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长相不同,个性也不同。孙同德脸瘦瘦尖尖的,显得活络机灵。方治平是宽方脸,显得稳重。
运动来了,学校停课了,两人迷上了棋,成了一对棋友,经常在一起对弈。
有一天,两人正在方治平家里下棋。方治平住在一条支巷的平房里。巷中传来锣鼓声,敲得很有节奏,孙同德不时探头朝玻璃窗外看一眼。外面舞动的红旗晃着眼。
孙同德说:“我要跳一下了。”
方治平说:“你跳就跳吧,谁拦住你了。不过你要当心点,别送死了,勿怪我言之不预。”
孙同德在棋盘上拍了一步。
方治平朝棋盘上看了好大一会儿,抬头要说话时,发现孙同德已经走了。
棋盘中间的那一子黑棋,跳得有点孤,却如凌空虚步,占着势。
孙同德走后,方治平有一段时间没见他。秋天的一个下午,方治平应北巷小王之约,去潘家湾下棋。潘家湾的马路上正走着游行队伍,方治平就在路边等游行的队伍过去。突然看到了孙同德。孙同德走在一排游行队伍的前面,臂上戴着红袖套,手上举着一面红旗,扭脸见着方治平,便把手中的旗舞上一舞。方治平笑看着他,觉得他很神气,还长个子了。他们正好在长身体的年龄。
以后的日子,局势有些变化,分出了造反与保守两派,两派各占一块阵地,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满街满巷几乎满世界都是红纸的标语和白纸的大字报。接下去,就从文攻发展到武卫了。巷里不时传出哪家工厂哪家学校开打了,又有人死伤了。
这一日,孙同德再到方治平家里来,佝着身子哈着腰,一扭头在椅子上坐下了,立刻曲起了两条腿,摇着头,嘴里说:“险些再也来不了了,险些把小命丢了。”
“怎么了怎么了?”
方治平问起来,孙同德喘着气说了经过。他没想到是真打,正举着旗冲占学校实验楼的时候,迎面被人踹了一脚,这一脚,让他把旗扔出去多远,立刻双手双脚撑趴在地上。
“踹哪儿了?”
孙同德又摇头,最后说:“踹在蛋上了。”
方治平就笑,关心地问他没要紧吧?
孙同德说,当时他就以为要死了,四周晕成一团糊的,只有一种感觉,整个天地间都一跳一跳地痛。
方治平说:“脱下来脱下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脱下来。”
孙同德说:“我看过的,都发亮了,肿得像个馒头了。”
孙同德避开了方治平伸过的手,自己把特意换上的宽松裤的橡皮筋裤带拉开来,朝里看了看。他只穿了一条长裤,没穿短裤,怕短裤紧了会疼。看着的时候,嘴里嘶嘶地吸着气。
孙同德后来问方治平,他以后会不会因此没有孩子了,他家是三代单传,生了他,父母做庆,找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来,每人一碗肉面。要是没了后,他怎么办?怎么向父母交代?怎么向祖宗交代?
“谁叫你跳的?”方治平很郑重地说。
后来,孙同德与方治平就面临上山下乡,他们一起报名去了东北的军垦农场。
初到北大荒,实在难忍的是冬天。几乎不能出门,要是不戴帽子,耳朵立即冻白,冻僵。一顶帽子感觉不够,最好能戴三顶帽子。要是不戴手套,手指立即冻白,无法握起。一层手套感觉不够,最好戴五层手套。自然,一件军大衣是不够的,棉裤必须厚得立在地上不会倒。干活倒是不用人督促,只要出了门,严寒由不得你不活动。
好在他们年轻,干完活,到食堂吃完饭,便在屋坑上,摆开塑料棋盘来下棋,能有一个朋友在一起过知青生活,好处实在是多,要吆喝两人一起发声,要抗争两人一起举手。
连长讨厌他们总做同一个动作,就把他们分到了两个班,到底拗不过领导,工作时他们也就分开了,各人有了新的朋友。只是一到晚上,还是在一起下棋聊天。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却来得很慢,雪还在路旁堆积得很厚,风还是很冷冽,但中午时分,阳光还是给了人一点暖意。北大荒的春天,辽阔的原野上空气清新,人们赶着马车在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上奔腾。
