铜雀春深-她们都坚信自己是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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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一团风,夹带着,漫天的雪。在风雪中,她追逐着她的亲人。她依偎在康铮温暖的臂弯中,那已经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知道从此那啃噬于心的烦恼就没有了。她也再不会被那些午夜的电话吵醒了。她于是彻底解脱了,解脱了吗?或者她说她爱这个男人,但有人会相信吗?

    没有人知道汽车是怎么翻到沟里的。交警说,人被拽出来时已周身冰凉,没了气息。是的,该做的他们都做了,却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让他们觉得不解的是,在这场事故中,死者身上竟没有一处伤痕。经法医初步鉴定,死者很可能在事故发生之前就已经死亡了。然而更蹊跷的是,那辆翻进草丛的汽车竟没有任何损伤,仿佛是有人故意开进沟里的,拖出来后,立刻就能继续行驶。

    远远地,沈远就看到了那个出事的地点。在手电筒交织的光束间,天空竟再度飞扬起漫天飞雪。那雪花洋洋洒洒,毫无顾忌,仿佛天空是舞台,黑夜是背景,而它们,就是那恣意妄为的雪的精灵。

    不知不觉中,沈远突然昏倒在康铮怀中。是的,这毕竟是她从不曾经历过的亲人的死亡。她甚至也不曾经历过昏厥,不曾体验过这种丢失了意识的瞬间。但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哪怕生命中只剩下了气息。她觉得她还是听到了什么。什么呢?长笛手演奏时那欲望般的喘息声?那是她后来才慢慢回忆起来的。她记得在康铮的怀抱中,她只想回到他们的从前。

    她知道她只是呈现出昏倒的姿势,而她的心里一直是明白的。是的,她立刻就猜到了,为什么午夜的电话会响个不停。当她在飘飘落雪中感觉到眼泪流下来,就意味着她已经接受这个现实。即是说,她知道她的丈夫从此就没有了。

    她记得她曾经诅咒过他的死。就这样和他的情妇一道死在高速公路上。但她并不是真的要他死,她只是烦透了那些不断打来的讨爱的电话。她怎么可能真的要他死呢?她知道无论怎样花街柳巷,他最终都会回家的。他们始终深深地爱着对方,也都曾誓言不离不弃。而这一次,她觉得是他在求死,他一定已经对他的人生不抱任何希望。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暴风雪的。亦不知她怎么能承受如此凛冽的寒风。她只是依偎在康铮身边艰难前行。是的她说她不去殡仪馆,她只需在他出事的地方最后看到他。

    她后来知道,事发的地点离她家并不远。她不知他为何要星夜返回。说好了他要去另一座城市出差,或者他根本就没离开过这座城市?

    她远远就看到了躺在雪地里的那个僵硬的人。那时候他的身上已落满雪花。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报警,他肯定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掩埋了。是的,她一直渴望这场雪,她记得也曾对他说起过。她说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因为冬天已经到来很久了。她期望有一天他们能一道去赏雪。只需在皑皑白雪中不停地走。他记得他也曾答应过她,说迟早这场冬雪会不期而至。但当她终于迎来了这场雪,想不到却已物是人非。

    当她贴近他的脸,她就不再流泪了。因为她知道那是他抱定的信念,盼望中的冬雪才会不期而至。于是他选择了在风雪中完结,在莽莽苍苍中将自己交付出去。她觉得他躺在雪中的样子很安详,紧闭的双眼,仿佛睡梦中。她于是如他一般心满意足,因为他终于获得了解脱。她想这或者就是他的福分,于是顿觉平静与欣慰。她便是以这种心态面对亲人死亡的。然后她任由那些陌生人处置他的尸体。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她的人了。

    她郑重地告知出版社,她不会参加他的葬礼。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但她坚信自己是爱他的。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人们此刻确实在为这个曾经生龙活虎的男人守灵。在这里,每个人都很悲伤,甚至伤痛欲绝。尤其那些穿上黑衣的女人,一个个如丧考妣。她们眼睛红肿,神情惨淡,仿佛正在上演一幕令人匪夷所思的悲剧。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林铁军的妻子坚持不来追悼会。那女人意志坚定,毫不妥协,她说她已经为她的男人送过行了。她还说,她讨厌这种送葬的仪式,更不想在不相干的人们面前哭丧着脸。她说她有自己哀悼的方式,她不想让她的悲痛落入俗套。

