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何处问多情:纳兰容若的性灵人生-仕途: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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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科举,相当于现在的高考,是举国上下最宏大最严格的一次考试。

    在流光镀金的历史长河中,每个读书人都拥有自己的梦,不论是登堂入室,还是飞入青天。总之,捕捉美好的、神圣的、光耀家族的瞬间,似乎成了他们一辈子为之奋斗的根本。

    在风云变幻的旧时光里,纳兰走过了寂寞而平淡的十七岁。青春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他就要毅然决然地迈向成年,向着光明和理想前进。虽然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亲纳兰明珠在朝堂能呼风唤雨,拥有强大的人脉关系网和首屈一指的权力,但是,他仍然要经历科举考试,仍然要像所有人一样,熟读百卷诗书,争夺累世功名。

    纳兰明珠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纳兰的科考。因为在所有人眼中,纳兰中进士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至于是否能拿个头彩,享受状元、榜眼、探花的荣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全看运气和才智了。

    这一年,天下似乎并不太平。朝廷马上就要与吴三桂开战,时任兵部尚书的纳兰明珠,自然要时时刻刻为朝廷谋划计策。他的心思全在朝政上,几乎日日夜夜伏首在案,绞尽脑汁地设想备战事宜。因此,纳兰的科考之路在纳兰明珠心中并未占据太大的位置。不过,纳兰明珠就真的漠不关心吗?毕竟纳兰在京城已经小有名气,家家争唱饮水词的局面也悄然开启,纳兰明珠素来看重这个儿子,焉能不为他的前程有所顾虑?

    纳兰明珠是无比信任纳兰的,他对自己的儿子有自信。毕竟在当今世上,纳兰拥有显赫的家族出身、出众的外貌仪表、超人的文韬武略、惊世的过目不忘之才、流传天下的诗词盛名,感人至深的温柔情怀……

    上天几乎把所有的好都赋予了他,只是不知自今而后的漫漫长路,又是否会像以往那般顺顺利利?要知道,那时的纳兰已深深痴迷于词的创作,但词在当时是不被朝堂认可的,只会在民间和酒会宴席上流传。

    纳兰不是贾宝玉,不会做出离经叛道的行径。他的心中也装着鹏举之志,希望能通过科举一展宏图。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他原本可以不用科考,直接步入仕途,但是,若不去参加乡试、会试、殿试,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信念呢?他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更不愿受那些汉人才士嗤之以鼻地鄙视。

    不,他不愿。

    纳兰希望可以一步步地过关斩将,希望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拼尽全力,发挥自己的能力和胆魄。他太热爱汉族文化了,甚至是深深地痴迷。若是通过科举开始,取得仕途上的通行证,那日后与汉族士人进行文学交流,自然是公平以待的。

    康熙十一年八月(公元1672年),十八岁的纳兰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顺利赢得举人的美名。在这次的乡试中,他结识了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三人。一个是韩菼,纳兰生前的挚友,在他去世后曾为其写下著名的《神道碑铭》;一个是纳兰的知交,日后与他同为御前侍卫的曹寅。他们三人同榜及第,一时多少荣耀和光芒。当然,还有一个人对纳兰来说亦是弥足珍贵,即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徐乾学。

    在没有参加乡试前,纳兰时常听父亲有所提及,而在诸多的热爱文学的朋友口中,徐乾学亦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大学士。他没想到,这一次的乡试,居然会有机会让自己与其崇拜的偶像紧紧相连。十八岁的纳兰,正沐浴着人生中第一缕阳光,如是温暖,如是轻盈。

    他和徐乾学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科考完后主考官举办的一场酒会上。那时,主考官宴请中举的举子们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这种风俗的背后,自然有着功利的影子。试想,这群举子们今后都是要去参加会试和殿试的,保不齐会有人成为朝中大员,甚至可能会比主考官的位置都高。因此,这场宴会更像是一出大戏,所有人都是敬业的演员。

    毕竟,他们互相之间都需要提携,日后在朝堂上亦需要彼此照应,同时,越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人,急功近利的心就越强,本就在家族地位上比别人低了一级,就势必要从世俗的人情往来方面补上。出身高贵的纳兰,在这一方面,与他们有大不同。因为他早已适应了豪门子弟的生活,自小就不会拉拢和发展人脉。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学习的平台,一个能让他彻彻底底接受汉族的文化、能让他在高深莫测的知识海洋中遨游的地方。

    如此,足矣。

    纳兰这种独特的个性给徐乾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觥筹交错的饭桌上,夕阳的余晖倾泻在他素白的长衫上。清风如绵延的波涛,一寸寸划过两人笑意冉冉的脸庞。三天之后,纳兰去徐府拜访,这是他十八年以来少数心旌荡漾的时刻。

    徐府的长亭中开满了鲜花,绿草伴随着微风,轻轻摇动着,远方湛蓝的天际缓缓投射出斑驳的光影,纳兰仿佛看到曾经的梦想正蓦然绽放,仿佛触摸到遥不可及的云海,仿佛在记忆深处的旧时光里,体会到来之不易的温暖。

    回到府中,纳兰仍旧意犹未尽。他端坐在飘着墨香的书桌前,伸手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轻轻沾了沾墨,甚是激动。

    某以诠才末学,年未弱冠,出应科举之试,不意获受知于钜公大人,厕名贤书。榜发之日,随诸生后端拜堂下,仰瞻风采,心神肃然。既而屡赐延接,引之函丈之侧,温温乎其貌,谆谆乎其训词,又如日坐春风令人神驰。由是入而告于亲曰:吾幸得师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矣!即梦寐之间,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师矣!

