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目:《入伍后》、《我的小学教育》、《岚生同岚生太太》、《松子君》、《屠桌边》、《炉边》、《记陆弢》、《传事兵》、《过年》(戏剧)、《蒙恩的孩子》(戏剧)。
本篇只收录小说。
入伍后
一学吹箫的二哥
像是他第二,其他的犯人都喊他做二哥,我也常常二哥二哥的随了众人喊起他来了。
二哥是白脸长身全无乡村气的一个人。并没有进过城入过学堂,但当时,我比他认的字要少得多。他又会玩各种乐器。我之所以同二哥熟,便是我从小时就有着那种爱听人吹唢呐拉四胡的癖好。因为二哥的指导,到如今,不拘一管箫,我都能呜呜的吹出声音来,虽然是不会怎样好,但二哥对我,可算送了一件好的要忘也无从忘的悲哀礼物了。在近来,人的身体不甚好,听到什么地方吹箫,就像很伤心伤心,固然身体不好把心情弄得过于脆薄,是容易感动的原因之一种,但,同时也是有了二哥过去的念头,经不着撩拨,才那么自由的让不快的情绪在心中滋长!我有时,还这样想:在这世界中,缺少了力,让事实自由来支配我们一切软弱得如同一块粑的人,死或不死,岂不是同类异样的一个大惨剧么?忽然会生出足以自吓的慈悲心,也许便是深深的触着了这惨剧的幕角原因吧。
想着二哥,我便心有悲戚,如同抓起过去的委屈从新来受的样子。二哥的脸相,竟像是模糊得同孩时每早上闭眼所见葵花黄光一样,执了意要它清楚一点就不能,但当不注意时,忽而明朗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不必要碰时候我也容易估定的,便是二哥样子是颇美,各部分,尤其是鼻子,和到眉眼耳朵。或者,正因其是美,这印象便在我心上打下结实的桩来,使我无从忘怀吧。我对于这样的自疑,也缺少自护的气力,有一时,我是的确只有他的性情与模样的美好温良据在我心中,我始觉到人生颇为刻酷的。
这我得回头说一些我们相识的因缘。
民国七年,我出了故乡,随到一群约有一千五百的同乡伯伯叔叔哥子弟兄们,扛了刀刀枪枪,向外就食,大地方没有占到,于是我们把黔游击队放弃了的芷江的东乡几个大一点的村镇分头占领了。正因为是还有着所谓军民两长的清乡剿匪的委令,我们的同乡伯伯叔叔们,一到了砦里,在未来以前已有了命令,所传的保甲团总,把给养就接接连连送上来了。初到的四五天,我们便是在牛肉羊肉里过的生活,大吃大喝,甚至于有过颇多的忘了节制的弟兄们,为了不顾命的喝吃,得了颇久的病。不是为了大吃大喝,谁想离了有趣的家乡?吃以外我们一到像是还得了很多的钱。这钱立时就由团长伯伯为分配下来,按营按连,都很公平,照了职务等次,多少不等。营长叔叔是不是也拿?我可不知道了。团长伯伯的三百元,我是见到告示,说是全赏给普通弟兄们让大家瓜分的。我那时也只能怪我身个儿同年龄太小,用补充兵的名义,所以我第一次得来的钱,是三块七毛四。这只是比伙夫多七毛四分的一个数目而已。但也是我可喜的事。人家年长得多,身体又高又大,又曾打过仗,还比我这才入伍的孥孥①多得块多钱哩。
三块多钱处分的情形,除了我请过一次棚内哥弟吃过一对鸭子外,我记不清楚了。
我们就是那么活下来,非常调谐,非常自然。
住处是杨家祠堂。这祠堂大得怕人。差不多有五百人住下,却还有许多空处。住了有一年,我是甚至于有好些地方还不敢一人去,不单是鬼,就是那种空洞寥阔,也是异样怕人的。不知是怎么意思,当真把队伍扯出去打匪虽是不必做的事,但是,却连我最怕的每日三操也像是团长伯伯可怜我们而免了。把一根索子,缠了布片,将索子从枪眼里穿过,用手轻轻的拖过去,这种擦枪的工作,自然是应得像消遣自己来做做,不过又不打靶,是这样镇日的擦,各人的枪筒的来复线,也会就是那么擦融吧。当真是把枪口擦大,又怎么办?不久,我们的擦枪工作于是也就停下来了。
不知是那一个副官做得好事,却要我们补充兵来学打拳。这真是比在大田坪叉了手去学走慢步还要坏的一件事情!在吹起床号之后就得爬起,十分钟以内又得到戏台下去集合,接着是站桩子,练八进八退,拳师傅且口口声声说最好是大家学“金鸡独立”(到如今我还不知道这金鸡独立,把一只脚高高举起,是有什么用处)。把金鸡独立学会时,于是与我一样大小的人每天无事就比起久来了。小聪明我还有一点,是以我总能把许多大的小的比败。师傅真是给了我们一种娱乐。因为起得早,到空旷处吸了颇多的干净空气,身体像是日益强壮了,手膊子成了方形,吃饭也不让人,在我过去的全部生活中,要算那时为最康健与快乐了吧。
我们第四棚,是经副官分配下来,住在戏台下左边的。楼上是秘书处,又是军法处,他们的人数总有我们两倍多,但也像并没有许多事可以送那些师爷们去做,从书记处那边栏杆空处,就时常见到飞下那类用公文纸画上如同戏台边的木刻画的东西来,这可以见出大家正是同样的无聊。我还记得我曾拾了两张白纸颇为细致的画像,一为大战杨再兴,一为张翼德把守芦花荡,最动人的是张飞,胡子朝两边分开,凶神恶煞,但又不失其为天真。据一个弟兄说这是军法长画的,我于是小心又小心,用饭把来妥妥贴贴粘在我睡处的墙上了。住处虽无床,用新锯的还有香气的柏木板子铺成,上头再用干稻草垫上,一个人一床棉被,也不见得冷。大家睡时是脚并脚头靠头,睡下来还可以轻轻的谈笑话的,这笑话不使楼上人听到,而大家又可乐。到排长来察时,各人把被蒙了头,立时假装的鼾声这里那里就起了。排长其实是在外面已听了许久。可是虽然知道我们假装,也从不曾发过气。他果真是要骂人,到明天大家上后山去玩,不和他亲热,他就会找到不能受的寂寞了。说到排长也真好笑。因为年纪并不比我们大几多,还是三月间二师讲武堂毕的业,有两个兵士是他的叔叔辈,点名到我们这一排时,常受窘到脸红,真难为他!“四叔,我们钓鱼去呀!”这是一个笑话。因为排长对他的兵士曾这样又恭敬又可怜的邀约过,以后见到排长,一说到“四叔,我们……”排长就笑着走开了。
在放肆得像一匹小马一样的生活中,经过半年,我学会了泅水,学会了唱山歌,学会了嗾狗上山去撵野鸡,又学会了打野物的几样法术(这法术,因为没有机会来试,近来也就全忘了)。
有一天,像是九月十四样子,副官忽然督工人在我们住处近边建起一座棚栏来了。当那些大木枋子搬来时,大家还说是为我们做床,到后才知道是特为囚犯人的屋子的。不是为恐怕我们寂寞才来把临时监牢建筑到这里,真是没有什么理由。“把监牢来放在我们附近,这不是伯伯叔叔有意做得可笑的事么?”于是用话激了丁桂生,丁桂生,是营长的二少爷,也是我们的同班补充兵,还说:
“去呀,到七叔那里去说!”
那小子,当真便走到军法长那里去抗议。不过,结果是因为犯人越来越多,而且所来的又多半是“肥猪”,于是在戏台旁筑监牢的理由就很充分的无从摇动了。
第二天,午时以前,监牢做成后,下午就有三个新来的客,不消说看管的责任就归了我们。逃脱是用不着担心的。这些人你让他逃也不敢。这原故是这类人并不是山上的大王或喽啰。他们的罪过只是因为家中有了钱而且太多。你不好好的为他们安置到一个四围是木柱子的屋子里,要钱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呵!果真是到了这屋子还想生什么野心逃走,那就请便吧,回头府上的房子同田地再得我们来收拾。把所有的钱捐一点儿出来,大家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吃酒拉炕。关于用力量逼迫到这类平时坏透了的士绅拿出钱来,是不是这例规还适用于另一个世界,我可不知,但在当时,我是觉得从良心上的批准,像这样来筹措我们的饷项,是顶合式而又聪明的办法了。
桂生回头时诉说他是这样的办的交涉:
“七叔,怎么要牢?”
“我七叔就说:牢是押犯人的!”
“我又说:并没见一个犯人;犯人该杀的杀,该放的放,牢也是无用!”
“七叔又说:那些不该杀又不能放的,我们把他押起来,他钱就屙马屎样的出来了。不然大家怎么有饷关呢?”
“我就说:那么,牢可以放到别处去,我们并不是来看管犯人的。”
“这些都是肥猪,平常同叔叔喝酒打牌,要你们少爷去看管也不是委屈你们——七叔又是这么说。”
“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行个礼下来了。”
“好,我们就做看犯人的牢头,也有趣。”这是听了桂生报告后大家说的。
有趣是有趣,但正当值日那时节,外面的热闹,可不能去看了。
第二天副官便为我们分配下来,每两人值日一天,五天后轮到各人一次。值日的人,夜间也只能同那派在一天的弟兄分到来瞌睡。不知道的,会以为是这样就会把我们苦了吧,其实是相反的。你不高兴值夜班,不拘是谁都愿意来相替。第一个高兴为人替到守夜的便是桂生,以前日子,他就每夜非说笑话到十二点不能合眼。值夜班后,他七叔又为我们立了一个新规例,凡是值夜的人得由副官处领取点心钱两毛:牺牲一个通宵,算一回什么事?有两个两毛钱合拢来是四毛,两毛钱去办烧鸡卤肉之类,一毛钱去打酒,剩一毛钱拿去大厨房向包伙食的陈大叔匀饭同猪油,后园里有的是不要钱买的萝卜和芫荽,打三更后,便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将起来,酒喝完了,架三块砖头来炒油炒饭,不是一件顶好玩的事情么?并且,到酒饭完了,想要去睡时,天也快要亮了。
我之所以学会喝酒,便是从此为始。
下面我说一段我们同我们的犯人的谈话:
“胡子,你怎么还不出去?这里老人家住起来是太不合宜了!”
“谷子卖不出钱,家中又没有现的——你给我个火吧。”
我给了他一根燃着的香,那犯人便吸起旱烟来了。
桂生又问:“你家钱多着咧,听军法长说每年是有万多担谷子上仓,怎么就莫有钱?”
“卖不出钱!”
“你家中地下必定埋得有窖,把银子窖了!”一个姓齐的说。
“莫有,可以挖,试试看。”
“那我们明天就要派人去挖看!”桂生和我同声的吓他。
“可以,可以,……”
其实我们一些小孩子说要明天去挖,无论如何是不会成为事实的,但胡子土财主,说到可以可以时,全身就已打战了。这胡子在同我们谈话的三天以后,像是真怕军队会去挖他窖藏的样子,找到了保人,承认了应缴的五千块钱捐款,就大摇大摆拿了旱烟袋出去了。这胡子像是个坐牢的老手,极其懂得衙门中规矩似的,出去之后,又特送了我们弟兄一百块洋钱。我们没有敢要,到后他又送到军法长处去,说是感谢我们的照料,军法长仍然把钱发下来,各人八块,排长十六,伙夫四块,一百元是那么支配的,补充兵第二次的收入,便是当小禁子得来的八元!对于那胡子,所给我们的钱,这时想来,却对胡子还感到一点愤恨,在当时,因为他有着许多钱,我们全队正要饷,把他押起来,至少在我们十个年青小孩天真的眼光看起来,是一种又自然又合理的事,但胡子,却把我们待成了真的以靠犯人赏赐的禁子样子,且多少有一点儿见了我们对他不虐待眼见得就是为要钱的原故,这老东西真侮辱了我们了。守犯人是一件可以发财的差使,真不是我们那时所想到的事。并且我们在那时,发财两个字也不是能占据到心中,我们需要玩比需要钱还厉害。或者,正因其为我们缺少那种人生的发财的欲望与技术,所以司令官才把我们派去办理那样事情吧。
牢中一批批大富户渐渐变成小富户了,这于我们却无关。所拘的除了疯子吵吵闹闹会不让我们能睡觉以外,以后的是一个乞丐,我们也会仍能在同一情形下当着禁子吧。
不久,小富户由三个变成两个,两个而一个,过一日,那仅有的一个也认了罚款出去了。于是我们立时便忽然觉到寂寞起来。习惯了的值夜在牢已空了之后当然无从来继续,大的损失便是大家把吃油炒饭的权利失去了根据了。“来一个哟,来一个哟。”大家各自的在暗中来祈祷,盼望不拘是大富小富,只要来一个在木棚栏里住,油炒饭的利益就可以恢复。
可是犯人终不来,一直无聊无赖过了那阴雨的十月。
天气是看看冷下来了;大家每天去山上玩,随意便捡柴割草,多多少少每一人一天总带了一捆柴草回营盘。这一点我是全不内行的一个人。正因了不内行,就也落得了快活。别人所带回的是冬天可以烤火的松香或别的枯枝,我则总是扛了一大束山果,回营来分给凡是我相熟的人。有时折回的是花,则连司令那里,桂生家爹,同他七叔处,差遣棚杨伯伯,传达处,大厨房陈叔,一处一大把,得回许多使我高兴的奖语谢语,一个人夜里在被盖中温习享受。不过在我们刚能用别的事情把我们充禁子无从得的怅惘拭去时,新的犯人却来了。
我记到我是同一个姓胡的在一株大的楠木树上玩,桂生同另一个远远的走来,“呀!”他大声嚷着,“来了,来了,我才看到押了五个往司令部去!”从楠木上溜下来就一同跑回去看。桂生家七叔正在审讯。
“预备呀!”我是一见到那墙角三块为柴火熏黑的砖,就想起今晚上的油炒饭。
因为看审案是一件顶无趣味的事,于是,我们几个先回了营的人,便各坐在自己铺上等候犯人的下来。
“今天是应轮到我!”大家都对于这有趣的勤务愿意来担负。
夜里是居然有了五个犯人。新的热闹,是给了我们如何的欢喜啊!我记得这夜是十个人全没有睡觉,玩了一个通宵,像庆祝既失的地盘重复夺还的样子,大家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楼上桂生的七叔喊了又喊“大家是要睡”,在每一次楼上有了慈爱的温和的教训后,大家又即刻把声音抑下来。但谁都不能去睡!我们又相互轮到谈笑话,又挑对子两个人来练习打架。兴儿还不曾尽,天是就发白了,接着,祠堂门前卫兵棚的号兵,也在吹起床喇叭了。
五个犯人之中就有二哥在。到两天以后我们十个人便全同二哥要起好来了。知道是二哥之所以坐牢不是为捐款,是为了仇家的陷害,不久便可以昭雪,以后,便觉得二哥真是一个好人,而且这样的好人,是比桂生家七叔辈还要好。大致或者二哥之善于说话,也是其所以使我们同情的一种吧。他告我们是离此不到二十里的石门寨上人,有妈没有父亲。这仇家是从远祖上为了一个女人结起的,这女人就是二哥的祖母,因为是祖母在先原许了仇家,到后毁约时打了一趟堡子,两边死了许多子侄,仇就是那么结下,以后,那一边受了他们祖宗的遗训,总是不能忘记当年毁约的耻辱,二哥家父亲就有过两次被贼攀赃污盗,虽到后终得昭雪,昭雪后不久也就病死了。二哥这次入监,也已经是第二次,他说是第一次在黔军军法处只差一分一秒险见就被绑了哩。
问他:“那你怎不求军队或衙门伸冤反坐?”