    然而为林铁军守灵的怎么会是不相干的人?他们都是追随林铁军多年的朋友和同事。他们曾敬仰他,屈从他,爱他或恨他,却一律走狗样地鞍前马后,尤其那些漂亮的女人。于是他毫无征兆的突然死亡,让几乎每个人都猝不及防。

    凄凄黑夜,却这里,灯火通明。为什么他死了,会议室布置的吊唁厅却张灯结彩。人们出出进进,惋惜伴随着眼泪。角落里却有人露出狡黠地笑,这是人间常态。有爱,就必然的,会有恨。

    于是,熬着,那不眠的夜。望那根本就望不到的铜雀台。

    廖也夫心思复杂地站在祭台中央。他说,我们在这里缅怀林社长,让我不由得想起枭雄曹操。我们不论曹操是否奸雄,但他建造的铜雀台确实很令人向往。最早的铜雀台建于“建安十五年,冬”。铜雀台亦称铜爵台。因为古时候人们喜欢“爵”这种饮酒的器皿,于是便以“爵”的形状,为建安帝王建造了祭台。其中亦有逝者冥府依然有酒的意味。建安所建铜雀台,在今天河北临漳西南的古邺城西北隅。只是栉风沐雨,台基大部已被冲毁,不复往日辉煌。

    史书上说,曹操曾遗命葬己于邺之西岗。死后妾伎,也就是古代以歌舞为业的那些女子,在铜雀台早晚供食,每月初一、十五奏乐歌唱,诸子在歌声中瞻望曹操陵墓。后人悲其意而为之咏也。总之曹操死后,诸子和后宫们齐聚雀台,歌之舞之,遥望陵墓,倾尽了他们对主子的怀念……

    老廖说完得意地环视众人,尤为关注那些悲伤的女人。目光中难抑心中窃喜,然后无比感叹地对大家说,可惜我既不是妾伎,亦非诸子。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灵堂。仿佛死去的那人和他毫无关系。他走到门口时不禁高声慨叹,可惜他不是吾皇曹操啊!

    于是到了这个悲伤的上午。人们纷纷前来向林铁军作最后的告别。大厅里弥漫着悲伤的哀乐,时而能听到压抑的啜泣声。

    出版社没有让林铁军的葬礼流于形式。每一道程序都尽善尽美。其场面之大,可谓极尽哀荣。大家悄无声息地为林铁军轮流默哀,唯有一袭黑裙的未央镇定自若,看不出她怎样痛断肝肠。她只是将那些哀悼的诗句和挽联悬挂在追悼厅的墙壁上,然后静静地站在角落中。

    沈远果然没出现在追悼会上。她坚持她已经在大雪中和他道过别了。她觉得那才是最真实的葬礼,让漫天飞雪见证他们从此生死两茫茫。

    接下来进入调查阶段。为此出版局成立了调查组,由保卫处长充任调查组长。毕竟一个人死了,总要有他的死因。经法医检验林铁军的血液中不含酒精,但汽车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翻进雪沟?在一项项事故排查中,不断有新的人为因素加入进来,于是事情变得愈加扑朔迷离。最终的结论无非是,要么自杀,要么他杀,要么纯属交通事故。

    当期望已久的死亡报告终于出炉,让好事之徒无比失望。林铁军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就死了呢?并且是死于一场毫无征兆的交通事故。于是人们不相信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结论,一个人的死,尤其林铁军的死,怎么可能是一起交通事故就能解释的呢?

    于是调查组长开始一个一个环节地向人们解释。首先,他们在林铁军的汽车里确实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林铁军本人身上也没有任何创伤,哪怕瘀痕。验尸证明,导致他死亡的原因来自汽车翻转时的撞击。撞击后颅内大面积出血,所以当即毙命,即是说,他确实死于交通事故。

    结论有了,但人们的质疑之声依旧此起彼伏。调查组只好再度分析案情,尤其对林铁军的汽车仔细勘查后,才发现车上的刹车装置确实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就让原本普通的交通事故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于是调查组开始梳理林铁军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这些怀疑的线索大多是廖也夫同志提供的。老廖身为纪检委书记,秉持正义,在整个调查的过程中始终积极配合,可谓鞠躬尽瘁。进而调查组先后走访了众多当事人,诸如林铁军的妻子,林铁军的同事,以及,林铁军的前后情人。在与这些人的交谈中,调查组抽丝剥茧,层层推进,似乎接近了正在慢慢浮出水面的真相。