有几次送粪回来下班早,方治平出门,看到孙同德在马棚外面,手撑着棚杆,脚交叉着,一种半仰望的架势。见着方治平,踮着的那条腿,微微地晃动着。方治平走到他身边朝前看,上空没有飞鸟,只有着北大荒那蓝得醉人的天色。
隔一天黄昏,孙同德去找方治平,只见他坐在一匹褐色马前,马嚼着草,方治平手在盘弄着缰绳,一节一节地移着,见到孙同德,便把手中的绳头摇转着。
前面的黑土地上一片空旷,开始有细细的草尖发着青,是那种嫩绿色的青。
这天晚上天气冷,兵团战士都聚在食堂里,三三两两端个饭盒一边吃一边聊,饭菜简单,话题丰富。方治平和孙同德也在门边聊着,一下子眼光就移到了同一个位置上,在他们的面前,走过一个姑娘,朝他们微微一笑。姑娘叫赵玲,长得并不怎么漂亮,但上下紧身衣裤,与别的穿着臃肿的女生一比,显得凹凸有致,她走路的步子,脚下形成一线,宛如多少年后模特走的“猫步”,她总是把胸挺得高高的,眼睛左顾右盼,脸上含着那种妩媚的笑,引动着所有的人眼光。
赵玲到排着队的窗口打饭,前面有男生给她让出位置,后面的姑娘就有不满的声音。赵玲不管不顾的,打了饭,走到最多的一圈男人中,很快就听到那里响起一阵阵男性的笑。
旁边的姑娘侧目看去,眼光中带着不屑。对她们,赵玲根本没在意,身在一圈男人中,还时不时用眼光瞟过四周散落的男生。
那天夜晚,孙同德没睡着,翻身看,方治平的床铺空着。孙同德找到外面草场上,见方治平在一捆草垛上坐着。
他们对坐下来。不是下棋,他们还难得这么对坐着。
没有提赵玲的名字,也不知谁起了个头,他们便说起了她。本来他们便是无话不说,也总有着默契。
孙同德说:“这些男生就会起哄。”
方治平说:“那些女生就会吃醋。”
他们眼对着眼。孙同德正想说什么,但方治平把手中无意中编出的草绳朝下一甩,草绳在草垛上微微地跳了一下。
“你看她,人在男人堆里,被他们围着。但她的眼光却朝我看。”
孙同德原来的感受,赵玲的眼光是朝自己看过来的。方治平这么说了,孙同德只能摇摇头,孙同德的摇头是一种习惯,并不代表否定。
“听说她对男人都不错,对……”孙同德没说下去,他发现方治平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没见过方治平如此神情,孙同德想到,方治平要比他大上几个月,在女人上面,做兄弟的是不是应该让一让?
方治平说:“只要看到她,我就有一种忍不住,心里想要跳一下。”
孙同德说:“你能确定她是对你?……”
方治平这才将眼光朝向孙同德,眼光茫然如烟雾,夜色中看过去,其间又仿佛有一丁丁的火光在跳闪着。
方治平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嘴里咬着一点甜蜜。黄昏,他扛犁回来,在马架子边看到赵玲,赵玲含笑地看着他的身体,他注意到了,立刻挺起胸。她的身上总有着一种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气息,有点醉人。
就见她半仰脸望着燃烧的晚霞,说了一句:“今天晚上月光肯定迷人。”
方治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孙同德,也许他怕孙同德觉得只是一句平常话,是他自作多情。他晚上出来,确实没有看到赵玲。他想可能自己出来晚了,她已经回去了,她要避开众多女伴的眼光实在是难。不管怎样,他不想对孙同德说,那一种感觉,说出来也就不甜了。
孙同德也有话没告诉方治平,曾经有一天赵玲对他说过一句话:今夜的星光肯定灿烂。那一夜,他都在外面的寒风中候着她,并到女宿舍门口去听她的声息,险些被出来小解的女生发现。
以后,孙同德经常发现方治平晚上出去,他知道方治平陷进去了。但孙同德每次看到赵玲高挺的胸和顾盼的眼光,心就会乱跳,如果她真对他表示什么,他会不会因为方治平而退让呢?