他说:“仇家势力大,并且军队是这个去了那个来,也是枉然。”
又问他:“那就何不迁到县里去住?”
说是:“想也是那么想,可是所有田坡全是在乡里,又非自己照料不可。”
“那你就只可听命于天了!”
他却轻轻的对我说:“除非是将来到军队里做事也像你们的样子。”
二哥是想到做一个兵来免除他那不可抵抗的随时可生的危险的。但二哥此时却还正是一个犯人。怎么有法子就可以来当兵?他说的话桂生也曾听到,桂生答应待他无事出狱后,就为他到其爹处去说情。
因为是同二哥相好,我们每夜的消夜总也为他留下一分。他只能喝一杯酒。他从木窟窿里伸出头来我们就喂他菜喂他酒,其实他手是可以自己拿的,但是这样办来,两边便都觉得有趣。像是不好意思多吃我们的样子,吃了几筷子,头便团鱼样缩进去了,“二哥,还多咧,不必客气吧。”于是又不客气的把头伸出来。在消夜过后,二哥就为我们说在乡下打野猪以及用药箭射老虎的一些事。有时不同他说话他仍然也是睡不下去,或者,想到家中的妈吧。在我们还没有同二哥很熟时,二哥的妈就来过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高大乡下人,穿蓝色衣服,在窟窿边同二哥谈了一些话,抹着眼泪就去了。以后就没有再来,问二哥才知道那就是他妈,知道这边并无大危险,所以回家去照料山坡去了。他妈第二次来时,我们围拢去同她说话,才看出这妇人竟与二哥一个模样,都是鼻梁骨高得极其合式,眉毛微向上略飞,大脚大手,虽然是乡下人样子,却不粗卤。这次来时为二哥背了一背笼红薯,一大口袋板栗,二哥告她在此是全得几个副爷相看护,这一来却把老太太感动了。一个一个来作揖,又用母亲样的眼光来觑我们,且说自己把事做错了,早知道,应当要庄上人担一挑红薯来给大家夜里无事烧起吃。最后这老太太便强把特为她儿子带来的一袋栗子全给了我们,背起空背笼走了。其实是纵不把我们,二哥的东西,我们是仍然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让着来吃的。
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原故,每次要桂生去他七叔处打听二哥的案件,总说是还有所候,危险虽不有,也得察明才开释。既然是全无危险,二哥也像没有什么不愿意久住的道理了。我们可没有替别人想当到大家都去山上打雀儿时,一个人住在这棚栏子里是怎样寂寞。照我们几个人的意思,二哥就是那么住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若果真是二哥一日开释,回了家乡,我们的寂寞,真是一件不可受的寂寞呀!
有一天,不知姓齐的那猴子到什么地方抢来一个竹管子,这管子我们是在故乡时就见到过的。管子一共是七个眼,同箫样,不过大小只能同一枝夺金标羊毫笔相比。在故乡吃了晚饭后,大街上就常有那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汉,腰带上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东西,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管子来吹起,声音呜呜喇喇,比唢呐还要脆,价值大概是两个铜子一枚,可是学会吹的总得花上一些儿工夫。桂生见到那管子了,抢过来吹,却作怪不叫。我拿过来也一样的不服我管理。
“我来,我来!”二哥听到外面吵着笑着,伸出头来见了说。
“送二哥试来吹吹!”桂生又从我手里抢过去。
呵,棚栏里,忽然呜呜喇喇起来了。大家都没有能说话。各人把口张得许多大,静静的来听。不一会,楼上也知道了,一个胡子书记官从栏干上用竹篾编好黄连纸糊就的窗口上露出个头来,大声问是谁吹这样动人的东西!大家争着告他是犯人。二哥听到有人问,却悄悄的把管子递出来了。桂生接过拿上楼去给那胡子看,下来时高兴的说七叔告二哥再吹几个曲子吧。二哥是仍然吹起来。变了许多花样。竟像比大街上那卖管子的苗老庚还吹得动人。楼上的师爷同楼下的副爷,就呆子样听二哥吹了一个下午。
到明天,又借得一枝箫来要二哥试吹,还是一样的好听。待到大家听饱了以后,就勒着要二哥为指点,大家争到来学习,不过,学到两三天,又觉到厌烦放下了。可是我因此就知道了吹箫的诀窍,不拘一枝什么箫,到我手上时,我总有法子使它出声了。这全是得二哥传的法。二哥还告我们他家中是各样乐器都有的;琵琶,筝,箫,笛子,只缺少一个笙,在乡中,笙是见也无从见到的,但他预备将来托下常德卖油的人去带,说是慢慢的自己来照到书去学。
音乐的天禀,在二哥,真是异样的。各样的乐器,他说都是从人家办红白喜事学来的。一个屈折颇多的新曲,听一遍至两遍也总可熟习,再自己练习一会,吹出来便翻了许多更动人的声音了。单凭了耳朵,长的复杂的曲子也学会了许多。自己且会用管子吹高腔,摹仿人的哼着的调子。又可以摹仿喇叭。关于军歌也是异常熟习。本来一个管子最多总不会吹出二十个高低音符的,但二哥却像能把这些三个或四个音揉碎捏成一个比原来的更壮大,又像把一个音分成两个也颇自然的。
像是有了规则的样子,虽然上头也同我们一样的明知二哥的案子全是被了别的贼匪所诬赖,仇家买合的匪是把头砍下了,但平安无事的二哥,仍然还得花上一百元名为乐捐的罚款,才能出门。真是无聊呵,像才嫁了女的家中,当二哥出去以后!
二哥是在吃了早饭时候出去,到夜里,又特意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剃了一回发,来到我们棚里看我们的。不过这时我却出了门。二哥便同桂生谈笑了一阵,桂生为他打了半斤酒,买来一些卤牛肉,说是“还刚被一个人扯到喝了一顿呢”,但也勉强同桂生喝了一小茶盅酒。他又要桂生为他去试问问营里,若是不为什么资格所限的话,是愿意自己出钱买一枝枪来同我们做补充兵的。桂生同其他几个是同声说果若是二哥能来到营里,班长的位置是非二哥来做不可的。我们正少一个班长哩。到我回营时,二哥却已返到一个亲戚家去了。
因为是记到二哥说的明日便当返石门寨去看看妈,过几天稍稍把家事清理一下就又返身来候信,所以虽然是一对着棚栏便念着像嫁去的二哥,但总料想第二次见到二哥时,我们便要更其放肆的来一同喝酒说笑了。我是因了二哥允许我的一枝箫,便更觉念念,恐怕是二哥来了后一时不能入营,就时时刻刻催到桂生到他爹处去撒赖,桂生七叔是也知道二哥的为人的,经他帮到一说,事情便是这样妥贴了。只等二哥从石门寨回来,枪不必自己买,桂生家七叔就做了保人补上一个名字。
至少是当时的我,异样的在一种又欢欣又不安的期待中待着二哥的!我知道时间是快要下雪了。一到雪后,我们就可以去试行二哥所告我们的那种法术,用鸟枪灌了细豆子去打班鸠,桂生的爹处那两匹狗,也将同我们一样高兴,由二哥领队,大家去追赶那雪里的黄山羊!若是追赶的是野猪,我们爬到大树上去,看二哥用耳巴子宽的矛子去刺野猪,那又是如何动人的一幕戏同一张画!
一天,两天,……二哥终于不见来,到第四天桂生从他七叔处得来一个坏消息,二哥的妈在二哥出牢第三天,就有一个禀,说是儿子正预备着一切要来当个兵,夜里几个脸上抹了烟子的人,把儿子从家中拖出去跑了……第二个禀贴便是说已在坳上为人发现了儿子的死掉了的尸,头和手脚却已被人用刀解了下来束成在一处,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杀,只要求为儿子伸冤。桂生说完,大家全哭了。若是二哥还是坐在监牢里,总不至于这样吧。这不消说是仇家见到二哥这次又没有为军队认做匪,自己的陷害不成功,眼看到二哥是仍然平平安安回到家里来;并且二哥行将来营里当兵的消息,总又是那位爽直的老太太透露了出去,所以仇家就出了这样一个毒计策,买人把二哥割了。
……箫是不必学了!我们那一棚的班长也只好让他那样缺着下去了!桂生呵,要你爹把那两匹狗打了吃掉吧!没有二哥,山羊是赶不成了!
桂生听着我的伤心的话语,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爬到凳子上头去,把墙头上悬着那一大捆带壳的细绿豆,取下来掷到地上后,用脚蹂的满地是豆子。
“要这东西是有什么用处?将来谁再打班鸠就是狗养的!……”
这夜对着空的监牢,我们才感到以前未曾经过的大的空虚。同样的心情,就是二姊死了让尸身塞到棺木以后,眼见得为几个肮脏伕子抬去后,那样的欲哭不能的到堂屋里去烧夜香时候!
在快要过年了的那几天,我们是正用着生的棕布包了脚,在那没膝的厚雪里走动开差到麻阳县去的。在路上,见着那白的雪上山狸子的一串脚踪迹,经我悄悄的指点给桂生,不久是大家也都见到了。大家都会意。因为这样小小的印子,引起了我们对二哥的怀念,又无一个人敢提出关于二哥的话语,觉得都很惨戚。山狸子的脚迹是在雪消后就会失去的,二哥却在我们十个人心上,留下一个不容易为时间拭去的深的影子了。
到近来,使我想起死的朋友们而辄觉惘然的,是已有了差不多近十个。二哥算是我最初一个好朋友。还是能吃能喝活着的当年那九个副爷们,虽然是活的方法同趣味也许比往日要长进了许多,像桂生同小齐是在前年见着时就已经穿了上尉制服的,不过,我们的当年那种天真的稚气,却如同二哥一样早已死去成灰了。想大家再一同来酒呀肉呀你一杯我一筷的不客气的兄弟样吃喝,是一件比做皇帝还要难的事。就是真实的过去,也成了梦幻似的传奇似的事情,在此时要去当兵的年青人,谅亦无从去找到那同样浪漫的不羁的生活教训了。
死不甘心生又不能的吉弟,在无可奈何中往东北陆军第二旅当兵去了。送他去时,见到他眼泪婆娑的一个人进那二旅司令部,回头在车子上,我想到我在比他还幼小的年龄出门入伍的情形,又想到不期望在我如今居然却来改了业,而改业后仍然还不能忘情于过去,心里忽然酸楚起来,泪便堕在大褂前幅上面了。吉弟呵,勇敢一点吧。这里的军中不比家庭,官佐上司不是父母,同队弟兄也与我们朋友是异样,这一次我希望是我最后见到你的小孩子的眼泪,以后你就能把眼泪收拾起来,学做一个大人!我是像你这样十七岁的年纪时,便已管理十个比我还大的人,充班长每日训练别人了。你当随时小心又小心,莫让人拿你来做整理军纪的证明。凡事都得耐烦去做,忍了痛对你生活去努力。你应当用力量固执着你的希望向前去奋斗,到力尽气竭为止。你当认清你生活周围的敌人:时时想打仗的军阀?不是的!穿红绿衣裳用颜料修饰眼眉的女人么?不是的!在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下养成的一切权威,就是你的敌人!在两样的命运下,我是希望你没有为枪呀炮呀打死,徼倖能活下找得出对于这世界施以一种酷刻的报复的。在生活的侮辱下糟踏,与其每天每天去尽了全力与柴米油盐来打仗,结果胜负还是未可知,不如走这士大夫所不齿的一条路,还是于你我都适宜。一切的站到幸运上的人,周围的事实是已把他们思想铸定成为了那样懦怯与自私,他们那能知道一个年青的人在正好接受智慧的时候为生活压下而继续死去是普遍的事实?他们那能知道他以外的还有生活的苦战?那类口诵着陈旧的格言说是“好男不当兵”的圆脸凸肚绅士们,我是常常的梦到我正穿起灰衣在大街上见一个就是一个耳刮的。这可笑的梦我竟常常要做。呵,小的弟弟,那类绅士的教训,若是在你心中居然生了足以使你自惭的坏影响,真是不应该!目下的,在此几个穷苦朋友们,还梦着呓语着,要在艺术上建设什么,找寻什么,在追求中却为了饥饿而僵仆,让冬的寒风在头上代表人类做冷峭的狞笑,这样的结果一无所得,包着苦恼死去的朋友们,这里那里全是,从这种悲剧的继续中,已给了我们颇大的真而善的教训了,当兵,便是我们这类人从梦中找不到满足复仇的一条大路!虽然这并不是一条平坦的路,但比之于类乎“秀才造反”的途径,已是异样的清楚了。吉弟,好好的对着新的生活努力吧。你好好的学一个大人,不要时时眼泪婆娑,不要如我六弟那样莽,我同你村哥也就可以放心了。我们是在同一命运下竭着力量来同生活抗拒的人,看了为可怕的时间所捏碎我们的天真与青春,真是只有抚着脸儿来痛哭,但是,向渺茫的那一点儿光明去看吧。过去的是已经成为过去了。好好的运用着未来也不为迟!得你来信,说是除了带皮帽子大家骤然相对时要不禁微笑外一切都还好过,你会不知道我在接到你这信以后是怎样在喜悦与惆怅中眷念着我过去的自己!恐怕你仍然免不了初离开我们的寂寞,我才来写这一篇我的入伍生活,愿你有好的朋友,也能如我当时,只是不要到了我这样年纪时,却来改了业,写当年的一切给你小的朋友看!
