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世界有了你-梦中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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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自闭症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曾经也有过好转,她起初画画那段时间是病情最好的一段时间,画画有助于她表达自己的内心,但现在已经适得其反,造成这样我有责任,我没有说清楚你们应该掌握一个度,但你们家长也有很大责任。”

    盛葵坐在病床上,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几乎一半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阴冷的风,被未知恐惧侵袭着的人,统统穿着苍白衣物的医生护士像是手握刀锋的刽子手连说话都是那么直接,不留一丝情面,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充满了绝望、几乎看不到出口的地方。她烦透了。

    “我现在建议你们和她要建立起良好的沟通,其他先不要管,我会配点简单的药物给她。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合理尽量不要反驳。让她慢慢敞开心扉,引起她说话的欲望,让她多接触外界,完全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反复性很强,你们也要有思想准备。下午我给她办出院手续,你们明天来给她收拾衣物。一定要记住我说的!不要再让她三天两头这样情绪失控地送来医院。这样对病情非常不好!再这样下去真的只能送去国外治疗,有问题我们及时联系吧,还有……”

    她能清楚地听到她从小到大的主治医生在门外和她的父母说着从小到大那来来回回的几句话,听着听着她就听不清了,她可能病着病着智力也有点问题了,她只记想记的东西。

    她问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她有的东西记得特别清楚,比如今天是和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分开的第几天。有的东西她根本想不起来,比如就在五秒前医生要她注意什么。

    妈妈说重要的东西记得清楚,不重要的就会忘记,妈妈希望你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重要些。可她认为她还是病了,因为她记得自己病了,难道病了对她很重要吗?所以她真的病了。

    她反复来医院治疗,她身上的伤越来越多,她已记不起来每一次她是怎么把自己搞受伤的。她的神经脆弱,生命力顽强,所以她总伤害自己又总死里逃生,她为什么怎么都死不了。

    妈妈总在病房抱着睡着的她说快点长大吧,其实她每一次都没有睡着,她听到这句话总会哭,带着她的伤哭,在哭中睡着。她突然想看看妈妈的脸,她从病床上爬起来透过病房门上的小方玻璃看了又看。

    父亲说别出院了,让她留在医院,她有病,再不行就送出国,我没有一个有病的女儿。母亲说她没有病!她只是没有长大,明天她就要给盛葵收拾医院的衣物,她是她的孩子,她要跟她回家。

    然后盛葵就又哭了,她用手擦了擦脸,她发现自己的手很冷、脸很热,一定是历冥摸过这张脸的缘故,她的脸愈发透红,她要出去透透气了。她逃到了天台,躺在天台上可以离天空很近,也离太阳很近,她想飞去看看,可惜她没有翅膀。希腊神话里有个Icarus,用蜡粘了一对翅膀,飞起来追赶太阳,最后坠落到海里,淹死了。如果她有机会得到一对翅膀,她会粘上试试看、飞飞看,也许她能成功呢,因为她不容易死,就算坠落到了海里,她也是认真地坠落,何况她的内心还在飞扬,怎么有人敢说她坠落。

    护士:“喝吗?”

    护士:“可乐还是牛奶?”

    那是一名护士左手拿着牛奶,右手拿着可乐。

    “不许喝可乐。”历冥的这句话对她的潜意识造成了伤害,如果她接过可乐她的脑子会喋喋不休反复播放不许喝可乐这句话,所以她只有选择牛奶。

    护士:“果然选了牛奶。”

    盛葵看着低头一笑的护士,表情漠然。

    护士:“看你来过好多次了哦,今天又要出院了吧?”

    盛葵:“嗯。”

    护士:“进进出出的不累吗?”

    盛葵:“你指什么进进出出?”

    护士:“哈哈,没想到你会开这种黄色玩笑。”

    护士挺吃惊的,她还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呢。

    盛葵:“我也不想来。”

    护士:“那为什么总伤害自己呢?”

    为什么总伤害自己呢。

    她怎么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还会伤害自己?而且她们怎么会把她的所作所为认为是一种伤害,这真不可思议,你可以说是受伤,但不可以说是伤害,她没事为什么要害自己?

    盛葵:“三个月了。”

    这是和历冥分开的第三个月。她对时间有精准的概念,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很多东西其实就不能记得那么清楚,护士倒也记得很清楚。

    护士:“三个月,你还记得他吗?”

    盛葵:“你在说什么?”

    护士:“你是不是不太上网?”

    盛葵:“嗯。”

    她不玩手机,也没有手机设备,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真是不可思议,但她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因此,她有手机的话是十分可笑的,为了不可笑她还是不要了。护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耳机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夜里我冰冷的汗

    它说我在想你闭起眼睛才十分舒服

    你进入我的生活

    我知道

    大概你也无处可去

    我发现我们走过的地方都变得很漂亮

    然后

    你真可爱

    我们真棒

    我要和你说再见

    我发现我有问题

    我说因为我有病你得离我远点

    你说我们都是人

    我们真酷越来越酷

    那我们就懒洋洋地说再见

    来来来

    不说就滚

    其实我还是想你别哭我想你

    “唱这个的人叫什么?”

    盛葵明知故问道,她抛出了一个答案,一目了然的问题。可能是她疯了,这的确让盛葵疯了,你说她应该高兴?她分明被逼疯了!也许与她会画画有关也和她的病有关,她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她能自己幻想出一个历冥,她的历冥不会离开她!历冥绝对不会离开她!而实际历冥就是个强暴犯,不停地强暴她的灵魂!他他妈就是个混蛋!

    “历冥。这首歌上个月……喂!”

    护士还没有讲完,盛葵就飞奔而去。她飞去的是一个错的地方,她精心设计的地方。护士留在原地打开易拉罐,可乐的气扑通扑通往外冒溅在她漂亮的护士服上,她看起来像个圣母。她擦了擦自己的护士名牌。

    中文名:江可。

    不是Coco。

    三个月前的一个小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Coco激烈地吻历冥,她的大眼睛和棕色卷发都很主动,她的身体被热浪翻滚,她看起来像个婊子。她的身体有欺骗性,她在做一个梦。历冥无端端地停下打断她的梦。

    “宝贝,你怎么了,怎么不继续了?”

    “你为什么要打断我的梦呢?”

    她坐在历冥的身上关切地问,她关切的是自己的梦。他的下半身失踪了,历冥心想。他吻得很痛苦,他觉得自己很无耻,他的脸上变得湿湿的,他哭了,哭得湿漉漉的像来自远方森林的一场大雨。

    Coco蜷缩在历冥的怀中,她用双腿纠缠着历冥:“你以前不是说人家是你灵感吗?所以,艺术家,你不要你的灵感了吗?”