    夫师岂易言哉!古人重在三之谊,并之于君亲。言亲生之,师成之,君用而行之,其恩义一也。然某窃谓师道至今日亦稍杂矣。古之患,患人不知有师;今之患,患人知有师而究不知有师。夫师者,以学术为吾师也,以道德为吾师也。今之人谩曰:师耳,师耳,于塾则有师,于郡县长吏则有师,于乡试之举主则有师,于省试之举主则有师,甚而权势禄位之所在则亦有师。进而问所谓学术也,文章也,道德也,弟子固不以是求之师,师亦不以是求之弟子。然则师之为师,将谨谨在奉羔、贽雁、纳履、执杖之文也哉!

    洙泗以上无论矣。唐必有昌黎而后李翱、皇甫湜辈肯事之为师。宋必有程朱而后杨时、游酢、黄干辈肯事之为师。夫学术、文章、道德,罕有能兼之者,得其一已可以为师。今先生不止得其一也。文章不逊于昌黎,学术、道德必本于洛闽,固兼举其三矣,而又为某乡试之举主,是为师生之道无乎不备,而某能不沾沾自喜乎?

    先生每进诸弟子于庭,示之以六经之微旨,润之以诸子百家之芬芳,且勉之以立身行己之谊。一日进诲某曰:为臣贵有勿欺之忠。某退而自思,以为少年新进,未有官守,勿欺在心,何裨于用,先生何乃以责某也?及退而读《宋史》,寇准年十九,等第时崇尚老成,罢遣年少者。或教之增年。准不肯曰:吾初进取,何敢欺君。又晏殊同年召试,见试题曰:臣曾有作,乞别命题,虽易构文,不敢欺君。然后知所谓勿欺者随地可以自尽。先生固因某之少年新进而亲切诲之也,某即愚不肖敢不厚自砥砺奋发,以庶几无负君子之教育哉!承示宋元诸家经解,俱时师所未见,某当晓夜穷研,以副明训。其余诸书,尚望次第以授,俾得卒业焉。

    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一个是久经官场的老翁。他们二人,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恰当的人潮中有幸见面。纳兰痴迷于徐乾学的大儒之风,而徐乾学又格外看重纳兰的天赋才情。

    梨花带雨的清晨,纳兰很兴奋地告诉朋友们:“吾幸得师矣!”

    此生,有一位博学杂识的老师,远比任何一件礼物都要珍贵。

    年轻时的他,仿佛一只鸿鹄,欲要纵身而起,飞跃千山万水,有直插云霄的气魄。

    可是,信念有了,梦想的路还有多远,是不是在下个转弯处就能抵达?

    他躺在萋萋芳草地上诘问苍天,而后倏然沉寂。

    或许,有了梦,有了老师,有了执着,就能拥抱未来了吧?

    而今,他正期待着……

    第二节西风,独自凉

    师道,即从师问学之道。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几位老师,他们可以来自学校,可以来自生活,可以来自现实,可以来自虚幻,可以来自人,亦可以来自物。年轻人,往往在还没有长成翅膀的时候,急需要一个人的指引。人这一生,除了父母,老师似乎是陪伴最长的人。每当身处黎黑的夜色,连最后一缕星光都看不清的时候,老师们往往会带着学生披荆斩棘,从茫茫宇宙中划出一条道。于是,年轻人像冒险者般一步步往前探轶,跌倒了,受伤了,委屈了,吃亏了……生活的苦难接踵而至,老师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消失。

    然而,现在的老师与古时的老师是有差别的。如今,每当人们谈起老师,眼前想到的会是在黑板上滔滔不绝讲课的人,在考场监考时一丝不苟的人,生活中遇到问题时为自己搭建人脉的人,面对应试考试时传授技巧的人……

    古时候的老师,比现在的老师崇高许多,古人常常将君、亲、师三者相提并论。君者,帝王也,有用人识人,助其飞黄腾达之恩;亲者,父母也,有养育教导,助其茁壮成长之恩;师者,老师也,有教书育人,助其终生受益之恩。古时的师道,将道德、文章、学术,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自从拜徐乾学为师以来,纳兰常常出入徐府。不论是朝晖渐起的清晨,还是夕阳如血的黄昏,不论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还是雨雪相加的关口,每当想到老师的谆谆教导,他的心中便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徐乾学曾告诉纳兰,“为臣贵有勿欺之忠”。

    何为为臣者?难道就是指入朝为官的人吗?十八岁的他,连半点儿名分都没有,顶多算是一个举人,哪有资格担起为臣者的称谓?难不成是先生说错了?

    直到有一天,当他坐在疏影斑斑的古亭子中,手捧先生推荐的《宋史》时,才逐渐从迷惘和困顿中苏醒过来。原来,先生没有说错话,反倒是他才疏学浅,没能真正领悟到个中意思。

    《宋史》中有记载,名相寇准十九岁时正准备科考,那时皇上爱用老成稳重之人,他这个年纪很容易被罢遣。于是,好心人提醒他,最好将年龄虚写几年,如是,考上的概率会大。哪知,寇准严肃地呵斥道:“我刚步入进取之道,焉能有欺君罔上之行径?”晏殊亦是如此,在参加殿试的时候,他发现皇上出的题目自己先前做过,于是就交代缘由,希望皇上再出一题。

    如是看来,纳兰与他们有相同,亦有不同的地方。在徐乾学的眼中,纳兰的才学自不必说,大有神童晏殊之神韵。但是,他希望纳兰不仅能在学术上独当一面,在为人方面,他亦期盼着纳兰能做到“勿欺”。

