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语-棋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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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中刚围棋下得好,在城北是有名的。城北一片棋风盛。运动后期,年轻人不想到社会上闹事,也是看多了社会上曾戴着红袖套闹事的那些小子,结果像风卷残云似的落到了乡村边疆“接受再教育”。一般的人不再做那个出头露面的梦,闲下来找玩的,有斗养蟋蟀的,有收换烟盒邮票的,普及的是打牌,打多副牌“争上游”。夏天的傍晚,路灯下多有牌局,四人打对家,后面围着一圈人看着,一边用蒲扇在腿上拍赶蚊子。抓长牌的人一把牌甩下去,甩得精神,甩得有劲,引四周一片惊叹。

    脑子好一点性子内一点的年轻人,会去下棋。那围棋可是雅人做派,一旦迷进去,便仿佛在虚空中浮游,时间的虚空,思维的虚空,胜负的虚空,虽没有任何实际的利益得失,在心里比什么都来劲,特别是达到了一定的棋力,够得上北巷小王约棋的,那赢一盘输一盘都仿佛是头等的事,会在棋摊上被人谈论好多天。胜者在人面前显着路走得稳些,立姿显着正些,身子显着高些,说话含嘲带讽的,也尽显着幽默些。

    北巷小王自己不下棋,但他对棋盘局的评点对棋力的判断,棋手中无人有异议。也因他好约棋,把两个棋手约到一起“碰一碰”,一般棋手都会卖他这个面子。运动中,围棋协会早已解散了,北巷小王就是一个组织者,也可以说是一个中介。当然,其时根本没有人听过“中介”这一个词。

    在城北,黄中刚的棋下得最好,北巷小王似乎这么评价过。但总有不服的人,棋手总会高估自己的棋力。黄中刚也认为自己的对手应该在整个海城,也许还超出了海城。在实战中建立信心后,他更多的是一个人下棋,找棋书打谱。受经济条件限制,他一般是到书摊上去淘旧书,有一次给他淘到了十多本旧时连期的《围棋月刊》,想是某位当时订刊的围棋爱好者改了兴趣卖出来的。

    黄中刚喜欢琢磨。他认为他的棋有超越,关键是能吸取高手的经验。他那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摆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茶几。黄中刚盘腿坐在床沿,面前的茶几上放一张棋盘和两盒黑白棋子,一手握棋谱,一手取棋子往盘上放。每一局谱他都打得很认真,每一步都要认真地想一想,先不去看讲解,根据自己反复推演,确定哪一步是好手,哪一步是败着。一谱打完,再去看谱上高手的讲解,发现自己对棋的理解与高手的差距到底在哪儿。开始,他的理解总和谱上讲解的不一样,慢慢地,他对谱上棋局的判断多少接近讲解了。他清楚,他的棋力在涨。当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了几年的工夫。这期间,到处找人下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只须等人上门来请战。

    这一天是星期天,黄中刚起了床,在家吃早饭,米粥搭油条。黄中刚是家中独苗,所以中学毕业后没有上山下乡,进了钢铁厂工作。当时社会,工人阶级地位不低,在城市里生活,有固定工资,要找个对象成家不成问题。人的满足感,往往由对比而产生。对黄中刚来说,做什么事都可以定定心心,他的时间和智力便花在了棋上。

    父母生黄中刚的时候年纪大了。已经退休的母亲早起烧好了粥,买来了油条。黄中刚坐下来吃的时候,北巷小王就来了。

    “刚吃早饭啊?”

    “吃早饭。你也来一碗?”

    “我吃过了。”

    “我就欢喜吃烧得老稠老稠的粥,不要用小菜,油条蘸酱油,老鲜老鲜的。就像一局老好老好的棋谱。”

    北巷小王认可了黄中刚的感觉,接着就谈到了来意,约黄中刚下一盘棋。

    对手申亮是从京城来的高手,公认的高手,申亮出生在海城,运动前几年去了京城,虽然没有进专业队,但在全国比赛中,他对那些赫赫有名的棋手有过胜绩的。就因为棋,他被京城的一家大单位留下了,在工会担任业余棋队的教练。海城棋手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棋手,他是海城棋手的骄傲。

    申亮回到海城度假,听说是肝不怎么好来休养。他闲着无事,棋瘾上来了,找海城的棋手下棋。北巷小王也就张罗着城里的好手与他对弈,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黄中刚。

