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私人书信:此去经年-优美的低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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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偶然

    译自英国作家王尔德原著《夜莺与玫瑰》,原载《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署名:尺棰,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

    “她说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便与我跳舞。”青年学生哭着说,“但我全园里何曾有一朵红玫瑰。”

    夜莺在橡树上巢中听见,从叶丛里往外看,心中诧异。

    青年哭道:“我园中并没有红玫瑰!”他秀眼里满含着泪珠。“呀!幸福倒靠着这些区区小东西!古圣贤的书我已读完,哲学的玄秘,我已领悟。然而因为求一朵红玫瑰不得,我的生活便这样难堪。”

    夜莺叹道:“真情人竟在这里。以前我虽不曾认识,我却夜夜的歌唱着他:我夜夜将他的一桩桩事告诉星辰,如今我见着他了。他的头发黑如风信子花,嘴唇红比他所切盼的玫瑰,但是挚情已使他脸色憔悴,烦恼已在他眉端印着痕迹。”

    青年又低声自语:“王子今晚宴会跳舞,我的爱人也将与会。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她就会和我跳舞直到天明,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我将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头,在我肩上枕着,她的手,在我掌中握着。但我园里没有红玫瑰,我只能寂寞地坐着,看她从我跟前走过,她不睬我,我的心将要粉碎了。”

    “这真是个真情人。”夜莺又说着,“我所歌唱的,正是他尝受的苦楚:在我是乐的,在他却是悲痛。‘爱’果然是件非常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珍珠,榴石买不得他,黄金亦不能作他的代价,因为他不是在市上出卖,也不是商人贩卖的东西。”

    青年说:“乐师们将在乐坛上弹弄丝竹,我那爱人也将按着弦琴的音节舞蹈。她舞得那么翩翩,连步都不着地,华服的少年们就会艳羡的围着她。但她不同我跳舞,因我没有为她采到红玫瑰。”于是他卧倒在草里,两手掩着脸哭泣。

    绿色的小壁虎说:“他为什么哭泣?”说完就竖起尾巴,从他跟前跑过。

    蝴蝶正追着太阳光飞舞,她亦问说:“唉,怎么?”金盏花亦向它的邻居低声探问道:“唉,怎么?”夜莺说:“他为着一朵红玫瑰哭泣。”

    他们叫道:“为了一朵红玫瑰?真笑话!”那小壁虎本来就刻薄,于是大笑。然而夜莺了解那青年烦恼里的秘密,她静坐在橡树枝上细想“爱”的玄妙。

    忽然她张起棕色的双翼,冲天的飞去。她穿过那树林如同影子一般,如同影子一般的,她飞出了花园。

    草地当中站着一株绝美的玫瑰树,她看见那树,向前飞去落在一枝枝头上。

    她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我最婉转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的。”那树回答她,“白如海涛的泡沫,白过山巅上积雪。请你到古日规旁找我兄弟,或者他能应你所求。”

    于是夜莺飞到日规旁边那丛玫瑰上。

    她又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醉人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黄的,”那树回答她,“黄如琥珀座上人鱼神的头发,黄过割草人未割以前的金水仙。请你到那青年窗下找我兄弟,或者他能应你所求。”

    于是夜莺飞到青年的窗下那丛玫瑰上。

    她仍旧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甜美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那树回答她说:“我的玫瑰是红的,红如白鸽的脚趾,红过海底,岩下扇动的珊瑚。但是严冬已冻僵了我的血脉,寒霜已啮伤了我的萌芽,暴风已打断了我的枝干,今年我不能再开了。”

    夜莺央告说:“一朵红玫瑰就够了。只要一朵红玫瑰!请问有甚法子没有?”

    那树答道:“有一个法子,只有一个,但是太可怕了,我不敢告诉你。”

    “告诉我吧。”夜莺勇敢的说,“我不怕。”

    那树说道:“你若要一朵红玫瑰,你须在月色里用音乐制成,然后用你自己的心血染她。你须将胸口顶着一根尖刺,为我歌唱。你须整夜的为我唱,那刺须刺入你的心头,你生命的血液流到我的心房里变成我的。”

    夜莺叹道:“拿死来买一朵红玫瑰,代价真不小。谁的生命不是宝贵的,坐在青郁的森林里看太阳在黄金车里,月娘在白珠辇内驰骋,真是一桩乐事。山茶花的味儿真香,山谷里的吊钟花和山坡上的野草真美。然而‘爱’比生命更可贵,一个鸟的心又怎能和人的心比?”

    于是她便张起棕色的双翼,冲天的飞去。她掠过那花园如同影子一般,她荡出了那树林子。

    那青年仍旧僵卧在草地上就在方才她离他的地方,他那副秀眼里的泪珠还没有干。

    夜莺喊道:“高兴罢,快乐罢;你将要采到你那朵红玫瑰了。我将用月下的歌音制成她,再用我自己的心血染红她。我向你所求的酬报,仅是要你做一个真挚的情人。因为哲理虽智,爱比她更慧,权利虽雄,爱比她更伟。焰光的色彩是爱的双翅,烈火的颜色是爱的躯干。她有如蜜的口唇,若兰的吐气。”

    青年从草里抬头侧耳静听,但是他不懂夜莺对他所说的话,因他只晓得书上所讲的一切。

    那橡树却是懂得,他觉得悲伤,因为他极爱怜那枝上结巢的小夜莺。

    他轻声说道:“唱一首最后的歌给我听罢,你别去后,我要感到无限的寂寥了。”

    于是夜莺为橡树唱起了歌,她恋别的音调就像在银瓶里涌溢的水浪一般的清悦。

    她唱罢时,那青年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抽出一个日记薄和一支笔。

    他一面走出那树林,一面自语道:“那夜莺的确有些姿态。这是人所不能否认的;但是她有感情么?我怕没有。实在她就像许多美术家一般,尽是仪式,没有诚心。她必不肯为人牺牲。她所想的无非是音乐,可是谁不知道艺术是为己的。虽然,我们总须承认她有醉人的歌喉。可惜那种歌音也是毫无意义,毫无实用。”于是他回到自己室中,躺在他的小草垫的床上想念他的爱人;过了片时他就睡去。

    待月娘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胸前插着尖刺,整夜的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整夜的,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她生命的血液渐渐溢去。

    最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于是那玫瑰的顶尖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歌儿一首连着一首的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的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得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黯淡得如同晨曦的脚迹,银灰得好似曙光的翅翼,那枝上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化身。

    但是那树还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地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越紧插入那尖刺,越扬声的高唱着歌。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

    如今那玫瑰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但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所以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

    那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入那枝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树连声的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于是夜莺紧紧插入那枝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那种惨痛愈猛,愈烈,她的歌声越狂,越壮,因为她这回歌颂的是因死而完成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烈情。

    那卓绝的玫瑰于是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内心赤如绛玉。

    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

    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了天晓,挂在空中停着。那红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瑟瑟的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丛将这信息传与大海。

