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龙龙还在中学读书,运动期间,学校上的是自由课,学生去不去,老师都不在意。有时,一个班上只有三五个学生坐在空空的教室里,老师照样在黑板上写公式,讲演算过程。
龙龙那时迷上了棋,开始是象棋。这是有家传的,龙龙父亲就喜欢下象棋。龙龙打了不少棋谱,如《橘中秘》《梅花谱》等等,水平自然高了,常在弄堂摆盘下棋的人,根本不是龙龙的对手,棋局上如砍瓜切菜似的,实在不过瘾了。于是到处找对手,在一个片区小有名气。有一次,由北巷小王介绍,与唐滔对上了局。那一次,龙龙最后胜了,但胜得很艰难。几番搏杀中,唐滔都可能全盘占优,慢慢奠定胜局的。也许是他太贪子了,在龙龙设的一个小陷阱中,翻了盘,让龙龙一举胜了。
那盘棋是可以入谱的,龙龙这么说。就此龙龙结识了唐滔。唐滔个子比龙龙要高瘦些,圆圆的脸,让他多少显得有点孩子气。棋局紧张时,他的眼睛仿佛有光点在跳闪。一旦他“叫吃”龙龙的棋时,他会搓手,那盘棋结束后,龙龙看到唐滔的掌心都搓得红红的。
第二次见面隔了多长时间,龙龙不怎么记得了,也许在半年到一年期间。这段时间,龙龙迷上了围棋,照样是找人实战,买围棋杂志打谱,自己觉得棋艺的进步一日千里。有一天,北巷小王约龙龙见个老朋友,却不过情面,见了。唐滔一见面就搓手,龙龙只能应着下一盘棋,棋友见面不下棋又能做什么?一盘棋下了二十多步,龙龙就觉得自己形势不对了。一段时间不下象棋,本以为棋力总在,哪知已然生疏。看来唐滔是有备而来,他的棋力提高了,一出一进,高下立判。唐滔后来手搓得很轻了,开口说话:“你完全不在状态嘛,是不是被硬拉了来,想让我一盘,让也不是这种让法的。”
龙龙告诉唐滔:“我有几个月象棋基本不摸。”
唐滔张大嘴笑:“我待报一箭之仇,等了这么多时间,临了你说你不下了。”
话意有点恼怒,不过唐滔的口气是平和的。后来龙龙知道,唐滔等待这一天,下了苦功夫的。就是龙龙上一次的水平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了。
龙龙对唐滔说他转下围棋了,龙龙告诉唐滔下围棋比象棋好玩,盘面大,有意思。接着又说了一通对围棋的理解,以证明自己不是骗他。
唐滔点头说:“围棋啊,我也会下的。”
于是北巷小王就找来一盘围棋,一张纸盘,有点破旧,摊开来,两人就在上面下子。唐滔的围棋水平只能说是会下,很快就被龙龙吃得稀里哗啦。他眼睛盯着盘,手里捏着棋子,搓不了手,只是捏搓着棋子。
“不是一个级别,不是一个级别。”唐滔摇着头,很快地交了棋。龙龙充当老师似的,给他讲了一些布局定式还有死活题的知识。
后来,唐滔就开始下起了围棋,总是来找龙龙下。一般棋力相差太多,高手那一边不会愿意下,但龙龙看到唐滔那么期待下棋的样子,也就让子与他下。唐滔巴结着龙龙,任龙龙一边下棋一边调侃他的棋。他有象棋的底子,围棋水平很快就升上来。
唐滔喜欢吃棋。就是他棋力还弱时,每次下棋,都会瞄准龙龙一个空档,想吃我一块“大龙”。渐渐地他的棋力接近龙龙的水平了,一到中盘,便像捕获猎物的狼一样,眼亮亮的,有机会就扑上去。他下棋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把棋子。玻璃棋子在他的手里捏得哗里哗啦的。龙龙生怕棋子被他磨碎了,那可是花了龙龙好大一笔零用钱买的。有所等待的时候,他捏搓棋子的声音就越大。到龙龙的棋占据优势了,便有心境调侃他:“棋下得不怎么样,盘外招不少。”
唐滔张嘴笑笑:“就等你出错呢。”
遇上他逮住了龙龙一块棋,轮到有他说嘴的了,振振有词地说:“日本高手下棋,扇子收啊放的,声音像呼风唤雨,没人会抗议。水平在哪里?在棋上,什么借口都没用。”
后来,龙龙习惯了唐滔下棋时手中捏搓棋子的声音,有时会从加大的声音中,注意查找龙龙棋的漏洞。唐滔也曾对龙龙说过,他喜欢下棋,每个子下去,就在等待对手的下一步,这一步是不是正合他的想法?这一步会给他带来好还是坏的棋势呢?棋盘上,永远有等待。
此时,龙龙和唐滔不止是棋友,在一起不单下棋,更多时间在聊天了。常常是龙龙送唐滔,一直送到他家门口,唐滔又回送,再送到龙龙家,这么送几个来回。
