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语-棋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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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从火车的车窗上滑落下来,靠窗坐着的黄晓成,眼光一直盯着窗外,漫野的绿色被雨水滋润得清清新新,受列车行进的影响,眼前的雨水在飘飞一般。隔着双层车窗,还能嗅到车窗外雨水气息。那水湿的气息,从带点锈蚀斑驳的漆铁车窗隙缝里透进来。

    慢车过了苏南,站头停少了,停车的路线拉长了。现在应该在山东地界,金、铁、煤……一串矿产名跳入他的意识中,去年实习时他曾勘探过这里的矿山地质,他还是忘不了三年多大学中所学的。

    车过一个峡谷,一时车厢内外的明暗之间,车窗如镜,映着他红红的袖套,并映亮着他的心,感觉中热热的鲜亮的色彩。车厢里的眼光,仿佛都集中在他的袖套上。这时候,红卫兵大串连运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他是先行者,接受着最新的革命召唤。

    他很庆幸,在他即将毕业的时候,大学校园里开始了运动。运动中断了分配,他一时不会到一个地质队去和石头泥土打交道了。他的人生有了变数。他是最早投入运动的,是组织的领导人。他觉得他对运动如鱼得水,口号与大字报,游行与传单,他的心充满着政治热情。

    车停过站,上来了不少旅客,车厢里站了一些人。黄晓成身子侧靠着窗,占的位置空了一点,就有一个女子在他的身边挤着坐下来。女子年龄应该比黄晓成小,却是乡下小媳妇打扮,穿着中式扣的蓝布衫,长得姣好但土气。乡下小媳妇坐下时,朝黄晓成讨好般地笑笑,怕他赶走她。她身子朝前,只在椅子上搭靠了小半个屁股。黄晓成的一侧腰臀一下子感觉到了女人肉体的绵软。他不愿意让自己放纵这种年轻男性的勃勃感觉,身子缩了缩,随后站起来。他像是去上厕所,其实是想去透口气,也让她自在地坐一会儿。她是劳动人民,他们应该是平等的。

    厕所里,不知谁将车窗向上提起了一点,那种男女混杂便处的气味淡了些,风将雨水从缝隙中吹飘上来,地上透湿的。黄晓成没进去,关了门就退到旁边的车门前,看车门大玻璃外的雨景。

    雨的势头依然不减,抬眼望,远处的天是一片阴一片阳,阴阳搅在一块,近处的云压得低低,像在滚动翻卷着。

    让暴风雨来得更大一些吧!黄晓成心里突然跳出这一句来,他笑了一笑。这一次他去北京串连,车票上的到达站是北京,但他将在天津下车,会在天津住两天。车票终点站在三天内到达有效。

    天津有个姨父。姨父是副研究员,有时与他通信时会谈一点对国家与个人前程的看法,本来他对姨父是很崇信的,运动一来,他就发现姨父过去的见解都太保守了。

    回转身来,黄晓成看到对面车门边坐着一个人,正低头看着搁在两腿上的一个棋盘。棋盘上放着一些黑白棋子,竟是围棋。这个人像是在摆棋谱,又像是独自在下棋。黄晓成还是儿童的时候就懂棋了,他的父亲喜欢围棋,也教他。运动期间,黄晓成除了参加革命行动,就由北巷小王约棋,与一个个棋手下棋,棋艺还是很不错的。

    那个人并不在意有人在看他,在流动性很大的火车上,他只有旁若无人,才能沉入棋里。他坐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穿着一件肩肘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盖着了他半个脸,仿佛是个乞丐。当然他不会是乞丐,没有乞丐会下围棋的。

    棋盘上摆的一盘棋,黑棋被白棋围住,正在忙做眼。这个人手里捏了一颗白棋,看来该是白棋行棋。他只是捏着而不落下。

    “点。”黄晓成忍不住说。

    围棋的搏杀意在歼灭对方的棋。每块棋必须要有两个眼才能得活。在对方大眼中点进自己的棋,虽然是送死,就是不让对方做成两个眼。

    这个人头没抬,慢慢地摇着,还是捏着棋,眼盯着黑棋的大眼。黄晓成看清了局势,只此一手。他觉得这个人也许不怎么会下棋,就蹲下身子,伸手到盛白棋的盒子里,拿了一颗白棋就往盘上放。