    那树叫道:“看!这玫瑰已经制成了。”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心头。

    日午时,青年开窗往外看。

    他叫道:“怪事;真是难得的幸运;这儿有朵红玫瑰;这样好玫瑰,我生来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美红定有很繁长的拉丁名字。”说着便俯身下去折了这花。

    于是他戴上帽子,跑往教授家去,手里拈着红玫瑰。

    教授的女儿正坐在门前卷一轴蓝色绸子,她的小狗伏在她脚前。

    青年叫道:“你说过我若为你采得红玫瑰,你便同我跳舞。这里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贵的红玫瑰。你可以将它插在你的胸前,我们同舞的时候,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

    那女郎只皱着眉头。

    她答说:“我怕这花不能配上我的衣裳;而且大臣的侄子送我许多珠宝首饰,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草贵重。”

    青年怒道:“我敢说你是个无情义的人。”他便将玫瑰掷在街心;掉在车辙里,让一个车轮碾过。

    女郎说:“无情义?我告诉你罢,你实在无礼;况且到底你是谁?不过一个学生文人,我看像大臣侄子鞋上那银扣,你都没有。”说着站起身来走回房去。

    青年走着自语道:“爱好傻呀,还不如伦理学那般有实用。她所告诉我们的,无非是空中楼阁。实际上不会发生的,和飘渺虚无不可信的事件一样。在现在的世界里存在,首先要有实用的东西,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

    于是他回到房中取出一本笨重的,满堆着尘土的大书埋头细读。

    如果的事

    暑假中真是无聊到极点,维杉几乎急着学校开课,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平日他还很讨厌教授的生活——不过暑假里无聊到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闷的。拿做事当作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地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维杉已经坐在少朗的书房里有一点多钟了,说着闲话,虽然他吃烟的时候比说话的多。难得少朗还是一味的活泼,他们中间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显著的事,虽则少朗早就做过他的四十岁整寿,他的大孩子去年已进了大学。这也是旧式家庭的好处,维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帘外大院子。一缸莲花和几盆很大的石榴树,夹竹桃,叫他对着北京这特有的味道赏玩。他喜欢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说北京房子傻透了,尽是一律的四合头,这说话的够多没有意思,他哪里懂得那均衡即对称的庄严?北京派的摆花也是别有味道,连下人对盆花也是特别地珍惜,你看哪一个大宅子的马号院里,或是门房前边,没有几盆花在砖头叠的座子上整齐地放着?想到马号维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车在日影底下停着,车夫坐在脚板上歪着脑袋睡觉,无条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无聊真是到了极点。他想立起身来走,却又看着毒火般的太阳胆怯。他听到少朗在书桌前面说:“昨天我亲戚家送来几个好西瓜,今天该冰得可以了。你吃点吧?”

    他想回答说:“不,我还有点事,就要走了。”却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说:“少朗,这夏天我真感觉沉闷,无聊!委实说这暑假好不容易过。”

    少朗递过来一盒烟,自己把烟斗衔到嘴里,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他对维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皱了一皱眉头——少朗的眉头是永远有文章的。维杉不觉又有一点不自在,他的事情,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许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么?”维杉想拿话岔开。

    少朗不响,吃了两口烟,一边站起来按电铃,一边轻轻地说:“难道你还没有忘掉?”

    “笑话!”维杉急了,“谁的记性抵得住时间?”

    少朗的眉头又皱了一皱,他信不信维杉的话很难说。他嘱咐进来的陈升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说:“索性请少爷们和小姐出来一块儿吃。”少朗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出来的。

    “孩子们放暑假,出去旅行后,都回来了,你还没有看见吧?”

    从玻璃窗,维杉望到外边。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跳着走来两个身材很高,活泼泼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不,那个高的是孙家的孩子,比我的大两岁,他们是好朋友,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你还记得孙石年不?这就是他的孩子,好聪明的!”

    “少朗,你们要都让你们的孩子这样的长大,我,我觉得简直老了!”

    竹帘子一响,旋风般地,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已经站在维杉跟前。维杉和小孩子们周旋,还是维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长辈的样子问了几句话。起先孩子们还很规矩,过后他们只是乱笑,那又有什么办法?天真烂漫的青年知道什么?

    少朗的女儿,维杉三年前看见过一次,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光景,张着一双大眼睛,转着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机。这次她比较腼腆地站在一边,拿起一把刀替他们切西瓜。维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边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说:“你要切,我可以给你这一半。”小嘴抿着微笑。她又说:“可要看谁切得别致,要式样好!”她更笑得厉害一点。

    维杉看她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圆满,除却一个小尖的下颏。笑的时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时候大人气一点,这也许是她那排小牙很有点少女的丰神的缘故。她的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闪亮,闪亮的,说不出还是灵敏,还是秀媚。维杉呆呆地想一个女孩子在成人的边沿真像一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子。

    孙家的孩子毫不客气地过来催她说:“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让我来吧!”

    “对了,芝妹,让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着她。

    “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

    “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么?”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杉说:“你看她还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好?”

    “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

    “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

    “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

    “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又交换了一个微笑。这次她爹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她把脸凑在她爹的肩边。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会儿西瓜,小孙顶着盘子走到芝前边屈下一膝,顽皮地笑着说:“这西夏进贡的瓜,请公主娘娘尝一块!”

    她笑了起来拈了一块又向她爹说:“爹看他们够多皮?”

    “万岁爷,您的御口也尝一块!”

    “沅,不先请客人,岂有此理!”少朗拿出父亲样子来。

    “这位外邦的贵客,失敬了!”沅递了一块过来给维杉,又张罗着碟子。

    维杉又觉着不自在——不自然!说老了他不算老,也实在不老。可是年轻?他也不能算是年轻,尤其是遇着这群小伙子。真是没有办法!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窘极了。

    此后他们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谈了一些小孩子在国外进大学的问题。他好像比较赞成国外大学,虽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点和弊病,他嫌国内学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说:“成人以后看外国比较有尺寸,不过我们并不是送好些小学生出去,替国家做检查员的。我们只要我们的孩子得着我们自己给不了他们的东西。既然承认我们有给不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不如早些送他们出去自由地享用他们年轻人应得的权利——活泼的生活。奇怪,真的连这一点子我们常常都给不了他们,不要讲别的了。”

    “我们”和“他们”!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一边。他羡慕有许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轻,他虽然分了界线却仍觉得四不像,——窘,对了,真窘!芝看着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议论,他又不自在到万分,拿起帽子告诉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点事情要赶着做。”他又听到少朗说什么“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饭的”。他觉着自己好笑,嘴里却说:“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边慢慢地踱出院子来。两个孩子推着挽着芝跟了出来送客。到维杉迈上了洋车后他回头看大门口那三个活龙般年轻的孩子站在门槛上笑,尤其是她,略歪着头笑,露着那一排小牙。

