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戎马一生,在枪林弹雨中闯荡了几十年的张宗昌,对这块诱人的蛋糕不得不多加小心。他与跟随着他的那些个亲信谋士们商谈:
“诸位,你们看韩复榘此信是何意呀?”
有谋士道:“督军虽与韩向方(韩复榘字)有金兰之好,其实并无深交,今日突然相邀,其中必有缘故。韩向方为人一贯奸诈,诡计多端,督军不得不防。还望谨慎从事,三思而后行。”
有亲信说:“韩复榘为人奸诈这早有耳闻。然而当今是非常时期,中华四处阴云密布,山东更是匪患猖獗。而督军在齐鲁治理多年,很有这方面的经验,那韩复榘也许想借助督军的一臂之力,这也未尝不在情理之中。”
然而谋士们却并不欣赏亲信的这种说法:“韩复榘是何等样人难道诸位还不明白?岂不闻,卧室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气小周郎真的会是诚心相邀督军去帮他治理山东么?”
亲信道:“不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督军曾是威震南北的一代名将,料他韩复榘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南京与济南也并不和睦,韩复榘果真要对督军下手,只怕也得投鼠忌器,不得不顾忌南京方面的反应。”
双方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最后还是由张宗昌自己拍板。他想,我张某人闯荡一生,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没有经历过,不也都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乱世出英雄!今日韩向方相邀,不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对于我张宗昌来讲这都是一个机会。优柔寡断,则会失之交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日倒要看一看,你韩复榘到底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他决定去济南探听一下虚实。
不过还是作了周密的安排,精选了几名武艺高强的旧部下充作保镖,又把那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枪里外擦拭一新,然后启程了。
早有密电将张宗昌的南行向济南作了报告。
韩复榘开始行动了。派人秘密找来了打狗的“棒子”。
在济南著名的灵岩寺一间幽暗的禅房里,韩复榘与冯玉祥部下一位名将郑金声的儿子郑继成,正在进行一次即将震惊朝野的密谈。
“继成老弟,令父生前与我共为冯玉祥将军的部下,他历来心怀报国大志,本欲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岂料壮士志未酬,身先死,竟遭那奸人之黑手,实在是……唉!……”韩复榘话未说完,一声叹息,眼睛潮湿了,似乎很是怀念往昔的老战友。
一提起杀父之仇,郑继成便义愤填膺。
“继成羞于提及这血海深仇,久蓄复仇之志,只可惜没有机会,不能如愿以偿,实是愧对先父!”
“继成老弟不必自责,我与令父曾是一个战壕里的亲密战友,令父遭奸人之黑手,我也十分痛心。韩某愿为你提供一个机会,我可以设法将张宗昌引来济南,不知老弟可有血刃仇敌的勇气否?”话说到这会,韩复榘开始入港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继成也是七尺血性男儿,只要能报仇雪恨,何惜这区区一条贱命。”
“好!像个爷们。丢命那倒是不至于的,不过事发之后你难免会招来一段时间的铁窗之苦。不管咋说,这张宗昌曾经是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一个风云人物,就是时值今日,南京方面还想把他抓在手里当枪使唤。还有那日本人,也把他当作筹码押在华北。所以嘛,他死在我的地盘上,我就不能不装装样子。但是,只要你一口咬定‘为父报仇’,那时候,我会法外开恩,此外,我还可以暗中利用山东新闻报业,动员起全国公众舆论。如此一来,说不准还会造就出一个英雄来呢。”