本篇发表于1927年1月1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署名沈从文。
①孥孥,凤凰土语,指弟弟,老弟。
我的小学教育
一木傀儡戏
二八月,土地菩萨生日,街头街尾,有得是戏!土地堂前头,只要剩下来是两丈宽窄的空地,闹台就可以打起来了。这类木傀儡戏,与其说是为娱那土地一对老夫妇,不如说是为逗全街的孩子欢心为合式。别的功果,譬如说,单是用胡椒面也得三十斤的打大醮,捐钱时,大多都是论家中贫富为多少的,惟有土地戏,却由募捐首士清查你家小孩子多少,像我们家有五个姊妹的,虽然明知道并不会比对门张家多谷多米,但是钱,总捐得格外多。不捐,那是不行的。小孩子看戏不看戏是不问。但若是你家中孩子比别人两倍多,出捐太少,在自己,良心上说来,也会不好意思吧。
戏虽在普通一般人家吃过早饭后才开场,很早很早,那个地方就会已为不知谁个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惟有“土地堂前猪屎多”,在平时,猪之类,爱在土地堂前卸脱它的粪便,几乎是成了通例的,唱戏日,大家临时就懂了公德心,知道妨碍了看戏是大家所抱怨的,于是,这一天,就把猪关禁起来了。你若高兴,早早的站在自己门前,总可以见到戏箱子过去,押箱子的我们不要问就可以知道是“管班”。每一口箱子由两个挑水的人抬着,箱子上有各样好看的金红漆花,有钉子,有金纸剪就“黄金万两”连连牵牵的吉利字样的字,一把大牛尾锁把一些木头人物关闭着。呵,想象到那些花脸,旦脚,尤其是爱做笑样子的小丑,鼻子上一片白粉,豆腐干似的贴着,短短的胡子,……而它们,这时是一起睡在那一只大木箱子里,将要做些什么?真可念!我们又可以看到一批年老的伯娘婆婆,搬了凳子,预先去占坐位的。做生意的,如像本街光和的米豆腐担子,包娘的酸萝卜篮子,也颇早的就去把地盘找就了。
饭吃了,一十六个大字,照例的每日功课,在一种毫不用心随随便便的举动下,用淡淡的墨水描到一张老连纸上后,所候的就是“过午”那三十枚制钱了。关于钱的用处,那是预先就得支配的。所有花费账单大致如左:
面(或饺子)一碗,十二文。
甘蔗一节,三文。
酸萝卜(或蒜苗),五文。
四喜的凉糕,四文。
老强母亲的膏粱甜酒,三文。
余三文作临时费。
凉糕,同膏粱甜酒,母亲于出门时,总有三次以上嘱咐不得买吃的,但倘若是并无其他相当代替东西时,这两样,仍然是不忍弃置呀。有时可以把甘蔗钱移来买三颗大李子,吃了西瓜则不吃凉糕。倘若是剩钱,那又怎么办?钱一多,那就只好拿来放到那类投机事业上去碰了!向抽签的去抽糖罗汉,有时运气好,也得颇大的糖土地。又可以直接钱换钱,去同人赌骰子,掷“三子侯”。钱用完时,人倦了,纵然戏正有趣,回家也是时候了。遇到看戏日,是日家中为敬土地的原故,菜是格外丰富。“土地怎不每月有一个生日呢?”用一种奇怪的眼睛嗾着桌上陈列的白煮母鸡,问妈,妈却不应,待到白煮鸡只剩下些脚掌肋巴骨时,戏台边又见到嘴边还抹油的我们了。
在镇筸,一个石头镶嵌就的圆城圈子里住下来的人,是苗人占三分之一,外来迁入汉人占三分之二,混合居住的。虽然是多数苗子还住在城外,但风俗,性质,是几乎可以说已彼此同锡与铅样,融合成一锅后,彼此都同化了。时间是一世纪以上,因此,近来有一类人,就是那类说来俨然像骂人似的,所谓“杂种”,就很多很多。其初由总兵营一带,或更近贵州一带苗乡进到城中的,我们当然可以从他走路的步法上也看得出这是“老庚”,纵然就把衣服全换。但要一个人,说出近来如吴家杨家这两族人究竟是属于那一边?这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若果“苗女儿都特别美”,这一个例可以通过,我们就只好说凡是吴家杨家女儿美的就是苗人了。但这不消说是一个笑话。或者他们两家人,自己就无从认识他的祖宗。苗人们勇敢,好斗,朴质的行为,到近来乃形成了本地少年人一种普遍的德性。关于打架,少年人秉承了这种德性,每一天每一个晚间,除开落雨,每一条街上,都可以见到若干不上十二岁的小孩,徒手或执械,在街中心相殴相扑。这是实地练习,这是一种预备,一种为本街孩子光荣的预备!全街小孩子,恐怕是除非生了病,不在场的,怕是无一个吧。他们把队伍分成两组,各由一较大的,较挨得起打的,头上有了成绩在孩子队中出过风头的,一个人在别处打了架回来为本街挣了面子的,领率统辖。统辖的称为官,在前清,这人是道台,是游击,到革命以后,城中有了团长旅长,于是他们衔头也随到转变了。我曾做过七回都督,六弟则做过民政长,都督的义务是为兄弟伙出钱备打架的南竹片;利益,则行动不怕别人欺侮,到处看戏有人护卫而已。
晚上,大家无事,正好集合到衙门口坪坝上一类较宽敞地方,练习打斤斗,拿顶,倒转来手走路,或者,把由自己刮削得光生生的南竹片子拿在手上,选对子出来,学苗子打堡子时那样拼命。命固不必拼,但,互相攻击,除开头脸,心窝,“麻雀”,只在一些死肉上打下,可以炼磨成一个挨得起打的英雄好汉,那是事实吧。不愿用家伙的,所谓“文劲”,仍可以由都督,选出两队相等的小傻子来,把手拉斜抱了别个的身,垂下屁股,互相纽缠,同一条蛇样,到某一个先跌到地上时为止,又再换人。此类比赛,范围有限,所以大家就把手牵成一个大圈儿,让两人在圈中来玩。都督一声吆喝,两个牛劲就使出了,倒下而不愿再起的,算是败了,败者为胜利的作一个揖,表示投降,另一场便又可以起头。亦有那类英雄,用腰带绑其一手,以一手同人来斗的,亦有两人与一人斗的。总之,此种练习,以起疱为止,流血,也不过凶,不然,胜利者也觉没趣,因为没一个同街的啼哭回家,则胜利者的光荣,早已全失去了。
这一街与另一街必得成仇,不然,孩子们便找不出实际显示功夫的一天!遇到某街某衕,土地戏开场,他们就有得是乐了。先日相约下来,做个预备。行使通知的归都督,由都督檄团长去各家报告。各人自预备下应用的军器,这真是少不得的一件东西!固然,正式冲锋上,有由各方首领,各选人才,出面单独角力,用不着军器的时候,但,终少不了!少了军器,到说是“各亮器械宽阔处去”时,恐怕气概就老不老早先馁下了。或是短短木棒,或是家中晒棉纱用的小竹筒,都可以。最好最正式的军器是“南竹块”,这东西,由一个小孩子方面打到另一小孩子身上时,任怎样有力,也不会大伤。且拿南竹片可以藏到袖中,孩子们学藤牌时,又可以充砍刀用,是以家中也不会禁止。缺少军器的可以到都督处去领取两枚小钱,到钱纸铺去,自己任意挑选。竹片在钱纸铺中,除了夹纸已成了废物,也幸有了这样一种销路,不然,会只有当柴烧了。
其团长通知话语,大约如下:
据探子报;△月△日,△△街,唱土地戏△天,兄弟们应各备器械,前往台边,占据地盘。奋勇当先,各自为战,莫为本街出丑,是所望于大家!
此出于侵略一方面,能具侵略胆量者,至少总有几位脚色,且有联络或征服其他团体三个以上的力量才敢正式宣布,不然,戏纵要看,也只好悄悄的,老实实的,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罢了。戏属本街呢,传语当为“△月△日,本街△段唱木人头戏,热闹非凡,凡我弟兄,俱应于闹台锣鼓打过以前,执械戎装到场,扎守台边。莫为别地痞子欺侮,致令权利失去!其军械不齐又不先来都督处领取款子的。罚如律。”
关于赏罚律,抄数则例示:
见敌远走者,罚钱一文。
被打起疱不哭哼者,赏钱一文。
在别处被二人以上围打不伤者,赏钱二文。
被人骂娘三句,挑战不敢动手者,罚钱二文。
不是说到这一群小宝贝预约下来的事情么?在戏场开锣以前,空头唢呐还呜呜的吹时,本街的孩子们,三个五个,满面光辉,如生日是属于自己一样,吃得肚子饱饱的,迎上前去,就把戏台包围了。所谓台,可不是玩意儿,冠冕堂皇,真了不得呀。十多根如同臂膊大小的木杆竹杆,横七竖八的在一些麻绳子的束缚下绑好后,(远看正如一个立方体的灯笼架子)接着是用破破烂烂灰布青布帐篷一类套上去,照此一来,太阳可以不会再晒到鼓起嘴巴吹唢呐的老秃顶了,一些木头傀儡也就很安静于一方阴影下老老实实休息着了。布篷套上后,已不再像灯笼架子,到后又得那类庙中用的幔子把打锣鼓一般人分隔到内房去,于是远远的看来,俨然也成了一个戏台模样。
打闹台过后,不久就是为某乡约,某保正,或是某老太太,打加官的一套把戏。这真讨厌!在大戏台上,见到一个戴了面具,穿了红衣,随到“铛铛庆铛铛”的一起一落的步法走着,好久好久又才拿起那“加官赐福”或“一品当朝”的红布片子洒开一抖,已够腻人了,如今却由一个木头人再套上一个面具,也亏下面那个舞的人好意思!另一个人口中喊着为某老太太的加官呀,我们回过头去,只要选那人众中脸儿像猫的,必定就是她。她是快活极了,却不知我们都为她羞。不过,这加官打到自己家中的外祖母头上时,那便又当别论了,因为是这么一来,过午的钱,将因外祖母的高兴,把我们吃早饭时所预约下来的用费扩张了。
有一类声音,是未经锣鼓敲打以前,始能听到的,就像:孥孥,你妈又怎不来!婆婆,又怎不把你的外孙也带来!代狗,这里要买盐葵花子!嫂嫂,这里有张空凳!……又有一类声音,是锣鼓敲打以后,平息下来,歇了中台,始能听到的,就像:老肥,米豆腐三碗,热的,多辣子!面客,饺子多作醋!卖糕的,我不要这样的!……到歇晚台时,一切声音就都为拖曳板凳的吱吱咯咯声音吞噬了。也有不少小孩子尖锐的呼声,突出此一片嘈杂的音海,但终于抑下了,深深的陷到这类烂泥样的吵嚷中了,全场板凳移动声像一批顶小的顶坏的边响炮仗往你耳边炸。
到末了,剩下三五个顽皮的不知足的小孩子,用一种研究态度,把手指头塞到口里去,权当钉钉糖吮着,很殷勤的看到戏子们把一个一个木傀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戏台的皮剥去后,依然恢复那灯笼架子的神气,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于灰色葵花子壳中找寻他不意中的幸运,好像一枚当十铜元,一条手巾,一个仅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戏人,在布围子里地下走动着,把木傀儡从暗中伸举起来,至齐傀儡膝部;自己手掌为度,若在台边看戏,利益就太多了。在台边,则一面可以看戏,一面还可见到那个唱戏的人,手中耍着木头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极其可笑的做出俨乎其然的神气,走着戏上人物的步法。一个场面上是旦脚,如像夺阿斗的糜夫人,则耍木头人的那一位,脚步也扭扭捏捏,走动时也正同一个小脚女人样,真可笑极了。揎开布篷,便又可以见到那打锣的,在空闲时把塞到耳朵边正燃着纸煤子吸烟,吹唢呐的,嘴巴胀鼓鼓的,同含了什么两枚核桃之类,又正如杀猪志成吹猪脚那一种派头。台边前,不怕太阳晒,也是一件舒服处,还有一件顶讨便宜的事,就是随意去扳动那些脑后一颗钉挂在绳子上休息的傀儡时,戏子见到也从不呵叱!因为这中还有一个规矩,这规矩是戏在那一街演唱时,则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们许可的法律中,成了戏台周围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权利有如此其多,当然给了其小孩若干强烈的诱惑。帝国主义者之侵略,既无从去禁止另一街为这诱惑已弄得心痒痒的之强项君子,因此一来,保护主权与野心家的战争,便随时都可以发生了。
败了,大家无声无息的退下,把救兵搬来时,又用力夺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报复。胜了,所谓野心家,怀了失败的羞耻,也不再看别人街上唱的戏,都督带领弟兄,垂头丧气回家去,这耻辱也保留下来,等另一机会去了。为竞争存活起见,这之间用得着临时联邦政策。毗邻一街,若无深仇,则可合力排除强权,成功后,把帝国主义者打倒后,则让出戏台前地位三分之一来作携手御外侮的报酬。也有本街孩子极少,犹能抵抗外来之人侵略主权的,此则全赖本街中之大孩子。此类大孩子,当年亦必曾作统领,有名于全城,一切孩子们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济。大孩子初不必帮同作战,或用别的力来相助,所要的是公理的执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来占戏台,本街小孩子诉苦于大孩子时,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斗之徒,为执行评证,使两街孩子,到离戏场较远,不致扰乱唱戏的空地方去,排队成列,各择一人,出面来殴扑,不准哭,不准喊,不准用铁器伤人,不准从旁帮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战,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赛。第一对胜败分明后,又选第二对,第三第四,继其后,以尽本街小孩子为止。到后,总评其胜负。若本街实不敌,则让戏台之一面或两面,作媾和割地议;若胜,则对方虽人多,亦不必退缩。因较大之公证人在旁,败者亦只好携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戏了。要报仇么?下次有得是机会,横顺土地戏是这里那里直要唱二个月以上的,并且土地戏以外也不是无时间。
在打架时,是会要影响到戏的演奏么?我才说到,那请放心,决不会到那样!他们约下来,在解决以前,是不能靠近目的地的。人人都是那样文明,混战独战总得到大田坪里,或有沙土地方去。大坪坝是空阔,平顺,免得误打别的老实小孩们,敌不过而又不甘认败的,且可以在田坪中小跑,如鸡溜头时一样;至于沙子地方,则纵跌猛的摔倒时,不至把身子跌伤,且衣服脏了也容易干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自然哩,在城中,一块大坪,沙子软软的,同棉絮样的地方,就很多!不论他是如何,孩子们,会选地方打架,那是用不着夸张也用不着隐饰的了。
不拘是看戏。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①;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平常日子,上学,买菜,请客,送丧:你若是一个人,又不同你妈,又不同你爸,你又是结下了许多仇的一个人,那真危险!你一出街头,就得准备。起疱是最小的礼物,你至少应准备接受比起疱分量还重一点的东西。闪不知,一个人会从你身边擦过去,那个手拐子,凶凶的,一下就会撞你倒地做个饿狗抢屎的姿势!来撞你的总不止一人。他们无非也是上学,买菜,一类家中职务。他若是一人,明知不是你对手,远远的他见你来,早拔脚跑了。但可以欺的,他总不会轻轻放过。他们都是为人欺苦够了的人。时时想到报复,想到把自己仇人踹到泥里头去,对仇人,没有可报复的方法时,则到处找更其怯弱的人来出气。他们,见了你时,有意无意的,走过你的身边,装装自己爸爸夜里吃多了酒的醉模样,口中哼哼唧唧,把手撑到腰间,故意将拐子作了力来触撞你软地方,撞了你后,且胡胡的用鼻子说着,“怎么,撞人呀!”不理是为一个不愿眼前吃亏的上策。忍不住时,抬起头去两人目光一相接,那他便更其调皮起来!他将对你不客气的笑,这笑中,你可以省得他所有的轻蔑来。或者,他更近一步,拢到你身边来,扬起捏着的拳,恐吓似的很快轻轻落到你背上。你不作声,还是低了头在走,那第二步的撩逗又出来了。他将把脚步拖缓下来,待你刚要走近他身边时,笑笑的脸相,充满难堪的恶意,故意若才见到你的神气:“喔,我道是谁呀!若高兴打架,就请把篮子放下吧。”这只能心里说打架是不高兴的事。虽然在另一个地方,你明知这人是不敢多事的,但如今是到了他的大门左右,一声喊,帮忙的来打狗扑羊的不知就有许多,所以“狗仗屋前”的他,便分外威风起来了。挑战的话大要不外后五种:录下以见一斑。
1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2卖屁股的,慢走一点,大家上笔架城去!