    又过了两三天的下午,维杉又到少朗那里闲聊,那时已经差不多七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好一会儿,只留下满天的斑斑的红霞。他刚到门口已经听到院子里的笑声。他跨进西院的月门,只看到小孙和芝在争着拉天棚。

    “你没有劲儿,”小孙说,“我帮你的忙。”他将他的手罩在芝的上边,两人一同狠命地拉。听到维杉的声音,小孙放开手,芝也停住了绳子不拉,只是笑。

    维杉一时感着一阵高兴,他往前走了几步对芝说:“来,让我也拉一下。”他刚到芝的旁边,忽然吱哑一声,雨一般的水点从他们头上喷洒下来,冰凉的水点骤浇到背上,吓了他们一跳,芝撒开手,天棚绳子从她手心溜了出去!原来小沅站在水缸边玩抽水机筒,第一下便射到他们的头上。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厉害。芝站着不住地摇她发上的水。维杉躇蹰了一下,从袋里掏出他的大手绢轻轻地替她揩发上的水。她两颊绯红了却没有躲走,低着头尽看她擦破的掌心。维杉看到她肩上湿了一小片,晕红的肉色从湿的软白纱里透露出来,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绢擦,只问她的手怎样了,破了没有。她背过手去说:“没有什么!”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进了书房,放下他的烟斗站起来,他说维杉来得正好,他约了几个人吃晚饭。叔谦已经在屋内,还有老晋,维杉知道他们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说:“拿我来凑脚,我不来。”

    “那倒用不着你,一会儿梦清和小刘都要来的,我们还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烟,叠起他的稿子。

    “他只该和小孩子们耍去。”叔谦微微一笑,他刚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们拉天棚的情景。维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觉得不好意思得毫无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么?可是不相干,他还是不自在。

    “少朗的大少爷皮着呢,浇了老叔一头的水!”他笑着告诉老晋。

    “可不许你把人家的孩子带坏了。”老晋也带点取笑他的意思。

    维杉恼了,恼什么他不知道,说不出所以然。他不高兴起来,他想走,他懊悔他来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闷闷地坐下,那种说不出的窘又侵上心来。他接连抽了好几根烟,也不知都说了一些什么话。

    晚饭时候孩子们和太太并没有加入,少朗的老派头。老晋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饭后同了维杉来到东院看她。她们已吃过饭,大家围住圆桌坐着玩。少朗太太虽然已经是中年的妇人,却是样子非常的年轻,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边倒像是姊弟。小孙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学过雕刻的——芝低着头用尺画棋盘的方格,一只手按住尺,支着细长的手指,右手整齐地用钢笔描。在低垂着的细发底下,维杉看到她抿紧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颏。

    “杉叔别走,等我们做完了盘棋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盘棋,好不好?”沅问他。“平下,谁也不让谁。”他更高兴着说。

    “那倒好,我们辛苦做好了棋盘棋子,你请客!”芝一边说她的哥哥,一边又看一看小孙。

    “所以他要学政治。”小孙笑着说。好厉害的小嘴!维杉不觉看他一眼,小孙一头微鬈的黑发让手抓得蓬蓬的。两个伶俐的眼珠老带些顽皮的笑。瘦削的脸却很健硕白皙。他的两只手真有性格,并且是意外的灵动,维杉就喜欢观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孙的手抓紧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边放着两碟颜色,每刻完了一个棋子,他在字上从容地描入绿色或是红色。维杉觉得他很可爱,便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说:“真是一个小美术家!”

    刚说完,维杉看见芝在对面很高兴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问老晋家里的孩子怎样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来大家吃。她说她本来早要去看晋嫂的,只是暑假中孩子们在家她走不开。

    “你看,”她指着小孩子们说:“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着替他们当差。”

    “好,我们帮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头来笑,又露着那排小牙。“晋叔,今天你们吃的饺子还是孙家篁哥帮着包的呢!”

    “是么?”老晋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孙,“怪不得,我说那味道怪顽皮的!”

    “那红烧鸡里的酱油还是‘公主娘’御手亲自下的呢。”小孙嚷着说。

    “是么?”老晋看一看维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着那块鸡,差点没有磕头!”

    维杉又有点不痛快,也不是真恼,也不是急,只是觉得窘极了。“你这晋叔的学位,”他说:“就是这张嘴换来的。听说他和晋婶婶结婚的那一天演说了五个钟头,等到新娘子和傧相站在台上委实站不直了,他才对客人一鞠躬说:‘今天只有这几句极简单的话来谢谢大家来宾的好意!’”

    小孩们和少朗太太全听笑了,少朗太太说:“够了,够了,这些孩子还不够皮的,你们两位还要教他们?”

    芝笑得仰不起头来,小孙瞟她一眼,哼一声说:“这才叫做女孩子。”她脸胀红了瞪着小孙看。

    棋盘,棋子全画好了。老晋要回去打牌,孩子们拉着维杉不放,他只得留下,老晋笑了出去。维杉只装没有看见。小孙和芝站起来到门边脸盆里争着洗手,维杉听到芝说:

    “好痛,刚才绳子擦破了手心。”

    小孙说:“你别用胰子就好了。来,我看看。”他拿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半天,他们两人拉着一块手巾一同擦手,又叽叽咕咕地说笑。

    维杉觉得无心下棋,却不得不下。他们三个人战他一个。起先他懒洋洋地没有注意,过一刻他真有些应接不暇了。不知为什么他却觉着他不该输的,他不愿意输!说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确感着要占胜,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镇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蛮起来了,他居然进攻对方的弱点了,他调用他很有点神气的马了,他走卒了,棋势紧张起来,两边将帅都不能安居在当中了。孩子们的车守住他大帅的脑门顶上,吃力的当然是维杉的棋!没有办法。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六个玲珑的眼睛,维杉又有什么法子!他输了输了,不过大帅还真死得英雄,对方的危势也只差一两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实上他仍然是输了。下完了以后,他觉得热,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绢来刚要揩他的脑门,忽然他呆呆地看着芝的细松的头发。

    “还不快给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儿。

    芝转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两只手捧着,端过来。维杉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窘极了。

    孩子们约他清早里逛北海,目的当然是摇船。他去了,虽然好几次他想设法推辞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嗬兰裤子葛布上衣,拿了他的草帽微觉得可笑,他近来永远地觉得自己好笑,这种横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径走到北海的门口还想着要回头的。站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时你走路时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静的眼光,真会使你怔一下,你要自问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准知道没有一件是违法的么?他买到票走进去,猛抬头看到那桥前的牌楼。牌楼,白石桥,垂柳,都在注视他——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走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他奇怪他自己为什么到北海来,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里松荫底下发着凉香,谁懊悔到这里来?他感着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润,他居然感着舒快。奢侈的金黄色的太阳横着射过他的辉焰,湖水像锦,莲花莲叶并着肩挨挤成一片,像在争着朝觐这早上的云天!这富足,这绮丽的天然,谁敢不耐烦?维杉到五龙亭边坐下掏出他的烟卷,低着头想要仔细地,细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许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许多年前去——可是他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本来是,又何必想?要活着就别想!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忽然他看到芝一个人向他这边走来。她穿着葱绿的衣裳,裙子很短,随着她跳跃的脚步飘动,手里玩着一把未开的小纸伞。头发在阳光里,微带些红铜色,那倒是很特别的。她看到维杉笑了一笑,轻轻地跑了几步凑上来,喘着说:“他们租船去了。可是一个不够,我们还要雇一只。”维杉丢下烟,不知不觉地拉着她的手说:

    “好,我们去雇一只,找他们去。”

    她笑着让他拉着她的手。他们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着租船的人。维杉看她赤着两只健秀的腿,只穿一双统子极短的袜子,和一双白布的运动鞋;微红的肉色和葱绿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爱的一张新派作家的画。他想他可惜不会画,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样地画她——微红的头发,小尖下颏,绿的衣服,红色的腿,两只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样的配置。他想象到这张画挂在展览会里,他想象到这张画登在月报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弹性地奔腾。龙,小龙!她走得极快,他几乎要追着她。他们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撑离了岸,他脱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兴!她说她要先摇,他不肯,他点上烟含在嘴里叫她坐在对面。她忽然又腼腆起来低着头装着看莲花半晌没有说话,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觉得一阵窘,懊悔他出来。他想说话,却找不出一句话说,他尽摇着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抬起头来问他说:

    “杉叔,美国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觉得他自己的声音粗暴,他后悔他这样尖刻地回答她诚恳的问话。他更窘了。

    她并没有不高兴,她说:“我总想出去了再说。反正不喜欢我就走。”

    这一句话本来很平淡,维杉却觉得这孩子爽快得可爱,他夸她说:

    “好孩子,这样有决断才好。对了,别错认学位做学问就好了,你预备学什么呢?”

    她脸红了半天说:“我还没有决定呢……爹要我先进普通文科再说……我本来是要想学……”她不敢说下去。

    “你要学什么坏本领,值得这么胆怯!”

    她的脸更红了,同时也大笑起来,在水面上听到女孩子的笑声,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维杉对着她看,心里又好像高兴起来。

    “不能宣布么?”他又逗着追问。

    “我想,我想学美术——画……我知道学画不该到美国去的,并且……你还得有天才,不过……”

    “你用不着学美术的,更不必学画。”维杉禁不住这样说笑。

    “为什么?”她眼睛睁得很大。

    “因为,”维杉这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因为你的本身便是美术,你此刻便是一张画。”他不好意思极了,为什么人不能够对着太年轻的女孩子说这种恭维的话?你一说出口,便要感着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后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着维杉,叫他又感着窘到极点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这样地恭维她。——没法子,话已经说出来了,你还能收回去?窘,谁叫他自己找事!

    两个孩子已经将船拢来,到他们一处,高兴地嚷着要赛船。小孙立在船上,高高的细长身子穿着白色的衣裳,在荷叶丛前边格外明显。他两只手叉在脑后,眼睛看着天,嘴里吹唱一些调子。他又伸只手到叶丛里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轻轻掷到芝的面前:“怎么了,大清早里睡着了?”

    她只是看着小孙笑。

    “怎样,你要在哪一边,快拣定了,我们便要赛船了。”维杉很老实地问芝,她没有回答。她哥哥替她决定了,说:“别换了,就这样吧。”

    赛船开始了,荷叶太密,有时两个船几乎碰上,在这种时候芝便笑得高兴极了,维杉摇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地方很浅,有时不容易发展,可是他不愿意再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他决定要胜过他们,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后面船渐渐要赶上时她便催他赶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阳积渐热起来,维杉们的船已经比沅的远了很多,他们承认输了预备回去,芝说杉叔一定乏了,该让她摇回去,他答应了她。

    他将船板取开躺在船底,仰着看天。芝将她的伞借他遮着太阳。自己把荷叶包在头上摇船。维杉躺着看云,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他让芝慢慢地摇他回去,有时候他张开眼看她,有时候他简直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还是苦痛。

    少朗的孩子是老实人,浑厚得很却不笨,听说在学校里功课是极好的。走出北海时,他跟维杉一排走路和他说了好些话。他说他愿意在大学里毕业了才出去进研究院的。他说,可是他爹想后年送妹妹出去进大学;那样子他要是同走,大学里还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当然他说小孙比他先一年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过他们三个老是在一起惯了,如果他们两人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国内一定要感着闷极了,他说,“炒鸡子”这事简直是“糟糕一麻丝”。

    他又讲小孙怎样的聪明,运动也好,撑杆跳的式样“简直是太好,还有游水他也好,不用说,他简直什么都干!”他又说小孙本来在足球队里的,可是这次和天津比赛时,他不肯练。“你猜为什么?”他问维杉,“都是因为学校盖个喷水池,他整天守着石工看他们刻鱼!”

    “他预备也学雕刻么?他爹我认得,从前也学过雕刻的。”维杉问他。

    “那我不知道,小孙的文学好,他写了许多很好的诗——爹爹也说很好的。”沅加上这一句证明小孙的诗的好是可靠的。“不过,他乱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丢了的。”他又说他怎样有时替他捡起抄了寄给《校刊》。总而言之沅是小孙的“英雄崇拜者”。

    沅说到他的妹妹,他说他妹妹很聪明,她不像寻常的女孩那么“讨厌”,这里他脸红了,他说“别扭得讨厌,杉叔知道吧?”他又说他班上有两个女学生,对于这个他表示非常的不高兴。

    维杉听到这一大篇谈话,知道简单点讲,他维杉自己,和他们中间至少有一道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间隔——只是一个年龄的深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然是深沟,你搭多少条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他问沅几岁,沅说:“整整的快十九了,”他妹妹虽然是十七,“其实只满十六年。”维杉不知为什么又感着一阵不舒服,他回头看小孙和芝并肩走着,高兴地说笑。“十六,十七。”维杉嘴里哼哼着。究竟说三十四不算什么老,可是那就已经是十七的一倍了。谁又愿意比人家岁数大出一倍,老实说!

    维杉到家时并不想吃饭,只是连抽了几根烟。

    过了一星期,维杉到少朗家里来。门房里陈升走出来说:“老爷到对过张家借打电话去,过会子才能回来。家里电话坏了两天,电话局还不派人修理。”陈升是个打电话专家,有多少曲折的传话,经过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进电话筒。那也是一种艺术。他的方法听着很简单,运用起来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维杉走到少朗家里不听到陈升在过厅里向着电话:“喂,喂,外,我说,我说呀!”维杉向陈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陈升想象到没有电话时的烦闷。

    “好,陈升,我自己到书房里等他,不用你了。”维杉一个人踱过那静悄悄的西院,金鱼缸,莲花,石榴,他爱这院子,还有隔墙的枣树,海棠。他掀开竹帘走进书房。迎着他眼的是一排丰满的书架,壁上挂的朱拓的黄批,和屋子当中的一大盆白玉兰,幽香充满了整间屋子。维杉很羡慕少朗的生活。夏天里,你走进一个搭着天棚的清凉大院子,静雅的三间又大又宽的北屋,屋里满是琳琅的书籍,几件难得的古董,再加上两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艳羡那主人的清福!