    历冥抬头看了看这美丽的身体,他的眼睛没有知觉,他又闭上眼睛,可他的下半身也没有知觉。

    历冥系好皮带,他从名片夹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Coco:“我们都应该好好生活,江可。”

    实际上,在这一秒以前她还是喜欢Coco这个名字,因为Gabrielle Chanel也叫Coco,她希望和她一样漂亮有钱还有梦想。而这一秒她发现她永远成不了别人,可她也不想当自己,她不想当江可,所以她不想历冥当自己是江可,她需要有人陪她找不到自己,她抱紧了历冥。

    “你变了,宝贝。”

    “宝贝,你该醒醒。”

    “你看你现在很憔悴,你玩完了。”

    历冥摇摇头推开。

    “我要走了。”

    他要回去雕塑,只差一点点。

    “那看来我不能再叫你宝贝了,你知道吗,你的样子看起来像为爱所困的男孩,你一定是有了新的创作灵感。”

    他们处于城市中央酒店的最高楼层。落地玻璃外,往下看是深渊般密集的黑洞,往上看是不够透彻被雾霾笼罩的天空。

    Coco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此刻的她是一只海鸥,她一定飞蹿出去,一路垂直着,把痛苦、落寞、失控、糟糕埋藏在深不见底的上空或者地面。历冥和Coco一起出了电梯,有时候,时间过得太容易了。

    Coco:“你以前给我做的雕塑可以送给我吗?我想作为纪念。宝贝。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宝贝了,我要从良了。”

    历冥:“嗯,好。”

    Coco:“那我们还能是朋友吧?”

    历冥:“嗯。”

    Coco突然停下来,她想:天哪,那这样说朋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难道是冠上一种可以留在彼此身边又不过界的身份?沉浸在思索里,直到距离历冥一段距离后,她才想起继续跟在历冥身后出酒店大堂,她想说那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一个女人的出现打扰了Coco,她隔着玻璃看到历冥甚至摸了她的脸。

    她想:他爱上了她。

    这仅仅停在她想。Coco颤颤巍巍地从包里取出历冥递给她的名片,那是医院的联系方式。

    她想:她要当护士。

    然后她潇洒地扔掉了她的Chanel包包和她的Coco名字,她要重新回去当一名护士,之前她一直是一名出色的护士,她忘记了她怎么会放弃了她做得这么出色的事儿。她要继续当一名出色的护士,她这么出色,还这么漂亮,在死前一定能大干一场,她的意思是更出色。

    “江可,该去病房了。”

    她被唤回现实。

    “等等。”她想她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

    她从口袋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她听了你写的歌飞去找你了。

    收件人:宝贝。

    后来,她总想起今天。她躺在病床上,穿着护士服,戴着护士帽。如果可以重来,她要堂堂正正地当一名正正直直的护士。也许会遇到一名医生爱上她,也许她会爱上她朝夕相处的患者。她不走弯路了。但现在,她累了。她要好好睡一觉。

    2

    盛葵飞奔出医院。她要主动献身去让历冥强暴她的灵魂!她的腿不长加上走路时总是很小步,跑起来便速度很慢,穿越医院走廊时差点打翻了护士的医疗推车撞倒病人。

    愚蠢的是她忘记了打的,她跑了很久。与此同时,历冥收到了江可的短信。

    他必须离开他家,盛葵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他家,然而他发现他无处可逃!他想那要不要躲起来,同样地,他也无处可躲!这时候他又觉得女人对他的伤害真大,她们总爱多管闲事!

    他只能一个人上了路,你知道,他明明可以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因为盛葵没有他家的钥匙,但他感觉那样他会变成关在了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万一盛葵在他的门口守候,一个月后他因为把自己关在家里断水断粮饿死了呢?又万一一个月后盛葵因为守候不吃不喝饿死了呢?那他就会被警察找上门送去警察局关起来。

    当然,这两个结局不是不好,但是过程死气沉沉的。他只能上路,一边上路一边想想去哪儿,他想不到。然后上帝说不要想了,所以让他遇到了盛葵。历冥跑啊跑,盛葵追啊追。如果从上空往下看,他们仿佛正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由于红绿灯盛葵终于隔了他一条街,历冥手撑在膝盖停下休息。

    真搞不懂女人,为什么女人总容易爱上他?大概他是个坏男人,好女人坏女人傻女人聪明女人都爱坏男人。

    “你唱的时候想的是我吗?”

    “什么?”

    “你唱的时候想的是我吗?写词的时候想的是我吗?”盛葵大吼大叫,她的自闭症非常默契地消失了。

    “听不清!”他听清了,他心中有鬼。

    盛葵闯了红灯。她朝他奔跑而来。她距离他,3米,1米,50厘米,10厘米,0。她用绸缎一样的舌头吻他,连着晶莹的液体。然后她慌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十分整齐的钱,她偷了她妈妈的钱。

    “鞋的钱全部还你,我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你等我……我再去拿……去偷……去抢!你能不能不走了,让我看见你。你说鞋子会带我去我想去的美丽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你在的地方。”

    她想她无处可去,他也无处可去,那他们为什么不能依赖彼此?她在他离开后老了,她想永远年轻,他难道不想吗?

    “够了。”

    这个“够了”说得很巧妙,一个意思是鞋的钱够了,第二个意思就是够了,可以终止这些行为了。

    历冥推开盛葵,他走了。盛葵不吵不闹跟在历冥身后,直到历冥突然停下来,她直冲冲地撞上历冥宽阔的后背。

    “你想做什么?”

    “想……跟着你。”

    历冥拽住了盛葵的手把她塞进路边的出租车:“滚回医院去!”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医院?”

    “你别自作多情!我他妈根本对你没兴趣,江可那个婊子总自作多情地告诉我你的一切!女人怎么都这么自作多情!”

    他把盛葵给他的钱甩到盛葵身上,那无疑是一种侮辱。

    “送她去华山医院。”历冥说。

    盛葵再次拽住历冥的手。

    “松手!”

    “司机,有没有笔?给我笔!我要笔!”

    盛葵一只手拽住历冥一只手伸向司机讨来一支笔在历冥手心写下了一排地址。

    “你想就来找我,告诉我你想我,你不来我可能就被送去国外了。”

    “你不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再来找你,但我害怕,你不要忘了我,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在我死前……求求你……我等你……或者你等我,我爱你,那么你能不能继续想我。”

    她写得很用力,说得很混乱,哭得很伤心。泪水噼里啪啦地在历冥掌心像下了一场暴雨。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你不该为陌生人流泪。”

    历冥也开始很伤心,他污染了很多人,用他骗人的伤心。他要赶跑她们,因为他是伤心的,也是骗人的。在关车门的一刹那,他看着盛葵,他想到很多,他想他不能爱人,只能伤心与骗人,那是他咎由自取。

    “姑娘,你看起来真可怜。”司机说,“你伤心的脸让我想起了我的老伴。”

    盛葵看着窗外,听司机一直说一直说。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歌手,她第一次来酒吧,穿着通红通红的裙子,我唱了一首《灰姑娘》,其实我本来不是要唱这首的,然后我们迅速地相爱,她说她爱我的长发和声音,我说我爱她看我时眼里只有我的眼睛。”

    “后来我用《美丽世界的孤儿》和她求了婚,我一无所有,她嫁给了我,即使我们领不了结婚证。她说我不会一辈子一无所有,你还有你的追求和自由,她唱了《一无所有》,我笑她五音不全。”

    “后来我去了北京追求自由,她什么都没说,在火车站哭着送走我。”

    “她说她等我。”

    “我北漂了三年依旧一无所有,我那时候开始想念她的怀抱,我想抱着她告诉她我失败了,我不闯了,问问她等我那句话还算不算数,我要回来。”

    “但她走了。”

    “我真见不得你们这些姑娘哭,你们一哭我就想起我死去的老伴,在她送我到了火车站后她病着病着走了,我没勇气去那里找她。”

    “其实那时候我什么都有了。”

    “我开出租车,想带伤心的人远离伤害她们的人。”

    “不过我也快开不动了,医生说我需要做手术,也许手术也做不了。”

    司机捂着胸口。

    “可能是她想我了。”

    盛葵哭着哭着突然冲司机笑了笑,看着窗外,她含混不清地问道:“快到了吗?”