    黄中刚内心很高兴,他早就想找高手来试一试他的棋力了,没想机会送上了门。北巷小王约下的棋,结果在第二天整个海城的棋摊便会传开,也有棋手怕输爽约的。对于这一盘黄中刚没有任何负担,申亮是那么有名的棋手,他输了也就输了,要是胜了,那可是一下子在海城棋坛扬了名,那影响还不止海城。他自然很感谢北巷小王。他开始想着几种布局,争取让自己一开局占了优,这盘棋也就漫长了,就是输也不要输得那么容易。“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在拼的过程中,拣到一个漏就大好了,棋盘上可是什么也说不准的。

    申亮脸有点黄瘦,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男人到这个年龄,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出头很难看得清楚。两人对一眼,申亮显得随意,黄中刚露着下手对上手逢迎的笑,并赶着给申亮去端茶杯。对局在北巷小王家的阁楼上。阁楼矮小,申亮带来的高个子小戴站立时,需要低着点头。小戴也是个不错的棋手,插队在边疆,在那儿犯了点事,避回城来。

    布局的时候走得慢,这是黄中刚想好了的策略。他每一步时间都想得长。申亮并不在意,眼看着盘,与小戴说着话,说几句话下一步棋。一个角变化的定式,走到了黄中刚设计的盘局上来,延伸到半条边上,投子越来越多。

    一方是有备而来,而另一方也许想显得随意,而缺乏深思熟虑。棋一旦进入中盘搏杀时,算路也就窄了,有的都是命令棋,也就是你走一步我必须应一步。申亮有几个棋陷进了包围,又舍不得示弱丢掉,原先还想凭自己的实力救回来,他也开始了长考,只有以黄中刚棋弱为底,冒险冲一冲。谁知黄中刚力战是强手,一下子显出了他的粘劲来,一步一步算得很慢,但算得很细,都走在路子上。有一步申亮不希望他走,他走的是另一步,但后来的效果却与申亮不希望的一步殊途同归,甚至显得更妙,把申亮的棋包在里面了。

    一盘棋只走了一个角引出来的一条边,算起来只有四分之一块的地方,就到亮灯的时候了。申亮也是越走越慢,两个人的头都凝在棋盘上。北巷小王的父亲上来,示意晚饭做好了。原来北巷小王准备他们这盘棋下两个小时,不会太长的。北巷小王对父亲说:“你先吃吧,这盘棋还有得下呢。”北巷小王的父亲也懂棋,伸头一看,发现申亮的九个子被包了,还得后手才把外面的棋接出去。等于白死了一片,还是棋局上称作的后手死。

    轮到黄中刚行棋,他想着了要虚逼一手,逼着申亮要把外面的子接应出去,这样他既吃着里面的白子,外势又显厚了。黄中刚还是想了好一会,想定了后抬起来说:“你们要吃饭了吧……这局棋下的时间太长了,申亮身体不好,就此封盘吧,以后再下。”

    北巷小王说:“一起吃吧。”嘴里这么说,身子没有动。那时粮食紧,北巷小王家常有棋客,要总招待的话,也招待不起。几位都只是一般棋友间的关系,在别人家里下棋,占了人家地方,耽搁了人家时间,再要沾光人家的粮食,就说不过去了。黄中刚的提议是实在的,申亮也没有硬要下完的意思。毕竟按这个速度下下去,没有两三个小时结束不了。

    站起来的时候,黄中刚与申亮对视一眼。黄中刚眼中含有得意。他觉得申亮的眼中黯淡,已不是开始那种旁若无人的眼神了。

    这盘棋有一段时间没有接着下。申亮像是忘了,北巷小王有事忙,黄中刚也不去催。隔了两天,黄中刚出现在棋摊,知道有这一对局的棋手,遇到黄中刚,便问他是不是和申亮下了?他说下了。人家说:怎么样?黄中刚说:什么怎么样?人家说:当然是输赢啊。黄中刚说:也就是一盘棋吧……不过,棋手嘛,说强也得在盘上看。那声音里传达的意思,摆明是他没有输。应答的人应该是清楚了,还是有点不确信。听他的语调往往是赢棋的人才有的,但要说黄中刚能胜申亮,人家都不相信,以为他故弄玄虚。输了的人也往往会找说法的。