    维杉走到套间小书斋里,想写两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个人伏在书桌上。他奇怪极了,轻轻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不舒服么,还是睡着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芝不好意思极了。维杉看到她哭红了的眼睛。

    维杉起先不敢问,心里感得不过意,后来他伸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说:“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泪更扑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块——真是不到四寸见方——淡黄的手绢拼命地擦眼睛。维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绯红的,饱饱的一颗天真,让人想摘下来赏玩,却不敢真真地拿来吃,维杉不觉得没了主意。他逗她说:

    “准是嬷打了!”

    她拿手绢蒙着脸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准是你打了嬷了!”

    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嗤嗤地笑起来。维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搂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颈,但他又不敢。他站着发了一会呆。他看到椅子上放着她的小纸伞,他走过去坐下开着小伞说玩。

    她仰起身来,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红着脸过来拿她的伞,他不给。

    “刚从哪里回来,芝?”他问她。

    “车站。”

    “谁走了?”

    “一个同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来了!”她好像仍是很伤心。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给她写两封介绍信,她就快到美国去了。”

    “到美国哪一个城?”

    “反正要先到纽约的。”

    “她也同你这么大么?”

    “还大两岁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写,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许多朋友吗,你一定得写。”

    “好,我一定写。”

    “爹说杉叔有许多……许多女朋友。”

    “你爹这样说了么?”维杉不知为什么很生气。他问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说他明天替她写那介绍信。他拿出烟来很不高兴地抽。这回芝拿到她的伞却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脚边一张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时候您也替我介绍几个人。”

    他看着芝倒翻上来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着叹了一口气。

    他说:“还早着呢,等你真要走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

    “可是,杉叔,我不是说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许杉叔认得几个真正的美术家或是文学家。”她又拿着手绢玩了一会儿低着头说:“篁哥,孙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点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学什么。他爹爹说他岁数太小,不让他到巴黎学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学文学,所以我们也许可以一同走……我亦劝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这里的大学。”这里她话愈说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过气来,“我们自然不单到美国,我们以后一定转到欧洲,法国,意大利,对了,篁哥连做梦都是做到意大利去,还有英国……”

    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好,明年去时再提醒我一声,不,还是后年吧?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杉叔,到哪里去?”

    “没有一定的方向,也许过几年到法国来看你……那时也许你已经嫁了……”

    芝急了,她说:“没有的话,早着呢!”

    维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头发。他又伸过手拉着芝的小手。

    少朗推帘子进来,他们两人站起来,赶快走到外间来。芝手里还拿着那把纸伞。少朗起先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皱了一皱他那有文章的眉头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维杉这样从容地回答他,心里却觉着非常之窘。

    “别忘了介绍信,杉叔。”芝叮咛了一句又走了。

    “什么介绍信?”少朗问。

    “她要我替她同学写几封介绍信。”

    “你还在和碧谛通信么?还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皱着眉头。

    “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车里,旭窗遇到维杉在头等房间里靠着抽烟,问他到哪里去,维杉说回南。旭窗叫脚行将自己的皮包也放在这间房子里说:

    “大暑天,怎么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维杉说,“感得,感得窘极了。”他看一看他拿出来拭汗的手绢,“窘极了!”

    “窘极了?”旭窗此时看到卖报的过来,他问他要《大公报》看,便也没有再问下去维杉为什么在北京感着“窘极了”。

    九十九度中

    三个人肩上各挑着黄色,有“美丰楼”字号大圆篓的,用着六个满是泥泞凝结的布鞋,走完一条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之后,转弯进了一个胡同里去。

    “劳驾,借光——三十四号甲在哪一头?”在酸梅汤的摊子前面,让过一辆正在飞奔的家车——钢丝轮子亮得晃眼的——又向蹲在墙角影子底下的老头儿,问清了张宅方向后,这三个流汗的挑夫便又努力地往前走。那六只泥泞布履的脚,无条件地,继续着他们机械式的辗动。

    在那轻快的一瞥中,坐在洋车上的卢二爷看到黄篓上饭庄的字号,完全明白里面装的是丰盛的筵席,自然地,他估计到他自己午饭的问题。家里饭乏味,菜蔬缺乏个性,太太的脸难看,你简直就不能对她提到那厨子问题。这几天天太热,太热,并且今天已经二十二,什么事她都能够牵扯到薪水问题上,孩子们再一吵,谁能够在家里吃中饭!

    “美丰楼饭庄”黄篓上黑字写得很笨大,方才第三个挑夫挑得特别吃劲,摇摇摆摆地使那黄篓左右的晃……

    美丰楼的菜不能算坏,义永居的汤面实在也不错……于是义永居的汤面?还是市场万花斋的点心?东城或西城?找谁同去聊天?逸九新从南边来的住在哪里?或许老孟知道,何不到和记理发馆借个电话?卢二爷估计着,犹豫着,随着洋车的起落。他又好像已经决定了在和记借电话,听到伙计们的招呼:“……二爷您好早?用电话,这边您哪!”

    伸出手臂,他睨一眼金表上所指示的时间,细小的两针分停在两个钟点上,但是分明的都在挣扎着到达十二点上边。在这时间中,车夫感觉到主人在车上翻动不安,便更抓稳了车把,弯下一点背,勇猛地狂跑。二爷心里仍然疑问着面或点心;东城或西城;车已赶过前面的几辆。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由他左侧冲过去,快镜似的一瞥鲜艳的颜色,脚与腿,腰与背,侧脸、眼和头发,全映进老卢的眼里,那又是谁说过的……老卢就是爱看女人!女人谁又不爱?难道你在街上真闭上眼不瞧那过路的漂亮的!

    “到市场,快点。”老卢吩咐他车夫奔驰的终点,于是主人和车夫戴着两顶价格极不相同的草帽,便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向东安市场奔去。

    很多好看的碟子和鲜果点心,全都在大厨房院里,从黄色层篓中检点出来。立着监视的有饭庄的“二掌柜”和张宅的“大师傅”;两人都因为胖的缘故,手里都有把大蒲扇。大师傅举着扇扑一下进来凑热闹的大黄狗。

    “这东西最讨嫌不过!”这句话大师傅一半拿来骂狗,一半也是来权作和掌柜的寒暄。

    “可不是?他×的,这东西最可恶。”二掌柜好脾气地用粗话也骂起狗。

    狗无聊地转过头到垃圾堆边闻嗅隔夜的肉骨。

    奶妈抱着孙少爷进来,七少奶每月用六元现洋雇她,抱孙少爷到厨房,门房,大门口,街上一些地方喂奶连游玩的。今天的厨房又是这样的不同;饭庄的“头把刀”带着几个伙计在灶边手忙脚乱地炒菜切肉丝,奶妈觉得孙少爷是更不能不来看:果然看到了生人,看到狗,看到厨房桌上全是好看的干果,鲜果,糕饼,点心,孙少爷格外高兴,在奶妈怀里跳,手指着要吃。奶妈随手赶开了几只苍蝇,拣一块山楂糕放到孩子口里,一面和伙计们打招呼。