    “到了。”

    “别害怕,别难过,你该照照镜子,你很漂亮,还那么年轻。”

    “再见了。”司机道别。

    历冥抱着头蹲在路上。

    “这个不是最近很红的那个历冥吗?”

    “我现在有一个冲动,搭讪!”

    “别闹了,遇到他比让我背下但丁的《神曲》还难。”

    “让他用他的低音和我讲句话,哪怕是个‘嗯’字也会让人荷尔蒙上升。”

    路人把目光统统投向他。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历冥吗?”

    他是历冥吗?

    他是。

    “看嘛看嘛,就是历冥。”

    “你看你看,他的脸怎么拍都完美。”

    他是历冥吗?

    他又不是。

    “拍什么拍!滚!”

    “统统滚!滚啊!”

    他吓跑了路人。也许是因为思绪飞速地转动,他昏厥了过去。最后一刻,他只觉得眼前连晃了几下闪过一个人的身影他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前所未有地感觉自己很好。接着他醒了。

    本我,自我,超我,逆我。一切皆有可能,他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想,一切都可以改变,还不迟。

    “我要去找盛葵。”

    他穿着病号服,苍白嘴唇看着什么说道。She is the most appropriate.

    3

    林中、青苔、向日葵,那是盛葵的家。盛葵披头散发向历冥走来。她睁眼睛,用鼻尖蹭他的下巴。她闭眼睛,依偎在他的胸膛。历冥推开盛葵。

    当你在林中遇到了那个少年。他的眼中已熄灭了青春的火焰。你可曾感叹?

    历冥说:“你家真美。”

    盛葵说:“只是离你太远。”

    盛葵说:“我们都在地球。”

    盛葵说:“好在你活着,我没死。”

    盛葵说:“跟我来。”

    盛葵把历冥带到自己房间,她穿着Ford裙和白球鞋走在前面转着圈晃来晃去,她看起来很开心。那儿只有一张全白的床,那张床染过红色。满地的画纸,有时候风太大,她不关窗,画纸会飞起来,飞走。她很喜欢那样的感觉,她还想如果画板也能飞走,她的世界会更大。

    历冥注意到画板上的向日葵,如果现在画板里冲出一场大火,他一点也不奇怪,一场忧郁的幻觉强烈地给着他刺激。

    “凡·高的向日葵?”他问。

    盛葵摇摇头:“我想是你。”

    “我?”历冥指着自己。

    “你说我的名字是盛开的盛,葵花的葵,我的名字总让我想起你,我会想到我死为止。”盛葵盯着历冥。

    融入敏感心灵的东西少之又少,所以自闭症的人常常生于忧患,死于执着。曾经她对画画执着,现在对历冥。如果历冥的眼睛是一池水,她会奋不顾身地跳进去,不,她早就进去了,何况她不会游泳,太致命了。

    历冥用手指抚摸画纸像触摸女性的肌肤,感受颜料的触感。颜料积累得太厚,闭上眼睛都能摸出形状。下面是什么,这个颜色的下面是什么颜色,这个形状的下面是什么形状。他突然停止触摸,因为这是一个无底洞。他环顾盛葵房间:“拿吸尘器和抹布来。”

    盛葵点点头乖巧地下楼寻找,历冥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画纸,折叠整齐后想帮她放入抽屉。

    在抽屉中,他发现了MP3和看似日历的硬板纸。

    历冥惊奇地发现这款款式很旧的MP3还可以开机,这时他有两个选择,他完全可以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破MP3,能有什么呢?可笑。可这个破MP3还可以开机,他塞入了自己的耳朵,里面只有一首歌。

    每次

    有人正经

    叫我名字

    我总恐惧

    早晨醒来

    阳光消失

    晚上除了热

    就是孤独

    12月31

    累了昏了疯了

    12月31

    伤了病了死了

    12月31

    生命对于变坏的星球毫无意义

    12月31

    我们永远将去往一处单纯的生物

    12月31

    我不能消化身体的孤独

    12月31

    孤独是存在无法逃避的使命

    12月31

    我们永远将去往一处我们本是单纯的生物

    我们本是单纯生物永远将去往一处

    我们本是孤儿让一切回归安宁

    摆脱光与时间的桎梏

    我们本是孤儿

    让一切永恒

    让一切回归安宁

    12月31号暴风雨都要过去了

    盛葵再次回到房间看着历冥正听着自己的MP3,吸尘器一下子就从她手中滑落,她迅速扯下耳机从历冥手里夺走MP3。

    “看着我,说,为什么只有这首歌,还有抽屉中那个纸,你计算的什么?”

    历冥强行扳过她弱小的身躯质问道。

    “说!”

    “因为那是你的歌。”盛葵很冷静地重复,“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

    “说话!这些都是什么!”

    历冥疯狂地摇晃着盛葵的身躯,他再也无法站在制高点保持他的自我辨析能力。他害了人。他希望那天,12月31号,他们第一次相遇那天,盛葵绝对不是因为这首歌才有疯狂的行为。

    “说什么呢?说是你,是你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有我的同类吗?说12月31号是我的生日吗?说你11月份发布《12月31号》这首歌时说的吗?说因为你我当时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吗?”盛葵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我该说什么?一切……都因为你太重要了……我已经太卑微了。你别离开我。”

    她再无法把这个秘密包裹起来,她紧紧地投入历冥的怀抱流泪,泪的声音十分清脆。它落在地上会爆炸,流泪还有个词语叫留恋。

    她有一段极其不幸的童年,病症和凌辱都折磨着她。这些在她遇见凡·高的向日葵后终于有所好转,她痴狂画画,她说离开向日葵她就要死,离开画画她就要死。她对画画是纯洁的爱,画画回馈她荣誉还险些治好了她该死的病。而这世界一切都在变,你在变、我在变、事物在变,连食物也会因为一天之隔陷入能吃和不能吃的境地。她又因为画画变得更糟。一个凌晨到另一个凌晨,她撕烂画纸,她想逃,她逃走,又被父亲抓回来。

    她摇头说她真的不能画画了,她看不懂这个世界了。她说她头疼,她又说她好难过。自闭症不拥有普通人调节情绪的机能,她只能一直难过下去。她开始对自己进行厮杀,她不只恢复早期的轻微自虐,用圆规划上两刀或用开水浇灌在身上,这些统统都不足以满足她。她终于开始接触刀具了,那段时间刀是她的情人,刀刃对她纠缠不清,医生确诊她有死亡本能。她躲在角落看到妈妈收起家里所有的刀具。这些都是自欺欺人,她有很多方法,她露出诡异的笑容,她说了她有很多方法,所以她依旧三天两头被送去医院。她望着手术室的天花板,这一切并不会停,她想结束一切,她要结束,结束后她所有的画都会价值不菲,她会成为人们眼里的怪才,不是怪物。她在潜意识地把自己的行为重叠上凡·高,可这世上就一个凡·高罢了。