“继成不想当什么英雄,只求亲手杀了张宗昌这条老狗,以告慰先父的在天之灵。”
“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韩复榘说着,在郑继成肩上深沉地拍了两下。
1932年3月18日下午3点,张宗昌乘坐的128次列车正点到达济南站。韩复榘带着手下的一批文武官员亲自到车站迎接,场面十分的恢宏。
当晚,济南府的“碧海厅”一片灯火辉煌,省府主席韩复榘特设盛宴欢迎张宗昌。
这“碧海厅”是韩复榘接手山东省府主席后特意建造的,用东洋玻璃砖铺设的地面,清清透透地看得见那厅下的流泉;厅是用水晶石镶贴的天棚,能看得见飞翔的过鸟、满天的星星,凝思沉远,确似碧海里的水晶宫。
今天,省府高参张绍堂特意吩咐挂上了六十六只轻纱飘渺的宫灯。这时,红纱挂在半空,赤红如火,烧红了整个“碧海厅”,似那碧海间升起的红日,可谓之“金碧交辉”。
红灯、绿厅、珍肴、名酒,足以体现出主人的一片待客之盛情,张宗昌只觉得心头一热乎,他双手抱拳朝韩复榘打了一躬:
“韩主席日理万机,却在百忙之中如此盛待,实在是令敬斋感激涕零了。”
韩复榘与张绍堂相互一视,微微笑道:“敬斋,何必礼仪太谦。今日是私人聚会,彼此就不要呼唤职务了,还是以兄弟相称的为好。”
在一旁的张绍堂早已从韩复榘的眼神中明白了含意,机警插话道:“是呀,今天是你们二位兄弟相聚,就不要称什么主席呀、督军呀的了,过去大家在战场上有些不愉快,今日里唤一声兄弟,也就一切化为云烟了。”
“甚好!”张宗昌似乎有些激动起来,连忙站起身,端起杯,朝韩、张二位谦恭至极地鞠了一躬,“宗昌乃一介鲁莽武夫,过去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向方兄多多担待。我今借花献佛,敬二位一杯。常言道,一笑能够泯恩仇。饮了此杯,过去的一切是是非非,全都化干戈为玉帛!”
酒过三巡,双方都有了些许醉意,韩复榘把张宗昌的手拉过去,拍了拍,酒气暖烘烘地喷到他脸上。
“敬斋兄是一代名将,文韬武略,向来令向方敬佩,弟这次请兄重返山东,是有大任于你。凭着兄的才华,及在山东的虎龙之威望,一定能够重整旗鼓,再图帝王之志。”说着拿眼斜睨着他,看他如何表情。
张宗昌一惊:再图帝王之志,此话是何意呢?张宗昌看似微醺,实则心中清醒,已从韩复榘的话中听出了玄机,立即做出一副诚惶诚恐之状:“不不,我宗昌行武出身,做做鞍前开路、马后拂尘还可以,若是‘大任’,我纵然忠心义胆,恐怕也会有勇无谋难以图穷问鼎。再者,多年厮杀,征程坎坷,特别是1930年下野以来,棱角便就磨光了,天生的一方之士难成那四方之首啊!还是向方兄是换乾坤之英主,转星斗之巨手啊。”
张宗昌这一席言词听似一片谦恭、一片书香,韩复榘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你这晦其光而藏其锋的“韬晦”之计焉能骗得过我的眼睛去?我不信你没有死灰复燃的野心。真若是想淡出政界,隐居田园,跑回国内来干什么?跑到我山东来又是为什么?他决计再试探对方一下。
“兄此言差矣。眼下正值国家多事之秋,兄怎能袖手旁观?好男儿应以建基立业为人生之根本,锲而不舍,终生孜孜之追求。怎可一时受挫,就心灰意冷。这可不像是你敬斋兄的风格啊。”
“这……唉,宗昌我是廉颇老矣,比不得当年啰。”张宗昌的心里是矛盾的。初来乍到,还摸不透韩复榘的真实意图。他既想得到那山东剿匪总司令的位置,又不敢将英气外露,只得这般与韩复榘周旋。
韩复榘却似乎已看出了张宗昌的这韬晦心理,微微一笑,决计将这场“联张”的戏再演下去。
“敬斋兄说哪里话来,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兄应该是与我同庚,才五十出头,正是干事业的好年华。今国难当头,山东匪患猖獗,向方实实的是想兄助我一臂之力呀。”