龙龙和唐滔同年生,唐滔生在年头,龙龙生在下半年,是两个属相,一届的学生。临到毕业时,上山下乡的政策已有所变化,不再是上山下乡一片红。按照条件,唐滔有一个姐姐已经下乡,他是可以留在城里分配工作的。说到上山下乡,龙龙和唐滔感觉完全不一样,唐滔对上山下乡有着别样的期待。有关这个问题两人讨论过很多次,龙龙提醒唐滔认清一个事实:所有回城过年的知青都说到插队的艰难,想尽办法要调回来。唐滔还是说他要到边疆去,去当一名农垦兵团的战士。他详细描述那儿的一个岛,那儿的一种稀有动物。他说他不喜欢城市四季相近的气候,他喜欢黑土地上飘落着鹅毛大雪。说话时,他搓着手,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嗅着边疆夹着野味的清新空气。龙龙知道,他的家租用的公寓式住房很小,四口人住两间小屋,一共还不到十个平方,他和他的祖母住在一间屋里。他想出去,想让他的姐姐回城里来。
龙龙先离开城市,插队安徽农村。唐滔到车站去送行,站在车窗下,朝龙龙摇着手,叫龙龙不要生了棋。两人约着回来的时候再下棋。龙龙说那时围棋可以让唐滔三个子,唐滔说那时象棋可以让龙龙一匹马。
龙龙到了农村,一天做的工分结算下来只有几分钱,舍不得寄信花邮票钱,与许多城市友人的联系都隔断了,一心要有好表现,以图上调的名额。这是龙龙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中间有多少痛苦,有多少忍耐,有时会怀疑自己永远无法上调,而在穷苦的乡村扎根一生。
先前龙龙与唐滔对等待的心理就不同:龙龙会烦躁;而唐滔总是带着兴奋,他一旦等待,便去幻想那甜蜜的结果。
唐滔对龙龙说:我是乐观主义者,你是悲观主义者。
可是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总会有悲观的感觉。好事落到龙龙的头上,是那么的缓慢,几年过去后,龙龙在农村以积极的劳动表现,加上难以诉说的一系列人事活动,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城市。
很快唐滔闻讯而来。龙龙这才知道,唐滔去过边疆,但去了不到一年,就犯了病。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倒在一堆粪肥上,接着又倒了几次。兵团连的人说他发病时的样子难看极了。他自己醒了以后,并无意识,兵团就让他病退回到了城里。回到城里后,他再没发过病。有人就认为他是故意装出来的病。他和龙龙说到这件事,很是气愤:“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莫名其妙的病,让他受了辱。一般人看来,在那艰苦的地方,为了摆脱那种生活,什么样的事都会做出来的。龙龙也经受过那种生活,能理解所有的做法。但龙龙一点都不怀疑唐滔,也许只有龙龙相信唐滔的话:他是想开垦千亩万亩果园,一辈子骑着马奔驰在黑土地上。
龙龙在大学读书的时候,运动结束了。恢复高考之初,唐滔就决定进军大学。他几乎不下棋了,来找龙龙也只是找参考书。他的眼珠是红红的,眼白含有血丝,似乎一段时间没好好睡觉了。但是他的眼光又是精亮的。他说他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他不当大学生又有谁能当大学生?眼下入学的大学生不像前两年的大学生,靠的不是关系,而是真正的水平。注意到龙龙的脸色不好看,他便说:“不是说你,你别多心。”龙龙知道唐滔有时候说话是没心没肺的,他根本不懂考虑别人心理,也只有龙龙做他的朋友。
可是第一年唐滔没有考上大学。他没有抱怨,很快地就进入了第二年高考的备考。然而第二年他也没考上。他立刻继续了第三年的高考备考。他的信心一直是满满的,读书,做题,说起高考来,显着兴奋。他在努力中等待着高考,考完了等待着结果,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