    那段日子,黄中刚特别喜欢与人下棋,他的棋力也似乎一下子显得很强。往往有人不服,找上门来。黄中刚先让人看他与申亮下的那盘棋,他一步一步复着盘,说着他的战略与战术构思,他摆得很熟,分析得也很透。一直摆到停棋封盘的那一步,对来人说:“你看看,他是后手死。这个棋还用得着再下吗?”来人有点疑惑地问:“这是你与申亮下的棋吗?”黄中刚说:“你不相信吧。你还不相信?就是这局棋,不信可以问北巷小王……你说他是不是该交棋了?封盘嘛,也就是一种说法了……我也不想争个胜负。下棋不在胜负上,申亮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到底人家是与专业棋手对子下棋,上过棋谱的。”来人说:“你的棋下得确实好,棋力真是涨啦,让人刮目相看啊,和我下要让子了吧。”

    来人不由气势上萎了三分,与黄中刚对局时有点缩手缩脚。而黄中刚的棋下得凶悍,有时会走出几步无理手,可对方想了半天,还是不敢放手拼杀。黄中刚心里也清楚,不过就算亏一点,他总能扳回得胜。黄中刚的棋名就越来越大了。有时会有人带了外地的棋手找来,黄中刚有选择地应战。但不管对不对局,他总会摆出与申亮下的那盘棋,随后说:你看看,这样的棋还用得着再下嘛?!

    下棋到底不是过日子的主要部分。一天一天地过着,有些日子外面在很激烈地动荡,内里却好像是凝定了。一般的城里人只觉得票还是票,证还是证。买油要油票,买糖要糖票,买米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买豆腐要豆制品票。买肉要排队,每天清晨肉铺前就有长长的一串队伍。有的人在晚上就排上了,用破篮子排队,还有用砖头排队的。还要看后来的人认不认,不认的话,早就被丢到一边去了。

    一天傍晚,北巷小王来黄中刚家里。黄中刚在做晚饭,锅里下的是阳春面,用长筷将熟面条夹到放了作料的汤碗里,红红的酱油汤上飘着绿绿的细葱花。

    北巷小王说:“这个面条下得好,你做事蛮细的。”

    黄中刚说:“面条下锅后,水滚一滚,加冷水;再滚一滚,再加冷水;加三次冷水再滚时,这个面条就好吃了。加水次数少,面里面还是硬的,还会粘牙。”

    北巷小王听着点着头,后来说:“你看明天礼拜天了,你和申亮的那盘棋再走一走。”

    黄中刚说:“三滚就好,多烧了,面烂在锅里,筷子捞不起来了。”

    北巷小王说:“捞不起来吃烂面。我讲你们那盘棋明天能不能下?”

    黄中刚指着桌上的副食品证说:“明天早晨要去买肉。你看我肉票都拿着了。”

    北巷小王说:“肉是难买。……我还是要讲,你和申亮的那盘棋什么时候走完?”

    黄中刚说:“那盘棋还要再下啊,我都忘了,下到哪儿了。申亮他还记得?”

    北巷小王说:“封了盘的棋总是要下完的。时间你来定吧,明天不行,你看哪一天行?”

    黄中刚嘬了一口面条在嘴里,说:“我说三十年后到京城去与他下,他会答应吗?是不是他盯着你说要下?那盘棋他还不认输?”

    北巷小王说:“那盘棋嘛依我看,你是占优了。申亮说他都没有用心。”

    黄中刚说:“他没有用心?输棋的人都说没有用心的。”

    北巷小王说:“不过下棋嘛,不到最后都说不准的。不下完,没法定输赢。你来定时间吧,定长定短由你定。他再过一个月要回京城去了,就定在这之前。要不,封盘不下的,算弃权输棋,说京城里有这规矩。”

    黄中刚笑说:“城北的规矩呢?还是要按我们海城的规矩。……那盘棋就算打平了吧。”

    北巷小王说:“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围棋哪有平局的?除非是让先。”

    黄中刚显得愤愤地说:“他能让先嘛?那盘棋,我都可以反贴目了。”

    北巷小王只是一笑,也就起身走了。

    第二次来邀对局的,不是北巷小王了。北巷小王只是托人传话说,下一个星期申亮就要回京城了。这一个星期天之前,必须下完封局那盘棋。星期天一整天与平时哪一天晚上都可以,还是在北巷小王家里下。如果哪一位不想下的话,北巷小王就要宣布哪一方自动认输了。