韩复榘说着,斜睨了张绍堂一眼,张绍堂明白省府主席的意思,他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纹,缓缓地站了起来。
“张督军谦逊过分了,谁不闻当年的三星上将张督军,戎马铁戈,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更何况督军在山东治理多年,对情况了如指掌,韩主席实实的是敬仰督军是位难得的人才呀,我再向督军透露一二吧,韩主席已派人去南京多方疏通,只待妥洽之后,即陪同督军一起晋京,谒见蒋委员长,山东剿匪总司令一职是非督军莫属,至于以何名义编练军队,编练多少,以及筹款等事宜,都无不可以商量的。”
主子与奴才二人这一出双簧演得是亦真亦幻,张宗昌有些迷茫而不知所措了。
“敬斋兄,难道还有什么疑虑么?”张宗昌这微妙的心理活动韩复榘尽收眼底。薪尽火传,他决定再往灶堂里添把芦柴:“我可以向兄承诺,一定以最大的努力排除各种障碍,促成此事,兄尽可放宽心。”
张宗昌终于架不住这只香饽饽的诱惑,开始活动开了心思,眼中有了一种白炽炽的亮光。张绍堂看在眼中,趋前一步,俯耳轻声道:
“督军,机遇难得呀,失之交臂将遗憾终生。大丈夫雄心建基立业流芳千古,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两句言语火候十足,张宗昌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彻底攻破。他决计破釜沉舟了。
“也罢,承蒙二位仁兄抬爱,民族使命宗昌不敢懈怠,恭敬不如从命,为平山东匪患,敬斋豁出去了,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张绍堂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觑了韩复榘一眼,心里话:看到了吗?虎狼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这才是他张宗昌!
随后,张宗昌便被安排在济南一家最豪华的大酒店住下,让他等候正式任命。酒店的跑堂、服务人员大多被暗中换上了韩复榘手下的特工。当然,韩复榘怕他“寂寞”,又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些特别“节目”,以供他打发那等待中的无聊时光。
既然韩复榘已决计除掉张宗昌,为何又迟迟不下手呢?这其中的原委是鲜为人知的。即将作为杀手出场的郑继成是一位文弱书生,对于舞枪弄棍那可不是他的拿手好戏,十米以外便击不中目标。这可不行。张宗昌是行武出身,对于刺杀他的枪手来说素质要求得高,必须枪法精确,一枪毙命,否则后患无穷。于是1932年秋济南府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即将寇仇兵刃相见的双方,一位在顶着烈日挥汗苦练枪法,一位却拥香抱玉在灯红酒绿中玩着骰子下注押宝。天堂里已隐隐地传来了为他们敲响的丧钟,伴随着这钟声,双方都在乐此不疲地干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但张宗昌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吃着狗肉,耍着女人,玩着“百家乐”,却并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韩复榘却再也没有露面。张宗昌隐隐地嗅出了一丝不祥的味儿,他跑到省政府去找张绍堂。
“督军,不可操之过急呀。”张绍堂从容不迫地向张宗昌解释,“成立剿匪部队的事早已与济南府高参陈伯诚商洽,彼已飞往南京与委员长面商。再稍等几日,即可发布命令。”
这种解释,假如第一次尚能够使人勉强接受的话,那么第二次、第三次仍是这般的重复,那就不免令人心中生疑了。
“绍堂兄,您这话我已经听了三遍了,而陈高参去南京也已一月有余,仍不见有任何动静,你们的韩主席又一直避而不见,我想他一定是公务繁忙,难以脱身罢?既如此,那我就不打搅了。我先回北京,等南京方面有了消息再通知我,你看可好?”