这段日子中,龙龙大学毕业,留在了大学里教书。他找了对象,准备要成家了。那一次唐滔来找龙龙,正见龙龙的未婚妻埋怨龙龙把自行车钥匙不知随手放哪儿了。当时唐滔没说什么,私下的时候,他对龙龙说,他如果要找对象的话,一定要找一个娇小可爱、会撒娇的女人,绝对不会找对他翻眼睛的女人。
唐滔搓着手说这些话。
龙龙很有些不高兴。他和未婚妻已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她总有让他所喜欢的,那个时代的男女,也不需要什么花前月下。
有好些天龙龙没和唐滔交往。唐滔突然来找龙龙,说要为他做一套家具。木料由龙龙买,唐滔出做工,算是送龙龙结婚的份子钱。那年月,结婚的家具是最重要的一块,这算是份大礼了。从边疆病退回城,唐滔被分配在街道的一家小集体工厂,做木工活,自称为小木匠。他说真正的“匠”还是很了不起的,他只是个小小的木匠。难得他这么谦虚,其实他的木匠活,很得周围人的赞赏。多年朋友,龙龙了解了他:行的事就谦虚,而不行的事就海吹。
木料拿去了很长时间,唐滔一直说他在做,曾经拿过一张图来给龙龙看,龙龙不懂设计图,纸上也看不出什么效果。唐滔却指着图对龙龙说这说那,还说打的时候会出新想法,龙龙也被他的兴奋感染了,忘记了对他的不愉快。唐滔一直不让龙龙看半成品,一直到他临近结婚前三天,唐滔才蹬着三轮拖车把那一套家具送到龙龙刚分到的一间半宿舍的新房来,还用布盖着。布打开来,龙龙几乎失望至极,每件家具的造型都显得怪。龙龙是要成家的,那些造型很不实用的:有长着像角的桌子,有挺着大肚子的柜子,还有像乌龟式的茶几。唐滔却满是得意地伸手向龙龙示意,等待着他的夸奖。龙龙的脸色肯定不好看,又不好说什么。唐滔却张大嘴笑得高兴。
然而,后来龙龙的准老婆看到家具时,反应完全出乎龙龙的意料,她用手摸着,抚着,神情激动。好长时间才转过头来说:“真是用心啊,你这个朋友很有创意的,比你有想象力。实在不一般,我的朋友来看到了,肯定惊奇。”她又转过身,抚一抚那一对“角”,摸一摸那一个“肚”,笑了起来。
毕竟家庭装饰属内政,以老婆的好恶为重,龙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也就找到唐滔,对他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唐滔哈哈笑起来说:“没想到,你老婆还很有艺术感觉。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总想为你做一点什么。做一套好家具给你结婚用,这是我这段时间最大的期待。而你老婆让我的期待得到完满的结果。我要感谢你,也要感谢她。”
终于,唐滔在第三年的高考中,考入了龙龙所在的大学,虽然并非什么重点,但也算省里不错的一所大学。唐滔来报喜的时候,改口称龙龙为老师,多少有一点戏谑的成分,他学的也不是龙龙的专业。
整个大学期间,唐滔很少到龙龙家下棋。那段时间龙龙也在进修,因为工农兵大学生在大学是不被重视的,且又有了新的家庭,多出了许多琐事。朋友是安妥内心的,各自有事各自忙。有时龙龙在大学的图书馆门口见着唐滔,见他挟着好几本书,随便地说上几句话。唐滔说他攻读好几门专业的课,作为一个大学生,应该有广博的知识。
“以前的人生都是晃过去的,费在棋上太多了,现在感觉到有那么多东西等着我去发现,那么多知识等着我去接受。”
最后,唐滔会笑着说一句:“问师母好。”
回家的时候,龙龙将唐滔的话转述给妻子听。妻子对龙龙的朋友都不怎么在意,有时还会冒出一句:你的什么狐朋狗友!但妻子对唐滔却是另眼相看,也许因为那一套家具,也许是他总称她为师母,妻子对他有了一点师母的青睐。这时龙龙妻子已经怀孕,用手撑着后腰,把肚子挺得高高的。她说:“这家伙,他的年龄比你还大一点吧,怎么不想着找个对象?”那时的大学还不允许在校生谈对象,但对大龄青年,是放任的。
以后龙龙的哪一位女学生到家里来,他妻子看得顺眼时,就说介绍给唐滔吧。龙龙见唐滔时,便做了介绍。唐滔听了只是笑笑,眼光还是沉在他手中的书本上。