    黄中刚有着被绑架了似的感觉。他让那人回头告诉北巷小王,他在星期六的晚上去,晚上时间可以长一点。很快,黄中刚接到居委会的电话传呼,北巷小王说,申亮同意他订的时间。

    去北巷小王家的时候,感觉与上一次不一样了。上一次是他去与一个有名的棋手下棋,他要是输了也是自然的,不会引起什么反应。这一次,他是去结束一盘谁都认为他是胜了的棋。上一次他对北巷小王怀着感谢,这一次他觉得北巷小王偏着申亮。许多的感觉在他心里翻腾,这种感觉一直带到了他与申亮的棋上。

    封盘的时候,黄中刚判定,申亮一个角边的棋是后手死。黄中刚外逼的一步棋是必然的。接下去申亮后手补也是当然的。但封盘的棋再走时,申亮竟然不再理会这边的棋,把棋完全跳开了,在另一边跳起了一手,形成了一个大模样。黄中刚要把这边白棋的残子吃干净的话,还须再费两手。也许申亮脱先两手,会形成更大的模样,来抵充被歼的一边的棋空了。棋就看不清楚了,也许还是黄中刚的黑棋优势,但是不是能胜,他没有把握。更重要的是,黄中刚根本没有想到申亮会摆出这样的变化架势。一般下棋的人,只会缠在一个思路里,难以摆脱。所以往往是旁观者清。那天封盘,是帮助申亮的思维跳了出来,要是当时连着下,他肯定脱不开连续思维,要想办法救残子的。

    接下去,黄中刚突然有了一种恐慌的意识,觉得申亮的心思都在棋上,而他的心思游移在了一片空空茫茫中,一丝丝地像气泡一样胀大,散开。像蛇形又像龙形,无法抓摸。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却又似乎一直在他心底。已经烧熟的鸭子,看着它从锅子里爬起来,扇扇翅膀要飞了。他原先一直是在庆祝胜利,预先的庆祝。人生梦似的歌,他唱得太早了,唱得太欢了,让他内心变化了,变得脆弱。心里头立着的一块巨大的碑,被摇撼了,激烈地摇撼着,晃悠悠地要倒下来。

    申亮的棋每一步都下得狠,下得拼命。黄中刚现在才感觉到申亮的棋是这么的厉害。弱一点的对手棋明显输了的时候,步步下强招,黄中刚遇到过。而眼前本就是一个强悍对手表现出来的力量。每一步都伺机着,每一步都像要扑将过来。黄中刚明知白棋的空中间是虚的,是可以打入进去的。恰恰那又似乎是一个陷阱,是申亮等着他进去的,只要把他打入的棋全部歼灭,申亮的劣势就完全扳回了,也许还要多赚些。黄中刚只有退缩了,这种退缩仿佛是鼓励了对手。申亮后面的棋每一步都撑开了,黄中刚居然发现围棋是可以如此撑开的,一旦撑开了,对手要么来拼命,要么只有退让。

    围棋是围空的艺术。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看谁地盘抢得多。吃棋是抢地盘,空围也是抢地盘,不吃子不战斗而围到地盘当然是更好了。

    再接下去,申亮又弄出劫来,借着打劫,申亮把棋跳进黄中刚围的地盘中,把原来被黄中刚包围的棋借用上了,东一子西一子,仿佛要把原来死的棋都救出来。要命的是黄中刚已经害怕了,早晓得如此,当初还不如花两手吃干净呢。黄中刚只有狠狠心把围着的棋吃尽了,这样申亮一连串打胜了两个劫。黄中刚只能守着上一次下棋时得到的棋空,再一看,发现大势已去。黄中刚想拼命来与申亮打劫时,申亮消劫不打了。

    黄中刚抬头看一眼申亮,发现申亮的眼光微笑着。随后,申亮又开始与旁观的小戴说话了。申亮说,下棋还是要用心,上次没有用心。不过这种棋本来就是走着玩玩的。小戴说,还是棋力决定一切啊。

    黄中刚觉得自己应该有机会,坚持走到单官结束,简单数一下盘面,他就输了。申亮站起身来,也没有复盘,与北巷小王打个招呼就走了。

    黄中刚一个人坐着复这盘棋,发现当晚的棋他似乎全是陪申亮下的,黑棋根本没有走到目,而白棋围了那么多的空。就是这样,白棋也没胜多少。他的黑棋只要在哪个地方走好一点,就胜了。