北大荒的夏日,草甸子上百花盛开,有粉红的刺儿莓,有深蓝的马莲,有紫色的铃铛花,有白色的野罂粟花,有金黄色的野菊花……花开之际,兵团发生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事:值班的人晚上在野花丛中抓了一对正在偷情的男女。男的是陈大勇,女的正是赵玲。这个陈大勇无论相貌素质都很差,脸上布满疙瘩豆挤破了以后形成的凹斑,平时流里流气的,说话粗俗。起先人们还认为是他强迫了赵玲,但陈大勇很快被放回宿舍,据他宣称是赵玲主动邀的他。男女这种事是很难说的,偏偏赵玲承认了这一点。连队领导很有耐心地审问了他们的整个过程,能想到的细节都问到了。那是从十本黄色书中都难看到的,赵玲毫不回避那一切。最后为了深挖她的内心世界,讯问影响她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时,她只应了一句:性的需要。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震呆了。本来要有一个批斗会的,但后来没开得起来。是因为怕她在公开场合毫无忌讳地说出那些细节?还是怕这句太直白的话会流毒整个兵团?更主要的是几天后,赵玲就失踪了。有说她投江自杀了,有人去江里捞过尸体;有人说她去流浪了,她的家里人说她没回去过;也有人说她逃到对岸去,投敌了。
方治平好长时间没有恢复过来,这只有他的朋友孙同德清楚。对这件事,孙同德一开始就和其他男生一样,表示出鄙视来。传说她对所有的男人都发过那种邀请,别的男人听来也许是不明确的暗示,但陈大勇第一次听到便确定为明示,他立刻就行动了,扑上去,抱吻了她,并把她抱进了花丛中,以后好多个夜晚,都如此放纵过。他们白天基本没有什么交流,晚上在一起就是性的交流。
赵玲当然没有说谎:性的需要。
在方治平心里,如果他与赵玲在一起,是因为性还是别的?
人生多有变化,有时变化慢,有时变化快,在变化之中,觉得是很正常的,但从这一种变化到下一种变化,其间充满不可思议。回头看一下,十年,数十年,浓缩成今天和明天,一步跳过来,就恍若到了另一个轮回,另一个人生。
方治平当官了,是在故城,当的还是不小的官。这中间的变化有多少年时间,他不想去计算,只是一步步地走过来,像任何一个当官的,需要有一系列日常的多重的考验,缓慢而难耐,实在不容易。似乎是缘于他的能力与他的性格,似乎又像是一个机缘接着又一个机缘。
简单地回顾:恢复高考后,方治平进了一所大学的政法系,毕业出来成了公务员,进了机关,然后从副科长到科长,副处长到处长,现在是副局长。
再来说孙同德,他与方治平同一年考上大学,回到城市。他进的是另一所大学的动力系,毕业以后,分配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干的是技术工作,无所谓升迁。
他们那些北大荒的战友,就是不上大学,也都回了城,有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在北大荒艰苦而单调地生活了这些年,回到城市里,也到了一定的年龄,需要不再简单,不是几个馒头几个常见的女人形象所能满足的。城市里比赵玲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比赵玲更会挺胸打扮的女人也多得很。孙同德与方治平也许会为没有在北大荒落地生根而庆幸。当时的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有着新的天地,他们被耽搁的时间太多了,许多的知识需要补充,许多的食色需要享受。孙同德与方治平不在一所大学,也就分别有了新的同学、新的朋友和新的女友。接下去,都有了新的家,有了妻子与孩子。两个人来往少了,有时打电话约着见一见,也没有时间和兴致下棋了。
孙同德虽然也是在机关,工作清闲,一张报纸一杯茶,技术工作没人关注,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嘛。他的棋艺倒是进步了,想着要是再与方治平来上一盘,可以轻松宰了他。
这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当年同在北大荒的一位战友邀请方治平到桃花山庄玩玩,方治平提到了棋友孙同德,说要和他在桃花山庄下几盘棋,这位战友就把孙同德也邀上了。
桃花山庄里桃花开得艳,风吹来,花瓣飘落在游人衣襟上。在山庄里走着的三个战友,显着三种神态,主人经营的事业有成,神采飞扬;方治平已位列高官,虽是个副职,但是有审批物资的实权,步子走得稳实,山庄主人对他语多奉承;与他们同行的孙同德自然显着是一个陪衬。这些年中,他在事业单位中坐的是冷板凳,在人前,实在是无可言道的。
这天晚上的饭局中,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下子,方治平与孙同德都站起来了,那女人的模样与挺胸走步的身形,蓦一看,便是赵玲。不过他们很快想到,赵玲要在的话,而今也已四十多了,不可能这么年轻了。当时他们在北大荒见的女人少,赵玲算是引人注目的,其实根本不如眼前的女人这么漂亮。主人露着得意的笑,介绍说这是特邀的女嘉宾。这位北大荒战友,自然也认识赵玲,不知从哪儿弄了这个年轻女人来助兴。
这个女人也姓赵,坐下来敬酒,说话的口气也像赵玲。孙同德怀疑,她不但是专门选了来,还是经过训练的,要不怎么会给他们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不是为了老同学,而是为了方治平。
孙同德端起酒杯来:“赵小姐……”
“说什么小姐,小姐是骂人的。”她嗔着。
“那么是大姐。”
“你才是大姐呢。”她白了他一眼。
方治平说:“有美食有美女,太丰盛了。”
孙同德发现,方治平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得体,原来他们两个人一起时,方治平很能说,但人一多,他就显得沉默寡言,现在他不管什么场合都很会说。
“食色,性也。”赵小姐很自然举杯来敬方治平。方治平与孙同德也就想到当年赵玲说的“性的需要”,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
回了房间,孙同德不禁在想,她是不是进了方治平的房间?