    调查组得知,在林铁军死前的那个晚上,他曾对妻子谎称外出开会。但事实上,他却和一个女人一道出现在郊外一家五星级酒店里。前台服务员立刻就认出了他们,并指出他们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服务员所以能认出他们,是因为那个女的总是戴着压得很低的帽子,以至于基本上看不到她的脸。而她的装束也总是格外鲜艳,看上去就像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服务员知道他们是开车来的。因为他们事先就打电话通知门童预定了车位。入住后,他们曾在楼下的咖啡厅坐了一阵,好像在等什么人。但最终什么人也没等到,然后就上楼回他们的房间了。大概是半夜一点左右他们相继离去。没错,服务员说,我记得他们退房的时间,因为很少有人会在午夜离开酒店。女人坐在大厅里,仿佛给什么人打电话。然后男人看了一眼女人,甚至没打招呼就离开了。接下来就听到酒店外好像起了什么争执。我们都听到了,那女人肯定也听到了,但她没有出去,只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我们看不到她的脸,当然也不可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很快外面的争吵就结束了,因为我们听到了汽车离开时风驰电掣的响声。那个女的?哦,我们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总之大堂里很快就空无一人了。

    接下来调查组又询问了郁霏霏。她淡定从容地回答了每一个提问。她承认林铁军汽车里那些陈旧的划痕是她所为,不过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不能忍受林铁军将她无情抛弃,更不能容忍因此而失去了尊严,于是她在汽车里和林铁军大打出手。但这种过激的情绪很快就释然了。霏霏说,这要感谢林铁军的妻子沈远,因为没有她牵线搭桥,我也不可能找到现在的幸福。然后霏霏嫣然一笑,我早就把这些看得很淡了。你们不知道我已经辞职了吧?老廖没告诉你们?是的,即或我有一千个要将林铁军千刀万剐的理由,但我已经追随我丈夫信奉基督教了。耶稣说,爱你的敌人,我就释然了,自然也就不再怨恨。当一个人拥有了内心的完美和平和,你们觉得他还会去杀人吗?

    老廖提供的嫌疑人名单中,还有被困厄在精神病院的刘和平。经调查,他们发现,在刘和平住进郊外精神病院的最初阶段,林铁军经常去看望她。这条线索,让调查组立刻警觉起来,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于是他们前往医院,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是,不久前刘和平利用一次探视的机会逃走了。医生说,那时候她脸上的抓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而每每即将痊愈的时候,她就会再一次抓伤自己。她似乎把这种自残的行为当作对某人的惩罚,医生说这是典型的自我强迫症。她显然一直盼望林铁军来探望她,但自从她抓伤自己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她变得抑郁狂躁,焦虑不安,进而更加疯狂地摧残自己。调查组拿出林铁军的照片,医院认定过去常来的那个男人就是这个人。但自从林铁军不再前来,医生想了想说,后来又有人来探视过她,探视者是个女的。她说她想把病人接回家,但被我们拒绝了。因为以病人现在的状况,是绝不能放归社会的,否则贻害无穷。然而两天后,刘和平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们立刻通知了警方。

    然后是林铁军的遗孀。那个优雅而悲伤的女人。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无论调查人员怎样循循善诱。您觉得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林铁军的死亡?林铁军走马灯似地更换情妇是否令您苦不堪言?您无论怎样宽容大度似乎都不能阻止他猎取红颜知己的步伐,以至于把情人接到家中向您示威。作为妻子,您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羞辱?您难道就不会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而铤而走险吗?您觉得家庭的悲剧,究竟是因为林铁军的道德败坏,还是您冷若冰霜的姿态所致?总之在调查组的质询中,沈远始终坚守着缄默。

    鉴于沈远拒不合作的态度,调查组只好将矛头转向沈远的亲属。又一次,他们再度来到康铮和霏霏的新家。霏霏说我已经和你们说过了,我怎么可能杀人呢。不错,我是从骨头里恨透了他,所以感谢那个杀了他的人。你们还想听什么?