3那个是大脚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4大家来看!这里来一个小鬼!
5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骂,让他点吧,眼前亏好汉是不吃的。你一回嘴,情形准糟。欺凌过路人,这是多数方面一种固有权利,这权利也正如官家拦路抽税样:同是不合理,同是被刻薄,而又应当忍受之事,不然,也许损失还大。并且,此事在你自己,或者先时于你街上,就已把这税收得,这时不过是退一笔不要利息的借款罢了。
关于两街中也有这么一条,“不欺单身上学孩子”,但这义务,这国际公德,也看都督的脚色而定,若都督不行,那是无从勒弟兄遵守的。
木傀儡戏中常有两个小丑,用头相碰,揉做一团的戏,因此,孩子们争斗中,也有了一派,专用头同人相打,但这一派属于硬劲一流,胜利的仍然有同样的吃亏,所以总不多,到后来,简直就把这门战略勾除了。
本篇发表于1926年8月18日《晨报副刊》第1432号。署名懋琳。
①烧包,鬼节(阴历七月十五日)时,为死去的亲人烧成包封好的纸钱。
岚生同岚生太太
岚生先生在财政部是一个二等书记,比他小一点的还有三等书记,大一点的则有……太多了。许是因为职位的原故,常常对上司行礼吧,又不是生病,腰也常是弯的。但这些属于做官的事,不值得来用多少话语形容。横顺这时节,大家对于某种人的描写,正感到厌烦,或者会疑心是故意在纸上刻薄了他,小书记从职务上得来的残疾不说也是好。我们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个写得一笔好字,能干勤快的书记,很受过前任总务厅长的褒奖,此外,他是一个每月到会计处领三十四块钱薪水的书记,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个“岳”字,所以台甫用岚生二字,即“岳可生岚”之意,这是从名号上面,即可以见出他人是受过教育的。但在财政部去找姓牛名岳的,那是白费事。财政部职员录中,并无牛岚生其人。从书记到科长,科长到厅长,厅长回头又数下来,一直到传达处的听差,把牛岳或牛岚生问谁,谁也不知道。你到各处去问岚生先生时,我想这只能使你增加些新见识,可以看出部里人名字的奇怪,至于岚生先生,在部里却改了一个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飞。至于这名字是否是从“飞黄腾达”或《聊斋》上《牛飞》一章取来,可就无从考究了。岚生先生在部里职员录中,既写的是牛其飞,又像有意把台甫也隐瞒了去,同事中喊“其飞”“其飞”总觉似乎拗着口,于是,刻薄一点的,就慷慨地为他取了一个浑名。这浑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总与他姓和到身体上的异样粘了点儿关系吧。这能怪谁?谁叫他那么胖又姓上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姓?不过我知道,当到他面前喊叫他浑名的仍然是很少。这是得力于自己的体魄。从自己巍峨上生出威严,在岚生先生,原是于太太一方面,已就得到一些例外权利了。
冬月来,天气格外好,镇天是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阳,且无风,马路上沙子也很少,岚生先生每天十二点欠三十分的时候从财政部办公室,回到西二牌楼馒头胡同住处,陪太太吃饭。走路的回数总比坐车的回数为多。并不是图省俭。人家是并无怎样别的值得匆忙的事情,原就乐于把这三十分钟,花到这一段不到两里的马路上去的。弃了车子来走路,这一来,便宜是异样明白的:一则太阳晒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还好过,一则是自己不愿意在十二点以前到家。若果是十二点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来的差事,必多到一倍,这差事,慢一点到家,我们的岚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车子比自己走路还要慢,岚生先生是极其愿意坐车回去的。“又不是赶兵搬将,要这样到大热闹路上跑什么?”因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见到车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岚生先生就觉得这真无聊。奇怪的是财政部门前搁下来的车辆,纵你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个子,一遇到拉起部中办事人员,总也是比别人还要快,因此,岚生先生,就更其不高兴坐车了。
从部里到馒头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过里脊房,向东,再折而南,出里脊房南口,又向东,进萝卜胡同,又出,一转弯,就到岚生家公馆了。
岚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开的路线那么走到公馆的。有时换由墨水胡同,那就较远一点。较远一点则可以多耽搁时间,也是岚生先生所愿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一个“闺范女子中学”,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岚生下办公室时,若从墨水胡同过身,则总可以看到许多从闺范中学返家吃中饭的女孩子。这中学虽标名是“闺范”,但如今时行的剪发的事情,像并不和学校名称相抵触,所以看普通女子外,还可以看头像返俗尼姑样的女人,因这样,岚生先生从远道走的日子,次数又像比捷径还要多了。看女人本是一类坏事情,只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实,不逗人厌,那是正如同欣赏一件艺术样子,至少比那类不会爱人的爱情,还要正派得多的。岚生先生的看法,也就归入这一流。他觉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头发剪去后从后面去瞄睇。因为是每日要温习这许多头,日子一久,闺范女子中学,一些学生的头,差不多完全记熟放在心里了。向侧面,三七分的,平鬋的,卷鬓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时也能记出。且可以从某一种头发式样,记起这人的脸相来。但岚生先生,对这类人,却并不是像世间上许多傻子样,就俨然油了脸说是在爱着。岚生先生不拘在何种情形中,爱自己太太总比之爱别人还过分的。且像对于自己太太过于满意,竟匀不出剩余爱情再给别人了。他想着,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发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时候,会更要觉得太太为美好,那是无疑的吧。但曾用别的方法试探过太太意见,太太却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赞成,是使岚生先生不敢一时将希望提出来,不反对,却给了岚生先生一点非去温习闺范中学的女子头发不可的工作了。
岚生,岚生太太,就是这么两个人,成为一个家庭的。照岚生先生的主张,凡是家庭,总要有两个小孩子,一个老妈子,才是道理。本来是预备只要太太得了一个小孩子时,同时就到佣工介绍所去找一个女用人。不过太太竟像是因为怕请人多花钱一样,两年来还是不能生养一个小岚生,所以直到如今,人还是请不成。因了一家只两个人,每日关于吃饭的事,岚生先生就不得不把权利义务揉合放在一起了。买菜,煮饭,太太是不烦岚生先生帮忙的。但碗总要洗,炉子里添煤,到煤铺里去赊账,以及其他太太不能做不愿做的,仍然是不可免。遇到太太不高兴时,煮饭炒菜,纯义务也要尽。那一天,若是两者之中都不能相下,结果就只好照顾胡同口儿那一家四川小馆子去了。
岚生太太人是好,各样当主妇的事都晓得都能做。年纪小岚生六岁。样子也是长得白净好看的。也许就是为了年纪还不大,孩子们的脾气同天真却一样好好的保存在心里吧,固然知道当太太的对于料理家事是差事,但她总不愿岚生先生空起两手来看她做事的。且觉得岚生先生在家中袖手吃闲饭是不合理,久而久之,岚生先生就把洗碗同抹桌子等工作也归在自己义务项下了。到近来,在十二点以前,太太纵是把饭菜已经全体做好了,无论如何,碗是必得留下一个两个等待岚生先生处置的。你若因为想实行不做工而吃饭的主义,故意把回家的时间拖下来,碗还是好好的放到大的白铅桶里面。太太要吃却顾自洗一个。是这样坚决的经过不知多少小小鼓气后,明知躲避是无望,近来,岚生先生偷闲野心才不敢常起了。不过早回家则差事堆到头上总是格外多,在外挨一刻就少一件事,岚生先生之所以养成走路的脾气,就为得是这样一个道理。
要说是岚生先生怕他的太太?也不尽然。太太应不应当怕,那是看太太来。至于岚生太太,有许多地方,原是敌不过岚生先生的。岚生先生是胖子,虽不大,但究竟是小胖子。岚生太太身个儿却很小。若是当真闹翻脸,认真打起架来,太太是无论如何却打不过岚生先生的。正又像太太很明白打不过岚生先生一样,凡遇到要逼到使一个丈夫摔家伙发气打人的事情,太太是仍然知道极力去趋避。太太且懂到用一切温柔的方法,譬如说:亲嘴,抱,以及别的足以增加岚生先生的爱怜的各种各样方法来软和岚生先生的脾气,排件施行,使岚生先生虽然是胖也到了那“英雄无用武之地”。其实,岚生太太,又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关于近来聪明投机家翻译的什么《爱的法宝》一类驾御老爷的模范指南书,也当真不曾见过的。
今天是岚生先生从部里得了九月份薪水回来的。洗碗的差事当然是豁免了。因为得了钱,太太主张到小馆子去喊了一碗汆丸子,于是午饭桌上,比平常就多了一个碗。平常的品字形的排法变成田字形,太太的脸,也变得比昨天更可爱一点了。
在吃饭当儿,岚生先生正用筷子擒住了一个丸子,往口里送。
太太说:“你头似乎也可以剃得了。”
没有把丸子咽下的岚生先生,点头来答应。待到岚生先生能够说话时,太太的筷子,又正在那里擒住了一个丸子。
“太太,我有一句话同你商量。”
这是一句照例的话。并不是商量,也得这样来说。这脾气太太是很习惯了的。在平时,岚生先生不拘那一次要同太太说一点超乎吃饭中讨论“菜好饭烂”以外的事情时,都是那么来起头的。太太这方面,可以不必用口来答复,把头略点,或竟不点,只用正在桌子上碗碟中间搜寻菜心的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掉过来瞅着了岚生先生,岚生先生就可以继续把议案提出了。
太太把筷子停在碗里不动,听了岚生先生的话,就瞅定了岚生先生。
“太太,你说近来年青女人有辫子好看一点——还是有髻子好看一点?”
太太是莫名其妙的,故没有做声。
“其实,我,看你是梳髻子还要比拖辫子更要可爱一点底。”
这真是一句废话!正因为加了后面一句话,太太却反而生了疑心了。这不明明是在街上看上了谁家拖辫子的女人,回来不能忘情的话么?于是太太心中就觉得有点儿酸。要开口骂一句却又不知从那一句话上骂起。看岚生先生,是脸儿团团的笑笑的仿佛异常得意的。
筷子缩回来在另一碗来夹了一筷红烧芥菜,太太的不快是已到了脸上了。
本来就是惟恐太太误会的岚生先生,在发现太太脸上颜色后,觉得有点惶遽不好意思起来。知道是太太在一种误会中已苦恼着了。但不知应用什么样话语来解释。
“太太,吃呀!”一举筷子就擒了一个大丸子掷到太太碗里。
“我是已吃饱了。”太太把丸子从自己碗里又掷回。
“难道我又因了什么不检使你生了气么?”
“人老了,不能学十六七姑娘拖辫子,所以不可爱……”太太眼睛的微红已补足了要说的话。
岚生先生找到了解释同认错的机会,就琅琅的把自己积久不敢说出的意见全说了。
岚生先生且说:“因为想要探询太太对于长头发和短头发的意见,我才先说辫子同髻子,其实,别人并无什么坏意思,只是一个引子,做文章都得引子,难道说话就不必么?太太谁知就生了疑心,这只怪我不会说话了。……”
仍然又把丸子掷到太太碗里去,太太就不再拒绝了。
接着,岚生先生在女子头发上把“省事”那一点,就格外发挥了不少议论。结末是:“太太你若是也剪成了尼姑头,他日陪我出去到北海去玩,同事中见着,将会说你是什么高等女子闺范的学生哩。”
太太因为想起“高等女子闺范”的样子,对岚生先生的话是完全同意了。只是把头发剪后衣服又怎么办?现时所穿的当然是不相宜。最合式的是旗袍子。岚生太太是见过许多高等闺范女生就都穿的是旗袍子的。用藏青爱国呢做面子,紫色花绒做里,要滚边就滚灰边,这样一件旗袍,在太太心中,本来已计划了有许多日子了。只是明知道财政部不发薪,就不方便同岚生先生说。这时,岚生先生既有那么胆量,太太也就大大方方把希望说给岚生先生听了。
对太太意见表示了同意的岚生先生,答应了即以薪水之一半来作剪发的开支,太太也说这月在别的事上可以俭一点。吃完饭后,太太在对了镜子抚弄她行将剪去的发髻时,岚生先生看着镜子里的太太好笑。
“剪子恐怕不行吧?”太太也对了镜子中的岚生先生说。
“那回头我们上市场买一把新的。还有,太太你的袍子料左右也要看!”
“不要选一个吉利日子么?”
“自然是要!市场上东头不是有一家命馆叫作什么渡迷津,唉,前次,我们问那个……不是到过那里一次么?”
想起前次事,是要使太太红脸的。前次到那里花了四毛钱,去问请用人的日子,给那相士推小岚生的出世日,说是不久不久,如今,听到岚生先生又讲去那地方,恐怕岚生先生顺便又去问那相命人,所以借故说是太贵。
“这不是理由,”岚生先生说,“他灵验。四毛钱一块钱都不算贵,只要避了克我们俩的日子,是幸福的事哩。”
“那我们就去!”
“去就去,让耽误下半天公事,左右不值日。”
于是太太就换衣,抿头,扑粉,岚生先生一面欣赏着太太化妆,一面也穿上了青毛细呢马褂,戴上灰呢铜盆帽,预备出发。
一点钟以后。
一点钟以后,在市场东头,就可以见到岚生先生同到太太正从“渡迷津”相馆出来,日子是看定了。从一家新开张写着大减价的吉利公司走过,两人就走进去。在吉利公司花了四毛八分买了一把原价六毛的德国式剪刀,因为招牌上写的是八扣,所以本来预备走到美丽布店去买的旗袍料子,也就在吉利公司一下办妥了。此外又新买了一瓶雪花膏,连棉花一共算下来是十四元六毛。岚生先生半月的作工所得,的确是耗费到举办这一次典礼上了。出市场时,太太在先开路,岚生先生却抱了一大包东西在后面荡着的。因为太太走的并不快,所以岚生先生得了许多方便,有左顾右盼的余裕,把在自己面前走过的剪了发的女人,一个都不放松,细细的参考着温习着,以后太太的头发的式样,便是岚生先生把在市场所见到的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短发,参以墨水胡同一个女人头发式样仿着剪来的。
近来是岚生先生回家坐车子的回数又比走路的时候为多了。
本篇发表于1926年12月11日《现代评论》第5卷第105期。署名从文。
松子君
是这样不客气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闭在甑子里干蒸一样难过。大院子里,蝉之类,被晒得唧唧的叫喊,狗之类,舌子都挂到嘴咽边逃到槐树底下去喘气,杨柳树,榆树,槐树,胡桃树,以及花台子上的凤仙花,铺地锦,莺草,胭脂,都像是在一种莫可奈何的威风压迫下,抬不起头,昏昏的要睡了。
在这种光景下,我是不敢进城去与街上人到东单西单马路上去分担那吸取灰尘的义务的。做事又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掇了一张有靠背的藤椅子,或者是我那张写生用的帆布小凳,到大槐树下去,翻我从图书馆取来的《法苑珠林》看。大槐树下,那铺行军床,照例是嘱咐了又嘱咐,纵是雨已来,听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让它在那里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为我取出的麻烦。把书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瞌睡来了,就睡倒在行军床上,让自己高兴到什么时候醒来便在什么时候醒,我们的听差,照例是为我把茶壶里冰开水上满了以后,也顾自选那树阴太阳晒不到的好地方做梦去了。若是醒来是正当三点之间,树顶上,杈杈桠桠间,可以听到一批小村牛样吵吵嚷嚷闹着的蝉,正如同在太阳的督促下背它的温书。远远的,可以听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鸡在咯咯咯咯,花台上大钵子下和到那傍墙的树根边,很多高高兴兴弹琴的蛐蛐:这知道,母牛是在喊它的儿子,或是儿子在找妈,鸡生了卵,是被人赶着,如其是公鸡的唬声,则是告人以睡中觉烧夜饭的时候了。还有弹琴的蛐蛐,这说来真是会要令人生气的事!你以为它是在做些什么?那小东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里调戏它的新夫人!