张宗昌要溜!入了陷阱的猎物岂能让你再跑?张绍堂立即向韩复榘作了汇报。
韩复榘不能再隐身幕后了。他走了出来,亲自陪伴着张宗昌,变着花样的稳住他。
这一天,游玩了济南著名的风景胜地大明湖归来,轿车驶进了一栋豪华的公馆内。
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从外表看,它赭墙黄瓦,显得稳重、苍健,进到里面,却是全套的西洋布置,显得极其富贵。望着这华丽豪宅,张宗昌却是一脸的茫然:为甚换了住处呢?
韩复榘笑吟吟:“敬斋兄,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原先那饭店也住腻了,该换换口味了。而且,我还为敬斋兄准备下了一道别具风味的‘特色菜’,兄一定会喜欢的!好啦,我还有点私事,就不进去了,咱们明日见。”韩复榘说完告辞了。
这时上来一侍者:“督军,您的休息卧室在二楼。请随我来。”
张宗昌跟随着侍者,在经过楼下客厅时,突然他的眼神触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帧照片上,他浑身一个寒噤:那帧照片镶嵌在一只黑色的镜框里,镜框的上端还缀着刺目的黑纱。令张宗昌感到惊慌的是照片的主人,那张正瞅着他微笑的面孔。这张面孔张宗昌可是太熟悉了,他就是冯玉祥旧日的部下,被他亲手杀害的郑金声。
刹那间,早已被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梦魇往事,此刻竟那么清晰地再次凸现,历史实在是有些残酷无情。
“张宗昌,你这个玩妓狎妓的卑鄙小人!方志萍英魂不散,你恶贯满盈的时刻到了!……”
“你祸鲁三年,人人得而诛之!……”
“你勾结日本浪人,祸国殃民,死有余辜,将永远成为历史罪人!……”
他的耳边厢,仿佛又响起当年郑金声的斥骂之声。
“督军,为何发愣?”侍者双眼紧盯着张宗昌那张蜡黄的面孔,语含玄机的问道。
“唔,”张宗昌醒过神来,急忙稳住真性,拿捏出往日督军的派儿来,问道,“这张照片是啥时候挂在这儿的?”
“哦,督军问的是这帧遗像呀,早啦,自从这栋楼房竣工,它就已经挂在这儿了。”
“这幢楼房的主人是谁?”
“我们的省府主席韩大帅呀。这栋楼原本是韩大帅特意建造给二姨太当行宫住的,岂料二姨太红颜薄命,住了不到一年便撒手西归,后来这栋楼房也就一直空闲着。”
张宗昌点点头:“明白了,咱们走吧。”
侍者将张宗昌带上二楼原本韩复榘姨太太居住的那间闺房,然后轻轻地带上房门,离去了。
张宗昌刚才那一惊非同小可,两手心不觉都沁出了冷汗。但他毕竟是历经了多年战火熏炼的军人,很快就从惊慌状态中摆脱出来,恢复了镇定,冷静地思索:韩老儿为什么要把郑金声的照片挂在小妾红楼的客厅?是表示他怀念旧日的这位同僚,还是别有用心专门冲着我来的?那位“侍者”的话又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假如郑金声的那帧遗照是韩复榘特意临时挂上去的,那就是别有用意,旨在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他韩复榘念念不忘故人。又似在警告我,退出山东,退出军界……
这些问题在张宗昌的脑子里翻江倒海,突然浴室里又传出哗哗的水响声。
有人!张宗昌转过身去,冲着浴室方向断喝一声“谁?!”
浴室的玻璃门扉轻轻拉开,走出一位浴后的鲜亮女人。张宗昌双眼瞳孔刹那放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你!……”
浴女笑嘻嘻香喷喷地朝他走来。
“督军别来无恙?”