    正如弗洛伊德认为人有两种本能,一种是死亡的本能,它必然设法要使人走向死亡,因为那里才有真正的平静,只有死亡。在这最后的休息里才能完全解除紧张挣扎痛苦难过不安。她根本无法停止。

    阳光从窗外斜斜地射进房间。她从医院包扎好伤口回来,她躺在床上自顾自地拆开纱布,不屑地扔进垃圾桶。她把手腕放在阳光下,肌肤有透红的迹象,她眯着眼睛,楼下传上来若即若离的歌声。

    我是黄色的

    你是黄色的

    你是火焰

    我是你点燃

    我与时间捉迷藏

    我的时间在捉迷藏

    我抓着时间

    时间抓着我

    浓烈不久存

    久存不浓烈

    死轻生重

    生轻死重

    下场我还是当一个活不了多久的葵

    下落你们都会记住我

    可惜一切来自虚无

    好在一切归于虚无

    盛葵微微睁开眼,从床底找出《向日葵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农夫的女儿,她漂亮,她善良。她却总被后母百般凌辱虐待。一次,她在顶撞后母后被后母用皮鞭抽打,后母却一失手打到了前来劝解的亲生女儿身上,后母又气又恨哪,在一个夜晚趁明姑熟睡之际挖掉了她的眼睛。后妈哈哈地大笑。农民的女儿再也哭不出眼泪,她哭出来的都是血,最后终于死去。死后,她的坟上开出了黄花,黄花总向着阳光。很久很久以后,人们称它为向日葵。

    盛葵又合上书,她对世人以为向日葵的乐观感到失望。那天阳光太过猛烈。她的心里出现星星点点的光。是他。他的声音像一个无形的气墙让她在难过里快乐了些,他渗进她的每一个毛孔,成为装点她世界的重要元素。她开始调查他的一切。他在网络上透露得少之又少。他除了放上歌曲什么都不透露。可只要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有他的声音,她的灵魂就变得不寂寞。她因此很平静。再次摧毁盛葵的时间是在11月份。他发布了《12月31号》并首次写下除歌词外的五个字:麦田上的乌鸦。

    她耳边还放着《12月31号》!她为了他上网!每天刷新几百次只为第一时间听到他的歌曲!她宁可她瞎了聋了,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大喊大叫,她的情绪脆弱得不堪一击,脆弱到无法调整,崩溃到临界点。她要疯了。她叫到吵醒了她的父母,叫到停也停不下来。当历冥几乎成为她精神上那位不存在的恋人时,她只能嘶叫,嘶叫到呼吸都痛,她发泄着,她无能为力,他又要消失了。

    凡·高,麦田上的乌鸦。分散的乌鸦,乌云密布的沉沉蓝天,金黄色的麦田,那是一封无言的绝命书,那是死亡前的预告。她极端的悲伤与极度的寂寞该怎么办?骨子里迸发的脆弱令她快要抓狂,复杂的情感,情感的病痛使她恐惧无助,她发现自己有画画的冲动,她用红色的颜料发泄她满腔的孤独。

    她要陪他。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每天死死盯住手表,她做了一个只有她看得懂的倒数存在时间表。

    12月31号。

    她在那天用忍受不了父亲的借口又一次逃出家中,她划掉存在时间表上的最后一天。她相信那是最后一次她逃离那个家,逃离整个世界。除了死亡,重生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弗洛伊德认为人还有一种爱的本能,也可以粗鲁地称为性本能。性欲本能与个体生存本能无所谓区分。死亡本能只能摆脱痛苦,爱本能却可以令人追求到欢乐、追求到高潮。

    人生总充满种种难以预料。sei alles Wirkliche vern ü nftig und alles Vern ü nftige wirklich。存在即合理,不合理的不存在。盛葵是合理的,她又因为历冥活了下来,令她寻求死亡本能的人是他,令她产生爱本能的人是他。那晚的遇见是爱令她重生了。

    4

    音乐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能暴力地进入你的身体,进入跟你有共鸣的人的身体,最后连人都揉碎成沙子飘散在风中,无畏又美好。

    历冥疯了,盛葵爱上他的声音。那他需要负责吗?他不就是来负责的吗?他在动摇什么?他感动了?他罪恶了?他不忍心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历冥是一个孤僻的人,不管他多么融入这个社会。他是孤僻的,真的,他不是装,摆脱开他的外表他的金钱,他只剩下一颗病态的心,所以他无法爱人,他觉得爱情触不可及。

    “我有病。”

    “什么……”

    “我大脑有病!你也有!那种歌就是垃圾!我他妈当时就是不想再唱歌随口一说,你有病啊!”

    “你的声音有温度,会发光。在照亮我。”

    “那种歌你说温度?我他妈自己都不想听第二遍。”

    “你的温柔我一直都记得啊。”盛葵握住历冥的手,手指一根一根穿过历冥的手,她深情的样子看起来很美,像一个天使。

    历冥把盛葵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胸口下面是心脏:“我死前你别死。”

    “你在我就不死,你不在我就去陪你。”盛葵的大脑和触觉融合在一起,现在的她正徘徊于死亡本能和爱本能之间。她看着历冥心疼的眼神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倒数存在时间表和MP3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

    历冥撕烂了硬板纸和MP3一起投入垃圾桶:“我再说一遍,你死我不阻止,但要等我死了,也不会太久了。”

    然后他们缠绵着贴近彼此的身体,他们相交相依。

    人生短暂,春天来了。坠坠其中。春天来了吗?人生等得来春天吗?惴惴不安。

    吱嘎——

    开门声破坏了暧昧的气氛。

    “爸爸妈妈回来了。你躲我柜子里。”

    她没有想到她的父母会从医院这么早回来。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求你了……你躲起来……他们会让你走的。”

    盛葵抓着历冥的衣角,她是虚弱的,她害怕。历冥无动于衷。一切皆有可能,他为什么不能趁此给自己退路呢?他的目的非常明确,所以他直勾勾看着房门打开后的盛葵父母。

    “我想带走盛葵。”

    这就是历冥的目的,他不拐弯抹角,他不喜欢。

    “你说什么?找死!你再说一遍!”

    “我要带走盛葵。”

    历冥把想换成了要。他无法好好说话,他只知道他要做这件事情,那就要不择手段。盛葵父亲骨子里的暴力倾向开始发作,他的情绪需要一场大爆发,他的拳头要落在历冥身上。

    “爸爸!不要!”

    盛葵立刻护在历冥身前,父亲的手还在空气中。盛葵父亲眼里的怒不可遏又一次被燃起。

    “我们不在家你就偷男人!你去死吧!”

    “想带走她,要么我死!”