    忽然看到陈升走到院子里找赵奶奶,奶妈对他挤了挤眼,含笑地问:“什么事值得这么忙?”同时她打开衣襟露出前胸喂孩子奶吃。

    “外边挑担子的要酒钱。”陈升没有平时的温和,或许是太忙了的缘故。老太太这次做寿,比上个月四少奶小孙少爷的满月酒的确忙多了。

    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荫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

    里院和厨房所呈的纷乱固然完全不同,但是它们纷乱的主要原因则是同样的,为着六十九年前的今天。六十九年前的今天,江南一个富家里又添了一个绸缎金银裹托着的小生命。经过六十九个像今年这样流汗天气的夏天,又产生过另十一个同样需要绸缎金银的生命以后,那个生命乃被称为长寿而又有福气的妇人。这个妇人,今早由两个老妈扶着,坐在床前,拢一下斑白稀疏的鬓发,对着半碗火腿稀饭摇头:

    “赵妈,我哪里吃得下这许多?你把锅里的拿去给七少奶的云乖乖吃罢……”

    七十年的穿插,已经卷在历史的章页里,在今天的院里能呈露出多少,谁也不敢说。事实是今天,将有很多打扮得极体面的男女来庆祝,庆祝能够维持这样长久寿命的女人,并且为这一庆祝,饭庄里已将许多生物的寿命裁削了,拿它们的肌肉来补充这庆祝者的肠胃。

    前两天这院子就为了这事改变了模样,簇新的喜棚支出瓦檐丈余尺高。两旁红喜字玻璃方窗,由胡同的东头,和顺车厂的院里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前晚上六点左右,小三和环子,两个洋车夫的儿子,倒土筐的时候看到了,就告诉他们嬷:“张家喜棚都搭好了,是哪一个孙少爷娶新娘子?”他们嬷为这事,还拿了鞋样到陈大嫂家说个话儿。正看到她在包饺子,笑嘻嘻地得意得很,说老太太做整寿——多好福气——她当家的跟了张老太爷多少年。昨天张家三少奶还叫她进去,说到日子要她去帮个忙儿。

    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厉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全要冰起来!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摆起来够像个菜市,四个冰箱也腾不出一点空隙。这新买来的冰又放在哪里好?李贵手里捧着两个绿瓦盆,私下里咕噜着为这筵席所发生的难题。

    赵妈走到外院传话,听到陈升很不高兴地在问三个挑夫要多少酒钱。

    “瞅着给罢。”一个说。

    “怪热天多赏点吧。”又一个抿了抿干燥的口唇,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汤摊子,嘴里觉着渴。

    就是这嘴里渴得难受,杨三把卢二爷拉到东安市场西门口,心想方才在那个“喜什么堂”门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车脚蹬上睡午觉。王康上月底欠了杨三十四吊钱,到现在仍不肯还;只顾着躲他。今天债主遇到赊债的赌鬼,心头起了各种的计算——杨三到饿的时候,脾气常常要比平时坏一点。天本来就太热,太阳简直是冒火,谁又受得了!方才二爷坐在车上,尽管用劲踩铃,金鱼胡同走道的学生们又多,你撞我闯的,挤得真可以的。杨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车把,拉了空车转回头去找王康要账。

    “要不着八吊要六吊,再要不着,要他×的几个混蛋嘴巴!”杨三脖梗儿上太阳烫得像火烧。“四吊多钱我买点羊肉,吃一顿好的。葱花烙饼也不坏——谁又说大热天不能喝酒?喝点又怕什么——睡得更香。卢二爷到市场吃饭,进去少不了好几个钟头……”

    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撂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杨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担里买香瓜吃。

    “有钱的娶媳妇,和咱们没有钱的娶媳妇,还不是一样?花多少钱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这个那个的——这年头!好媳妇,好!你瞧怎么着?更惹不起!管你要钱,气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顾他们吃,顾他们穿。”

    王康说话就是要“逗个乐儿”,人家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一群车夫听到他的话,个个高兴地凑点尾声。李荣手里捧着大饼,用着他最现成的粗话引着那几个年轻的笑。李荣从前是拉过家车的——可惜东家回南,把事情就搁下来了——他认得字,会看报,他会用新名词来发议论:“文明结婚可不同了,这年头是最讲‘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了小报上捡来离婚的新闻打哈哈。

    杨三没有娶过媳妇,他想娶,可是“老家儿”早过去了没有给他定下亲,外面瞎姘的他没敢要。前两天,棚铺的掌柜娘要同他做媒;提起一个姑娘说是什么都不错,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又没有讯儿了。今天洋车夫们说笑的话,杨三听了感着不痛快。看看王康的脸在太阳里笑得皱成一团,更使他气起来。

    王康仍然笑着说话,没有看到杨三,手里咬剩的半个香瓜里面,黄黄的一把瓜子像不整齐的牙齿向着上面。

    “老康!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我这儿还等着钱吃饭呢!”杨三乘着一股劲发作。

    听到声,王康怔了向后看,“呵,这打哪儿说得呢?”他开始赖帐了,“你要吃饭,你打你×的自己腰包里掏!要不然,你出个份子,进去那里边,”他手指着喜燕堂,“吃个现成的席去。”王康的嘴说得滑了,禁不住这样嘲笑着杨三。

    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本来准备着对付赖帐的巴掌,立刻打在王康的老脸上了。必须地扭打,由蓝布幕的小摊边开始,一直扩张到停洋车的地方。来往汽车的喇叭,像被打的狗,呜呜叫号。好几辆正在街心奔驰的洋车都停住了,流汗车夫连喊着“靠里!”“瞧车!”脾气暴的人顺口就是:“他×的,这大热天,单挑这么个地方!”

    巡警离开了岗位;小孩子们围上来;喝茶的军乐队人员全站起来看;女人们吓得直喊,“了不得,前面出事了罢!”

    杨三提高嗓子只嚷着问王康:“十四吊钱,是你——是你拿走了不是了?——”

    呼喊的声浪由扭打的两人出发,膨胀,膨胀到周围各种人的口里:“你听我说……”

    “把他们拉开……”

    “这样挡着路……瞧腿要紧。”

    嘈杂声中还有人叉着手远远地喊,“打得好呀,好拳头!”

    喜燕堂正厅里挂着金喜字红幛,几对喜联,新娘正在服从号令,连连地深深地鞠躬。外边的喧吵使周围客人的头同时向外面转,似乎打听外面喧吵的原故。新娘本来就是一阵阵地心跳,此刻更加失掉了均衡;一下子撞上,一下子沉下,手里抱着的鲜花随着只是打颤。雷响深入她耳朵里,心房里。

    “新郎新妇——三鞠躬——……三鞠躬”。阿淑在迷惘里弯腰伸直,伸直弯腰。昨晚上她哭,她妈也哭,将一串经验上得来的教训,拿出来赠给她——什么对老人要忍耐点,对小的要和气,什么事都要让着点——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和让步支持着!