    调查组和颜悦色,说这一次我们不是来调查你的,而是你的丈夫。霏霏惊愕地睁大眼睛,康铮?不,绝不可能。

    于是调查组拿出康铮和沈远接吻的照片。是在林铁军抽屉里发现的。林铁军显然早就知道康铮和他老婆的暧昧。他或者也曾被你们的关系困扰,甚至威胁过你,这难道不是你杀害林铁军的理由吗?

    等等,等等,霏霏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康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调查组的人说,你们不仅是堂姐弟,更是灵肉相依的恋人。据我们所知,你们的肉体关系始终就没有停止过……

    不不,这绝不可能,霏霏无望地看着康铮,你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只要堂姐不快活,你就如芒在背。你的痛甚至比沈远的痛,还要痛。所以,你怎么可能对沈远的不幸听之任之,又怎么可能在沈远绝望的时刻袖手旁观呢?你当然会拔刀相助,哪怕杀人,显然,你也恨透了那个给沈远带来无尽苦难的混蛋。

    康铮,你看着我。这时霏霏已泪流满面。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么?霏霏拼命地捶打康铮,我是你妻子,你知道吗?可你们为什么还要欺骗我?

    康铮始终沉默不语。

    调查组离开后他也离开了家。

    然后调查组移师沈远的父母家。那时沈远的母亲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严重老年痴呆。但沈远的父亲沈依然依旧精神矍铄,承担着照料妻子的日常事务。一提到林铁军,这位一向儒雅的老人就情绪失控。他说这个小人死了,真是大快人心事,当弹冠而相庆矣。你们说死于什么?车祸?那也是天意。自从他骗走了我的女儿,我就每天在心里诅咒他。沈依然仰天长叹,为什么杀了那小人的,不是我?

    结果是,任何被调查过的人似乎都有嫌疑,而他们杀人的动机也都无懈可击。其中每个人都对林铁军充满怨愤,无论苦不堪言的沈远,满腔激愤的康铮,铤而走险的霏霏,还是,将林铁军恨之入骨的刘和平,甚而决心救女儿出苦海的沈依然。是的,这所有的人,都必欲将林铁军置于死地,方可解心头之恨。

    调查组长缜密而细致地汇报着,抬起头,仿佛突然看到了对面的廖也夫。他问老廖对他们的调查是否满意,然后将目光直逼这个看似平静,却心中荡漾无限欣喜的廖也夫。然后他和颜悦色地问老廖,您知道我们选择调查对象的原则是什么吗?就是,究竟谁能在死者的死亡中获取最大利益。

    所以,老廖自鸣得意地回答,我提供的那些线索,其实就是依照这一原则选取的。譬如,林铁军死了,沈远就成了家中所有财产的受益者;譬如,林铁军死了,郁霏霏贪污的款项就将一笔勾销;再譬如……

    再比如,调查组长接过老廖的话头,有职工反映,您和林铁军之间的恩怨,已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剥夺了您的一切,几乎将您置于死地,所以您恨他。那么,您难道就不会将这种仇恨转化为杀机吗?

    我?廖也夫一抹自信的冷笑,根本不把调查组长放在眼里。此时此刻,他的愉悦感早就超越了内心的恐惧,所以他无所畏惧,亦不曾躲闪。他甚至坦言,即或如您所说,我有动机,但我和你们先前调查过的那些人可谓大同小异。除霏霏外,我们大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行文做事总会格外谨慎。我们是被“文革”吓怕了的老式文人,就算我举得起屠刀,也未必真的敢杀人。至于您刚才说的,在死人身上获利,我早就到了退休年龄,不可能有任何上级机构再任命我了,所以您说,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如此疑点重重,最终没有结论。案子只好被暂时搁置,因为调查组始终没能找到那个“越狱”的刘和平,亦不知林铁军从酒店离开时,到底和外面的什么人发生了冲突。

    于是这宗离奇的死亡,最终仍旧以交通事故结案。如果说非要在这起事故中找出肇事者的话,那么这个肇事者就是林铁军。是的,杀害了林铁军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或许他那时已参透了自己的罪大恶极,罪不容恕,便决心以这种自我了结的方式,让那些曾经和他有过深深浅浅关系的人,尤其那些女人,最终因为他的死而得到解脱。

    总之,调查组长津津有味说出的,就像一个饶有兴致的侦探故事,最大化地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又过了一段时间,林社长的生生死死便自然而然地,在人们的话语和印象中渐渐稀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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