    一颗白棋在一圈黑棋之中,很显明地“点”着。

    这个人又摇摇头,脸上似乎有着不忍的神情。他抬起瘦削的脸朝着黄晓成。黄晓成发现他的脸色是那种劳动者的黝黑,却含着一种知识分子气质,仿佛早年父亲神情中的孤高。

    两人对着眼光,这个人脸上线条,生有苦相,此时仿佛从悲哀之中,流出一点笑意来,缓缓地温和地亮了一亮,像拖动的烛火一般。

    这个人把盘上的棋子收回到黑白盒里去。然后,朝黄晓成身前的那盒黑棋,伸了伸手掌,明显是对下一盘的意思。他的动作中有着高手风范。

    黄晓成捏起一颗黑棋来,感觉到小小的棋子是沉沉的。刚才临时停车一摇晃时,棋盘随着这个人的身子晃动着,但盘上的棋稳稳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动也没动。现在他想到这是按磁原理造的棋盘与棋子。再看棋盘上刻的十九道棋路是那么清晰,一个个棋子都是那么精致,不大不小,不扁不高,一个个山丘般的小圆弧是那么地规正。黄晓成是学地质的,学工时也进过工厂,看到过那些高级钳工们精巧的手艺。他想到这个人肯定是一位高级技师。

    棋盘中间有一个折,可以合起来,而放黑白棋子的两个扁盒子能放进合起的棋盘中,这个人肯定是常常外出的,才会带着这样一副棋。被手指摩擦久了,每一粒棋子都带着光亮。

    黄晓成有好长的时间不下棋了,很想显一显,过过瘾,且还有那么长时间要在车上消磨呢。对方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张报纸拉过来,黄晓成看了一下,上面没有重要的照片,便坐下去,下了第一着棋。

    从一开局,黄晓成就下得很勇猛,带着年轻人的气劲,横冲直撞。对方稳住了劲,下得很规正。

    有时黄晓成抬脸看一看对方,只见这个人低着头看着棋枰,每下一步之前,他都会把黄晓成刚下的棋重新放放好,似乎在确定一下棋的位置,他的大手指捏着小小的棋子旋动一下,又似乎藉此思考一下,而后,才落下他的子。

    偶尔这个人的脸扭向一边,仿佛在看车门外,玻璃外面雨珠直落,中间却粘着了一片叶子在雨水中颤动着。

    日后,只要想起了火车上的这盘棋,雨中一片落叶在玻璃上黏着的情境便在感觉中,连着的是那个人仿佛凝定了的眼神。

    棋没有下完就停下来了。停了一次站,他们起身让上下车的乘客。重新坐下来时,黄晓成看看自己盘面上的空不够,就不再下了。

    棋友间容易交流,又在火车这特定的场景中,两人对看一眼,仿佛熟了许多年了,交谈起来。黄晓成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曹歇。歇一歇的歇。

    “你有好事等着呢。”曹歇江北口音颇重。

    “你怎么知道的?”

    “从棋上看得出。”曹歇的口气有点玄。黄晓成一直接受的教育便是反对迷信,他不相信曹歇从棋上看出什么来的虚玄说法,不过,他内心还是喜欢曹歇的话。

    黄晓成这次北上并不单纯是革命串连,他约了一个女孩在天津见面。她是他的初恋对象。她与他同住一座城市的一条巷子中,他在巷头她在巷尾。从他第一次对她的形象产生好感后,从第一次对话到第一次约会,他为她费尽了心。有时他想不起来她的形象到底美在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皮肤特别地白,而她的眼眸特别地黑,她的眼眸流转时,仿佛黑星在白空中划动。