    她焦心的不是在公婆妯娌间的委曲求全。这几年对婚姻问题谁都讨论得热闹,她就不懂那些讨论的道理遇到实际时怎么就不发生关系。她这结婚的实际,并没有因为她多留心报纸上,新文学上,所讨论的婚姻问题,家庭问题,恋爱问题,而减少了问题。

    “二十五岁了……”有人问到阿淑的岁数时,她妈总是发愁似的轻轻地回答那问她的人,底下说不清是叹息是罗嗦。

    在这旧式家庭里,阿淑算是已经超出应该结婚的年龄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着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难堪!他们天天在替她选择合适的人家——其实哪里是选择!反对她尽管反对,那只是消极的无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绝对没有机会选择,乃至于接触比较合适,理想的人物!她挣扎了三年,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在她父亲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长久……

    “余家又托人来提了,你和阿淑商量商量吧,我这身体眼见得更糟,这潮湿天……”父亲的话常常说得很响,故意要她听得见,有时在饭桌上脾气或许更坏一点。“这六十块钱,养活这一大家子!养儿养女都不够,还要捐什么钱?干脆饿死!”有时更直接更难堪:“这又是谁的新褂子?阿淑,你别学时髦穿了到处走,那是找不着婆婆家的——外面瞎认识什么朋友我可不答应,我们不是那种人家!”懦弱的母亲低着头装作缝衣:“妈劝你将就点,爹身体近来不好,女儿不能在娘家一辈子的……这家子不算坏;差事不错,前妻没有孩子不能算填房……”

    理论和实际似乎永不发生关系;理论说婚姻得怎样又怎样,今天阿淑都记不得那许多了。实际呢,只要她点一次头,让一个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坐在她家里,乃至于她旁边,吃一顿饭的手续,父亲和母亲这两三年——竟许已是五六年——来的难题便突然地在他们是觉得极文明地解决了。

    对于阿淑这订婚的疑惧,常使她父亲像小孩子似的自己安慰自己:阿淑这门亲事真是运气呀,说时总希望阿淑听见这话。不知怎样,阿淑听到这话总很可怜父亲,想装出高兴样子来安慰他。母亲更可怜;自从阿淑定婚以来总似乎对她抱歉,常常哑着嗓子说:“看我做母亲的这份心上面。”

    看做母亲的那份心上面!那天她初次见到那陌生的,异姓的异性的人,那个庸俗的典型触碎她那一点脆弱的爱美的希望,她怔住了,能去寻死,为婚姻失望而自杀么?可以大胆告诉父亲,这婚约是不可能的么?能逃脱这家庭的苛刑(在爱的招牌下的)去冒险,去漂落么?

    她没有勇气说什么,她哭了一会儿,妈也流了眼泪,后来妈说:阿淑你这几天瘦了,别哭了,做娘的也只是一份心。现在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别,事情已经太晚得没有办法了。

    吵闹的声浪愈加明显了一阵,伴娘为新娘戴上戒指,又由赞礼的喊了一些命令。

    迷离中阿淑开始幻想那外面吵闹的原因:洋车夫打电车吧,汽车轧伤了人吧,学生又请愿,当局派军警弹压吧……但是阿淑想怎么我还如是焦急,现在我该像死人一样了,生活的波澜该沾不上我了,像已经临刑的人。但临刑也好,被迫结婚也好,在电影里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时候总有一个意料不到快慰人心的解脱,不合法,特赦,恋人骑着马星夜奔波地赶到……但谁是她的恋人?除却九哥!学政治法律,讲究新思想的九哥,得着他表妹阿淑结婚的消息不知怎样?他恨由父母把持的婚姻……但谁知道他关心么?他们多少年不来往了,虽然在山东住的时候,他们曾经邻居,两小无猜地整天在一起玩。幻想是不中用的,九哥先就不在北平,两年前他回来过一次,她记得自己遇到九哥扶着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在书店前边,她躲过了九哥的视线,惭愧自己一身不入时的装束,她不愿和九哥的女友做个太难堪的比较。

    感到手酸,心酸,浑身打颤,阿淑由一堆人拥簇着退到里面房间休息。女客们在新娘前后彼此寒暄招呼,彼此注意大家的装扮。有几个很不客气在批评新娘子,显然认为不满意。“新娘太单薄点。”一个摺着十几层下颏的胖女人,摇着扇和旁边的六姨说话。阿淑觉到她自己真可以立刻碰得粉碎;这位胖太太像一座石臼,六姨则像一根铁杵横在前面,阿淑两手发抖拉紧了一块丝巾,听老妈在她头上不住地搬弄那几朵绒花。

    随着花露水香味进屋子来的,是锡娇和丽丽,六姨的两个女儿,她们的装扮已经招了许多羡慕的眼光。有电影明星细眉的锡娇抓把瓜子嗑着,猩红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个客人的侧面努了一下。丽丽立刻笑红了脸,拿出一条丝绸手绢蒙住嘴挤出人堆到廊上走。望着已经在席上的男客们。有几个已经提起筷子高高兴兴地在选择肥美的鸡肉,一面讲着笑话,顿时都为着丽丽的笑声,转过脸来,镇住眼看她。丽丽扭一下腰,又摆了一下,软的长衫轻轻展开,露出裹着肉色丝袜的长腿走过另一边去。

    年轻的茶房穿着蓝布大褂,肩搭一块桌布,由厨房里出来,两只手拿四碟冷荤,几乎撞住丽丽。闻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却顾忌地斜过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时候,那唱戏的云娟坐在首席曾对着他笑,两只水钻耳坠,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云娟旁座的张四爷,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劝干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带醉的眼,云娟明明是向着正端着大碗三鲜汤的他笑。他记得放平了大碗,心还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着,躺在院里板凳上乘凉,随口唱几声“孤王……酒醉……”才算松动了些。今天又是这么一个笑嘻嘻的小姐,穿着这一身软,茶房垂下头去拿酒壶,心底似乎恨谁似的一股气。

    “逸九你喝一杯什么?”老卢做东这样问。

    “我来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拣几块好点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个客。午饭问题算是如此解决了。为着天热,又为着起得太晚,老卢看到点心铺前面挂的“卫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样点心”这种动人的招牌,便决意里面去消磨时光。约到逸九和老孟来聊天,老卢显然很满意了。

    三个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学时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挂着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从电影杂志里细心剪下来的,圆一张,方一张,满壁动人的娇憨——他到上海去了两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卢端详着自己的脚,打算找逸九带他到舞场拜老师去。