虽然酒喝多了一点,他还是久久不能入睡。快十一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方治平在电话中说,如果他没睡的话,过去下一盘棋。
孙同德进门便夸张地嗅着:“没和你睡一起啊?”
“游戏而已。”方治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孙同德看着穿睡衣的方治平,那睡衣一看便是名贵的红丝绸,光滑闪亮,眼前的方治平便如旧电影中的大资本家。
方治平从身后的抽屉里,拉出一套还没开封的睡衣裤来给孙同德。孙同德抚着真丝绸衣,不住地感叹着它的质地。
方治平说:“刚才赵小姐送来的……这也算是什么好东西?真不知你这几年是怎么窝在那个地方的?”
“胡乱待着吧,一天一天过。”
棋局还没有开始,方治平眼盯着棋盘:“我倒是有好几年没有好好下棋了,有时就会想到,什么时候能安安静静下一盘棋,就是和你下。”
“下棋我是经常下,没有对手,我就一个人下。”
两人对坐着,准备下棋了,方治平捏着一颗黑棋,还是没有落子。
“你觉得你那个生活怎么样?你就甘愿这么待着?我也并不是喜欢做官的生活,现在是一切都用钱来衡量的,有时觉得赚大钱的没有多大的本事,就因为我给他们批一些材料,他们就赚了成千上万。而你工作一年又拿多少?我工作一年又拿多少?”
孙同德摇着头,叹了一口气。
方治平拍着他的手背,动作似乎还有一点酒意。方治平一喝酒就会脸红,现在脸上还没褪去红色,但酒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的话显得特别有意味。也许醒了酒,也许根本只是借着酒。
“你想好了没有?”
“我想好了。”孙同德说。
于是,孙同德就从那所事业单位跳了出来,开始做生意。他做的是建材生意。他的生意做得很顺,一下子就做大了,名片上的头衔印着的是总经理,后两年又添上了董事长。
孙同德生意极度扩张的那一年,方治平遇上了事。机关换了新局长,本来传说由他升任的,可没想到新局长一到,就宣布人财一支笔,材料的批核权也归一支笔。方治平几乎没了权,不免动了气,凭着关系跳了一下。接下来,他被迎头拍了一掌,先是暗下审查,紧跟着就被双规了。
案件移送到检察院,检察院传讯了孙同德。都知道方治平与他的关系不一般,很多建材都是批给他的。
孙同德回答检察人员说,他和方治平两个小学就是同学,又是棋友、战友,几十年的朋友,要说关系,当然很好。检察人员说,问你们的关系,你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吗?检察人员当然问的是行贿受贿的内容。孙同德说朋友之间,来往很多,比如结婚添孩子,互相都送,不存在行贿受贿的事,要说具体数目,他都说不清。
说来说去,还是朋友关系。检察人员因孙同德口气太硬,便对他拍了桌子,说要以行贿罪送他进看守所,接下去,多少还用了一点手段。
孙同德当着检察人员的面,就把手指上的一颗金戒指脱下来,放进嘴里,一气吞了下去。检察院也怕出人命,连忙把他送到医院,经过灌肠,把戒指给弄出来了。孙同德便在医院里住着。检察院不愿传出逼供的说法,行贿的事,当事人不说也就无法查证,把孙同德放了。
都说官员经不住查,方治平被查实受贿二十多万,判了十年。
方治平坐了五年半的牢,出了狱。这五年半中,孙同德越发做大了,因为他为朋友吞戒指的名声在外,有个义字当头,生意场上和官场上,谁都放心与他打交道,听说已经有几个亿的资产,是当地无人不知的大老板。
方治平出狱后,孙同德也难得与他在一起,把他拜托在另一家公司。方治平在那家公司当了顾问,是个太平顾问,公司根本不在意多发那一点工资,当然也因为他在官场多少还有着人脉。
以后的几年,孙同德不满足于建材,开始投入房地产市场。他决定在北大荒所在的城市建一座最高的楼。当地的市政府特别重视,准备了高规格的接待。孙同德去的时候,把方治平也带去了。孙同德在机场给了方治平一套黑色西装,与他穿着相同的高级西装。
他们进酒店宴席时,当地领导站起来迎接,看着同样西装笔挺的孙同德与方治平,那官员顿一顿,就上来握方治平的手,嘴里称孙总好。
孙同德便笑起来说:“到底气息相投,官官相认啊。”
当地领导这才明白方治平只是顾问。孙总说,没错没错,这是可以全权代表他的顾问。