    何为“勿欺”?便是要坚持自己的原则!有些时候,宁可对自己不利,也切莫违背自己的原则。好在,纳兰是诚恳的。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一颗纯真的心。他真心待人,亦希望别人能真心待己。他对朋友,对亲人,对红颜,对路人,永远保持着独一无二的笑。可是,这种单纯的笑容背后,常常会伴随着不解之人的指责与谩骂。

    生活中,有很多人喜欢特立独行。他们看不惯别人的优越生活,因为得不到,所以会羡妒。有的人能将嫉妒转化为动力,进而能在风云变幻的世界里披荆斩棘。可也有的人会另想些歪门邪道,以言语攻击的形式戳伤他人。

    纳兰的纯真,曾经聚揽了很多文学上的朋友,但是,他也在承受着生活中许多人的诋毁。试想,一个相府的翩翩公子,有颜值,有才学,有人脉,有红颜,不引来两三句风言风语,怕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纳兰始终坚信,只有坚持着纯真,才是此后人生光彩照人的关键。所以,他愿意变成一株树,不反抗不挣扎不诳语,以一颗诚恳的心,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风大浪。

    倘若没有徐乾学的指引,他或许不会那么早明白过来,又或许会沉寂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像现在这般大彻大悟。后来的一天,纳兰再次来到徐府,没想到刚刚踏入书房,就看到满屋子堆满了珍本。倏然间,他惊呆了,他未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看到这么多世上罕见的宋元经学著作。研究儒家经典,是那个时代读书人至高无上的目标,纳兰也不例外。他是一个热爱汉族文化疯狂到极点的人,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资源,他焉能不好好把握?

    在书海遨游的日子,是纳兰最快乐、最享受的时光。他能读到很多儒学大师们都难以看到的书籍,他能在清晨睁开眼的一刹那,就看到枕边放着的绝世读物,他也在潜意识里慢慢体会着汉文化的日渐衰弱,最根本的问题不是没有人才和思想的继承,而是缺乏一个时机,一个便于它们成长的土壤。

    在大清帝国的种族压迫下,文字狱、剃发令、圈地,每一种酷刑都是专制形式的打压,每一次挣扎都是对当今政策的不满。可是,不满又能如何?那些执着坚守汉文化的人,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到头来没有一个好下场?

    纳兰长声嗟叹,伴随着落入山头的夕阳,慢慢沉浸在一个人的时光。

    康熙十一年,他中了顺天府乡试的举人,次年二月,会试的日程渐渐逼近,纳兰又开始忙碌起来。不过,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龚鼎孳居然是主考官之一。遥想当年,秋水轩唱和的过往,他仿佛看到龚鼎孳笑如清波的模样,嘴角挂着柔肠百转的词句。

    会试,纳兰顺理成章地中举。韩菼也参加了这次会试。他考了第一名,是当时的会元,纳兰满是钦羡。不过,羡慕归羡慕,纳兰却从未有过任何恶意欺压的行为。相反,他将这种嫉妒转化为动力,只盼着殿试那天快些来临,以完成一朝夺魁的夙愿。

    殿试是科举的最后一关,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康熙帝亲自在保和殿给考生出题,只有考中的人才能取得进士头衔。按理说,纳兰的这次殿试本没有什么悬念,他的才华旷古烁今,自秋水轩唱和之后,尽得京师文人赞许。

    或许,上天见不得他事事顺意,故而非要整出一个造化弄人的结局。

    看着烂漫的红花绵延到山峦丘陵间,望着片片白云在蔚蓝的天际盘旋,纳兰的心忽然一颤,凄冷的眉角飞过一丝悸动。四月快要来临,殿试迫在眉睫,在这明媚的大好春光里,他的一切念想是否能顺利呢?

    寒夜将至,舒云朗月。

    纳兰彻夜难眠,汗渍浸湿了床褥。

    他的剑眉上挂着不甘,可不甘又如何,而今的一切,是否是命运的捉弄?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上天要这样惩罚他?

    他的人生,难道要一辈子如是吗?

    蓦然,纳兰眼角噙泪,闭上如雨的眸子……

    第三节夜阑剪灯花

    深深沉沉的夜色,宛如镰钩的月亮,生命中的万丈光华,刺得他睁不开眼。

    每个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挫折,谁也避免不了灾难突如其来的洗礼,谁也无法抵抗人世沧桑的变迁,谁也不能改变已成定局的事实。既然如此,何不看轻看淡,以平常心,笑着面对?他的心终究是柔软的,时常会莫名地哀伤,时常会禁不住地落泪,时常会默默承受……

    然而,他又是努力的。生活越是让他在泥泞中匍匐前进,他越是要咬着牙撑到故事的最后。他是倔强的,也是独一无二的,这种个性自出生以来,便已注定。

    三月二十三日,京城内传来发榜的消息。纳兰倚着赤红的木柱,耳畔聆听着喧嚣的锣鼓声。他没能参加殿试,身染寒疾,鬓角仍旧有余热绵延不绝。前方的鞭炮声,究竟在为谁庆祝?纳兰迟疑地想着,忐忑的心惴惴不安。直到韩菼的身影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才看清,原来好友骑着一匹棕色的马,穿着一件艳红色的状元装,面挂着宛如流水的笑容,正慢慢悠悠地在城中游走着。

    前些日子,纳兰收到了韩菼寄来的一首诗。或许,那时的他,内心亦是起伏不定的吧!毕竟,殿试是全国最大的一次考试,任凭是谁,都不敢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韩菼在凄美的月光下用诗表达了内心的忐忑。