    黄中刚一边复盘,一边嘴里念着:“怎么会输了的。怎么会输了的……我下得太乱了。”

    北巷小王对他说:“你是赢棋意识太浓了,还是意志力不够,越怕越会输。不拖这么长时间,早一点下,也许没那么多怕的。当然,棋力也是一方面,到底申亮强啊,这种棋也会胜回头。”

    后来,这局棋的结果传开了,有人评价说:这局棋本来就是申亮故意设计的,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本事来。人家可是上过围棋月刊的。

    输了棋,一切也就只能任由别人说了。

    在以后的多少年中,黄中刚只要与棋打交道,他就会想起来这局棋。这盘棋的输,源于他的心理因素。就等于已经吃在嘴里的肉,突然宣布肉的归属有问题,要吐出来,不免会产生情绪反应。再说,那一天的气候也不行,闷人得很,黄中刚的心绪在这样的天气中,总会有问题。慢慢地,随着时间长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片阴影了。

    有一段时间黄中刚不去碰棋。北巷小王也不再约他下棋,也许认为他的棋并不怎么样,这使黄中刚很受伤,自信也缺乏了。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他再与人下棋时,似乎锐气也丧失了。好在运动年代过去了,围棋开始了正规化,有组织的比赛多了,北巷小王的联系也不再有号召力。有力量的棋手都在比赛中表现。黄中刚也参加过业余棋赛,他的比赛成绩总是不突出,棋局只要到胜势时,那种阴影般的感觉便会在他的心中浮现,一旦对手拼起来,他就会退缩了。他也知道,他在棋上不会再有什么出息了。

    人生不完全在棋上,但棋对黄中刚的人生产生着影响。在他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有几次面临大事要成功前,他就会有一种惧怕感。就像好事在天上飘着,眼盼着它落,就是落不下来,等待的时间变得无限的长。最后,就算到他的手里,也都变了味,没有了意趣。

    这个时候黄中刚成了家,有了新的生活目标,日常生活填补了许多的东西。他不常下棋,只偶尔约棋友下一两盘不争胜负的棋,过过棋瘾。

    有了孩子以后,人生显得匆匆忙忙。他给孩子起的名字叫慎胜,慎胜对棋却有着天生的兴趣。妻子本不喜欢他下棋,嫌费时间,但这个时期,中国的围棋在擂台赛上胜了日本,掀起了一个围棋热,妻子便说,你怎么不教孩子下棋呢?

    黄中刚开始教慎胜下棋,先教他吃棋,引动孩子对围棋的兴趣。他开局送慎胜吃子,一旦到孩子吃了好多棋后,他便按正常的棋力来表现了。慎胜再也吃不到棋了,动了心思想吃,反被白棋围着了空。慎胜一开始吃了棋很高兴,但突然发现局势转变了,棋要输了,想哭。

    妻子伸头过来说:“你怎么老打击他?”

    黄中刚说:“你不懂棋,别插嘴。”

    妻子说:“你就让他一下,不就引他的兴趣吗?”

    黄中刚说:“他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的话,是下不了棋的。棋语:立。立在棋中很厚实。棋要立得住,就要在心理上立得住。”

    慎胜倒是没有因此对棋失去兴趣,以后一旦局势好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警惕,同时产生一种兴奋,眼睛发亮,狠劲就上来了。到慎胜的棋力涨上来的时候,黄中刚只要局势亏了,就怎么也补不上来了。当然,这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期间,黄中刚带慎胜参加过多次市里的围棋比赛。慎胜在比赛中,从来没有胜棋局势下输棋的现象。棋势越好,他越有兴奋点,往往是大胜特胜。而局势差了,他也赶不上去,会输很多。他的棋难得有输赢很少的局面。黄中刚认为那在于他棋力的发挥正常与否,以及棋力的高低与否。

    慎胜中学毕业的时候,黄中刚去参加家长会。班主任老师是个年轻的姑娘,戴着一副眼镜,说话很有条理。女老师对黄中刚说,她很注意他儿子的。这孩子不一般,会下围棋嘛。后来她发现,他儿子在学校里只有强势的项目才会兴奋,而有的项目一开始落在后面,就没有信心赶上去了。比如数学,他儿子的逻辑思维并不差,但发现不少同学比他强,他就再也不想赶了。学校同学那么多,社会上优秀的人才就更多了,他哪能一开始都跑在前面啊?