    盛葵的父亲气喘吁吁,他把狠话对盛葵和历冥都说到了极端。

    “爸爸,求你!我真的爱他……我想跟他走,没他我会死。”盛葵说道,“爸爸,我发现我最近又能画画了,因为我爱上了他,你不希望我画画吗?求求你……让我跟他走吧,我会好好画画的……”

    “好,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走了就不要回来。”

    “走了就不要回来!我没你这个女儿!”

    盛葵父亲重复说着走了就不要回来,走了就不要回来。盛葵父亲的手在抖,脸看起来十分疲倦。

    “对不起爸爸,我必须跟他走。”

    盛葵始终选择要这样做,她这样为了男人抛弃父母的女人大家说得好听点是傻女人,难听点就是狼心狗肺。可大家都不是她,大家以为她想吗?因为大家都不是她,谁也不知道她的爱与追求。

    “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给你的,一样也不许带走。”

    “你走吧。”

    他不再暴戾,他显得十分平静。父亲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目送》里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老师说,长大后才懂。

    5

    一切来自虚无,是否意味着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无意义呢?那历冥现在在做什么。你问他吗?

    他不知道,他也许会回答你,并不重要,因为并无意义。一切来自虚无。那历冥为什么还要做。你问他。他还是不知道。但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除了有意义与无意义,还有我们看不到摸不着的。我们难以想象,但并不代表不存在。

    你只能想象两条直线相交或者平行,但当它们是异面直线呢?它们还能重合。历冥对重合惶恐不安。

    如果直线是人,平行他们将无法相交。相交他们会错过。浅薄地比喻它们就是有意义与无意义。

    如果重合呢?不平行不相交,那就既不是有意义也不是无意义了。或者我们再用一个疯狂的想法。直线并不是永恒,它可以变成曲线,当直线出现在CorelDRAW,直线可以拖动成曲线。把人生最初路程比作直线。CorelDRAW是特定的环境,直线拖动成曲线是配合一个人的出现。

    那么直线就脱离了仅有的相交与垂直。人生就脱离了有意义与无意义。不过鼠标在你自己手里,如果想,你,也只有你自己可以使它变回直线。所以历冥还是做了一些事情,因为他不做就更糟。而实际上,并没有几个人的人生是直线。历冥的人生是弯曲的断点。他知道,没人懂。

    “会舍不得吗?”历冥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牵住盛葵,他用这双手把盛葵的人生拉成了曲线,他为了自己的直线,十分自私。

    曾有人对他说:“你真残忍。”

    他笑着道:“我承认。”

    那个人还问他:“你会爱人吗?”

    他仍然笑着:“无时无刻。”

    他说了无时无刻。

    “无时无刻”这个词特别奇怪,细想想它是一个双重词语,因为“无”既可以从字面意思理解成“没有”,如果是“无时无刻”历冥便是真的不会爱人了。而“无”似乎也能理解成“每”,当“无时无刻”成为“每时每刻”,历冥绝对地变成情种。

    盛葵不点头不摇头不望着历冥。淡淡地凝视着车窗外,那是一整个新世界,她向往很久了。她把这一切看成新起点。朝光明处发射,落在身体的刀片,遍体鳞伤的肌肤,绝望的自暴自弃,千方百计寻求解脱的心,统统说再见了。

    她还能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看大海,看太阳。看他。她不再紧张,不再慌张。她一定是重生了。盛葵把手放在胸口,扑通、扑通、扑通,活着真好,存在真好,世界真好,时间真好。现在一切都很好,都是她要的。她的快乐漫溢出胸腔、脾肺、肾脏。她梦寐以求的爱,她得到了。她绝不能轻易放手。千辛万苦得到的,不能给它溜走的一点点机会。

    历冥带着盛葵回家。这是一个新家,盛葵抛弃了她20年的旧家,当时她以为这是快乐。晚上休息的时候,他们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历冥的手臂被半侧的盛葵枕在颈下。他另一只手从床头柜夹起一根烟放到舌尖,闷了许久才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接着又是重重的一口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盛葵堵住了双唇吸了过去,烟的香气在身体中走了一圈从盛葵的口腔吐出。

    历冥看着主动坐到自己身上的盛葵,手指抚摸她每寸肌肤,从面孔到颈脖到手臂到手腕到无处不在,最后停留在手腕,那只手臂的沧桑用伤痕在印证。

    历冥:“这里,当时什么感觉?”

    盛葵:“这个伤口帮助我,我很喜欢它。”

    历冥:“帮助什么?”

    盛葵:“让你爱上我。”

    历冥:“看起来很痛。”

    她不痛,她的身体不会痛,她的心才容易痛呢。历冥用力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按进了自己的手腕。没有麻醉,那是立竿见影的疼痛令他变得很紧张,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着我这样,还是不痛?”

    历冥举起自己的手腕直逼盛葵双眼。

    盛葵:“痛,很痛,求你不要再这样。”

    历冥:“我去给你拿止血贴,医药箱在哪儿?”

    盛葵:“不用,我很自私,从今以后,你的行为让我痛一次我就会让你痛一次。”

    历冥:“我唯一能和你兑换的,就是教会你只爱自己。”

    我给不了你爱。历冥没有说出口。

    盛葵:“其实我很爱自己,只是缺少人爱我。”

    我要你爱我。盛葵也没有说出口。

    穿过夜晚的幕布,划开黑暗的中心,冲破旋涡的边际。迎来白昼,一如往常。当阳光落在历冥脸上的瞬间让人明白了一个词:无瑕。这个词在他的身上被印证得活灵活现。

    当历冥醒来时,盛葵又不在了,他掀开被子在腰间裹上白茫茫的浴巾,映入眼帘的是赤裸裸的饱满肌肉。

    他走进书房。盛葵坐在地上抬头冲他笑,盛葵举着画纸。

    “你看,我终于画得出眼睛了。”

    她说,她终于画得出。其实在最早以前她说她不画眼睛是因为害怕画了眼睛会飞走,她骗了人。

    “嗯。”历冥欣赏她的才华与个性,喜欢她的种种像喜欢一个人,否则他并不会选她。

    聪明人总爱给人遐想无限,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历冥拉起盛葵,取走了她破旧的表。

    “你……做什么?”她的手表陪伴她很久,她是一个傻女人,她的表这么破了,皮都裂开了,这块表已经不是她最初因为爱选择的那块表,但她还是不愿意换,她自己也很清楚。

    “戴着这个铃铛让我知道你活着。”

    “好响哦。”

    盛葵摇了两下,这声音让人很兴奋,她甘愿沦为他的物品。

    “嗯。”

    实际上这是个旧铃铛,甚至他还做过不会响的木铃铛,坦白地说,这种行为很匪夷所思。他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盛葵:“我们分开后你看过吗?”

    历冥:“书?”

    盛葵:“嗯。”

    历冥:“很久不看了。”

    书房也是历冥心爱的地方,盛葵不知道这里藏了一个怎样的秘密。盛葵随便抽取了一本书递到历冥手中。历冥随意翻了两下,一张白纸从书中掉落。这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被折成了正方形,打开后无眼的脸庞跃然纸上,盛葵不画眼,她总说画龙点睛,龙会飞走,人也一样。

    历冥:“我?”