    他总是会想着她,就是在革命运动中也一样,也许是因为她,他才有了参与运动的动力。

    他约她去天津的时候,她一时没有应声,她的眼光是平静的。一个从没出过城市的女孩,要与一个男子在远方的城市里相聚,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清楚?也许黄晓成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们的交往有明的一层,也就是同一巷子的邻居,而他们的约会是暗的,每次都约在郊区,避开着熟人。其实他们的几次约会也都是谈着各自的生活,连手都没有牵过。这次天津之约也没同行,他先去天津等她。而为什么在天津而不在北京,也缘于他的心理因素,也许是怕北京有太多双眼睛,也许因为首都是革命圣地,不合他们这种不健康的小资情调。

    她一点没有犹豫,仿佛只要他开口,不管天上地下,她都会跟着去。而后她说起了家里的一只小鸭子,城市里养鸭子,是很有些困难的,她只是说着那只小鸭子的可爱:黄绒绒的,一迈一歪。

    他一直想着在天津怎么突破两人间的“距离”,也许只要直白大胆地表现,他觉得人生开始真正属于他,他的浑身有一种气场,只要他做,就可以做到。以前他太拘束了,他需要的是行动,一步就点到位。

    黄晓成想着她时,只是心里一动念,抬眼看到曹歇微微一笑,怕是心事已被他看出。曹歇大概接近四十岁年龄了吧,岁月在他额上已经刻出了许多的细纹,眉间的一块有点发暗,眼皮有点下垂。

    “你眼下就有坏事等着吧。”黄晓成说,他不知道自己口气中怎么也带着了一点玄味。从他的神情中,黄晓成发现自己是蒙对了。

    “社会关系。”曹歇短短地应了一句,仿佛是叹息一般。

    这一句社会关系,二十年以后的年轻人大概就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当时,社会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对人生有决定性的影响。

    两个人肩靠肩坐在车门前的地上,像多年的知交一样交谈着。黄晓成把要在天津约会女孩的事,也对曹歇说了,同时还说了自己对她的感觉。这本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对他的父母家人,他都没说过。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冒险”,却有着一种冒险的快乐,只想痛痛快快地说给曹歇听。

    曹歇说到他的父亲在解放时去了美国。每次运动涉及这一层关系,眼下他家又面临着运动冲击。曹歇仿佛忘记了身边的黄晓成正戴着红袖套,而黄晓成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运动的先锋,而身边的曹歇却是运动的对象。

    明知对方是政治的反面人物,黄晓成平生第一次一点距离也没有地与人交谈,后来想起,奇怪怎么与曹歇像个知交朋友,也许自己本来就有阶级立场问题吧。不管他的革命意志表现得有多坚决,革命口号喊得有多响,也只是一种外像。他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并不那么纯洁。还有他与女孩天津的约会,也和革命运动格格不入,都缘于他内心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到天津的这段路上,很多的时间,是黄晓成在说,曹歇在静静地听。曹歇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有时会应上一句,黄晓成觉得他的看法,仿佛是一步步冷静的棋理。他那张初看去有点愁苦的脸,看久了,显着温暖而丰富,透着他内心中许多的滋味。

    车快到天津了,他们约了一定要再见,并再下一盘棋。起身时,曹歇拍了拍黄晓成身上的灰,手掌在黄晓成的肩上按了按,像是在祝福他。

    黄晓成下了车以后,在站台上站着。火车启动了,只见曹歇头抵着车门朝他看着,贴着车门玻璃的脸像被挤扁了。那愁苦的形象,变换成自然和明净。黄晓成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他早早地没有了父亲,他的那些同学只是同学,他的所谓战友也只是运动的同路人,而只有这一位短程相交的棋友,让他有超越入心的感觉。

    黄晓成的一段运动人生,是最早跳的,也跳得很高,一时红极,不单是学校,而是整座城市的知名人物。但他没有超越运动规律,很快地在一个转捩点上跌落下来,运动者成了被运动者,打倒者成了被打倒者。作为革命运动的牺牲品,随着上山下乡的大潮,被驱逐到了边疆的地质队。

    一天天重复地劳动,在少有人烟的荒野,与土与石打着交道。在不稳定的社会中,对与错,革命与反动悬于一线,人生际遇的高低变化也只在片刻间。此际,他日复一日地敲击着稳定的矿石,岁月与风雨磨砺着他年轻的心。空闲下来,他独自对着铺开的纸棋盘,研究带来的棋谱,借以消磨流动的时光。一次,在一湾山泉边掬水喝时,他突然发现水的倒影中,自己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一个熟悉的人,想了半天,他想到了曹歇。

    慢慢地他想到了与曹歇对弈的那盘棋。回忆那盘对局,他很勇猛地只管落子,根本不顾前后,有几块棋,曹歇只需一“点”,他的棋就被点死了。当时他怎么都看不到呢?而曹歇是不想点还是不愿点?