四年过去,唐滔毕业了,分配到了一家机关。那时大学生毕业包分配。机关工作虽没有以后那么热,但还算是稳定的。人家都在祝贺他,他却有点失望,他是要求到一线去的。他的病退经历,也许在分配时列入考虑中。他却无可诉说,说他的病早好了?说他也许根本没有病?他不能让人家以为他有着假病退的历史。虽然很多的人这么做了,做了也正常,但他不能容忍别人认为他会这么做。
毕业后的一段时间,唐滔来龙龙家的次数多了。他不再对书本有所期待,书中有着知识,但他的实际生活中用不上,无法看到期待的结果。两人下棋,一下一晚上。有了孩子的龙龙妻子,把抗议转作关心的口吻,对唐滔说:“你还是找一个对象吧,你的年龄不小了。”
唐滔只是笑着摇头:“女人会有的,情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唐滔有女朋友了,是大学的毕业班学生。虽在同一所学校就读过,他们却是在一个公交车站上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只见了她一秒钟的正面模样,便被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走上停站的公交车。以后他每天只要一有空,就到那个车站去守株待兔式地等她。三个月后,他终于等到了她。这一次他勇敢地上前搭讪。他准备了许多的言语,设想了许多的效果,但现场表现却完全不同。这一切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也认识了他,并且在奇怪的感觉中认可了他。这位姑娘,看起来并不那么漂亮,只是身材脸形娇小玲珑,每一处都显得很精致。唐滔像是迷上了似的,以后几个月,龙龙都没见他的身影。
沉在恋爱之中的唐滔,会是怎样的表现,龙龙很难想象。重见他时,连着几天他都来找龙龙下棋。龙龙揣度,如果恋爱继续的话,他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时间。便忍不住问他,一段恋情是不是结束了?倘若结束也没什么,可以有新的开始。唐滔说:“爱情只有一次,也只应该有一次,爱情是没有新的可以等待的。”龙龙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旧式保守的想法,他一直给龙龙的感觉是追求新鲜。
原来唐滔的女朋友去国外求学了。这个时期,国外读书已成社会常态,原有的恋爱与婚姻,往往会随着距离与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对他们这段相交只有五个月的恋情,龙龙生有疑虑,他本来走边疆,当木工,考大学,上大学,已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女人出国,他们的学业差距大了,两个人的经历距离也大了。还有可能吗?唐滔却义无反顾地等着。龙龙知道他的意向,不想再对他说什么。后来龙龙妻子说:她以前真小看了他。
龙龙的生活相对稳定,时间长了,不免会有一点疲惫感。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激情化为平淡。不只是龙龙,冷眼看去,其他有家庭的人也是一样。空下来龙龙总是会下棋消磨时间。此时下棋不再去研究什么棋谱,早年里会为一盘下过的棋总在心里盘算,怎么样才能走好。现在下棋只是下棋,子落盘满,子收盘空。
唐滔很少来龙龙家中下棋了。龙龙每次见唐滔都发现他两眼兴奋有神,仿佛从什么大集市上回来。唐滔总带着激情地说他在做一件什么事,只要同事与熟人有困难,他都会给予热心的帮助。他有精神做,而且他的情绪好极了。他在等待中,写起了诗。他的诗在刊物上发表了,其中有一首小诗引得了一点诗界的影响,被某评论家收入在了浪漫诗集的代表作中,还发了专题评论。
等待是一条河,
河中流满着曼陀罗花。
花上渡过,
步步飘溢着氤氲的彩香。
等待的时间很长,唐滔的女友出国读硕士,接着又读博士,这么一等,五年过去了,他的女友还没有回来,他还一点没有疲倦地等待着。龙龙问过唐滔,她到底会不会回来?他说如果她不回来,他就一直等着她,因为他相信她。这时龙龙才真正了解,唐滔喜欢等待。这种等待的日子,对他来说,是真的让他沉湎,怀有激情。那首诗虽属浪漫诗,但对他来说是现实的。等待中的现实感受。