    盛葵:“嗯。”

    盛葵又抽出一本书递到历冥手中,同样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脸庞。紧接着,历冥自己拿下书架上的书,几本再几本,书中全是他。重复的是盛葵笔下抽象的他,不变的是没有眼睛,变化的是几分神态。

    盛葵:“我现在好像会画眼睛了,以后我要给你画眼睛。”历冥:“你不是说害怕画龙点睛吗?”

    盛葵:“我不会画眼睛,但我看得懂眼神啊。”

    盛葵:“你的眼睛那么好看,我喜欢你喜欢到见不得你残缺。”

    我日益重复你的脸庞,我最爱你原始的脸庞,我为此十分努力复原你原始的脸庞,而你呢?盛葵心想。

    历冥:“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盛葵:“我爱你。”

    历冥:“知道什么是爱吗?”

    盛葵:“肾上腺素水平上升使心跳加快,兴奋不已,出汗,脸红的外周神经兴奋说明你可能对异性产生了爱的感觉。苯乙胺使男女产生狂热之恋,心跳感觉是PEA的……”

    历冥:“谁允许你翻这些书!”

    盛葵:“你以前没有说过,我以为我都能看……对不起。”

    历冥知道自己情绪失控了,他以为盛葵不过随意翻翻,她竟然背出来了,这样的感觉就像是把过去从坟墓里强行拉出来。历冥揉揉盛葵的头发表示歉意。

    “饿了吗?我给你做吃的好不好?”

    盛葵点头后,历冥准备牵她去厨房,手机响起了。

    于湛:“冥。”

    历冥:“有事?”

    于湛:“我们现在沦落到有事才能找的程度啊。”

    于湛:“有路人把你晕倒前失控的视频传到了网上,现在都在议论你。”

    历冥:“那又怎样?”

    于湛:“他们都是坏人!我担心你被伤害!”

    历冥:“你管好你自己吧。”

    于湛被历冥挂断了电话,他踹翻了茶几,茶几的玻璃碎成一片一片。于湛踩在碎片上,他的脚开始流血,听说白色和红色是绝配,他的白色毛衣和红色血液十分般配。最后,他晃晃悠悠地一下子倒在地上,他侧着环抱住自己。历冥啊,你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你一直都是。不需要保护不代表不脆弱。我一直都知道。脆弱的人一定需要保护,不需要保护的人不一定不脆弱。是的,我这么脆弱,我需要保护。你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你也脆弱,我想保护你,即使我这么脆弱。

    因为我们是朋友,你知道吗?他的上身在哭,下身在流血。愿上帝保佑认真的人,他们的心都是碎的。历冥打开手机,热门是历冥失控视频。

    “怎么了?”

    盛葵抚平历冥的眉头。

    “不是饿了?先去厨房把碗洗了好吗?我处理一些事情。”

    历冥掩饰着把手机放回口袋。

    “嗯。”

    盛葵点点头乖巧地离开。

    尼采说:“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奇迹,那只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历冥依旧不懂自己。

    尼采也说:“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历冥不明白自己,他真的搞不懂,局面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都是自己做的吗?不管其他的,他一定要好好爱自己。他的父亲在临死前戴着氧气罩虚弱地告诉他:你要爱自己比爱任何人都深,那样你才会产生欲望看见明天的太阳。他告诫自己,到死的一刻他最爱的都只有他自己!所以他很坚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否则他会爱上保护他的人。他自己保护自己所以他才爱自己。不过或许他本质是一个太善良的人了,他总忍不住救人,比如盛葵,比如……

    以前他可一点也不相信什么天道有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去他的轮回。后来他渐渐发现他这个唯物主义者被打败了,唯物的确败给了唯心,当然,这仅仅是他短短人生路得到的一些自我观点。

    历冥又拿出手机看着一排排的陌生号码,他拨通了其中之一,他说:“我答应采访。”

    历冥和盛葵热爱艺术,不热爱语言艺术。如果不是必须讲话的事情他们都不太想说些废话。例如,吃饭的时候他们彼此沉默了十分钟。直到盛葵先吃完看着还在细嚼慢咽的历冥慢慢悠悠地道来一句她认为十分有必要讲的话。

    盛葵:“我们交配。”

    历冥:“你说什么?”

    盛葵:“交配。”

    历冥:“你知道什么是交配?”

    盛葵:“交配指的是生物的生殖细胞进行结合,导致受精和繁殖的活动。”

    历冥:“又是在我书房看到的?”

    盛葵点点头,历冥摇头。

    历冥:“动物才叫交配,我们是人类。”

    盛葵:“那……叫什么?”

    历冥:“单纯的女孩不该问这些。”

    书上说,由于本能、性欲,相应诱发因素会引起交配,他一定不爱她,不然他会和她交配。盛葵心想。

    “过来。”

    历冥拍拍自己的腿命令着盛葵坐过来,盛葵跨坐上去,短小的双腿几乎着不了地。历冥把盛葵乌黑的长发撩到耳后亲了一下她的左脸颊,接着是饱满的嘴唇。

    历冥:“接吻会交换40000多个细菌。”

    盛葵歪头又把舌头顺入了温暖怀抱。细菌?甚至炸弹又怎么样呢?一个甜蜜的樱桃炸弹,她还是想触摸想深入,想更近,更深。

    灵魂的反应无限上升,仿佛进入一个虚无空间,一切来自虚无。吻是世上唯一让人情不自禁要闭上眼睛的事情。只要闭起双眼,你不可抑制地想起不可抑的人,他或许在你眼前或许在你心中,你想起来,又想笑又想哭。

    很奇怪,我们不屑与他人为伍,却害怕自己与众不同。

    ——保罗·柯艾略《维罗妮卡决定去死》

    6

    时间如同Henry Van Dyke所说是一种奇妙的存在。

    对于等待的人,太慢。

    对于忧虑的人,太快。

    对于悲伤的人,太长。

    对于快乐的人,太短。

    对于相爱的人,永恒。

    对于不爱的人,早已死去。

    不论你处在什么地方,也不论你是什么人,不管是在此时此刻,还是在我们生命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有一件事情对你我来说是恰巧相同的:我们不是在休息,我们是在一次旅途中。

    我们的生活是一种运动,一种趋势,是向一个看不见的目标稳定而不停地进步。每一天我们都会赢得某些东西,或者都会失去某些东西。甚至当我们的位置和我们的性格看起来与以前完全相似时,它们事实上仍然在变化着。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朝着一个或另一个方向前进一步。甚至“没有做任何事情”这件事情本身也是一种行为,它让我们前进或后退;拒绝也是一种接受。这些都是二中择一的选择。

    你今天比昨天更接近你的港口了吗?

    是的。

    你必须接近某一个港口,或者其他港口。

    自从你第一次被抛入生活大海,你的船连一分钟都没有停止过。海是如此之深,你也不可能找到一个抛锚的地方。于是你不可能停下来,直到你到达自己的港口。

    你今天比昨天更接近你的港口了吗?

    不论你是等待的还是焦虑的,甚至悲伤的,或者快乐的,所有的时间流逝,所有的自我存在,令今天的你比昨天更接近你的港口了吗?