到底是大投资者,酒桌上,就听孙同德高谈阔论,他的大批资金投在了海南,现在要投往东北。当年的四野,是从东北打到海南,他是反其道而行之。
孙同德与方治平回当年的北大荒军垦农场所在地,是早定下的行程,当地派了官员全程陪同。那地方,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似乎空气没有过去清新了,似乎草也没有过去茂盛了,就连特地为他们准备的烤红薯,也失去了当时的那种香味,特地为他们打的江中之鱼,也失去了当时的那种鲜味。
这也许都是出自他们变化了的感觉。
相比过去,他们应该是享福了,可是孙同德摇着头说,他没觉得幸福,过去在农场最大的话题就是吃,因为吃的东西很少,却有香鲜感,现在什么都吃得到,但吃什么都没太鲜美的味道。
他们站在旷野上,凭吊过去,凭吊青春。孙同德说,要在这里建一个度假村,单供北大荒的人回来忆旧。
北大荒度假村只在想象中。东北城市的高楼开始动工了,砌了一个二十层的壳子,就停工了,建筑工地上只剩下留守的,农民工找工头要钱,工头找孙同德要钱,已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那段时间正是亚洲金融风暴之际,孙同德经手的好多楼盘都成了烂尾楼。他欠了许多地方的债,东躲西藏,公共场合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他足足躲了好几年,遗留的资产都转移他方,一一了结。逃亡了好几年,他才重新露面,在一家公司打工。因为他欠了这家公司的债没还完,公司老总本是他的朋友,开恩不用他还债了,让他去当了一个部门的经理,这个部门的主要工作就是讨债。
这天,方治平的孙子百日庆典,邀了一些朋友聚会,都是儿子那一辈的年轻人。年长一辈的单邀了孙同德。在饭店里吃过庆宴,众人都到方治平的家里来,年轻人在大客厅里热闹。方治平的儿子在一家国企当销售经理,一年有二十多万的收入。方治平与孙同德到书房里,摆下棋盘。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但两人对局少了,闲来都在网上下棋。
临窗是院落,从纱窗看出去,灯光映着的是玉兰树的干枝,已是深秋,一片肃杀之意。
门外客厅里的音乐声很大,光碟中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唱着《南泥湾》,这首革命歌曲,当年他们也曾唱过,唱得那么激昂,现在却唱成了摇滚,完全变了味道。听得他们只是摇头,笑着摇着头。他们的棋局也下得乱,一开头就混战。他们学棋之初,看的是日本棋谱,讲究的是棋形,要走得正,走得有美感。这些年棋路也多有变化,适应电视转播,比赛时间多规定为快棋,每一步眼见着的利益都不会放弃。
方治平摇着头。以前孙同德习惯摇头,如今方治平也有摇头的习惯了。
孙同德说:“这是韩流。想团就团,想跳就跳,只求得利,叫作效益就是美。”
一边下棋一边聊天,几十年的老友实在难得。他们说到,现在的日子属于年轻人了,年轻人就喜欢乱,社会变化那么大,经济条件一下子变高了,给人感觉却是乱乱的,在他们眼里是不可思议的。
当时,方治平受贿二十几万判了十年,而现在的官员受贿几百万是少的,几千万几亿也是常有的。当时,孙同德做房产,几千元一平米,还亏了,而现在的房产,几万十几万一平米,好像还在不断地涨。
孙同德说:“我们不走运,现在发展速度太快,什么样的好运都不奇了。”
方治平说:“我们已经很走运了,也曾跳过,也曾经历了诸多变化。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不愁老来贫困,不愁生活受罪。”方治平的话中有了些看开之意。他在看禅学的书,书桌上便放着张中行的《禅外说禅》与古书《五灯会元》。
“有时候会想到,无论走,无论跳,还是要有立足地。我们走了,我们跳了,但到底什么是立足地?有没有立足地?真的是无立足地,方是本来之地?”
孙同德觉得当官的与做生意的就是不同,方治平毕竟在官场浸泡过,官就是不当了,说话还是不一样,听不明白他的弯弯绕。
“人生真是快啊,还没怎么跳一下,就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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