在三点以前自己会醒转来,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饭时把饭吃得太少,到了那时饿醒。
饿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厨房包饭的大师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
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车站上的钟还要准确的在四点三刻左右的当儿走来的。值我没有醒转时,便不声不息,自己搬一张椅子,到离我较远一株树下去坐,也不来摇我,候我自醒。有时待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却见他在那椅子上歪了个头盹着了。但通常,我张大了眼睛去那些树根株边搜寻朋友时,总是见到他正在那里对我笑笑的望着。“呀,好睡!”“那怎不摇醒咧?”略像埋怨样的客气着说是怎不摇我醒来呢,为自解起见,他总说“若是一来就摇,万一倘若是在梦中做的正是同女人亲嘴那一类好梦,经我来一搅,岂不是不可赎的一件罪过么?”然而赖他摇了又摇才会清清楚楚醒转来的,次数仍然比自醒为更多。
今天,饭吃得并不比平日为不多,不知怎样,却没有疲倦。几回把看着的一本书,故意垂下盖到脸上,又试去合上眼睑,要迷迷的睡去,仍然是办不到。是近日来身体太好了吧,比较上的好,因此把午睡减去了,也许是。今天吃的是粥,用昨天剩下来的那半只鸡连那锅汤煮好,味道好,竟像吃得实比往天为更多。
大致有点秋天消息来到了,日头的方位已是一日不同一日。在先时,不必移动椅子同床的,胡桃树下,近来已有为树叶筛碎的日光侵入了。在闪动的薄光下,是要睡眠更不容易的。因此我又将小床移到另一株银杏树下去。
既不能睡,玩点什么?一个人,且是在这种天气里,又像确实无可玩的事。捉蛐蛐很少同我来相斗的,钓鱼则鱼不会吃钓。正经事,实是有许多,譬如说为大姐同妹各写一封信,报告一下近来在此的情形,也是应当的。但这类事似乎都只适宜于到房中电灯下头去做,才合式。日里我就是从不能写好一封信过的。不幸今天所选的书又是一本《情书二卷》,粗恶的简陋的信函,一篇又是一篇,像是复杂实则极其简单的描写,在作者,极力想把情感夸张扩大到各方面去,结果成了可笑的东西。“心理的正确的忠实的写述,在这上面我们可以见到”,依稀像有人或是作者自己在序跋里那样说到,其实,这真是可笑的东西。我们只看到一个轮廓,一个淡淡的类乎烟子的轮廓,这书并没有算成功,正同另一个少年人所写的一篇《回乡》一样,书中的人,并不是人,只描了一个类似那类人的影子。有一些日记,或者是作者从自己《奶奶的日记》上加上些足以帮助少年读者们作性欲上遐想的话语成的吧。这是上松子君的当。据他说,这是这里那里都可以见到的一部书,大约是颇好的一部书吧,于是,进城之便,他便为捎来了。待到把书一看时,始知原是那么一本书。一般年纪青青的少男少女们,于性的官能上的冒险,正感到饥饿人对于食物样的跃跃欲试,这种略近神秘的奇迹没有证实的方便,便时时想从遐想中找到类似的满足,但徒然的遐想是会到疲倦的时候,因此,一本书若其中有了关于此类奇迹游历者较详的写述,这书便成了少年男女的朋友了。另外一本《性史》其所以为大家爱读者也就因此。其实人家对于《性史》,也许那类有了太太的,可以藉此多得到一种或两种行乐的方法,至于一般孤男子,则不过想从小江平的行为上,找寻那足以把自己引到一种俨乎其然的幻想中去,且用自足的方法,来取证于朦胧中罢了。“近来的出版物说是长进许多了,其情形,正有着喜剧的滑稽,不拘阿猫阿狗,一本书印成,只要陈列到市场的小书摊上去,照例是有着若干人来花钱到这书上,让书店老板同作书人同小书贩各以相当的权利取赚一些钱去用。倘若是作书人会做那类投机事业,懂得到风尚,按时做着恋爱,评传,哲学,教育,国家主义,……各样的书,书店掌柜,又会把那类足以打动莫名其妙的读者们的话语放到广告上去,于是大家便叨了光,这书成了名著,而作书的人,也就一变而成名人了。想着这类把戏,在中国究不知还要变到多久,真觉可怕。若永远就是那么下去,遇到有集股营书店的事业时,倒不可不入一个股了。”松子君,昨天还才说到上面的话语,我要等到他来时,问他自己待印那个小说是不是已取定了名,若还不曾,就劝他也取一个类乎《情书二卷》的字样,书名既先就抓着许多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的心,松子君所希望的版费,当然是可以于很快的时间便可得到了。
看看手上的表,时间还才是二点又十五分。今天又像是格外热。
昨天是曾托了松子君,返身时为我假一本《兰生弟日记》看的,再过一阵,松子君若来,新的书,大致不会忘却带来吧。
又听到一个朋友,述说过《兰生弟日记》是怎么样的好,而销行的去处竟在一百本或稍多一点之间,因此使我更想起目下中国买了书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与其程度之可怜。忽然一匹小麻蝇子,有意无意的来到我脸前打搅,逐了去又复来,我的因《兰生弟日记》引出的小小愤慨,便移到这小东西身上来了。大概它也是口渴了,想叨光舐一点汗水吧,不久,就停到我置着在膝边的手上。我看它悠然同一个小京官模样,用前脚向虚空作揖,又洗脸,又理胡子,且搓手搓脚,有穿了新外套上衙门的喀阿吉喀阿吉也维赤先生那种神气。若不是因为它样子似乎可笑,是毫不用得上客气,另一只垂着的手,巧妙的而且便捷的移上去一拍,这东西,就结果了。我让它在我手背上玩,在手指节上散步,像是失望了的它,终于起一个势,就飞去了。
抬头望天,白的云,新棉花样,为风扯碎,在类乎一件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浅的旧蓝竹布大衫似的天空笼罩下,这里那里贴上,且逐了微风,在缓缓移动。
不知怎样,在蝇子从手背上飞去后,看了一会跑着的天空的白云,我就仍然倒在帆布床上睡去了。……醒来时,松子君正想躲到那胡桃树干后面去。
“我见到你咧。”
没有躲过便为我发见的松子君,便倚靠到那树身立定了。“不是那么头上一戳还不会醒吧。”听他说,我才见到他手上还拿了一条白色棍子。
“那是你摇我醒的了,我以为——”
松子君就笑。“摇吧,还头上结结实实打了两下哩。”说着,就坐在胡桃树下那大的石条子上了。
松子君,今天是似乎“戎装”了,衣服已全换了,白色的翻领西服,是类乎新才上身。
“怎么不把衣脱去——?”
“我想走了,”他就把衣从身上剥下用臂捞着,“我来了颇久咧。见你睡得正好,仍然是怕把你好梦惊动,所以就一个人坐在石上看了一回云,忽然记起一件事情明天清早有个人下城,想托他办件事,故想不吵醒你就要走了,但一站起来把棍子拿起,却不由我不把你身上头上拍两下,哈哈,不是罪过吧?”
“还说咧,别人正是梦到……”
“那是会又要向我索取赔偿损失的一类话了!”
“当然呀!”
两人都笑了。
“怎样又戎装起来?”我因为并且发觉了松子君脸也是类乎早上刮过的。
“难道人是老了点就不能用这个东西么?”
经他一说,我又才注意到他脚下去,原来白的皮鞋上,却是一双浅肉色的丝袜子。
“漂亮透了!”
“得咧,”他划了一枝火柴把烟燃好,说,“老人家还用着漂亮么?漂亮标致,美,不过是你们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儿罢了!”
“又有了牢骚了!”松子君是怕人说到他老的,所以处处总先自说到已经老弊。说是“又发了牢骚呀”,他就只好笑下去了。
他把烟慢慢的吸着,像在同时想一件事。
“有什么新闻?”照例,在往日,我把这话提出后,松子君就会将他从《晨报》同《顺天时报》上得来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见,一一谈到。高兴时,脸是圆的,有了感慨,则似乎颇长。
“我不看报,有一件事在心里,把一切都忘了。”朋友,脸是圆圆的,我知道必是做了件顶得意的事了。
“同房周君回来了,”他续着说,“是昨天,我从你这里返身时,就见到他,人瘦了许多,也黑了点,我们就谈了一夜。”
周君,经松子君一提,在印象中才浮出一个脸相来。是一个颇足称为标致的美少年,二十二岁,国文系三年级生,对人常是沉默,又时时见到他在沉默中独自嬉笑的天真。“这是一个好小孩子。”松子君为我介绍时第一句是那么不客气的话,这时想来,也仍然觉得松子君的话是合式。
我知道朋友是不愿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说:“瘦一点也好!”
“瘦一点也好!人家是瘦一点也好,你则养得那么白白的胖胖的——”朋友像是认真要发气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别人是苦恼的回到这来的呀!”朋友又立时和气下来,把我的冲撞全饶恕了。“一个妇人,苦恼得他成了疯子。虽不打人骂人,执刀放火,但当真是快要疯了,他同我说。近来是心已和平下来了,才忙到迁回校来。我问他,人是瘦,自己难道都不觉到么?他说快会又要胖成以前那样了,只要在校中住个把月。”
他不问我是愿意听不愿意听,就一直说下去。
“回到北京伯妈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说这是冤枉,我则说这是幸福。难道你以为这不是幸福么?虽然是痛苦,能这样,我们也来受受,不愿意么?”
我究竟还听不出他是说什么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颇愿将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说什么?”
“一个年青孩子,还有别的委曲么?说是聪明,这一点也要我来点题,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还要用一个疑问在后面,真是一个怀疑派的哲学家!”他接到就说,“可怜我们的小友,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完了。他说一到北京,冤枉事还未拢身时,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园去吃冰柠檬水,荷花池边去嗅香气,同的是伯妈,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随意谈话,随意要东西吃,十点多钟再出门。北海哩,自己有船,划到通南海那桥下去,划到有荷花处去折荷花,码头上照例有一张告示是折花一朵罚大洋一毛,他们却先将罚款缴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说有趣不有趣?
“但是,队伍中,不久就搀入一个人,那是因为伯妈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来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关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来爱的表姊妹么?但来的并不是表姊妹任一个。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乐,纵是要,也不会来陪妹子的。来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个姨奶奶,二十岁,旗人,美极了。三表哥到了广东,人家是空着,不当差,又不能同到表姊妹们一块出去跳舞,所以说到过来陪四小姐,——这是他妹子在家中的尊称。你应知道。——就高高兴兴的过来了。他们也常见到,不过总像隔得很远,这也是朋友的过错,在人家,是愿意同小伙子更接近一点的。不过这在第三天以后,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说是亲密起来。隐隐约约中,朋友竟觉得这年青小奶奶是对自己有一种固执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别人是在诱他。用一些官能上的东西,加以温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时不曾有过的野心。你知道,像朋友那样怯汉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处处在裸露感情来逗他,我是相信他胆子无论如何是不会那么大的。他发见这事以后,他不能不作一个英雄了。我就问他,英雄又怎么样呢?他说就爱下去。
“这奶奶,一个二十岁的,有了性欲上的口味,人是聪明极了,眼见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别人于惶恐中畏缩中都领会了,站在对面的又是那么年青,美貌温和,简直一个‘宝玉’,再不前进,不是特意留给自己在他日一个不可追悔的损失么?于是,……一个礼拜,整一个礼拜,两人实互相把身体欣赏过了。……到后我们的朋友,用眼泪偿还了那一次的欢娱。”
松子君像做文章似的,走马观花把周君的事说到此后,像是报告的义务已尽了,一枝烟,又重燃吸起来。
“是家中知道了么?”
“不是!”
“是吵翻了么?”
“不是!”
“是伯妈回了京那人儿也返了家么?”
“不是!”
“是……?”
“都不是的,”松子君说,“还是好好的,纵或是伯妈返了京。这近于他的自苦,我所得结论是这样。他不知道享乐,却还想去这样一个人身上掘发那女子们没有的东西。他想这奶奶有许多太太们都不必有的尼姑样操行。这傻子,还在这上面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别人是只爱一个人的话,那你怎么能占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拥抱的休息中,让另一个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赏她。他不久就发现自己理想的破灭,便沉陷到这失望的懊恼中了。事情也真糟!这小奶奶,对于世间的爱,总毫不放松,比朋友小了许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还有堂弟那个十六岁的舅子。
“那就放手吧,我是那么同他说了。朋友却说因了虽然发现这类足使热着的心忽然冷凝下来的事,但在行为中,她的静好,全然异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确实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贪着弥缝这漏罅,而又无从把这人握得更紧,正如断了一股丝的绳子,把这爱恋的心悬着,待察见了此绳断处后,又不能即断,又不能使它在略无恐惧中安稳的让它摇摆,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还想故意把事闹翻,好让那人儿从三表哥处脱离,同自己来正式组一个小政府!年青人呀,处处是要闹笑话的。……”
院墙的缺口上,露出一个头来,听差把松子君喊去了。
“回头再来谈吧,文章多咧。”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从墙缺爬过去。松子君就消失到那一丛小小槭树林子后面了。一枝白色藤手杖,却留下停到胡桃树旁边。
把晚饭吃过后,日头已落到后山去了,天上飞了一片绯红的霞,山脚下,还可见到些紫色薄雾。院中树上的蝉,在温夜书的当儿。将放学了。山的四围,蝈蝈儿的声音渐渐热闹了起来,金铃子也颇多,盼望中的松子君,终于没有再来。
“他希望我写一点什么咧。”松子君把脸故意懒起,表示为难的样子。是我们把昨天的谈话重提而起的。
“那么就写呀!”
“说是写,就提了笔,但是,”——松子君从衣袋里取出来一束白原稿纸,“这里,却是写成了,笑话之至,见笑大方!改改吧,可以那就幸福了。题目我拟得是……”
“把来给我瞧瞧吧。”伸了手去,松子君却并没有将那纸送过来。
“我念,这字谁能认识?自己还将赖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念着你听吧。不准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题目是一位奶奶……”
“嗤……”没有记到我们的约,听到题目,就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着咧,慢慢的吧。”其实,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着。
“听我念完了再下批评呀!”