    盛葵说是的,她比昨天更接近她的港口:历冥。

    为了留在现在这个目的地,她答应历冥:继续上学。

    她总说她是一个傻女人,其实她还是一个坏女孩。好女孩应该是在校园和家度过二十年的青春直到嫁人生子。她的二十年前只有五分之二的时间在校园和家,她常常自虐,她表示自虐是她唯一自由选择的事情,所以她五分之三的时间在医院或者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现在她为了爱抛弃父母又和男人跑了。但如果她不跑,她会游离在社会边缘,最后在医院度过余生——不是在医院就是精神病院。

    学校充斥着她的不快乐,但她希望得到历冥的爱,抉择之下她来了。现在她想在学校睡一觉,醒来就能重回历冥的怀抱。

    “盛葵,可以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吗?”

    介绍是一种蠢钝之至的行为。老师没有叫醒她。直到下课,这一切没有结束。

    “不认识我了?”

    盛葵抬头,是她的老师,她盯着这张脸有几秒。

    “于湛,历冥的好朋友。”

    于湛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那是一种看似很近却又很远的距离。

    “你不知道吗,我和历冥都上的这所大学,毕业后我被留职当老师。我是你的老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盛葵点点头以示回应。

    “带你去一个地方。”

    于湛拉起盛葵冲出教室拖进琴房,他拉上窗帘。于湛在学校偶尔会戴眼镜,那样的他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好老师。而此刻,他死死拽住盛葵的手腕,另一只手摘下镜框插入口袋,露出了高挺的鼻梁,眼神又肆无忌惮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变了。他仿佛有两个自我,并且正在逐步瓦解掉真实的自我。他……一定有病。

    于湛把盛葵拽在钢琴前的座位上自己又坐到盛葵的身旁,手指划过钢琴键盘。这是于湛最爱的曲子。盛葵只觉耳朵“轰”的一声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般脸色铁青地看着于湛。这是一首感人至深的世界名曲。于湛突然掐住盛葵的脖子,整个手用力到青筋暴出,眼圈泛着红,瞳孔在可怕地抽缩。

    “我告诉过你的,我喜欢的人花心我会杀了她。”

    “可我真想杀了你!”

    直到盛葵喘不过气来,于湛方才松开盛葵被掐红的脖子,他像极了一只随时可以咬人的美洲豹,最后选择收起锋利的牙齿。他的心思如网般越缠越紧直逼心脏。重新戴上眼镜,他竖了竖白衬衫的领子,他依旧是一个好老师。

    放学,历冥来接她回家,当历冥问她今天是如何的一天,她说,我想上厕所。上厕所是逃避所有话题的最好借口。

    一个星期过去了,于湛对她表现出了种种亲密行为。他是一个好老师,他的脸那么漂亮。所以她成了全校口中勾引老师的小骚货。盛葵感到奇怪,我就是我,她欣然接受自己的存在,管你们怎么看我呢。

    盛葵闭着眼睛躺在操场上。MP3循环放着历冥的歌曲,以往她听历冥的歌都觉得非常平静,今天却不知怎么越听越烦躁。

    “做我女朋友不好吗?”

    于湛拔掉了盛葵的耳机突然出现。

    “有时候啊,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这句话出自这样一个长着少年脸庞的男人嘴里十分苍白,他看起来人畜无害,干净的脸像青春的花儿。在此后于湛对盛葵一直做着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使得学校漫天遍地都是他们的传言,盛葵视而不见。

    于湛:“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盛葵:“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你可比我还有病。”

    于湛一会儿露出丝绒般柔软的笑容,一会儿又狰狞地瞪大双眼,再一会儿又收敛。他说他喜欢的人花心他就要杀了。他说要杀了她。而她并不认识他!悖论!

    于湛:“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盛葵:“你到底想做什么?”

    于湛:“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假的。”

    于湛:“晚上9点来琴房,我告诉你。”

    说完他就从草坪上起身,拍了拍沾上青苔的裤子,背对着朝盛葵挥挥手:“等你哦。”

    他走起来仿佛有些左摇右晃飘忽不定,他看起来十分缺爱。他一定很久没有爱过人,被人爱过,或者与爱的人骨肉分离。

    于湛的话令盛葵无法入睡。她的眼睛很困,心无法入睡。历冥今天不在家。她要去看看于湛。在打开琴房门的一刻,她想,这是她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普希金曾爱上被称为莫斯科第一美人的娜坦丽。娜坦丽容貌惊人,但与普希金志不同道不合。当普希金每次把写好的诗读给她听时,她总是捂着耳朵说:“不要听!不要听!”

    她总要普希金陪她玩乐,普希金为此丢下创作,最后为她决斗而死。心理学叫作晕轮效应。

    她不要听!

    7

    “醒了?”

    历冥坐在床畔替盛葵擦着额上的汗。盛葵到现在还只觉喘不过气,不知怎么开口。她现在看起来不妙极了。历冥把替盛葵擦汗的毛巾放在床头柜上,手掌抚摸上盛葵的脸庞。

    “你睡到现在,你做了噩梦,我很担心。”

    盛葵按住历冥停留在她脸上的手。她主动投入了他怀中,这个胸膛有烟草味,混杂着Clive Christian的香水味道,盛葵闭上眼睛整个身体都靠在历冥身上贪婪呼吸着。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只有你。”

    “最需要你的人是我,你也需要我。”

    荣格认为梦是无意识心灵自发的和没有扭曲的产物,梦给我们展示的是未加修饰的自然的真理。阿德勒认为梦是自我欺骗和自我催眠。梦是什么?她做了一个梦。

    那天以后,于湛消失了。在一个寻常的周末,历冥把她带到电视台,她在观众席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她周围座位的位置开始满了起来,她开始瑟瑟发抖,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十分怕人,密密麻麻的人都是心理阴影。一切准备就绪,主持人开启话筒。

    “这个人这段时间非常红。”

    “他的雕塑得过许多奖,他是界内有名的年轻雕塑家。”

    “这是他为人熟知的一个身份,他还有一个神秘的身份。”

    “那就是歌手。”

    “让我们欢迎历冥!”

    映入眼帘的是她爱的男人。他无瑕空虚。他自由自我。他像一条虫钻进了她的肉里滋长出大大小小的脓包。她完了。除非死亡,并且是他们一起死。否则脓包就去不了。

    “历冥你好,请坐。”

    “在我印象里艺术家都较为随性,而你十分不同。”

    “不同?哪里不同?脸?”

    他的身体里有本能的对不赞同事物的对抗力。

    “哈哈,您真幽默。”这让主持人十分为难。

    “嗯。”

    “你会雕塑会弹吉他会唱歌会作词作曲。”

    “我们还打听到除了你自身条件十分优秀外,您当年还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艺术大学。”

    “您还如此年轻就如此成功。”

    “现在电视台这么无聊啊,用年龄证明年轻,用成就衡量成功?”