    此时,留给他的是只顾冲着的不管死活的棋势感觉,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当初他与曹歇的棋力相差不是一点点。

    他的生活已了无生气,却又有亮点。有一次他步行几十里去最近的小城采购简单的生活需用品。他在城里找到了唯一的一家茶叶店,他一直有喝茶的嗜好,就在那家茶叶店里,他看到了那个戴着当地人白帽子的女营业员。他朝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从柜台里走出来,伸出了手,手掌朝上伸直着,走得很坚决,一直走到他的面前。还像在天津时的那一次,她伸着的薄而透明的纤细手掌,掩着了他的鼻与嘴。

    那一次是他与她的第一次,对着她的白洁身体,他忍不住像是诗人似的吟诵过一句:“柔白的毫光,把眼映亮,满世界的莲花开放。”她满面娇羞,伸出手掌,伸到他的脸上来,像是要掩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到宣布结束运动后,他还作为“三种人”被审查了一段时间。再放出来,又回到地质队里。许多老地质队员都调回了城,只有她随着他一起走。她的身体虽然弱,但还是不离不弃。他也不愿放开她,只顾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温暖。

    又过了几年光景,他多少活动自由了,作为一个老技术员,去海边城市参加地质会议。穿一套工作服胡子拉碴的黄晓成,走在海边的城市中,有着不同世纪的感觉。这些年里,海边城市早有开放气象,变化很大,人的思想也开放了。社会的现象,有黄晓成感叹的,也有黄晓成诧异的。会议结束,黄晓成坐一条海船往故城去。四等舱内昏暗沉闷,他到甲板上透气。海风很大,很快就下起雨来。他退回上层舱内,在舱门边,抬头看着舱外。辽阔海天,无尽的浓重云块。雨飘在海水上,一个个的浪头在舱尾升起来。多少人生的沧桑感一时在心里翻腾。多少年中,他的人生都在流动着,已年届不惑,不像青年时期那么有精神了。

    黄晓成回转身来的时候,一种物的熟悉感,突然撞到他眼里来,撞到他的心里来。

    那是一副围棋。他也曾看到过新式的旅行围棋,很轻的塑料外壳,嵌夹着铁片与磁块。但眼前的围棋是独一无二的。那么精巧圆滑的棋子,黑色的棋本是原质,白色的棋子如玉石。这副棋,在黄晓成的梦中,曾出现过那么多次,每次出现仿佛都连着了雨。

    接着他就看到了棋的主人。他记得他叫曹歇,没错的。但他基本上忘了曹歇长得是什么样子了。那次他是在火车车门内一个空间的地上坐着,衣服上打着补丁。现在他是坐在上层舱间休息处的一张椅子上。他穿的衣服整齐多了,一套西装,料子看上去很好的。他低着头,手里还是捏着一颗棋子,正思考往哪里放下去。蓦一看,那神情,那姿势,仿佛二十年都没有过变化。

    黄晓成在他的对面坐下去,叫了一声:“点。”

    黄晓成其实已经无法确定眼前是不是曹歇,他根本记不清曹歇是什么模样了。

    这个人终于抬起头来。两个人对着面,眼光触碰着。黄晓成真怕他认不出自己了。他在旅行中,也许多少次见过也会下棋的人,与他们下过棋。而不像黄晓成在一个人生的重要旅行中,对一副特殊的棋、特殊的人有那样深刻的记忆。

    他原来的那张愁苦的脸,好像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额上皱纹更深了些。此时眼光中流动着一点潮湿的笑意。

    一时静默,舱外的雨声打落到他们的感觉中来。多少人生的不如意,多少人生的漂泊感,多少人生的痛苦记忆,仿佛都连着雨,飘下来,又飘落去。无限的记忆,仿佛是连着的一串,仿佛都不是真的。所有连着遥远的记忆,都是不清晰的不尽正确的一串念头,仿佛与梦一般。谁知道呢?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盘上的棋收了,又把黑棋盒推到黄晓成的面前来。仿佛要从棋中来认识黄晓成。人生一盘棋,在棋中熟悉一个人,是最好的。然而人生变化,二十年的光景,棋上自然也会有变化了,还能比人的形象更能记得吗?