    李广负才气,勇敢莫不闻。

    弯弓挟大黄,射雕安足云。

    奈何遭数奇,望气亦虚言。

    生不逢沛公,不得策高勋。

    禁中却拊髀,上有圣明君。

    试问谁颇牧,何似飞将军。

    不知韩菼写这首诗的意图是什么?究竟是为自己的不明前途而担心,还是在劝纳兰莫要伤心,三年的时间很快会过去,到时再次科考,定然会一举折桂。

    当纳兰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韩菼中榜的消息。虽然院子里开满了花,五颜六色,像一颗颗美艳的玛瑙,但纳兰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他反复咀嚼着韩菼的诗句,沉沉地想着,当年他们一同参加乡试和会试,在说笑谈论间,美丽的梦仿佛百合般开了花。那时,韩菼不负众望,顺利考中头名,而今他又殿试高中,获得了令所有读书人无比钦慕的状元及第。

    如此荣耀,多么令人羡慕!

    而今,他却只能独倚阑珊,嗟叹命运的不公,甚至将自己比作“奈何遭数奇”的飞将军李广。风依旧吹来,四周的树颤颤地摇晃着,他慵懒地坐在床榻上,一旁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古卷已不愿再读,只是寂寂无声地念着一首七律。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好友及第了,他本应该开心,但人又是自私的,纳兰也不例外。当看到昔日好友比自己混得好时,他焉能不羡慕?韩菼再次来到纳兰府时,脸上的笑容明显比过去多,纳兰亦是陪着说笑。目前他也只能陪着笑,说着恭喜的话。其实,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难过。因为他明明是有机会参加殿试的,只怪上天捉弄,命运不公,人事不顺,故而才会使他韶华梦落空。也许,这就是命吧。

    不,他不认命,他愿意再等三年,一切从头开始。三年有多长?细细想来,不过就是从十九岁迈到二十二岁的时间段。那时的他还年轻,二十二岁也不大,折腾得起。正当纳兰忧悒的时候,仆人拎着一个小筐子走进来,里面盛满了樱桃,一颗颗,娇滴滴的,仿佛红色的宝石。

    仆人告诉他,这一筐樱桃是徐大人差人送来的。纳兰起先不明白个中意思,当他命人洗了一盘,兀自坐在青石凳上品尝时,才渐渐体会老师的深意。樱桃成熟的季节,正是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从唐朝开始,每当新科进士及第,常常会用樱桃宴请宾客。即便到了明清时节,这种习俗依然存在。徐乾学送一盘樱桃,正是对他的肯定和鼓励。他知道纳兰身患寒疾,若是想考取功名,需再等三年。

    可是,再等三年又如何,大丈夫不拘小节,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在柔美的暮色里,纳兰伸手捏着樱桃,内心不免袭上一股暖意。老师就是老师,不愧是最懂他的人。他的心结化解了,总该给老师回敬一份礼物,思前想后,纳兰提笔写了一首词。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在家中静养一些日子后,纳兰的身体渐渐痊愈了,他第一想见的人就是徐乾学。毕竟,他是一个为书痴狂的人,在纳兰眼中,徐乾学就是他在求知求索路上不可或缺的良师。并且,数月以来,他一直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今生今世,读书的目的难道仅是为了谋取功名吗?若是,那他的梦想,他的坚守,他的追求,就是只为换个所谓的一官半职吗?纳兰不甘,亦不愿继续沉沦。

    身体痊愈后,他开始读更多的书,像老鹰拥抱蓝天一般,接受更多的汉族文化。每个月的三、六、九日,是纳兰登门拜访徐府的固定日子。若是平日读书遇到难度较大的问题,若是上次积压的学问仍旧没有解决,若是他想找徐乾学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往往会恳恳切切地询问,认认真真地记录。

    有些时候,纳兰也会跟韩菼书信来往。两人常常谈些明代的文章,细细品读儒学大师的风骨,每当兴致浓的时候,还会指点江山,笑看千里万里的风云变幻。韩菼有点儿惊诧,他哪里想到,一个旗人家出生的孩子,自小就沾染满族的习性,居然会这么清楚汉人的文化。纵然他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纵然他曾获得乡试、殿试的冠军,纵然他的一身荣耀令很多人羡慕,但遇到纳兰热血澎湃的文字,深情温柔的述说,他也会产生一种自愧不如的怅然。

    失去了殿试的机会,纳兰的心情一直沉沉地悬着。看着蔚蓝的天际浮动的悠悠白云,望着潺潺东去的溪水不复再来,听着瑟瑟的风吟声如雷贯耳,他茫然地遗失在云海深处。眼睛紧紧闭着,嘴边情不自禁地吟诵着,“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是啊,这样的一个机会,是无论如何也不该错过的啊!

    他想起元代京城中,在海子旁边有一个万春园。每当新科进士登第后,宴会都是在这里举办。而今,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此地早已湮灭在历史的浪潮中,正如现在的他,一个人凄凄切切地哀伤,无人问津。

    人的一辈子,总会遇到挫折的吧?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挫折自己能熬多久。

    当暗夜散去,黎明将至,天际射出一道白芒的时候,未来的曙光不远了吧?