张宗昌赶紧揉揉眼仔细再瞧:没错,许凤仙,她就是当年被自己当作“钥匙”去开吴佩孚那把“顽锁”的许凤仙。几年不见,岁月的风霜刀剑,似乎并没有将这个女人的美貌容颜消蚀,反而出落得更丰满更具女人味了。
一见了漂亮女人便管不住自己,这是张宗昌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一个顽症。他忽地想起了韩复榘刚才的那句话:“我还为兄准备下了一道别具风味的‘特色菜’。”他不由笑了,心里道:向方呀向方,不管你怀的是何用意,与我唱的是哪出戏?今晚这道“特色菜”我是非享用不可了!
张宗昌一挺腰身,目光迎着许凤仙,久经风月锻炼的许凤仙,就经验丰富地趁热打铁煽情卖俏,她耸耸肩,上衣脱身,摇摇屁股,罗裙落地。美丽的许凤仙,冰雕玉琢地裸呈在张宗昌面前。
张宗昌点着桌上烛台,端着仔细照看许凤仙高挺饱实的乳房,纤细的峰腰,修长的玉腿,口中一边啧啧称奇。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女人仍像当初那么鲜嫩,特别是两腿交汇处那突凸高耸的丘壑尤为迷人。女人呀女人,能够扭转乾坤的是女人,祸国殃国的也是女人!张督军激动地扔掉烛台,风卷残云地脱掉衣衫。转瞬间,妓女和三星大将军一样,都是赤条条肉身……
云来雨去一两个回合,许凤仙见张宗昌欢愉亢奋,便开始施展自己的技艺。她冷不防从张宗昌身下抽出,又冷不防窜到张身上,正欲玩那无数嫖客赞叹折服的倒流河绝招,张宗昌却是一激灵跃起,他猛地一脚踹倒许凤仙,再用这脚将许凤仙牢牢踩住。女人一下子成了石磙下的蛤蟆,不能动弹了。
“小贱人!”张宗昌怒声喝斥,“本领不小呀,挺能玩的!吴子牛就是被你这般玩死的吧?你的骚情已经杀了当今赫赫一代统帅吴佩孚他的亲爹,今日难道你也想用同样的手段把我杀死?你给我从实招来,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许凤仙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嘚嘚”筛糠样抖了起来。当年吴子牛死在她的肚皮上,她知道大难临头,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劫,今日又遇到买她的主人,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么?她知道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乞求饶命。许凤仙痛哭流涕:
“大人,小女子错了,小女子再也不敢了。大人长命百岁,饶了小女子这一遭……”许凤仙抱着张宗昌的脚,凄凄惨惨地求饶,求怜,求生。
“收起你的眼泪,你还没正面回答我的话。说,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干的?”
“我也说不上他的名和姓。是一位四十岁左右,高高个子,看上去挺庄严斯文的男子,他特意从北京把我带到济南,说是让我伺候一位重要人物,没想到是老爷您呀。”
听了这话张宗昌吃了一惊。他明白,许凤仙所说的那个“高高个子,看上去挺庄严斯文的男子”便是韩复榘的高参张绍堂。张绍堂特意将她从北京带来济南,又作为一道“特色菜”供他享用,这其中是否另有文章呢?而当年吴子牛猝死在许凤仙的肚皮上,她被吴佩孚捉拿,后来又是如何逢凶化吉死里逃生的呢?
张宗昌决定要解开这个谜团。
他松开了踩住女人的那只脚,在她的光腚上踢了踢:“起来,穿上衣服,好生回答我的话。我来问你,当年在吴老爷子猝死那场风波中,你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那事奇怪着呢。”许凤仙从地上爬起,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再也不敢煽情卖俏了:“当年事出之后,吴老爷子的儿子将我捉拿,捆绑着押到北京,准备向老爷您兴师问罪的,幸亏老爷早走一步。吴老爷子的儿子没能找到您,一怒之下欲将我开刀问斩。这时出现了一位救星,他对吴老爷子的儿子说,大帅,这小女子不过是张宗昌利用的一件工具,杀了她没多大意思,不妨将她一条贱命暂时寄存,将来一定会有用得着的时候。看样子那人与吴老爷子的儿子两人关系不错,就这样,我逃过了一死。后来那人就将我领走了,封藏在地牢里。一年后,我成了他家的一名使唤丫头。三天前,一位挺庄重斯文的人找到我的救命恩人,两人关起房门悄悄说了一通话,第二天我就被那人带到了济南。”
听了许凤仙的一番讲述,张宗昌只感到有一股寒气飕飕地侵遍全身,急忙追问:“将你救下的那人他姓什么?叫什么?”