    黄晓成的人生一直漂泊,但下棋的时候,他的心便静下来,漂泊流动与稳定棋形成了一种动与静。

    这盘棋,恍惚依然在梦中。黄晓成内心无法着力。多少年中,他一直研究着棋的变化,藉此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自以为棋力长进了,到底对手很少,在地质队中要找人下一盘,很不容易。

    黄晓成的棋有了变化,变勇猛为柔绵了,在大势的变换处,似乎还有着一点犹疑。

    生活会有变化,人也会有变化。身边的人天天看着,不会感觉到变化。黄晓成是在野外工作的,一年中会有一大段时间流在外面。几年前,有一次回家,进家门时,妻子弯腰递给他一双拖鞋。她总是把家弄得那么干净,家中虽然寒酸,总算有了卫生间,他去方便的时候,她跟着进来,轻声地对他说,还是坐在便桶上小便好一点,以免便液多少会溅漏到地面。说着,她就提着拖把去擦地。

    家里似乎一点没变,但她抬起头来看他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她的脸色黄黯,像涂上了一层暗腊,而她原来白皙的美都不见了,他甚至不想去碰她。慢慢地对着饭桌上的她,才发现她还是原来的她。这是凭知觉而不是凭感觉确定着她。人生是空的,一切都在流动中空幻,这时间他深切地感受着空感。

    后来才知道,她是得了病,一种慢性病。她长期跟着他,他总在找矿,而她一直在身体需要的矿元素缺乏的地方生活。她的体质弱,病让她慢慢地变化成眼前的模样。他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无法接受她形象的变化。那个在天津站下火车时的她,穿着一件黄军装,腰中还束了一条皮带,显得英姿勃勃,却又是那么娇艳鲜嫩。那一刻的她,也只存在于他流动的记忆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了。

    她也不再在他的面前露出身子。有一次回来,他忍不住要和她亲热,发现她身子的肌肤瘦得起皱,这才明白他看到的她那样难看的脸色,还是她为他化妆过的。

    一阵海风吹进舱来,带着雨星。恍惚盘上的光色又渐渐变深了。雨声便进一步到感觉中来,不是强烈的但是沉沉的。风把雨卷起来,一阵密一阵,密密实实地打着舱壁。

    知道一切无法改变,就这么,无可奈何花落去。眼下他的棋势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他的棋应该说走得很实在,生活改变了他,让他的思虑变得严密,从每一步看,看不出错处,但也许一开局就走偏了,而今显得缺乏生气,在对方飘飘忽忽的棋风前,一时难见颓败,但无见胜机,他也只有一步步走下去。

    他进地质队后走过许多地方,从未遇到过一个棋手胜过他的,然而现在看来,他的棋力并没多大长进。毕竟他所接触到的,有太多局限了。

    他朝他望着,仿佛望着一个虚无的形象。有时想起来,妻子的感觉也有些虚幻。工作之余,长长的时间中,他自然有性方面的需要,在那穷困的地方,作为地质人员有工作有钱,总会有女人求得一些好处,而给予肉体。但他还是没有忘了他的妻子,甚至会在那一刻想到妻子,眼前的一切都形成了疏离。

    他们不在乎胜负,放下棋盘交谈起来。还是黄晓成说得多些,伴随说话的是雨声,还有他轻轻的叹息声。

    他说他将去海外,他的一个儿子先去了那里。他这样的年龄去国外,如何生活?怎么习惯?还有谁与他下棋?难怪他的棋上表现出一种虚幻飘渺,点无可点。

    他问黄晓成:你为什么不想到国外去呢?他的意思是,黄晓成还算年轻,有知识,外语也可以,多少年的地质实践,到国外换个环境,个人历史可以重书。但黄晓成丢得开妻子吗?她身体有病,虽然她的工作一般,但在国内医疗有劳保,出去了,他能承受得了她的医药费吗?把她还丢在国内,他丢得下吗?虽然他很多时间都不与她生活在一起,但她几次随着他工作的流动而流动,她的所在便是他的家。这一次去故城,他是带着她的病历报告去找大医院的医生。