“就是那么办吧。”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听他的。
于是,他一直说下去。
“因为我要俏皮一点,题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么?下面是正文,莫打岔听我念完,再来批评吧。……关于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儿,性格儿,脸子,身材,我们可以摘录T君日记中的几段,供大家参考——参考什么咧?难道是这个那个,都有着那种福分去欣赏一下么?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来!”
求他,也是不行的。松子君却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里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么,他不大愿意告给人的事情,问他也是枉然的,关于使他心痒的新闻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坚执到底始终不说的。我从许多事上就看出他的这类小小脾气了。有些事待你问他他故意不说,待一回,却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边来背了。因此这时我也就满不理会的样子,独自在灯盏下修理我的一个小钢表。
松子君,见我不理那稿子了,也像乐于如此的模样,把烟燃吸起来。
“这里不是昨天还似乎贴了一张禁止吸烟的条子么?”
让他故意扯谈,却以不做声为后盾,坚执的待他心痒难受。
“怎么,不理我了么?”
我仍然不做声。在斜睇下,我见到他那脸还是很圆,知道是决不会在心中对我生了气,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拨那小钢表上的时针。
“你要说话呀!”
“我是莫有说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话可听,别人是把一件新闻当成八宝精似的,还不是徒然生一对耳朵么?”
“嗤……”松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软下来了,却故意不明其所说的意义似的,“什么可笑!我又不要说什么!”
“你不要我说什么吗?那是我就——”
再不乘风转篷,松子君的脸会要变长了。
“你就赶快念那东西给我听!你不知道别人为你那一伸一缩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气儿怄得什么样似的!”这样的促着他使他“言归正传”,他就又从荷包里取出那一卷稿子来。
送,是答应送我看的,但先就约下来,必得他去了以后才准我来看,因为这样一来,他才免得在我笑脸中,见出他文章的滑稽处,这滑稽,在松子君,写来是自然而然,不过待到他见到一个朋友拿着他的原稿纸读念时,松子君却羞愧得要不得了。松子君的条件是非遵照办理不可的,于是我把那一束稿纸接过手来时,就压到枕头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后才准看!”
“一切照办。”
“一切照办,还不准笑我!”
这类像孩子气的地方,在松子君,真是颇多颇多的。但没有法也只好口上承应了。其实他也就知道这类要求是反而更给人以非笑不可的。但在别人当面答应了以不笑之时,他眼前却得到可以释然的地方了。
松子君说话时照例要用花生,苹果,梨之类,来补助他口的休息,我的听差对这一点是极其合了松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时,又从外面笑笑的抱了一包东西来了,“好咧,先生。”我是见到别人好心好意为我待客总不好意思说过一次“不好”的,听差因此就对于由他为我选购果子的义务更其热心起来了。这时候,松子君的谈锋已应当在休息的时候了,非常合意的十个大苹果却从听差手巾里一个一个掷到松子君面前。
“好呀,吃!”
用着非常敏捷的手法,一个苹果的皮,就成了一长条花蛇样垂到松子君的膝上了。在削刮苹果中,照例还是要说话,不过这类话总不外乎他的听差怎样不懂事而我的听差又如何知趣诚实的唠叨,这在松子君谈话中,属于“补白”一类,所以你纵不听也不要紧。
一个苹果一段“补白”,到吃到第七个苹果时,他从“补白”转到正文上来了。
“那文章,老弟看了后,主张发表,就在《话片杂志》上去发表吧。但总得改改。至少题目总应当取一个略略近于庄严点的才是。这是别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哩。”
“其实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知道这些,不必客气,还是费费神,当改正,也应不吝气力!”
他是又把第八个苹果攫到手,开始在用刀尖子剚苹果下端的凹处了,上面的削改的话,只好仍然当做一段“补白”。
……
在松子君把苹果皮留在地下顾自走回他的院子时,已是十一点了。慢慢的把灯移近床边来,想去看松子君的文章,我们的听差却悄然提了一包东西进来。
仍然是苹果。由他为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我近床那茶几盘子里。“我知道有那位先生在此,苹果绝对不会够,先生你也必定一个不得吃,所以接着又下坡去买它来十个。买来时他还不走,我恐怕一拿进来那位先生又会把这里所有的一半塞到肚子里的空角落去,所以——”
“他既然是吃得,就应当让他吃饱再去!他还才说到你为人机敏知趣啦!下次不应这样小气了。”
“是是,先生告了我我总记到,明天他来就让他吃二十个吧。”
听差是笑笑的把地下的苹果皮捡了一大包扯上门出去了。望到那茶几上侥幸逃了松子君的毒手的十个半红半青的苹果,挤到一处,想起松子君同听差,不由的我不笑了。
松子君,在他的文章上所说到的,全同与我在白天所说过的一样。又怎样怎样去学了郭哥里的章法,来把周君的一位情敌描写一番,譬如那人鼻子同脸的模样,他就说“大家想想吧,一个东瓜上面,贴上一条小小黄瓜,那就是K君的尊范,不过关于色的调合,大家应同时连想起被焚过的砖墙,我们才能知道他的美处来。”
其实这未免太过,不消说,那是松子君有着爱管闲事人汤姆太太的精神,为怜悯与同情而起的愤慨所激动,故而特别夸张的将K君贬罚了。
在文章的后面,又非常滑稽的说是,T君为了发现自己的地位以后,怎样的不顾命的去喝酒,但当第三次喝酒大醉后,在一个夜里,呕出了许多食物,同时就把所有因那女人得来的悲哀,也一齐呕去,天明醒来,哀悲既已呕去,于是身上轻轻松松,想到回山,便返山了。这种用喜剧来收场,却来得突然,所以看了反而一点感不着T君当时热炽的情与失望后的心中变化。这明明是松子君故意像特为写给他朋友周君去看的,在周君看到后感到一种不可笑的可笑,松子君,在这中,也就有所得了。
松子君,在文章的前面同中间,夹录了许多周君的日记,像是真由文章所谓T君的日记上录下来的,日记中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于装饰上,同时也取了那最朴素的一种。朴素得同一个小寡妇样,真觉不应当。但因此便觉更其格外能动人,也是事实。她今天穿了青色衣裙,观音菩萨中有的是如此装束底。
我将自信,我是为别的眼睛在一切普通事上注意过的一个人了。虽然是令人惶恐,我却不应对此事还有所踌躇。猛勇得如同一个和狮子打仗的武士样,迎上前去,是我这时应取的一种方法。这方法能使两边都有益,可以用不着猜想。我将把我应得分配下来的爱,极力扩张,到不能再扩张时!恋着,恋着,即或是把这爱情全部建筑到对方的白皙的肉体上,也不是怎样的罪孽!
关于性欲的帝国主义,是非要打倒别的而自己来改造不可的。
伯妈到天津去,因七妹寂寞,又从电话中要她来陪七妹玩。七时,大家正吃着饭,残疾的不能行动的大哥,正在用手势对芬表妹的相做着那无望的爱慕的工作,大家笑着嚷着,七妹是不堪其烦的正要跑到房中去,她来了。哟,菩萨今天换了淡色衣裳,一样的可以顶礼。说是刚吃过饭来,回头去看见大哥盘散的据在那圈椅上,一碗饭上正搁了许多菜,知道是又受弟呀妹呀欺侮了,用一个微笑来安慰鼓着嘴的大哥后,就在我与七妹之间一个坐位上停下来了。在她身边时我觉到身子是缩小了。我似乎太寒碜,太萎靡,太小气;实在,因了她,我力量增加,思想夸大,梦境深入,一切是比了以前澎涨了已是许多倍的!我的侠义心,博爱心,牺牲心,尤其是对女人神样的热诚的爱情,在衙署办公桌上消失的,惟有在她面前,就立即可以找回!
我有一种恐惧,这恐惧是我懦弱的表示。是我对人间礼法的低首服从。但我如今将与这反抗,这是不应当有的恐惧。想着:是别一妇人,如果妹样,要我在恐惧中还来固执的大胆的来恋,总是不可能的事情吧。也只有她,这样一个美的身体,还安置下这样一个细致的康健的雪样净洁水样活泼的灵魂,才能嗾我向前!
我在爱情中沉了。力量呵,随到我身边,莫见了她又遽行消失,使我手足无措!
打倒那老浪子拥有女人的帝国主义!这口号,我将时时刻刻来低声的喊。打倒呵,打倒呵!
我如今是往火里奋身跃去了,倘若这是一个火盆。我愿烧成灰,我决不悔。
事情的张扬,将给我在这家庭中是怎样一种打击,我是不必再去计较了。眼前的奇迹,我理合去呆子样用我的全力量去把握,这是一种足以为自己在另一时幻想中夸大的伟大事业。明知是此后的未来的事实,会给我一个永远不能磨灭的痕迹,这痕迹就刻附着永远的苦恼,还是愿呵。
我今天做的工作,是礼法所不许但良心却批准了的工作。抱了她,且吻了她,小心又小心,两颗跳着的心合拢在一起了。在薄薄的黄色灯光下,我们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
经说:既然是爱了人,就应当大胆的拢去!我拢去了,她也拢到我这边来了。
她重量约四十斤,一个小孩,一个小孩!或者还要比所估的为轻!她轻,是说她不肥,又并不说她瘦,是说她生长太好看,太可爱,所以抱到手上,当我细细的欣赏这一件撒旦为造就的杰作时,我的力气,平空增加了无限倍,她没有重量了。
皮肤像如同细云母粉调合捏成,而各部分的线又是仿到维纳斯为模子。那全身的布置,可以找得出人间真理与和平。长长的颈项,犹如一整块温馨柔软的玉石琢就。臂关节各部分专为容受爱情而起的小小圆涡,特别是那么多,竟使人不接吻也不忍!
一个“湿的接吻”!我为眼前的奇迹,已惊愕得成了一个呆子。重新生了恐惧,我将怎样来重寻我的奇迹的再现?
坏透了,一个足以使我将幻影跌碎到这小事上的消息。她是这里那里把给了我的也去拿给了别人!堂弟高兴的来同我说,展览他的爱情哩。……那是一个怪人,胆子又非常小,又极其愿意同男子接近:不浪冶,但一个男子把爱情陈列她面前时,她就无所措其手足,结果是总不会拒绝。俨若无事的去问堂弟,说是不能稍稍自主么?答说在天真未离她以前,个性是不会来的。没有个性,你真使我为此伤心!我希望这恋爱的归影,快在我心中毁灭。神呵,再给我点力量,让我又赶去这昔日我所瞎了眼追求的东西!
她不放弃不拘谁个少年的热情,贪心的人呵,我愿你这时就死去,好让我一个人来在心中葆着你完美的影子,我的毁灭才是这恋爱的毁灭,但是,完了,一切完了,我所得的只是为此事种下的苦恼种子的收获!
我怕见她。但为什么这几天更要来的回数多?
因为是见到T君的日记,想从日记的整篇中找到一点趣味,所以第二天当松子君来取他的文章时,我便把这希望托了松子君,他,也就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了。
但是一天又一天,松子君答应我的事却总不见他去办。这我知道若是去催他,在松子君是已把来当成一件类乎其他足使他脸成长形的麻烦事情了。
虽然是仍然每天下午来到我处吃苹果,也不好怎样去问那件事。有一天,他却邀了周君过我住处来。
“胖了!”松子君第一句话是指了周君同我说的。我不由得笑了。老实沉默的周君,在悟了松子君所说的意思以后,笑着而且脸已全红了。忸怩的望松子君,松子君,脸儿已同街上的元宵,愉快极了。
“你真是汤姆,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我是用不着分辩的。我老老实实的一五一十的来告了他了。不是罪过!算不得我的坏!他还想着你的日记,屡次屡次用苹果来运动我咧。”也不管听的人是如何的受窘,自己承认是汤姆的松子君,说着又顾自张大口来笑,直到听差把胡桃花生拿进房来,才算是解了周君同我的围,但是,所有那类补白,却仍然是关于使自己脸圆的一类话,这一次,算是得了一个大的胜利了。
另一次我见到周君,问到他日记中的一切,才知道因为是欲求身量加重,故每日去走到农场一处磅秤边去称,同时便将自己的重量记到日记上,因此当日一提到,老实的周君就红了脸,至于故事,全是松子君为捏造成就的,我把松子君同我所说的一齐说给周君时,才知道两人都全为松子君玩了一阵了。
这聪明的汤姆,近来是自己正跌在一件恋爱上苦着了,所能给人看的只是一张一张漫画样的脸嘴,我们许多人说到他时,都总觉得寂寞。
我们的听差一见了他,就说“那是报应呀”,听差所知道的是松子君因为多吃了苹果弄得见果子喉就发酸,其实这是松子君谎听差的话。
本篇发表于1926年11月22日、24日《晨报副刊》第1479号,第1480号。署名沈从文。
屠桌边
志成屋里人今天打扮的似乎更其俏皮了。身上那件刚下过头水的鱼肚白竹布衫子,罩上一条省青布围腰,圆肫肫的脸庞上稀稀的搽了一点宫粉,耳朵下垂着一对金晃晃的圈圈环子,头上那块青绉绢又低低的缠到眉毛以上五分左右的额边,衣衫既撑撑崭崭,粉又不像别的妇人打的忘了顾到脖子,成一个“加官壳”,头又梳得如此索利,——假如是在池塘坪大戏场上,同到一些太太小姐们并排坐着高棚子,谁个又知道这就是道门口卖肉的志成屋里人呢!
她这时正坐在屠桌边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钱桶上,眼看着志成匆匆忙忙的动手动脚,几大块肥猪肉却在他的屠刀下四两半斤的变成了制钱和铜元。她笑眯眯的一五一十在那里数钱的多少。
她的职务是收钱。
在一个月以前,收钱的职务本来还是志成自己;另外请了一个帮手掌刀。如今因为南门新添了一张案桌,帮手到南门去做生意去了,所以她才自己来照料买卖。她原是一个能干而又和气的妇人。若单看样子,你也许将疑心她是一个千总的太太了。其实正街上熊盛泰家老板娘,虽说是穿金戴玉,相貌究竟还不及她咧。
她遇到相识的几个熟主顾时,也很会做出大方的样子,把钱接过手来,也不清数,连看都像懒得多看一眼,就朝到身旁边那个油光水滑值得送唐老特做古董了的老南竹筒里一丢。那竹钱筒张着口竖矗矗站在她身旁,腰肩上贴有金箔纸剪就的“黄金万两”四个连牵字,她虽说是大方,但你不要就疑心她是轻容易上别人当的!她是能知道人人都有随处找点小便宜心思底。所不过细的事情,也只在几个她认为放心可以不足怕的主顾才行。譬如是南门坨的李四嫂子,卖酸萝卜的宋小桂与跛脚麻三这几个人,不怕你就是送她的白光光的大制钱,她却也非要过细数看一下不可,因为他们都是老爱短个把数,或是于一百钱中间夹上四五沙眼——加之他们还太爱拣精选肥,挑皮剔骨,故意为难过志成,数钱也就是一种报复。
不过,常同志成做生意的人,提到志成屋里人时,打好字旗的还是很多。虽说他们称誉志成屋里人的原因是各人各样,如张公馆买菜那苗子是常同志成蹲到屠桌边喝过包谷烧(酒),面馆老板金毛满是从志成处曾得到过许多熬汤的骨头,老傩嫂子则曾于某一天早上称肉时由她手里多得一条脊髓。……志成,是一个矮胖子。他比他屋里人还胖,虽然他屋里人在我们看来,已就是像肚板油无着落,跑到耳朵尖上样子了。我所见的屠户,好像都一个二个是矮胖子似的。屠户的胖,可说是因为案桌上有的是肉,肉吃多了,脂肪用不胜用,不由己的就串到皮上,膘壮起来。但矮却又是为什么原故?也许杀猪要用劲擒猪,人便横到长起来了吧?但杀牛的却多是瘦长子,这事情很难明白。
他这时正打起赤膊,两只肥白手杆,像用来榨粉的米粉粑粑一样:虽然大,却软巴巴的。他拿着一把四方大屠刀,为这个为那个割肉。遇到打肋上或颈项有硬骨撑着时,必须换那把厚背背的大砍刀才济事,那时,他扬起刀来,喇嗻一下,屠桌上的肉与他自己肩膊上的肉却一样震动好久。
“半斤——喂,老板,少来点骨吧,你莫豹子湾的鬼,单迷熟人①!……”一个学徒似的少年说,他两只手上一边套上一个蓝布短袖筒,袖筒上还粘了些蜡烛油。
“这里四两,要用来剁饼饼肉的……这又是个六两的,要炒丝子……那不要,那不要,怎么四两肉送那么多帮老官(骨)?”最爱嚼精的老卑说。
“老卑大,莫那么伶精吧,别人那个又不搭一点呢。”志成屋里人插了一句嘴。
“志成伯伯,我半斤,要腿精。”又一个小孩子。
志成耳朵中似乎听惯了,若无其事的从容神气,实在值得夸奖。口里总只是说“晓得,知道,好,晓……”几个字。其实称肉的十多个挤挤挨挨都想先得肉,他又那里能听到许多话?不过知道早饭菜的分量,总不外乎是——四两,六两,半斤,一斤,几个数目罢了!