    慎胜没考上大学,找什么工作都是没干几天,就辞职了。黄中刚想让他自个儿做生意,但没资本也没能力。现在生意场上实力雄厚的人比比皆是,他如何与人家竞争啊。慎胜在围棋上面兴趣不减,已经形成习惯。黄中刚托北巷小王牵线,把一个小公园的茶社承租下来,改成为棋社,喜欢下棋的人到那儿去下棋,每人只要泡一杯茶,下棋就不另收钱了。业余喜欢下棋的人倒也不少,有空去棋社会会棋友,聊聊天。慎胜给人冲茶放盘,续水收费,来的棋客也有称他老板的,他就当起了老板。都知道慎胜棋下得好,也有棋手拉他坐下来下一盘,走的时候说耽搁了他的生意,会多丢下一点钱。慎胜每天都少不了要下一两盘,也就忽视了给茶续水的事,好在来客大多是熟悉的,有自己动手的,有请其他人代劳的。慎胜靠这个吃饭,多少能赚一些,与社会上的人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多了那么一个棋上的自由,日子也就这么过着,把那儿当作立身之处。

    一直在棋上泡着,慎胜虽然没能挣上个专业棋手,也算是个业余高手,在省里也是排得上号的。这一年全国晚报杯业余围棋比赛开始了,慎胜被选拔为省前三名选手,到京城去参加比赛。黄中刚很高兴,觉得儿子有出息了。毕竟已达知命之年,一兴奋,黄中刚血压突然高起来,没法陪儿子去京城,只能与儿子一天一个电话,听儿子谈棋赛的事。

    那一天,儿子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说他见到申亮了。慎胜从小就听黄中刚提到过申亮的名字,是海城去京里的强手。申亮听到全国业余棋赛的选手都到了京城,就邀故城的选手到他家中去玩。另两位选手有赛事,慎胜凑着个轮空的时间,到申亮家中去,他也想看一看,经常在父亲和市里一些老棋手嘴里提到的申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听到儿子去了申亮家,黄中刚马上就问,“见着申亮了吗?”

    “见了。”儿子说。

    “与他下棋了吗?”黄中刚跟着就问。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黄中刚突然就感到了一阵紧张,血压像是往上升着,头脑有点晕眩。那些下棋的感觉,都回到了心中,依然是那么的真切,似乎他后来培养孩子下棋,就等着这一天。

    “申伯伯前两年得过脑血栓,中过风,现在脑子都不怎么好用了。”

    “是吗?”黄中刚一下子松了口气,手有点冷冷的。

    “但他还是喜欢下棋,拉着要和我下一盘。”

    “下了吗?”

    “下了。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说代表省里来的都是高手啊。他就自己先摆了四个黑子,还是很认真地和我下到结束。”

    “你胜了吗?”黄中刚这么问,似乎是习惯性的。

    “让四子棋,还有什么胜不胜的?不过是陪老伯伯下一盘罢了。他找不到人下棋,谁愿意与差这么多的人下棋呢。太无聊了。”

    黄中刚突然觉得整个人生什么意思也没有,空落落的。又像是他的一生失去了很多的东西,是因为棋么?是,又不像是。

    儿子慎胜却又说开了:“下午看了一场棋,实在是精彩。是一个十一岁刚考职业初段的孩子与专业七段王老师下的棋。王老师你肯定知道,也算是国家队的高手。但王老师和这位小孩下得一点也不轻松。这个孩子真是个棋才,一步都不松,不管是局势好,还是局势坏,他都能稳着。小小孩子大局观上一点不差,最后居然胜了王老师一目半,这一目半绝对不是侥幸。听说他还胜过九段呢,叫人不得不服。这样的奇才,将来实在不可限量。”

    “是吗?”

    “你知道小孩是谁吗?你肯定想不到,他就是申亮的孙子,五岁的时候,就是申亮教他下的棋。”

    “申亮的孙子啊……”

    “是啊。可是他的父母似乎并不喜欢他一直下下去,说是下棋太苦了,想让他移民到加拿大去上学,钻研数学,他很有数学头脑……”

    黄中刚似乎在听着儿子不住地说下去,但他已经听不清儿子说什么了。他觉得人生真的很怪,思绪晃晃悠悠的,不知立在哪儿。“无可立处,是立足境。”突然思绪中跳出这一句话来,他也记不清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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