    有几句对话,简洁而有意味。

    “人生总是那么重。”

    “人生总是那么轻。”

    “你无法离开。”

    “你无法不去。”

    “无可知道的一切。”

    “一切都很清楚。”

    黄晓成仿佛是在呼应着他的话,却是反向的。

    黄晓成发现自己的人生是变不了的,而他也不可能因为没有人下棋,而不出国。一切都像是注定了的,非这样不可。他们曾经约过再见一次下一盘棋,现在面已见了,棋已下了,仿佛缘已尽了。他们的交谈不再有当年的感受,仿佛是多少年真正的朋友,相契相合在于心。

    他们不再说话,都扭过头去看舱外,雨向海上落下来,落成无可变化的一条条直线,看久了,觉着落得缓慢与沉重。

    又有多少年过去了。

    苏北的一座古庙。其他地方的庙都开始装修变热闹了。只有这座山里的庙,离其他风景点远了些,还是那么破旧。周边村民说,这座庙里的和尚比较懒,只是一天到晚坐着唱经,不出去吆喝。

    问到庙里的僧人,香火不盛是怎么回事?答说随缘。

    有小和尚私下说,曾经临时有个主持,很会张罗,引了好些人来过。没想那个主持不知怎么,死了。换了一个什么也不问的,也就这么算了。

    这天,下起雨来,庙里很清静。黄晓成正在庙里,呆呆地看着雨。他已经退休了,不需要再漂泊,但漂泊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来看看她的故乡,这天就走到这座庙里来。

    雨不大,从上空飘下来,落在旧时的飞檐上,滴滴答答地,滴在石门前的石板上,溅起嵌在石缝里的一点泥水。旧时的建筑很牢固,用的木料还是难得的楠木。

    黄晓成奇怪的不是其他地方庙都兴旺了,古庙还依旧,而是在当年闹运动的时间中,怎么古庙没被砸烂。它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由雨声相联,与黄晓成的心境相合。黄晓成孑然一身已经好几年。

    飘飘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才停,黄晓成并不着急,原来时间流逝的感觉现在已经很淡了,现在他多的便是时间。他在庙边的一个靠垫上坐下来,拿出一副棋来,慢慢地摆着棋谱。这副棋是当初海船上,将出国的棋友留下给他的。黄晓成摆几步棋,便抬头看一眼外面的雨景。独自对着棋,他就没有时间流动的感觉,只偶尔抬头看雨时,一点意识浮起,自己怎么就是一个老人了。只是心里的感觉还不明显,要使劲地确定一下,才想到自己真正的年龄。

    他退休后,有一个想法就是到她的故乡来看一看。她在故乡并没有什么直系亲属,有的远亲,显着陌生,同时说着陌生的话。好在他一生中流动的时间长了,这种陌生感反而是合乎他的。让他念到了临终的她。那一刻,她突然浑身有了光辉,他坐在她的身边,她伸出手掌来朝着他的脸,在他的面前摇晃了两下,那手的肌肤变得透明。她经历了多少痛苦,变得平静,仿佛还带点年轻时的色彩。

    “留下你一个人走了,你没有家要回了。”

    就因为有着她,他在流动中,才有一个家的感觉。她便是他的家。现在他真正地四海为家了。

    而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他对她来说,是善缘还是恶缘?如说是善缘,他如何总是离开她,并且后来怕见她?如说是恶缘,她如何几十年感情未变?其实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人生只是一种经历,习惯了就自然了,习惯的改变才会有痛苦。