这个要好的,那个要好的,——那里来有许多好肉让他割。所以志成口上虽然是照例那么“知道,好,……”答应着,仍然不会于每个四两肉上便忘了把碎骨薄皮搭进去的道理。遇到你太爱挑剔时,他也会同你开句把玩笑,说是猪若是没有骨头那里会走路。但只要她在那头说一声“还是万林妈伍家伯娘的四两,要好的”时,他便照吩咐割一片间精搭肥的净肉。志成屋里人所以能得许多人打好字旗,这也许还是一个大原因吧。
真是亏他耐烦啊!有时加贝老太爷还跑到他案桌边来,说是喂猫崽,要他割十个钱的猪肝呢。其实他明知道这是加贝老太爷一种称肉经济的算盘,故意如此。接着还要走到杨三张案桌上用喂猫名义割十文猪肉;到宋家那案桌去用喂狗或别的什么名义割十文花油,但你是做生意的人,不能得罪照顾你买卖的先生们;何况照顾你的又是全城闻名,最不好惹的这么一条宝货!并且志成知道加贝老太爷专会拿人的例,不卖的话你不敢说;就是“喂猫要用许多肝和油?”或是“你家有几只猫崽?”一类话也不敢问。是以除要扬不紧随卷为他多割一点外,没有办法拒绝。
“哪,六两的钱。”一个穿印花格子布衣衫的小女孩,身子刚与屠桌一样高,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篮子,篮子内放了些辣子,两块水豆腐,四个鸡蛋,一束大蒜,小的手拿了六个铜元送到志成屋里人手中。“要半精半肥的!”又看着志成。
“好,精的。”志成口中还是照例答着。他那个“好”字似乎是从口里说的太多了,无论你听一百句几乎也难分出那一句稍轻稍重。
小妹妹,靠桌边站着,见志成屋里人把钱掷到钱筒时,一阵唏啷哗喇的响声,知道这就是自己刚才捏得热巴巴那大当十铜子的说话。她昂起头来。志成正拿刀齐到手割去,她心里暗暗佩服志成胆量大;不怕割掉手指,因为她自己不但前次弄大哥裁纸刀时划伤过一回手,流过许多血,到后得大姐为擦上牙粉才止;就是妈昨天剁酸辣子,手上也禁不得信就切去一块手指甲!
她头上那一对束有洋红头绳的蜻蜓辫,像两条小黑四脚蛇似的贴着头上动摇。她看到挂到木架子钩上猪胸腹里各样东西——肝,肺,心子,大肠,肚子,花油,……另外一个钩子上还钩着一个拿来敬天王菩萨刮得白蒙白蒙了的猪脑壳。那些东西上面有些还滴着一点一点紫血到地下来。猪头的净白,她以为是街上担担子,担子一头有一根竖的小旗杆,旗杆上悬有块长方形灰色油腻磨刀布,那种剃头匠刮的。因为猪毛是这样粗,这样多,除了剃头刀那种锋利外,别样刀怕未必能够剃的去吧。
从肝上她想起妈前日到三姨妈家吃会酒转身带给她的网油卷。见到肠子,又记出每早上放在饭上的熟香肠——香肠卧处那里的饭变成黄色后好吃的味道来。但这时的肠子,上面还附着了些黄色粘液,这粘液不但像脓,竟很易令人想到那些拉稀的猪屎,她于是吐了一泡口水到地上,反转脸来看钱筒上那花亮的金字。
案桌上放的那一方坐墩肉,精的地方间不好久又跳动一下。好奇使她注了意……这时必定知道痛,单不会哭喊……她待想要用两个小小指头去试触一下看它真果会喊不时,那动的地方又另换过一处了。
“它还活呢。”
“妹你莫抓,那脏手哟!”
志成屋里人,一只手抚着她蜻蜓辫,一只手扳着篮边。
“妹,你娘娘崽崽天天都是肉!怎么今天又不同你大哥做一路来;却顾自买菜呢?”
“哥哥到省里读书去了,今早上天一亮就走的。”
“你妈怎么舍得——那二哥同你翠柳?”
“翠柳丫头不会买菜,二哥到学堂去了好久好久了——妈早上还哭呢。”
她觉得大哥出门是好的。虽然以后少一个人背她抱她,又不能再同大哥于每早上到杨喜喜摊子上买猪血油绞条吃了,但大哥走时所说的话却使她高兴。她于是便又把大哥如何答应她买一个会吐红舌的橡皮球,又带给一双黄色走路时叽咕叽咕叫的靴子……以及洋号的话一一同志成屋里人说了。
志成屋里人见那小女孩怕磕滥豆腐的样子;一只手提着篮子,那一只手扶着篮边,慢慢底挨着墙走去,用着充满了母性爱怜的眼光,一直把小孩印花布衣衫小影送到消失于一个担草担子的苗老妳②身后,才掉过头来觑志成一眼。不知何故,她那肥宽脸庞上忽然浸出一块淡淡儿红晕来了。如果志成是细心的人,这可看出她是如何愿意也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身边——他但能杀猪,却不……略略对志成抱憾的神气。
屠桌边已清闲了。
志成得了休息,倚立在高钱筒与案桌头之间,一只肥大的手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那里拈着一根眉毛怕痛似的想扯下来,悬脏类物下面有一只黑色瘦狗,尾巴挟在两胯间,在那里舐食地上腥血。
他们夫妇的视线都集在那一只黑瘦狗身上。
四月十六日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5月21日《晨报副刊》第112号。署名休芸芸。
①豹子湾的鬼,单迷熟人,凤凰民间歇后语。豹子湾系凤凰城东荒郊,曾为处决犯人处所,当地人认为鬼多,且迷熟人。
②老妳,此处借用,读作mēi。老妳,苗语,即姑娘。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吧,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有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吧,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于晚饭时都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来预备了,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
“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吧。”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那来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
“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吧。”
“我不!”
“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加过我的批评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去,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物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是因了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又勒着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
“不呢。”
“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又像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吧。”眼睛是果真大大方方的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也就把眼睛睁开了。
“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待我背来。”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但也附到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总是吃不要汤的加辣子干挑饺子,我们因了妈的禁止,却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的,挨了一会,又把担子扛起,一路敲打着梆梆,往南门坨方面去了,嚷着的声音是渐渐小下来,到后便只余那虽然很小还是清脆分明的擂着样的柝声。
大门前,因了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到门前休息便成了例了。日里是不消说,还有那类在一把无大不大①的“遮阳伞王”(那是老九所取的)下头炸油条糯米糍的。到夜间呢,还是可以时时刻刻听得一个什么担子过路停下的知会,锣呢,梆梆呢,单是口号呢;少有休息。这类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难受极了。每一种声音下都附有一个足以使我们流涎的食物,且在习惯中我们从各样不同的知会中又分出食物的种类了,听到这类声音,我们觉得难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好的一个方法是大姐礼拜六回家,因了她,我们消夜的东西,差不多是每一种从门前过去的吃物都可以尝试。
何二去后,不久,一个敲小锣卖钉钉糖的又在门前休息了。我知道,这锣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圆砚池,是用一根红绳子挂在手上那么随随便便敲着的。许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签吧,锣声停下来,就听到一把竹签子在筒内搅动的响声了。又听到说话,但不很清楚。那卖糖的是一个别处地方人,譬如说,湖北的吧。因为他,我也常是听到口上说着“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从久到武昌的陈老板的说话就早知道了。在他来此以前,我似乎还不曾见过像那样敲着小锣落雨天晴都是满街满巷走着的卖糖的人。顶特别的地方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时,把一个独脚凳塞到屁股下去坐,就悠悠扬扬打起那面小锣来了。我们因为欣赏那张特别有趣的独脚凳,是以白天一听铛铛铛的响声,就争着跑出去,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不会倒的原由,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日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米,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像小藕,有空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部分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小,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他,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上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则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属于自己,则供养在盘子正中手里拿了鞭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得吉利的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路返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
“去吧。”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吧!”
“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
“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辩,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
“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一桩事情,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所说是正想到别一桩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像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铛铛漂亮的锣声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吧。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吧。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耽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着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
“那钉钉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
“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
“娘,那是一个湖北老,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像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买糖的人呢。”
娘没有作声。
湖北老真是走了。在鸭子粥没有到口以前,我们都觉得寂寞。
本篇发表于1926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17卷第8号。署名岳焕。
①无大不大,凤凰土语。指很大。
记陆弢
一
河岸上掠水送过来的微风,已有了点凉意。白日的炎威,看看又同太阳一齐跑到天末去了。
“几个老弟,爬过来罗!胆子放大点,不要怕,不要怕,有兄弟在,这水是不会淹死你的呀!”
高长大汉的弢,在对河齐腰深的水里站着,对着这面几个朋友大声大气喊叫。
“只管过来!……”
他声子虽然大,可是几个不大溜刷水性的人终是胆子虚虚的,不能因为有人壮胆,就不顾命凫过去!
至于我这旱鸭子呢,却独坐在岸边一个废旧碾子坍下来的石墩上面,扳着一个木桩,让那清幽清幽了的流动着底河水,冲激我一双白足。距我们不远的滩的下头,有无数“屁股剌胯”①一丝不挂的大大小小洗澡人。牵马的伕子,便扳着马颈扯着马尾的浮来浮去。
他终于又泅过来了。
“芸弟,你也应当下水来洗洗!又不是不会水,怕那样?水又不大深,有我在,凡事保险。会一点水很有用。到别处少吃许多亏,如像叔远那次他们到青浪滩时的危险。”
“我不是不想好好的来学一下,……你不看我身子还刚好不几天——”
“你体子不行,包你一洗就好了。多洗几次冷水澡,身子会益发强壮。……人有那么多,各在身前左右,还怯么?我个人也敢保险。……”
“好,好,过一个礼拜再看,若不发病,就来同你学撑倒船,打沉底氽子吧。”
耳同尼忽然两个“槽里无事猪拱猪”在浅水里对立在浇起水来了。
大家拍着掌子大笑。
“值价点!值价点!”大家还那么大喊着,似乎是觉得这事情太好玩了,又似乎鼓助他俩的勇气。
他俩脸对脸站着,用手舀水向敌方浇去。你浇我时我把脑壳一偏;我浇你时你又把眼睛一闭;各人全身湿漉漉的,口里喷出水珠子。在掌声喊声里,谁都不愿输这一口英雄气!
“好脚色,好脚色,——有那一个弟兄敢同我对浇一下子玩吗?我可以放他一只左手!”他心里痒极了。见了耳打败了尼,口中不住的夸奖。恨不得登时有个人来同他浇一阵,好显点本事。谁知挑战许久,却无一个人来接应,弄得他不大好意思了——“你们这些都不中一点用,让兄弟再泅过去一趟送你们看吧——芸弟,芸弟,你看我打个氽子,能去得好几丈远。”他两掌朝上一合,腰一躬,向水中一钻,就不见了。
水上一个圆纹,渐渐地散了开去。
这河不止二十丈宽,却被他一个氽子打了一大半。——不到两分钟,他又从河那一边伸出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来了。“哈哈!哈哈!怎么样,芸弟!”他一只手做着猫儿洗脸的架子抹他脸上头上的水,一只手高举,踹着水脚,腰身一摆一摆又向我们这边河岸立凫着过来了。
——好,好,好,不错!
我也同大家一齐拍着掌子大喊。
二
几天来下了点雨,大河里的水便又涨了起来。洪的水,活活地流,比先前跑得似乎更快更急!但你假若跑到龚家油房前那石嘴上去看时,则你眼中的滩水,好像反又比以前水浅时倒慢得多了!