    他垂下无神的眸子,静静思索……

    第四节燕子依然

    月下长叹,往事更迭,岁月无心地变迁,终究化成一抹烟色,缥缈在云深林翠处,遥不可见。在那凝结着流光的墙壁上,一个征伐时代的印记,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都渐渐被时光的潮水冲上来,连带着寒风刺骨的冰冷,分毫不差地扑进他的怀里。

    表面上,天下是安定的。四海之内,千山之外,无不被虚假的外在诓骗着。只是,古往今来,哪个时代不是如此?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有安定就必然有躁动,有征伐就必然有伤亡,有昏庸就必然有惩戒。

    纳兰伫立在绵延千里的江面上,微仰起头,感受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愕。

    七月快要来临,天下即将处于炙热的火炉之中。在红墙绿瓦的紫禁城内,吴三桂等人的奏章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送到康熙面前。三藩上疏自请撤藩,这其中的缘由,康熙自然心知肚明。他即刻召集群臣商议,想听取大家的意见,令他颇感意外的是,主安抚的人占大多数,只有纳兰明珠等三位大臣力挺削藩。

    安抚,不过是苟安之计。虽然能保三藩暂时不乱,但日后必成祸患。

    康熙心中早有了削藩的打算,只是面上不说,想听听诸位臣工的意见。故而,纳兰明珠坚决削藩的态度深受康熙赏识。他常常不分日夜地召见纳兰明珠,聆听些有价值的计划和谋略,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应对三藩的问题上来。

    整个京师,在皇权的庇佑下,纳兰府红得发紫。然而,在三藩战事即将拉开帷幕的时刻,纳兰却没有沉浸在国事之中。他向来对政治不甚感冒,对书卷和文学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兴趣。十一月二十一日,平西王吴三桂率先造反,紧接着各地藩王纷纷响应,三藩问题一触即发。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纳兰却正有条不紊地营造自己的书斋。

    经过一段时间的构建,书斋初步建成。望着屋子里塞满的古卷,嗅着焚炉中弥漫的香气,听着院门外嘈杂的叫卖,他的心居然像蝴蝶一般飞了起来,穿梭在鲜花烂漫的丛林里,穿梭在小桥流水的江南岸,穿梭在白云幽深的蓝天中,穿梭在鱼翔浅底的碧波里。房屋建造好了,总该要起一个名字的。纳兰思前想后,在黄昏渐近的暮色中,兴致勃勃地给书斋题名——通志堂。

    何为通志?或许,抵达内心深处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目标,想要实现的愿望,想要捕捉的一切,就是通志吧。纳兰在心间默默希冀,只要他在通志堂里潜心钻研学问,早晚有一天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到时候天高云淡,日月相衬,在春风如雨的时刻,定然不会辜负了时光,辜负了年华。

    面对着精雕细刻的窗琼,纳兰深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了一首诗。

    茂先也住浑河北,车载图书事最佳。

    薄有缥缃添邺架,更依衡泌建萧斋。

    何时散帙容闲坐,假日消忧未放怀。

    有客但能来问字,清尊宁惜酒如淮。

    借着屋子里幽暗的烛光,纳兰抬头望向皎皎如玉盘的月亮。倏然间,他感觉到暗黑色的眸子渐渐投沉大海,眼前被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笼罩着,像是看到了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

    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白衣宰相李泌的父亲李承休被封为邺侯。他终日待在书房中,藏书多达两三万卷。李承休如此痴迷读书,自然希望自己的子孙也能够博览群书。他定下家规,子孙不得出门,只许在家读书,倘若有人登门拜访,便在院子里摆上水果佳肴,任其相互会面,待宾客走后,仍要投身书海之中,孜孜不倦地潜心研究。后来,“邺架”成了藏书的代名词,也成了纳兰一生坚守的阵营。

    徐乾学看纳兰对书籍如此着迷,于是问他有没有兴趣将儒家典籍编汇成册,纳兰得知后异常兴奋,连声应答。从此,他开始研究徐乾学书斋里的书卷,将那些珍品拿出来一一核对、抄写、校对。一个读书人,一个痴迷于汉文化的人,一个对古卷爱不释手的人,开始了他扬帆起航的岁月。

    在纳兰的一生中,徐乾学的影响不容忽视。纵然他对自己的藏书疼惜万分,但他更知道,书不是用来收藏的,而是需要与人分享的。况且,遇到一个才学出众的人,遇到一个执着坚忍的人,遇到一个对儒家文化深深着迷的人,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故而,集编成册的工程即便繁杂庞大,他亦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淌,河畔的风柔和清新。

    纳兰不知道在书房看过了多少次日升日落,不知道在古卷前徘徊了千万次,眼看着手稿从一马平川变崇山峻岭,他的内心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书册快要完成了,人生的一个目标即将实现,倏然间,他胸口悬着的巨石,释放了下来。这部凝集了他千般心血的作品,便是后来研究思想史的人必然要读的《通志堂经解》。

    这部浩大而博学的丛书,奠定了他在文学界的崇高地位,至此,他对传统知识界的影响不止局限于诗词。如今,当人们翻开这部书卷,仍旧能嗅到扑面而来的墨香,那是纳兰在卷首写的一篇总序。

    经之有解,自汉儒始,故《戴礼》著经解之篇于时分门讲授曰:《易》有某家,《诗》、《书》、三《礼》有某家,《春秋》有某家者,某宗师大儒也。传其说者,谓之受某氏学,则终身守其说,不敢变。党同抵异,更废迭兴,虽其持论互有得失,要其渊源皆自圣门。诸弟子流分派别,各尊所闻,无敢私并一说者,盖其慎也。

    东汉之初,颇杂谶纬,然明章之世,天子留意经学,宣阐大义,诸儒林立,仍各专一家。今谱系之列于《儒林传》者,可考而知也。

    自唐太宗命诸儒删取诸说为《正义》,由是专家之学渐废,而其书亦鲜有存矣。至宋二程、朱子出,始刊落群言,覃心阐发,皆圣人之微言奥旨。当时如眉山、临川、象山、龙川、东莱、永嘉、夹漈诸公,其说虽微有不同,然无有各名一家如汉氏者。