    他的一生都在漂泊中,现在他可以不再漂泊了,可以静下来了,但他还不习惯,他的心还只能靠棋安静下来。

    不知哪间僧房里有诵经声传来,仿佛被雨割开着。

    突然身边有一个声音,好像是“咦”了一声。侧脸看,站着的是一个年轻人,也有三十岁开外了吧。

    黄晓成知道遇上了一个会棋的人。以往,他拿出这副棋独自下的时候,常遇上会棋的人旁观。近年来,国内围棋有点热,会下的多了,也遇到过下得很好的。

    黄晓成做了一个手势,也就是对局的邀请。年轻人未必有空,但眼下在雨天的庙里,一时也走不了。下棋的人要有心境还要有时间,眼下都不缺。

    “我是说……”年轻人说话有点激动,含糊不清:“我是说这棋……”

    他指着棋。黄晓成清楚,现在旅行用的小型带有磁性的棋,并不少见。而他这副棋做工的精巧,却是人见人叹。

    年轻人说出来:“这副棋像是我爸爸的,和我爸爸的棋一样。”

    黄晓成想到了曹歇。不由地把他的名字念了出来。

    “就是就是,我爸爸就叫赵歇。”他说的是当地口音,“曹”好像是“赵”。不过他摇着头说着:“不对,不可能。”

    黄晓成静静地等着他说为什么不对,为什么不可能。

    对方的神情显得很惊讶:“这棋怎么会在你这里?”

    慢慢地,黄晓成才听他说道:父亲带着这盘棋去了美国他哥哥那里,去了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

    黄晓成知道这一则寓言:鸟换了地方,虽然生活得好了,但因为不习惯就死了。

    黄晓成静静地听他说着。直到他说道:父亲去世后,哥哥把父亲葬下时,把那盘棋也一起合葬了。

    黄晓成并不惊讶。人生的流动多了,他听到过太多的人生故事,听到的奇闻也多。只是他常有的虚幻的感觉又加重了。这副棋正在他的面前,很实在地摆着。他的人生所伴,过去是她,现在则是它。她已去了,只存在于虚幻感中,眼前的棋也有了虚幻感。

    对方伸手捏起一粒棋子,一边用指头抚着,一边还摇着头。他说他去美国的时候,父亲已经下葬了,但他亲耳听哥哥说到的一切。

    他父亲也许做了两副同样的棋。也许还有一个曹歇,有着同样的人生经历。小曹抬头来看黄晓成,见他侧头盯着外面的雨景,仿佛他的眼光与雨交融着,凝成一体。

    小曹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可笑了,是回国来看眼下流行的盗墓小说多了吧。难不成谁会为一盘棋去美国盗墓?眼前这一位肯定与父亲有着渊源。他告诉父亲的朋友说,现在美国都在谈中国商机,他回来想做一点事业,这里是他的老家,他还在考察,看看投资在哪个方面。

    黄晓成不懂商业,不好说什么。于是两人下起棋来,前两次用这副旅行围棋与他父亲对局,都是在流动中,一次在火车上,一次在海船上,正合着自己流动的人生。这一次是在庙里。庙里是静的,可谓是静中之静。但他对庙的感觉,依然有着一种漂泊意念,是不是他的心依然在漂泊?

    虽然棋是父亲的,但小曹还从没用这副棋对局过,在家里下棋不用这种旅行棋。小时候他想把这副棋子拿出来下,父亲不让,说他心不是在棋上。他还是很喜欢下棋的,过去养成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把棋子拍到盘上再往前推至要下的位置。但眼下他捏着棋往棋盘上放,落处很难移动,让他无法尽兴。不过,慢慢地他就没有了这种感觉,他已陷在棋局中了,他年轻气盛,就想找对方搏杀,但对方飘飘忽忽的棋风,似乎让他没有着力点。后来,对方在他棋的眼中点了一手,他便沉进了无穷尽的思考中,不知如何处理了。是向两翼拓展呢,还是就地做活呢?拓展会不会走出死棋来?做活会不会太拘束而盘面亏了?正如他目前经商,投资不知向哪儿,是开拓发展还是就地经营。

    谋思良久,还难决断,他抬起头来,想看看对方神情。突然发现对面已经没有了人,庙里空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他离开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整座庙里只有他对着一副空棋局。

    外面的雨声依然从檐上滴落下来,滴滴答答地,绵绵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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