在这种浪漫的等待中,她对他来说,就是彼岸,化作了无限的美好,他的心一天天地为她歌唱着。
一个浪漫的故事,一般会有一个悲哀的结局。常常会有这种说法:时间和距离便是爱情的坟墓。但也许他们的爱情不同于一般,也许她是被他爱情的歌打动了,有一天,她回来了,投进了他的怀抱。他终于等到了。
他准备着结婚。龙龙想到那肯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几年的等待中,他不知会想出多少浪漫的婚礼场面。大家都等待着这个婚礼,一个相隔数年而成就的婚礼。
让人意外的是,后来有一天龙龙看到唐滔,见他神色泰然,略略带了点倦意,仿佛恢复到了多少年前的状态。他告诉龙龙,他们已经结了婚。她不喜欢大场合的婚礼,他们也就去了马尔代夫的一个小岛上,安静地生活了一周。
龙龙想到长期在国外生活的女人,习惯于安静,当然与唐滔的性情不符,他们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呢?不过,他们总算有了结果。分之相恋,聚之相安。
没有想到的是,结婚没到半年,唐滔的妻子死了。死在一次很普通的车祸中。唯一有点想象力的便是车祸的发生地,就在他们认识的那个车站附近。事情很简单,她骑着一辆自行车,路过那里,是不是看到了车站,心思有点分散,撞上了一辆开得很快的黑色轿车。开车的司机公车私用,参加婚礼后醉驾,把她撞倒了。她的头撞在了水泥路沿上,没待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那年月,道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车。车上没坐领导,一点反响都没有的交通肇事。正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在海外生活的这么多年中,曾经去过不少国家,行程达百万里,都很平安的,回到国内,却在走熟的路上香消玉殒。是不是不习惯骑自行车了,遇上状况,反应不过来?反正,她就这么去了。
不知道那些日子唐滔是怎么过的。龙龙知道事情的时候,也已经是十几天以后了。一直见不着唐滔,不知他去了哪里。那段时间,车祸成了饭桌上的话题,反复告诫孩子要注意交通安全,走路不要分神。
女人死后,唐滔第一次到龙龙家里来,两人在封闭式的阳台上对坐着。唐滔脸色苍白,像是把自己关在封闭的黑屋里好些天。龙龙摆下了棋盘,唐滔抓了一把棋子在手里,但没有落盘,默默地对着龙龙,龙龙静静地陪他坐着。初冬之际,阳台上阳光暖暖的。唐滔的身体缩在圈椅中,静静的,静静的。他像是入了神。后来,听到他手里的棋子在响动,咔嗒咔嗒的,慢慢地听出了一种节奏,一种有点熟悉又说不清的节奏。也许是他与她看过的歌剧中的一首曲子吧。
既然摆下了盘,棋还是要下的。这是一盘杀棋。龙龙与唐滔下棋,遇上唐滔寻求搏杀,一般都会腾挪,高手重在围空嘛。但这一天,两人杀得很厉害,子与子都缠在了一起,一块未杀出结果,另一块又杀开了。劫中有劫,杀中有杀。唐滔手中的棋子捏得哗哗响,但声响只在龙龙的听觉中,并不在他的意识中。他只有眼中的“尸横遍野。”唐滔吃了龙龙二块大龙,龙龙吃了唐滔五片散子。最后唐滔长吁一口气,说:“下棋真好。”
大杀小输赢,也不在输赢。
唐滔已年近中年,新婚又丧妻,然而人生难过还得过。他又回到了等待妻子回来时的单身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原来多少年的那个状态,而半年的新婚生活恍若一个如幻的影,一个变异的梦,都只是在他的内心之中,别人是无法进入的。
以后的一段日子,唐滔偶尔会到龙龙家里来下一盘棋,随便聊聊。龙龙妻子见到唐滔,总说他有点精神不振,提议另给他介绍一个对象。龙龙想他自然是接触到女人的,他的机关下属单位就有许多的女性,他不需要介绍,只需自己能走出去。龙龙不提介绍对象的事,龙龙妻子偶尔会当面提上一句,唐滔听了,只是继续下着棋,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在棋上入了神,根本没听进。不过龙龙妻子并没有生气,龙龙有时候会说她对别人总有好脾气。