“我的那位救命恩人他姓郑,叫郑子灰。”
“郑子灰!”张宗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郑子灰是郑金声的堂弟,冯玉祥部下第六师的师长。事情竟真就有这般巧么?这时张宗昌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客厅里挂着的郑金声的遗像,这样看起来,事情的前前后后就绝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还有这个许凤仙,当年事出之后偏偏就被他的仇家“救下”,深藏在家,多年之后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旁。难道这又是一个“巧合”么?!这时的张宗昌才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济南之行,已经中了韩复榘的圈套!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张宗昌就不得不考虑何去何从了。拼个鱼死网破么?不行,眼下已深陷龙潭虎穴,对方早有精心布置,硬拼只能是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更何况,带来的那四名保镖已被韩复榘巧妙地隔离,眼下他们身居何处尚不得而知,只剩下了自己孤家寡人,纵然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如此,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一贯自诩有姜子牙能耐的张宗昌,今日却像是被人套上了笼头挂上了嚼子的毛驴,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绝不能坐以待毙!”他终于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
“来人!”张宗昌大声呼叫着门外的卫兵,“我要马上面见你们的韩主席!”
韩复榘满腹狐疑地在自己的客厅里接见了张宗昌。他不明白,这位正遨游在云雨巫山中的狗肉将军,为何突然造访?
“向方兄,”张宗昌颤巍巍地摘下腰间的那支德国造镜面匣子,极为虔诚地双手捧着,呈在韩复榘的面前:“敬斋回去思之再三,反省今日之举止甚觉不妥。敬斋已是山穷水尽的落魄之人,承蒙兄不嫌弃,召来济南,以贵宾礼遇待之,又许以高官厚禄。敬斋有何德能,竟沐浴兄此种阳光雨露?今日游湖归来,在车上蒙兄喜爱这支德国匣枪,我竟不肯割爱,回去之后思之,实感愧疚。我怎能爱此劳什子而拂逆兄的雅意呢?”
韩复榘洞察了张宗昌的来意,笑吟吟:“敬斋兄何必如此,这将置我于何地?夺人之爱,这可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张宗昌却执意相赠。
“兄不必推辞。这虽是我的心爱之物,它跟随着我南征北战十几年了,然兄既然喜欢,那就留下,权当一个纪念物吧。”
“如此说来,却之就是不恭了?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收下了。”
韩复榘终于巧妙地收缴了张宗昌的佩枪。
第二天,张宗昌开始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他找到张绍堂,说老父亲在原籍灵家村病危,他只得辞别,返回故里探望老父。
张绍堂立即向韩复榘汇报。
“主席,看来张宗昌已有所察觉。事不宜迟,顾不得郑继成的枪法练得怎么样了,我们只能提前下手!”
张宗昌要跑,韩复榘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有所察觉。特意从郑子灰那儿要来许凤仙,本欲通过那个旷世美人与张宗昌的戏剧性邂逅,在春衾里施展媚功,用火热而柔软的胴体粘黏住张宗昌,使他流连忘返。然而这屡试不爽的法宝这次在张宗昌身上却未能奏效。
韩复榘沉思有顷,问道:“探听清楚了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济南?”