    逮宋末元初,学者尤知尊朱子,理义愈明,讲贯愈熟,其终身研求于是者,各随所得,以立言要其归趋,无非发明先儒之精蕴,以羽卫圣经,斯固后世学者之所宜取衷也。惜乎其书流传日久,十不存一二。

    余向嘱友人秦对岩、朱竹垞购诸藏书之家,间有所得,雕版既漫涣断阙不可卒读,钞本讹谬尤多,其间完善无讹者又十不得一二。间以启于座主徐先生,先生乃尽出其藏本示余小子曰:是吾三十年心力所择取而校订者。余且喜且愕,求之先生,抄得一百四十种,自《子夏易传》外,唐人之书仅二三种,其余皆宋元诸儒所撰述,而明人所著间存一二。请捐资,经始与同志雕版行世。先生喜曰:是吾志也。遂略叙作者大意于各卷之首而复述其雕刻之意如此。

    纳兰的字里行间中,流淌着太多的精神追求,而这种追求,多年之后,竟成了乾隆皇帝质疑的对象。他认为纳兰当时年纪尚幼,不可能编纂出如此浩大精妙的文丛,甚至,他认为整部《通志堂经解》都是徐乾学为拉拢纳兰明珠,故意替纳兰扬名的作品。

    不论历史的真相如何,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纳兰曾参与此事,并且深深痴迷其中。

    过往的云烟,遮盖了多少的所谓真相?

    当时光流逝,青春不再,又会有多少人在意这些真相?

    然而,有些时候,历史的真相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们坚信,纳兰是热衷于汉族文化的,他以一颗饱满的心,迎接着天边初升的旭日。

    纵然海枯石烂,亦至死不渝……

    第五节心字已成灰

    突然想起,一个独自生活在沙漠中,每当夕阳渐近的时候,眺望苍云和蓝天的男人曾说:“年轻的时候总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其实山的那边还是山,你翻越过去又能怎样,最后还是觉得山的这边好。”

    对于一个过来人来说,他们常常喜欢以老师的身份自居,嘴边挂着述不尽的“名言哲理”。那这些透明的哲理到底有没有用呢?倘若人人都不去尝试,都不去冒险,都不去为自己的未来奋斗,只是在既定的生活中转圈,又怎会知道前方的路困难还是容易,人生的方向对还是错?

    有些路是没必要走的。因为前人明明已经犯过错,再走就是重蹈覆辙。但也有些路,若是不走,自己必然会后悔。因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点,有他不一样的地方,只要自己觉得是对的,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冰山雪谷,那又如何?

    不后悔,远比任何的经验和道理来得重要。

    秋天来临,漫天飞起了赤红的叶子。潇潇暮雨,潺潺溪水,仿佛将人带进一片迷雾丛生的深林。在波澜起伏的竹海中,不知何时响起了钟声,清脆宛如黄鹂的鸣叫。若不是天边的红霞投射下光影,纳兰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怅然。

    原来,他的心中藏着事情,不知向谁说,只得一人沉沉地望着天空,伴随着零落的叶子,暗自叹息。前些日子,恩师徐乾学被降职了,与他同遭贬谪的,还有一位名叫蔡启僔的人。当年顺天府乡试,他们曾是赫赫有名的主考官,纳兰与他们有师生关系。岁月无常,人事难料,尤其是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总是上演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悲喜剧。科举考试,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的好机会,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依靠真才实学取得官职。

    国家政策上有明文规定,无论考试成绩如何,为了使各地区达到平衡,塞北的考生总要中举几个的,不然会引起民愤,出现国家动荡。徐乾学和蔡启僔触犯了这项规定,故而被人暗中弹劾,最终促使二人归乡离去。

    生命宛如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没有人能看到终点在哪里,或许在下一个转弯,又或许在绵延千里之后的汪洋。面对两位老师的离去,纳兰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郁郁寡欢了很久,为徐乾学写了两首诗,为蔡启僔填了一首词。他的词比诗流传得快,也唯有词,才能将他心中的愁苦和悲痛转化成涓涓而去的水流,融进冰冷刺骨的秋水。

    纳兰渐渐意识到,他今生做不了一个优秀的诗人,似乎写词更来得得心应手。这世上,有很多人是走过场的。有的人出现在你的世界里,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一辈子。蔡启僔是一个过场,他离开了纳兰,便再也没有在纳兰的世界里出现,但徐乾学在被免职后突然卷入了一场风波。

    原来,回到昆山老家的徐乾学暗放高利贷,逼死了一位身负朝廷品级的同僚。徐乾学依仗着自己在朝中的关系,为山西平阳府稷山县知县张希哲谋取利益。事成后,张希哲虽坐稳七品知县的官职,但因为偿还不起巨额的债务,从而忧悒而终。

    远在京城的纳兰得知这件事后,一直牵挂着曾经的恩师。他虽不清楚个中原因,但永远记得当初老师说过的话。人生在世,定要“勿欺”。他始终践行着这两个字,也视这两个字为自己的处事原则。可他哪里知道,曾经那位慈祥和蔼的老师,居然会是个中饱私囊、欺弱怕强的人。

    纳兰一直心系《通志堂经解》,直到他去世后多年,这部鸿篇巨制亦没有完成。书卷刊印的时候,他已经长眠于芳草萋萋的沃土。纳兰生前的好友为了帮助他完成曾经的梦,纷纷拿起毛笔替其续写,也因此,如今的人们才会在这套丛书中看到不少其他人的序言。