妻子理解地对龙龙说:大概富有艺术气质的唐滔,还一直生活在他爱人的心境中。他毕竟有长时间分离考验过的爱情,爱情不死,心便充实,实在令人羡慕。
龙龙没有搭口,女人嘛,有她们那种天生的想象力。
一切都会过去。都说时间是治疗伤痛的良药,也不知过了几年,唐滔又恢复了以前等待妻子海外归来时的兴奋神情,每次遇到龙龙,总是大谈特谈股票。龙龙知道他把他的积蓄都投到了股市上,一谈到股票,眼亮亮的,话题延伸还谈到经济形势,经济政策,俨然是一个实证的经济学家。偶遇地方上的官商人士,他就说到要去实地考察投资环境。他鼓动龙龙下股市,说钱放在银行里就是损失。龙龙妻子受他的影响也想要进股市,但龙龙认为股票是一种赌博,龙龙是最不喜欢赌博的,于是拖着不办。
一次,大学的同学聚会上,龙龙作为老师也被邀了去。穿着西装革履的唐滔来后,刚坐下就谈起了股票,他身边围了好几个有心股票的同学。唐滔谈入世,谈社会经济大背景,鼓动大家进入股市。围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听得入神,也有人笑着摇头。唐滔说到兴奋处:“你们不知道,我的八万存款……几十年工作,只积攒这八万!但在这短短几个月,就成了八十万!你们的钱摆在银行里,让存单发霉。改革开放让人富起来,怎么富?不投入股市的人就失去了享受改革好处的一次大好机会。”
到最后,他突然对大家宣布,他准备辞职,专事炒股,短线长线一起做。听他谈股票时,也有人征求他对某只股票的意见,但听他说要辞职,便都不再搭口。也有与他同宿舍过的同学,开口劝他:“单位还是要的,不影响你炒股。”唐滔搓着手说:“怎么不影响?机关是一个沉闷无聊的地方,能充分表现的是往上爬的才能。我一直没下海是因为没有资本,早已忍无可忍,一直等待着变化。这变化就到来了……”他把搓着的手抖开来,说:“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将钱像雨一样洒落到你们头上。”
生活中总有不顺气的时候,龙龙去找唐滔下棋。见他独坐在电脑前面,正盯着屏上的曲线。唐滔见了龙龙招呼一声,让龙龙在他身边坐下,没有半点要摆盘下棋的样子。龙龙见他眼中映着电脑屏的光,亮闪着,正是他习惯的等待中的眼光。龙龙默默地打量着他,想到他独自多少年,在这里等待着未婚妻子回国,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现在他对着电脑,等待着曲线的变化,相对那漫长的等待来说,眼下是短频快的等待。曲线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有变化。这种变化在他的等待中,感觉是快还是慢?等待到底是慢好还是快好?
龙龙注意到他的房间收拾还算干净,但装饰已显陈旧了。多少年中,似乎没有变化,他没有给自己新打任何一件家具。
龙龙找话说:“你赚了那么多的钱,也没把自己住处好好装修一下。现在家家都在搞装修,让居住舒服。”
他说:“我有钱吗?我当然有。但是我有钱还要投进股市呢,眼下牛市牛得很,盘子越大赚得就越多,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拿出来呢。”
本来龙龙想说,假如亏了呢?本来龙龙想劝他取出本钱来,这样他做股票就没后顾之忧了。但龙龙没有说也没有劝,他如想留一点本的话,绝对不会把工作辞了。
人所期待,我所彷徨。
秋天,股票一落千丈。股票是一种投资,也是一种博弈,自然有涨有跌,有大涨就有大跌。
再见唐滔的面,他绝口不再提到股票两字,遇上有人分析股票,有说已经跌到底线,有说还要跌下去。唐滔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只管说他自己的话。他又会到龙龙家里来下棋。他机关的工作辞了,想回也回不去了。晃荡了一段时间,另找了一份工作。此时,公务员开始吃香了,成了选职排名第一。他是不是会后悔呢?朋友谁也不会与他提这个,就像不会在他面前提股票一样。幸亏那时候工作还不难找,他毕竟是老大学生。