“据我们暗中监视的便衣报告,他买了今晚10点40分去秦皇岛的202次快车票,估计是从秦皇岛再换车去北京。”
“好。如此算来,他在济南还得逗留十几个小时。加强监视,另一方面稳住他,注意社会舆论,不能让南京方面抓住任何把柄。这事就全权委托你去办了。”
“主席放心,我决不让老狗逃出济南一步。”
张绍堂衔命而去。
202次列车离开济南还有十多个小时,在此期间韩复榘觉得他该做点什么。
下午四点,韩复榘特设酒宴为张宗昌饯行。席间,那一番致酒词听来真个是情真意切,熨贴人心呵:
“敬斋兄为我军界泰斗,雄才大略令向方仰慕已久。今后若能联兄之韬晦,同舟共济,则我齐鲁百姓安生有望矣。此次兄来济,向方诸多慢待,还望敬斋海涵。今日为兄饯行,虽是小别,但为庆贺他日你我之联手,必须得痛饮,尽醉方休!”
韩复榘劝醉之心甚切。这张宗昌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往那一立,好一条擎天驻地的山东大汉。虽然布下了天罗地网,但顾虑到其困兽犹斗,如果在体力上占了便宜,拼死奔逃,同样会功亏一篑,所以殷勤劝酒。
觥筹交错,韩复榘的手下轮番上阵,轮流把盏。
却是怪了。这张宗昌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身子朝着众人连连谦躬着:“谢谢,谢谢。干,干!……”然却不醉。
韩复榘暗自纳闷:过去只闻他喜好狗肉,顿顿不落,却不料他竟是如此的善饮。
与此同时,枪手郑继成正在家中与妻子李淑芸决别。
李淑芸悲不自胜,一张粉脸哭得似雨打梨花。
“夫君,你此番诛张,不管是何等样的结局,妻都决心在家中等你。夫若入狱,妻日夜为你祈祷。夫若被恶人伤残,妻晨昏与你作伴,厮守终身。夫若有不测,妻……妻就随了你去!……”
郑继成何尝不知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不管成与不成,他都很难活命。
“妻呀,我也自知此行很难生还。然而,杀父之仇不报,我有何脸面苟活人世?此次搏击,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能亲手血刃杀父仇人,虽死无恨,只愿父在天之灵能得安抚,吾将含笑九泉矣。”
其实郑继成心中明白,此次复仇,不过是借助于韩复榘的阴谋,说透彻了,自己不过是被人作为一件工具去利用。刺杀不成,他很可能被敌手反杀,刺杀成了,韩复榘为了逃避舆论的谴责,也会将他抛出当替罪羊。然而纵知这是一个阴谋,只要杀父之仇得报,他甘愿慷慨赴死。
妻子李淑芸斟满了一杯杜康,捧到夫君的面前:“夫君,我理解你为父报仇的一颗心,为妻不阻拦你。想他张宗昌当年掌齐鲁三载,祸害百姓,民不聊生,人人喊诛之。今日得此机会,其实夫君这也是在为民除害呢!”
这李淑芸出生于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雅贤淑,其实她已洞察了丈夫的内心所思,一番话催人泪下。
郑继成的双眼潮湿了,按过妻子手中那杯杜康。他清楚,喝下这杯酒,一脚跨出门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这既是一杯壮行酒,又是一杯死亡的酒!