    多年后,《通志堂经解》火遍大江南北,可纳兰却未从中获得任何利益。当然,他也不需要什么利益,他从来都不是庸俗的人,亦不需要以庸俗的眼光对人对事。

    或许,他生来就是上天疼惜的人,凡俗尘事入不了他的法眼。

    提起通志堂书斋,就不得不提渌水亭。

    转眼间已近四月,茂密的桂花树在阳光的滋润下,开出宛如星辰的淡黄色花瓣。蔚蓝色的天空好似一块宽广的幕布,上面点缀着朵朵斑白的游云。纳兰端坐在朱红色的回廊栏杆旁,仰望苍天,内心不禁泛起一圈圈涟漪。《南史》有载,庾景行自幼行善积德,即便是担任要官,不贪赃不受贿,深受百姓爱戴。南朝的安陆侯萧缅听说此人后,立马写信告诉王俭,他用“泛渌水、依芙蓉”来赞美庾景行。

    纳兰看在眼中,醉在心里。他灵机一动,不如这间新盖的别院就叫“渌水亭”吧!

    渌水亭位于京城内的什刹海畔,清晨任朝阳倾洒在琉璃瓦上,暮晚则任夕曛悬挂在胜似玉带的柳绦上。在圆月高悬的夜色里,他是伫立亭榭勾栏处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间,看到的是遥不可及的天空,嗅到的是百花争艳的芳香。

    渌水亭依山傍水,落花成海,但凡来到这里的文人骚客,无不被肆意弥漫的人文情怀所感染。在如沐春风的时光里,纳兰编纂了一部《渌水亭杂识》,书中记载了他的读书心得,以及他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奇闻异事。

    翻开这本尘封百年的书卷,浓浓的墨香气息在空气中游荡,如他,傲然站在泛着涟漪的水面上,傍晚的清风吹过,卷起他长长的盛白的衣袂。流光一唱三叹地逝去,只有那根深蒂固的作品,永远散发着不可磨灭的光芒。

    渌水亭是纳兰结交朋友的地方,他喜欢邀请一些亲近的汉族名流来此做客。众人集聚在此,或对酒吟诗,或纵论天下文章,或分析动荡的政局……若是遇到让人饶有兴致的人物,他们也会尽情品论一番。

    纳兰真正地了解龚鼎孳,正是从来渌水亭中赏玩的朋友们口中得知的。龚鼎孳曾在康熙十二年做过会试的主考官,与纳兰有一定的交集,他与钱谦益、吴伟业齐名,并称为“江左三大家”,早已是名满天下了。在秋水轩唱和中,龚鼎孳曾被一度推举到宗主的位置,深受当时诗词骚客的欣赏。

    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掉了,在纳兰的百般努力之下,他终于顺利取得了进士及第的荣光。拥有了步入朝堂的通行证。纳兰曾信誓旦旦地考虑着进入文官系统,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迎接自己的竟然是一个三等侍卫的闲职。

    御前侍卫,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天子近卫?

    作为皇帝身前的跟班,自然有太多升迁的机会。想当年,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就是从侍卫做起的,富可敌国的和珅,最初的起家资本亦是侍卫。

    在别人眼中,纳兰的前途不可估量,不日,定然能如他父亲一般笑傲朝堂。但很多事情,哪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彻夜守护在康熙身边,鞍前马后,谨慎以待,生怕有丁点儿失误。好在,他深得康熙信任,曾多次获得嘉奖和升迁机会。

    然而,那些赏赐并没有给他带来一点儿快乐,它们使他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使他的志向一点点被现实磨平。无数个日夜,他强打着精神做事,留心着身边的每处细节。纳兰清楚,“伴君如伴虎”,倘若出现问题,不止是他性命堪忧,就连深居高位的父亲,出生不久的弟弟,都会面临杀头之祸,牢狱之苦。

    既然如此,他只能违着心愿,写就厌烦的诗篇。因为这些作品,大多都披着歌功颂德的外衣,让人读罢,不禁感受到溜须拍马的味道。

    望里蓬瀛近,行来阆苑齐。

    晴霞开碧沼,落月隐金堤。

    叶密莺先觉,花繁径不迷。

    笙歌回辇处,长在凤城西。

    从明朝起,西苑就是皇族的私家园林。纳兰在此处值班,时常站在翠云薄雾下,仰望月色弥漫的天空。谄媚是皇帝身边的人急速晋升的途径,纵然不为了自己,单为父亲殷切的关心,望子成才的模样,那铁石心肠也会渐渐软下来。

    曾经,他是多么在意别人如何看自己,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风言风语,他也即刻自查,慢慢地,他似乎没那么在意了。

    因为,作为帝王的奴才,在意太多,反而会失去更多。

    在出身和文化的冲突上,他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即便没有卢氏的早亡,他亦是郁郁寡欢地存在着。

    毕竟,漫漫仕途已经令他感到绝望,而诗情画意的人生似乎才刚刚起步。

    只是,他是否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意味着结束?