有一次,龙龙在路上遇到唐滔,约着到他家去下一盘棋。那时,网上已开通围棋对弈。龙龙不想在网上下,因为龙龙的工作多用的电脑,再对着电脑下棋,怕眼睛吃不消。唐滔也不想在网上下,说网上缺少手谈的感觉,更不能容忍的是等着对手突然耍赖。
走到路口拐弯处,唐滔想起来什么,说等一等。转身进旁边的店铺去买了一张彩票。他并没有选号,甚至也没有看一眼彩票上的号码。到了家里,他把彩票往桌上一丢,龙龙发现那里有着一叠彩票,底下露出边沿的彩票有点灰灰的。
龙龙希望唐滔能找一个女人,那样他会有对家庭与孩子的新的期待。龙龙用这样的话题引他,但他从不接口。这次下棋的时候,龙龙说:“现在漂亮的女人不少,当初我们走在街上,很少见着漂亮女人,现在马路上,女人都很漂亮。是不是因为我们年龄大了,感觉年轻便是美。”唐滔抬起头来,有点恍惚地说:“有漂亮女人吗?有什么漂亮女人?我怎么没有见到?街上到处走着化妆的女人。”
各人有各人的人生。后来听说唐滔病了,倒在了马路上,像是早年的病复发了,发得严重。龙龙到医院去看他。他完全变了个人,脸色苍白,形消骨立。龙龙问他病情,他说报告还没出来,等得人心烦。龙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等得心烦,以往的他对等待都是乐观的。
从唐滔那儿出来,龙龙去了一位有关系的医生那里。问起了唐滔的病,医生说是扩张性心肌病,已经比较严重,正考虑该不该告诉病人。龙龙问还能有多少时间?医生想一想说:三个月吧。也许哪一天再倒下,就去了。
龙龙不想去告诉唐滔。他等待病情报告,就这样烦心,为什么还要增加他的痛苦呢?毕竟人生最大的坎,就是生死。有许多人不是死在绝症下,而是被绝症吓死的。唐滔能怎么样呢?
三个月,只有三个月时间,龙龙不知用什么眼光去对着唐滔。过了几天还是想去看他,却说他已经出院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人们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十几天后,他突然出现在龙龙的面前。他说他去了一次西藏,他原来就喜欢旅游,早就想去西藏,只因自己的心脏不好,以前没敢去。他没说出来的,龙龙能猜到:他就是想去西藏,尽快地迎着死亡。
然而,唐滔没有死。此时的他,神情不再有焦虑,相反的有着一种沉静,容颜清白,气色仿佛蒙着了一层淡淡的毫光。他说在不知道病情的时候,他等待到的可能,或是可治之疾或是无治之疾,这种没有任何乐观想象的等待,让他难受。一旦知道病情,他面临一种可能,那就是死亡。
他对龙龙说,现在他有了一种最大的等待。所谓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死后是不是有一个新的变化呢?他不能相信死就只是死了。人存于世,能做那么多的事,又做了那么多的事,又与那么多的人与物、境与情有所关联,怎么可能没有因果呢?死也许是另一种生,是另一种去处,活着的人,又有谁能知道呢?
他是不是等待着另一个去处与他的妻子见面?这只是俗世的龙龙的想法。也许他期待的更多。
唐滔对龙龙说:其实人一生来,就有着死的结果在等着。只是生的过程长了,在这一段生的过程中,“我”形成了,变化成长中的我,不停地抓取什么,来固定这个我,来丰富这个我,来排斥死的等待。其实,相对于死,整个人生都是一种等待,有的人等待的时间长一些,有的人等待的时间短一点。
人生少不了希望,希望是一种精神需要。龙龙从年幼开始接受的便是无神论的教育与影响,一向认为死便是死,很怕去想。然而,唐滔的话,将龙龙的感思引向极遥远的深处,那儿不再是无尽的冰冷与黑暗。
以后的唐滔经常会去西藏,他参加了一个儿童基金会在西藏的服务工作。
这样又有几年过去了。
前两天龙龙还与唐滔下过棋。相对而弈,相对而视,享受着友情的温暖。人生苦短,相交几十年的朋友,十分不易。
早年唐滔喜欢杀棋,期待吃大龙,棋子在他手里捏搓得哗啦哗啦响。现在他的棋风平和,棋子习惯地在他的手里响着,叮叮的,声音悠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