河岸也变换了许多。滩头水是平了。这水大概已添了一丈开外吧。
百货船三只五只,一块儿停泊在小汊港回水处。若在烟雨迷濛里,配上船舱前煮饭时掠水依桅的白色飘忽炊烟,便成了一幅极好看的天然图画。若在晴天,则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个把短衣汉子,在那油光水滑的舱面上,拿着用破布片扎成的扫帚,蘸起河水来揩抹舱板。棕粑叶船篷顶上,必还有篙子穿起晒朗的衣裤被风吹动,如同一竿旗帜。
他们这时不开行了。有些是到了目的地,应当歇憩;有些则等候水退时才能开头。这时你要想认做老板的人,你可一望而知;他必把他那件平常收拾在竹箱里的老蓝布长衫披到身上,阔点的,更必还加罩上一件崭崭新青到发光的洋缎马褂,——忽地斯文起来,一点不见出粗手毛脚的讨人厌嫌样子了。
船的桅杆上,若是悬有一大捆纤带子,那一看就知道是上水候水的船了!至于下水船?他是没有桅杆的。桅子到辰州以下,是可以帮助上水挂帆;一到这北河来,效力不但早失,滩水汹汹,不要命的只是朝石头上撞,若船上再竖一根桅子,反觉得碍手碍脚,妨害做事。它们各个头上长了一把整木削就关老爷大刀般木桡,大点的船则两把。那桡的用处就是左右船身。到下滩时,浪朝到船打来,后面的浪又打到前面,船小点的简直是从浪中间穿过的,若无一桡,危险就多!上水船怕水没纤路,不能上行;而下水则正利用水大放梢。这时不有风一船驶跑七百里之常德,一天多点可到,且水大滩平,礁石也不用怕了。
水虽说是这么大,但我们仍然可以有看到上水船的机会。因为这些船多半是离此已不远了才涨水的,所以还是下蛮劲赶到,以便从速装卸,乘水大图第二批下水。
岸上十多个水手,伏在地上,像蚂蚁子慢慢的爬着。手上抓着河岸上那些竹马鞭,或者但抓着些小草,慢而又慢的拖拉那只正在滩口上斗着水这边摆那边摆的货船。口中为调节动作一致的原故,不住的“咦……嚎……”那么大喊大叫。这时船上,便只剩了两个管船人;一个拦头工,一个掌柁:那拦头工,手上舞着那枝湿巴巴的头上嵌有个铁钻子的竹篙,这边那边地戳点。口上也“镇到起,开到……偏到。”那么指挥着后梢的掌柁老板。间或因为船起了细小故障,还要骂句把“干你的妈!”“野狗养的,好生点罗!”“我肏你娘,你是这么乱扳!”船上的娘,本来是乱骂的,像是荷包里放得有许多,气极时,儿子骂父亲与叔叔,不算什么回事。
这时的掌柁老板,可就不是穿青洋缎马褂,套老蓝布长衫,倚立在后舱有玻璃窗子边吃卷烟的老板了,人家这时正作鼓振金②的一心一意管照着船,挽起袖子,雄颈鼓眼的用那两只满长着黄毛的手杆擒住了柁把,用尽全身吮奶的力气来左右为浪推着不服贴的柁。这生活可不是好玩的事哟!假使一个不留神,訇的一下撞了石头就会全船连人带物的倒下水,所以他那时的颈部大血管,必是胀得绯红绯红,而背甲,肩膊,脚趾,屁股,都弄得紧张到胀鼓鼓的程度。
“慢!慢……靠到拉……好生罗!吃豆腐长大的,怎个这样没有气力?”声子是这么喊纤手也喊嘶了。为得是鼓促那些伏在岸上爬行的水手用劲,除不住的把脚顿得舱板訇訇底发响以外,还要失望似的喊几声:“老子!爷!我的爸爸,你就稍用一点劲吧!”其实劲是大家都不能顾惜到不用了。
这时的弢,常同我坐在这石嘴草坪上,眼看到一只一只船像大水牛样为那二十多个纤手,拖着背上滩去,又见着下水船打着极和谐好听的口号连接着,挤挨着,向滩下流去:两个好动的心,似乎早已从口里跑出,跳到那些黄色灰色浮在水面上跑着的船上去了!
它们原是把我们身子从别一个口岸背到这里来的哟!若是我们果真跳上了船,则不上半天工夫,它就会飞跑的把我们驮到二百多里的辰州了……再下,再下,一直到了桃源,我们可上岸去找寻那里许多有趣的遗迹……再下,再下,我们便又可以到洞庭湖中去,到那时,一叶扁舟,与白鸥相互顺风竞跑……而且君山是如何令人神往!……这时他必定又要抱怨自己:不能同到几个朋友从宜昌沿江而上溯,步行到成都,经巫峡;看汹汹浊浪飞流的大江,望十二峰之白云……机会失去为可惜。
九月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10月22日《世界日报·文学》第1号。署名休芸芸。1981年4月作者重读此篇时加一段后记:
一九二一年夏天,这位好友在保靖地方酉水中淹毙。时雨后新晴,因和一朋友争气,拟泅过宽约半里的新涨河水中,为岸边漩涡卷沉。第三天后为人发现,由我为埋葬于河边。
一九八一年四月校后记于广州
①屁股剌胯,凤凰土语,指赤身露体。
②作鼓振金,极严肃认直的样子。
传事兵
营门外,起床的喇叭一吹,他就醒了。想起昨夜在床上计算下来自己的新事业,一个鹞子翻身,就从硬木板床上爬起。房中还黑。用竹片夹成黄色竹帘纸糊就的窗棂上,只透了点桃色薄灰。他用脚去床下捞摸着了鞋子,就走到窗边去,把活动的窗门推开,外面,甜甜的早晨新鲜空气,夹上一点马粪味儿,便从窗子口钻到房子里来了。那个刚吹完了起床喇叭的号兵,正在营门前大石狮子旁,把喇叭逗在嘴边,从高至低——从低至高的反复着练习单音。营门口,两个卫兵,才换班似的,挺然立着,让那头上悬着的一盏扬着灰焰的灯下画出一个影子映到门上去。一个马夫,赤了个胳膊,手上像是拿了一大束马草,从窗下过去。两个担水的,也像是不曾穿衣,口上嘘嘘的轻轻打着哨子,肩上的扁担,两头各挂一个空水桶摆来摆去,走出营门取水去了。在大堂那一边,还有个扫地的伕子,一把大竹帚子,在那石凳子前慢慢的扫着,又依稀是像在与谁吵嘴,骂娘的声音,也可听到。外面壁上的钟,还是把时间“剥夺剥夺”的消磨着。大堂中,正中悬着那盏四方灯,同营门前的一个样,离熄灭还要一些时间,寂寞样儿,发出灰色黄暗的微光,全是惨淡。
天上渐渐的由桃灰色变成银红了,且薄薄的镀了一层金。
房之中,也有黄色的晨光进来,一切墙上的时代瘢疤,便这里那里全是。有些地方,粉灰剥落处,就现出大的土砖来。他的眼睛,从这一类疮疤样上移动着,便见到自己昨天才由副官处领来的那一顶军帽,贴在墙头,正如同一个大团鱼,帽上的漆布遮檐,在这金色微光里,且反着乌光。地下湿漉漉的,看到地下,就不由得不想起他的《文选》来了,于是走到床边,腰勾下去,从床下把书箱拖了出来,但,立即又似乎想起些别的更重要的事,就重复将箱子推到床下去了——箱子过重的结果,是多挨了他一脚,才仍然回到床下去。
他不忘记初次为副官引到上房去见统领时,别人对他身个儿的怯小是如何的生了惊异,便立志想从一切事情中做一个大人模样来。这时既然起身,第一就是当然应先理床!枕头拍了两下,这是一个白竹布在一种缝纫机的活动下啮成荷叶边的枕头,值得一块钱,因为出门,才从嫂嫂处拿来撑面子的。被盖,是一床电光布的灰色面子的被盖,把来折成一个三叠水式,但是,走开一点,他记起别人告他的规矩,三叠水式是只适宜于家里,于是,又忙抖开变成一个豆腐干式。有一条昨夜换洗的裤子,塞到垫褥下去后,床上的功课,似乎就告了结束了。
走到窗边,重伸出头去。对到自己房子那间传达室,门还是关闭着,大概传达长吃多了酒,还在自由自在做梦!外面坪子里,全是金黄色。大操坪里,已来了一队兵士,在那里练习跑步了。从窗子外过去的小护兵,还未睡足的神气,一只手在眼睛边拭着,另一只手上,拿了碗盏之类,出营门去,到门前时,那只在眼睛边的手,便临时再举上去行了一个礼,不见了。
……军队,这东西就奇怪;在喇叭下活动起来,如同一个大的生物,夜里一阵熄灯喇叭吹出时,又全体死去!
因为初来,就发现这类足以惊愕的事。到后又觉得这真可笑,就嗤的笑了。他如今是也要像别人样在喇叭下生活的一个人了,总以为这是一种滑稽的生活,希望在感到滑稽的趣味中不搀杂苦恼的成分,才容易支持下去。
他并不是忘了起床后是洗脸,但人家把他安置到这里,是责任,关于洗脸的事,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责任了!洗脸以及类于洗脸的吃饭,解溲,当然是要自己去找寻。他不知是否是要自己去到大厨房去,还是不久就会有一个伕子将大桶的水拿来给各处房间的人。他又想:这里也许还同县立师范学校一个样吧,盥洗室,是在先就预备下来的。他想找一个脸孔比较和气一点的人来问问这盥洗室的所在,但从窗子下过去的所见到的人,就无一个像已洗过了脸的样子。各人脸子上油烟灰尘,都很可观,小护兵,明明白白还是从“拾了鸡蛋被人打破”的一类好梦里,被护兵长用手掌拍着臀部醒来的,眼角上保留的那些黄色物,就可为他的确证。
……无怪乎,一个二个,脸都是那么“趋抹剌黑”!
他以为大家都不洗脸,成了脸黑的结果。可是,自己可不成啊!人家提篮里一块还未下过水的新牛肚布手巾,一块飞鸟牌的桂花胰子,还有无敌牌的圆盒子牙粉,还有擦脸用的香蜜,都得找到一个用处,才不至辜负这些东西!
“还是问问吧。”口上是路,因此就出了自己的房门。
“呀,传达先生!早咧!”一个副官处的小小勤务兵,昨天见他随同传达长到过副官处,对他起了新的恭敬。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喊传达,虽然传达下为加了先生字样。一个羞惭,扑上心来,再不好意思向这勤务兵请教了,同这小兵点了点头,做一个微笑在脸上,他就走开向大堂这一边来。望钟,钟是欠二十分到五点。
……今天我是传达了呀,以后也是!“传达,这里来;传达,你且去。”这里那里,都会追赶着叫喊传达!一堆不受用的字眼,终日就会在耳边亲密起来,同附在头上的癞子一般,无法脱离,真是可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正如此时提篮里的胰子牙粉样:委曲,受下去,是应当,除非是不到这里来。不到这里来,他就是学生,人家不会叫他这样一个不受用的坏名称,从这名称上得来的职务上牵累,也不至于!自己要想洗脸,就自由大大方方把新牛肚布的手巾擦了胰子,在热水里把脸来擦,且即可从面盆的搪磁上,发见自己那个脸上满是白沫子有趣的反影,是颇自然吧。
他希望再遇到承发处那个书记一面,他们是同过学,见到时,就可以谈两句话。且互道“晚上好”“早上好”,虽然客气却两方面都不损失什么的话语,到末后,就可将一切所不知的事问那人,就譬如说,洗脸,吃饭,解溲,等等地方,以及职务上的服从,对上司的礼节。比这不能再缓的他也要知道,一个普通上士阶级传事兵是实支月薪若干元?发饷是不是必要到差一个月以后?从昨夜他就计算起,零用中,他至少得理一回发,不然,实是已长得极难看了。且嘴边也像毛茸茸的,纵不是胡子,也不雅观。他不愿意别人说他年纪太小,但同时又不愿意他日在统领大人面前回事之时,因了头发和脸上的细毛,使统领在他真实年龄上又多估了几岁。且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展览到一班上司同事前头时,他以为会不至于因了他职务上的卑微而忽视了他的志向。他切望人家从他行为上,看出他是一个受过好教育的人,人家对他夸奖他的美貌,于自己也颇受用。这是他在学校时养成的一个细致的脾气,这脾气,在他想来,纵不能说是好,同坏总还是站在相反一条路上走。
承发处的书记,大概还没有起床吧,不见出来。那一对水夫,从外面把水桶里的水随意溅泼着,吹着哨子,又走进大堂后到大厨房去了。不因不由,使他脚步加快也赶了下来。转过大堂,从左边,副官处窗子下,一个小月拱门过去,大厨房,第一面那个无大不大的木水桶,已立在眼前了。两个水夫一个一个走上那桶边矮矮木梯子上去,才把水每桶向着哗……的声音倾下去。水夫走开时,他还是立在那里,欣赏那个伟大东西。桶的全身用杉木在两道粗铁条子下箍成,有六尺多高。想到这大水桶里,至少是可以游泳,可以踹水脚,可以打氽子,不会水的一掉下去,也可以同河潭里一样,把人溺死。末后就想到在县里,为水淹死的朋友那副样子来,白白的脸,灰色的微张的眼睛,被鱼之类啮成许多小花朵样的耳朵和脚趾,在眼前活现。
脸还是没有洗,他又回到传达处门前了。从窗子外朝自己房里望,先是黑暗,因为方从光明处来,且房中为自己伸着的头阻了光。但不久就仍然清白了。起花的灰色被盖,老老实实成方形在印花布的垫褥上不动。一个荷叶边白色枕头,也是依然卧着。屋顶,白色的棚子,有了许多雨渍,像山水画,又像大篆。地下,像才浇洒过水的样子,且有些地方,依稀还成了有生气的绿色。
他第二次想起《文选》,再不忍尽它在床下饱吸湿气了。返到房中,就把箱子里同《文选》放在一个地方的《古文辞类纂》也取出,安置到那近窗的写字桌上去。书是颇好的版本,很值钱,可惜在这略觉不光明的房子里,已不容易在书面上去欣赏那颗“健德庐藏书印”的图章了。
他把书位置到大石砚台与红印色大洋铁盒子中间后,又无事可做了。总以为自己应做一点什么事,不拘怎样,打拳,行深呼吸,也是好的。职务,在传达长指示以前,他知道是不须过问的。这时只是为得是自己。但是自己有什么可以抓弄?连洗脸也不能!
到后在思想里去找寻,才记到抽屉里那本《公务日记》来。他昨夜曾稍稍翻过一道,见上头写了许多字,又有在一种玩笑中画下来的各种人脸相,是离开此房一个传事兵遗留下来的册子,名是“公务”,却录下了些私事。随手去翻开,一页上,写得是:——今天落雨,一个早晨不止。街上鸭子有的是乐;从窗孔伸出脑袋时,可以看到那个带有忧愁心情的灰色的天。一滴水溅到脸上来,大约是房子漏雨了。檐口边雨水滴到阶前,声音疲人,很讨厌。
大堂上地板滑滑的,一个小护兵从外面唱起大将南征的军歌进来,向前一撺,一个饿狗抢屎的姿势扑去,人起身时,脸上成了花脸,如包大人,手上的油条醮了泥,烂起脸走去了。不知以后把醮了泥浆的油条呈上师爷时,师爷是怎样的发气,护兵是怎样的心抖,担水的伕子们罪过!雨的罪过!
再翻一页是:
没事可做,一出门就会把鞋子弄湿,不是值日,又不必办公。将用来写收条的竹帘纸,为跌倒到地上的小护兵画了一个相,不成功,但眉毛那么一聚,不高兴的模样,正像从地下刚爬起的他。不久,又见到那小孩子出来,衣裳已换,赤了脚,戴个斗篷,拿一个碗,脸上哀戚,已为师爷和颜拭去,但,歌是不再唱了。
接到这一页后的,是一张画,穿了颇长的不相称的军服孩子,头上戴了一大的军帽,一只手在脸边摩抚,或者,是前一位同事为那跌了的孩子第二次小心的描到这本子而来的吧。旁边有字,是“歌唱不成了!”又数过一页,上面是约略像“狮子楼饮酒”,“三气周瑜”一类故事画的,不过站立在元帅身边的,却都是军装整齐的兵士,这又是同事的笔调,虽然画是可笑的陋拙,却天真。
他觉得好玩,就一直翻下去,或者是空白,但填上了晴雨日子,或者记了些关于公事的官话,总无味。这本子便用了一些胡画作结束了。不过在一页涂上了两匹鱼的空行处,还有那么一节;——后山上“映山红”花开时,像一片霞。西溪行近水磨那边,鲫鱼颇多,大的有大人手掌大,小的有小孩子手掌小,只要会钓,真方便。
他于是便筹划起一根钓鲫鱼的竹竿来,这一个早晨,就让脸上脏着过去了。
八月廿七日于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9月11日,13日《晨报副刊》第1442号,第1443号。署名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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