小夫妻俩都默不出声,四目对视,各自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凄楚……
欢送宴最终是尽欢而罢。张宗昌善饮,然也满面醉颜酡赤。韩复榘亲自搀扶着他上轿车,再三握手惜别:
“敬斋兄,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需参加,不能亲往车站送行了。返乡之后,代我问候伯父,愿他早日康复,敬斋兄早日返济,你我携手共创大业。”
随后,他带领一大批文武官员匆匆离去了,唯有张绍堂作为韩复榘的代表,陪同张宗昌到济南火车站。
当晚10点40分,开车的铃声响了,张绍堂才起身告辞。张宗昌如释重负,终于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他起身将张绍堂送到车门处。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一条汉子腾地从送客的人群中跳出,一个箭步蹿到车厢口,怀中拔出短枪,口中大声呐喊:“奸贼休走,郑继成为民除害来啦!”话落枪响,当当两声——只可惜,枪法太臭,两枪都未能命中目标。
张宗昌吓了一个激灵,酒也醒了一半。他终于意识到,该来的终于还是到来了。他慌忙踅身避入餐车。
张宗昌的四名保镖听见枪响,已预感到出事,急忙跑到车门口,然已不见了张宗昌的踪影。刹那间,车站乱成了一锅粥,四名保镖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张督军。
避入餐车的张宗昌回头看时,只见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手中提着一支匣枪,气势汹汹地追进餐车。他急忙伸手怀中取枪,这才想起,那支德国镜面匣子,早已作为“纪念物”送给了韩复榘。他抬头再仔细瞧那青年杀手,那眉眼相貌竟与十年前被他枪杀的郑金声一般无二!瞬间,他明白这青年的身份了。
张宗昌不愧是名有着多年军旅生涯的军人。他很快镇定下来,当机立断,打碎车窗玻璃,纵身跳了出去,沿着火车道向北跑去。
郑继成从窗口朝着他的背影开了两枪,没打着。等他绕出车门,可就与张宗昌拉下了一段距离了。
张宗昌甩开两条长腿拼命奔逃。已经过了七股道,前面不远处有个拐弯口。只要越过那个拐弯口,就可以冲出车站,那时就能化险为夷了……
郑继成毕竟年轻体壮,从后面迅速地赶上来,连连朝张宗昌射击。只可惜,打出去的子弹全散落在铁轨上,迸射出点点火星。
张宗昌踉踉跄跄跑到了拐弯口,他终于又看到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且慢!韩复榘这既然是设的一个死亡陷阱,又岂能轻易让已经入瓮的猎物跑掉?一辆早已停在拐弯口隐蔽处的小轿车里突然射出一排子弹,张宗昌一个趔趄栽倒在铁轨上。小轿车迅速离去。郑继成从后赶到,连发数枪,这次可是近距离对准目标。终于,张宗昌在1903年当着方志萍的面信誓旦旦发下的血誓,在事隔了近三十年之后,今日里应验了:“我田崽这辈子若是负了方志萍,出门让我撞上黑煞星,铁炮子穿心,横尸街头!”
张宗昌死后的当晚,尸体便被人悄悄地运到济南郊外,丢弃在荒野的一片小树林中。
一星期后,这片小树林中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她们用三丈白布将张宗昌的尸身裹起,轻轻地抬入一口薄皮棺材里。
“娘,”那小的身影问,“这人是谁呀?”
“婉儿,这是你爹。”那大的身影开口道。从声音上可以听得出来,这女人便是当年刘宝瑞送给张宗昌的第十九位小妾,彩玉。当张宗昌1930年兵败张学良,逃往日本之后,他所有的姨太太都树倒猢狲散,各自另攀高枝,只有这位彩玉留了下来,带着年幼的女儿照顾张宗昌病中年迈的老父。张宗昌被杀,消息传回灵家村,又是这位彩玉,带着年仅八岁的女儿来到济南,在一位好心人的暗中指点下,一路寻找到郊外这片小树林。
三天后,张宗昌的尸体被运回了山东掖县灵家村,埋在自家老宅后的一片小竹林中。那年的彩玉年仅26岁。26岁的彩玉从此后没再嫁人,靠着张宗昌当年留下的银元,置下的田产,自行耕种,一边养育着女儿,一边守护着张宗昌的坟墓,艰难度日。直至1982年8月,彩玉无疾而终,时年76岁。
张宗昌一生妻妾无数,耍过的女人更是不计其数,唯独这位当年刘宝瑞送给他的第十九位姨太太彩玉,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张宗昌。假如张宗昌地下亡灵有知的话,也应该感到一丝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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