    “其实我当年考试是作弊的,你不是说我是第二名吗?我抄的第一名的。老师也知道我抄袭却没有为难我,为什么?因为我很有钱。”

    “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我知道,你们的流程在花言巧语后一定还会问千奇百怪的问题。”

    比如他为何在街上失控?他不会给他们问的机会的。你们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机会插足我的人生?他想。

    “我答应录制节目只有一个目的。”

    他把吉他放在修长的腿上,解开白色衬衫的第一粒纽扣。

    时间还在走我们都活着时间快了停了

    我们病了好了

    地球还在转人会跟着转天亮了黑了

    人醒了睡了

    你常低着头我看着你你笑了我哭了

    我疯了疯了

    你要看云我背着你爬到最高的地方

    你要看海我就带你去最美的海边

    你要快乐我想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你眼里有才华都是关于我的

    我手指有音符都是你的

    我希望你是我的

    全部的我我要走向你

    所有的你我想要你

    你知道我爱你

    时间还在走我们都活着时间快了停了

    我们病了好了

    地球还在转人会跟着转天亮了黑了

    人醒了睡了

    你常爱说话我看着你你笑了我哭了

    我疯了疯了

    你要看云我背着你爬到最高的地方

    你要看海我就带你去最美的海边

    你要快乐我想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你眼里有才华都是关于我的

    我手指有音符都是你的

    我希望你是我的

    全部的我我要走向你

    所有的你我想要你

    所以我好难过

    我好难过

    我好难过

    历冥觉得自己疯了。他不为自己扰乱直播节目感觉疯狂。他为他临时改词感到疯狂!

    “全部的我,我要走向你。所有的你,我想要你!所以,嫁给我!”

    他为什么说了“我好难过!”他说了三遍!但他应该说嫁给我,这句才是歌词!他是来求婚的!给所有人看!他的心不应该再动摇!

    王家卫在《重庆森林》里就告诉大家了。其实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会变的,今天这个人喜欢凤梨,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其实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人都是会变的,今天他喜欢这个人,明天他可以喜欢别人。就是这个意思。

    人是动荡的。生活是动荡的。七情六欲是动荡的。

    历冥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说:“我要结婚了。”

    他难过极了。他爱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难过?他开始有些懊恼了。可他再也不会受伤了。或者他会在今天所做的选择里伤心一辈子。

    8

    《东邪西毒》里的林青霞扮演的角色既想爱人又怕受伤。后来她终于人格分裂。她也终于不会再受伤。

    “对于太荒诞的东西,我向来没有兴趣,所以这个匣子我一直没有打开。”

    后来她叫独孤求败。和金庸笔下的独孤求败同名。他们如此了不起也如此可怜。独孤求败,孤独败求。

    从寒风刺骨的冬日到温柔细腻的春天,再到窗外布满茂盛香樟的夏季。太阳高高悬挂。这是充满一整片阳光的夏季。充满热情的季节即将迎来的是盛葵和历冥的婚礼。

    当晚历冥靠在沙发背上,手中举着酒杯晃来晃去。那天的录制反响很好,电视台还要采访他,说他是一个有个性的年轻人,现在观众视野里就缺少这样有争论性的小鲜肉。他拒绝了,他说那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

    “咳咳……咳咳……”

    他喝了不少酒所以开始咳嗽。盛葵替他轻抚背部。

    “来,你也喝。”

    历冥给盛葵也灌了不少酒。历冥眯起眼睛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打开留声机把盛葵从沙发上拉起来。

    “我们跳舞。”

    历冥搂住盛葵的腰往上一抬,盛葵的双脚踩在历冥的脚面。

    历冥:“你说,我们婚礼你有什么害怕的吗?”

    盛葵:“害怕说不好誓约,害怕你会逃跑。你呢?”

    嘘。历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盛葵眼里的光像夏日的星辰熠熠生辉。历冥眼中像夜色沉得只剩灰蒙蒙的黑。今晚情绪发酵得特别快,一种情绪刚刚散落在风中,另一种就酝酿。

    这是一个平凡的世界。你以为痛苦是永恒的。你以为快乐是永恒的。蹉跎的岁月中痛苦像鱼,快乐像水。你沉浸在快乐中无法意识快乐为何多么缺少。当你脱离快乐你会发现痛苦令你无法喘息。当你曾拥有快乐又脱离快乐你会发现生不如死。

    历冥消失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蒸发在滚烫的夏季。盛葵顶着炎炎烈日在这个城市奔跑寻找。小小身躯要奔跑多久才能停歇?她一秒也不能停,如果她停滞不前就无法追求到她的爱。她要跑快一点再快一点,流很多的汗,直至她头发像刚刚被一场倾盆大雨淋过般潮湿,直至她湿漉漉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直至从白天到夜晚光线渐渐暗下去后,直至心跳从急促猛烈的曲线被拉回平稳漫长的直线。

    她异常冷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十分狼狈,她要去参加一个人的婚礼。这是一场历冥亲手操办的婚礼。他说他不会看婚纱。他说他要在所有空地铺满向日葵。他说他要在婚礼现场放他要放的钢琴曲。

    她看着默默抹眼泪的母亲和狠狠痛骂的父亲,她的手里握着等会儿要交换的对戒,嘴里背诵着誓约。她背诵誓约的同时想象着历冥穿着比模特效果更好的充满光泽质感的定制西装和崭新的意大利皮鞋以及身上的Clive Christian香水味道。

    上帝把这一切当成一场电影或者一个玩笑。他把历冥藏起来了,因为他想看看接下来的剧情,就和观众一样期待跌宕起伏的剧情。当钢琴曲响起的时刻,钢琴曲和盛葵想象中的吻合。她一点也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落下。历冥没有出现。她是一个狼狈的新娘。全世界的人都同情她,全世界都痛斥历冥。

    “我们婚礼你有什么害怕的吗?”

    “害怕说不好誓约,害怕你会逃跑。”

    她跟着钢琴曲走到了牧师面前。

    “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顺境或逆境,无论他此时年轻或岁月使他苍老,无论他生或者死,我都始终与他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我愿意。”

    她说得很好,没有破绽。他不在,也不能影响这是一个温柔甜蜜的时刻。然而就在一瞬间,盛葵摘下头纱,拎起长长的裙摆冲出了酒店,后面是追上来的亲戚,是端着菜的服务员,是不知情的人流。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擅长奔跑?奔腾的眼泪在她的沉默之中顺着她奔跑的轨迹拉成长长的线丝,划出了一条一去不返的路。一个悲怆的画面,一定需要一首曲子来烘托气氛,太隆重的钢琴曲像歌剧,这样细腻的悲怆好像有这样一首历冥曾弹过的la catedral恰如其分。

    盛葵拼命地奔跑,洁白的纱裙布满了灰尘,她穿过熟悉的街道冲上了天台。这是一幢要拆迁的危楼,空旷的天台离毒辣辣的太阳很近,刺骨的风吹着她的裙摆,像白色的旗帜向上帝宣告着投降,不知道历冥会不会还记得这个巷子,一群乌鸦从巷口飞涌而出直直撞上天空。

    他还会记得这个巷子吗?就是这个巷子。他抢走全部的美工刀又甩到她身上。他们的相遇,夹杂太多东西,夹杂的东西太多就成就扭曲,成就畸形,成就变态,成就差的结果。疯狂已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闭上眼睛,铃铛声顺着风轰隆隆地作响,爱是错,恨是错。她要一错再错。她诡异地笑了。

    “为什么!”

    人类常常好奇天堂是什么。地狱又是什么。人间不就是天堂与地狱吗?活着的人真是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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