    梦,碎得像是玻璃。

    风,依旧如花带雨……

    第六节清泪尽,才道当时错

    人生几度秋凉,何须独醒怜皆醉。

    天威难测,天恩亦是难测。在朝中斡旋,面对着钩心斗角的大臣,面对着变幻莫测的皇帝,纵然心中有千般万般的念想,终究不敢有半分表现。他犹如一只无处安身的燕雀,在茂密繁杂的深林里,没有目的地飞翔。眼看着岁月骤化成河,朝着未知的东方奔腾而去,在生命的尽头,他的怅然仍旧存在,而那未完成的梦,未履行的誓言,如盛开的春花,在瑟瑟秋风中,无奈地凋谢。

    纳兰本以为御前侍卫的职务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便可担任朝中文职要官。他哪里会想到,平素,除服侍皇上外,有时也要赡养御马。姜宸英曾在纳兰的墓志铭中写道,“尝司天闲牧政,马大蕃息”。

    在姜宸英眼中,纳兰养的马很好,也算是生前的一项政绩。

    可是,那一袭白衣,站在月华中傲视一切的公子,真的甘心做一个“弼马温”吗?他曾经的宏图大志、豪言壮语,在宦海途中居然变得那么渺小,仿佛是一叶孤舟,迎着白雾茫茫的远方,艰涩地前行。

    纳兰的好友,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在京城担任着与他相仿的官职。曹寅在内务府养狗,以蓝翎侍卫的身份担任养狗处的头领。在和风沐浴的时光里,每当纳兰与曹寅相见,嘴角总是会莫名地上扬。纳兰笑他是狗监,曹寅笑他是马曹。

    两个人,同时在流光中静止。曾经的自嘲,多年后被曹寅写进一首诗中。虽然当初的生活并不如意,但曹寅仍然乐此不疲地怀念,仍然想穿越过去,重新走一回。因为那里有他最挚爱的朋友,有一段浪漫如画的故事,有一场永远也做不完的梦。可是,人的一生,谁不会老呢?有活着,就必然有死去的那天。只不过,有的人提前去了,而有的人还在苟延残喘。

    在乱红成阵的花海中,曹寅手捧玉酿,嘴角挤出四句令人肝肠寸断的话,“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将要分别的时候,即便当初冷若冰霜,每当想起一块共患难的时光,也会禁不住落下泪来,更何况纳兰如此感性。他若手握时光的巨轮,必会拼尽所有力气,挽留那么多的美好。

    然而,叶子再绿也有变黄的时候,岁月再青春也有苍老的时候,人生再漫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情深义重的友谊再不舍也有阴阳相隔的时候。

    分别,似乎是早已注定好的命运。

    若是离开,在回眸凝神的刹那,请记得在回忆里有一位朋友曾来过,他带着笑,带着嗔,带着柔情,带着劝勉。一生的知交,莫让流光沾染了尘俗,沾染了尘俗便沾染了脏,一辈子都无法洗涤干净……

    在担任侍卫的时候,纳兰也有令自己快乐的事情。他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将《渌水亭杂识》和《今初词集》编定完毕。在春光无限的时节,顾贞观踏着破土而出的幽草,携带着墨香四溢的《今初词集》稿本回到南方。刚至开封,他就遇到了“三毛”之一的宿儒毛际可。那时,《今初词集》还没有跋文,顾贞观便请毛际可作跋。清风徐来,毛际可似乎看到了伫立在寒雪中的纳兰和顾贞观,二人相对而望,往还唱和的《金缕曲》,仿佛刺破窗琼的阳光,在仰慕之情的泛滥下,令人睁不开眼睛。

    毛际可艳羡纳兰与顾贞观的神交。他觉得君子之间的交往,情淡如水,一辈子都弥足珍贵。在斑斑疏影下,他步韵纳兰的《金缕曲》。

    惟我与君耳。更非因、标题月旦,攀援门第。一诺相期千古在,车笠区区何意。敢自附、龙泉知己。块垒频浇还未散,共滂沱、洒作襟前泪。把臂后,淡如水。

    何须独醒怜皆醉。信从来、长门终老,长沙招忌。闲却残编除是卧,壶矢犹贤乎已。往事不须重悔。举世尽夸皮相好,叹传神、却在生绡里。顾子影,毛生记。

    冻结的时光,是挥散不去的记忆。若是真情尚在,定如春花烂漫。纳兰看到这首小词时,脑海里激起了太多的过往。有些话他已不愿再说,因为之前表达过,再说只会是抿不掉的矫揉造作。有些人,他必然是要记得的,比如顾贞观,一辈子也就遇到这么一个。

    康熙十七年,纳兰几乎全年都在忙碌。他陪康熙在京畿附近巡查,从霸州到南苑,从碧云寺到石景山。看过了太多的风景,走过了太多的路,也了解了太多的人世沧桑。七月里,吴三桂谋反称帝,八月间,吴三桂战死,清军开始全线进攻,举国上下淹没在一片战火声中。如此危急时刻,康熙宣布出巡,风险自不必多说。纳兰身为御前侍卫,以保护皇上性命为己任,在这种时刻伴驾,焉能不紧张?

    可是,紧张又能怎样?他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彻日彻夜,仿佛皇帝身边的太监,又仿佛家里的奴仆,根本没有半点儿为官为臣的模样。他要的,是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至少目前来说,还很遥远。

    幸好,在旧时光影中,一部《侧帽集》风靡一时。

    可是,让纳兰魂牵梦萦的卢氏,却时不时在他的脑海里翻涌。

    思念是无声的,爱情是无罪的。

    越是到了灯深月浅的时候,就越有说不出的苍凉与哀伤。

    或许,他仍旧忘不掉那段情,那段过往吧。

    不然,也不会在闭上眼的刹那,从梦中哭出声音来。

    他终究是痴情的,于是将念想谱成了新词,写就一部催人断肠的《饮水词》。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九泉之下的卢氏,是否能听得到他的呼唤?

    轻缓地,绵延不绝地,荡漾在翠山与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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