    “哪个电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张报纸看。

    邻座上两个情人模样男女,对面坐着呆看。男人有很温和的脸,抽着烟没有说话;女人的侧相则颇有动人的轮廓,睫毛长长的活动着,脸上时时浮微笑。她的青纱长衫罩着丰润的肩臂,带着神秘性的淡雅。两人无声地吃着冰淇凌,似乎对于一切完全的满足。

    老卢、老孟谈着时局,老卢既是机关人员,时常免不了说“我又有个特别的消息,这样看来里面还有原因”,于是一层一层地做更详细原因的检讨,深深地浸入政治波澜里面。

    逸九看着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涡,想到好几年前同在假山后捉迷藏的琼两条发辫,一个垂前,一个垂后地跳跃。琼已经死了这六七年,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她。今天这青长衫的女人,单单叫他心底涌起琼的影子。不可思议的,淡淡的,记忆描着活泼的琼。在极旧式的家庭里淘气,二舅舅提根旱烟管,厉声地出来停止她各种的嬉戏。但是琼只是敛住声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满是水,又是琼胆子大,把裤腿卷过膝盖,赤着脚,到水里装摸鱼。不小心她滑倒了,还是逸九去把她抱回来。和琼差不多大小的还有阿淑,住在对门,他们时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记起瘦小、不爱说话的阿淑来。

    “听说阿淑快要结婚了,嬷嘱咐到表姨家问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给谁!”他似乎怕到表姨家。这几年的生疏叫他为难,前年他们遇见一次,装束不入时的阿淑倒有种特有的美,一种灵性……奇怪今天这青长衫女人为什么叫他想起这许多……

    “逸九,你有相当的聪明,手腕,你又能巴结女人,你也应该来试试,我介绍你见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闷。

    老卢手弹着桌边表示不高兴:“老孟你少说话,逸九这位大少爷说不定他倒愿意去演电影呢!”种种都有一点落伍的老卢嘲笑着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气。

    青纱长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来。男的手托着女人的臂腕,无声地绕过他们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门去。老卢、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稳健的步履。两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语中流露出来。

    “他们是甜心!”

    “愿有情人都成眷属。”

    “这女人算好看不?”

    三个人同时说出口来,各各有所感触。

    午后的热,由窗口外嘘进来,三个朋友吃下许多清凉的东西,更不知做什么好。

    “电影院去,咱们去研究一回什么‘人生问题’‘社会问题’吧?”逸九望着桌上的空杯,催促着卢、孟两个走。心里仍然浮着琼的影子。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像今天这样,偶尔地回忆就算是证实琼有过活泼生命的惟一的证据。

    东安市场门口洋车像放大的蚂蚁一串,头尾衔接着放在街沿。杨三已不在他寻常停车的地方。

    “区里去,好,区里去!咱们到区里说个理去!”就是这样,王康和杨三到底结束了殴打,被两个巡警弹压下来。

    刘太太打着油纸伞,端正地坐在洋车上,想金裁缝太不小心了,今天这件绸衫下摆仍然不合适,领也太小,紧得透不了气,想不到今天这样热,早知道还不如穿纱的去。裁缝赶做的活总要出点毛病。实甫现在脾气更坏一点,老嫌女人们麻烦。每次有个应酬你总要听他说一顿的。今天张老太太做整寿,又不比得寻常的场面可以随便……

    对面来了浅蓝色衣服的年轻小姐,极时髦的装束使刘太太睁大了眼注意了。

    “刘太太哪里去?”蓝衣小姐笑了笑,远远招呼她一声过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么如此合适!”刘太太不耐烦地举着花纸伞。

    “呜呜——呜呜……”汽车的喇叭响得震耳。

    “打住。”洋车夫紧抓车把,缩住车身前冲的趋势。汽车过去后,由刘太太车旁走出一个巡警,带着两个粗人:一根白绳由一个的臂膀系到另一个的臂上。巡警执着绳端,板着脸走着。一个粗人显然是车夫;手里仍然拉着空车,嘴里咕噜着。很讲究的车身,各件白铜都擦得放亮,后面铜牌上还镌着“卢”字。这又是谁家的车夫,闹出事让巡警拉走。刘太太恨恨地一想车夫们爱肇事的可恶,反正他们到区里去少不了东家设法把他们保出来的……

    “靠里!靠里!”威风的刘家车夫是不耐烦挤在别人车后的——老爷是局长,太太此刻出去阔绰的应酬,洋车又是新打的,两盏灯发出银光……哗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个车边擦一下,车已猛冲到前头走了。刘太太的花油纸伞在日光中摇摇荡荡地迎着风,顺着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汤摊边刚走开了三个挑夫。酸凉的一杯水,短时间地给他们愉快,六只泥泞的脚仍然踏着滚烫的马路行去。卖酸梅汤的老头儿手里正数着几十枚铜元,一把小鸡毛帚夹在腋下。他翻上两颗黯淡的眼珠,看看过去的花纸伞,知道这是到张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为着张家做寿,客人多,他们的车夫少不得来摊上喝点凉的解渴。

    “两吊……三吊!”他动着他的手指,把一叠铜元收入摊边美人牌香烟的纸盒中。不知道今天这冰够不够使用的,他翻开几重荷叶,和一块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着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块端详了一回。“天不热,喝的人少,天热了,冰又化的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为难的地方,他叹口气再翻眼看看过去的汽车。汽车轧起一阵尘土,笼罩着老人和他的摊子。

    寒暑表中的水银从早起上升,一直过了九十五度的黑线上。喜棚底下比较荫凉的一片地面上曾聚过各种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间一个。

    丁大夫是张老太太内侄孙,德国学医刚回来不久,麻利,漂亮,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声望,和他同席的都借着他是医生的缘故,拿北平市卫生问题做谈料,什么虎疫,伤寒,预防针,微菌,全在吞咽八宝东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讨论过。

    “贵医院有预防针,是好极了。我们过几天要来麻烦请教了。”说话的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

    “欢迎,欢迎。”

    厨房送上一碗凉菜。丁大夫踌躇之后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

    小孩们都抢了盘子边上放的小冰块,含到嘴里嚼着玩,其他客喜欢这凉菜的也就不少。天实在热!

    张家几位少奶奶装扮得非常得体,头上都戴朵红花,表示对旧礼教习尚仍然相当遵守的。在院子中盘旋着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体面。好几个星期前就顾虑到的今天,她们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种成功,已然顺序的,在眼前实现。虽然为着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轮流着觉得受过委屈;生过气;用过心思和手腕;将就过许多不如意的细节。

    老太太颤巍巍地喘息着,继续维持着她的寿命。杂乱模糊的回忆在脑子里浮沉。兰兰七岁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生四宝的时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乱,行旅,婚娶,没秩序,没规则地纷纷在她记忆下掀动。

    “我给老太太拜寿,您给回一声吧。”

    这又是谁的声音?这样大!老太太睁开打瞌睡的眼,看一个浓妆的妇人对她鞠躬问好。刘太太——谁又是刘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劲。老太太扶着赵妈站起来还礼。

    “别客气了,外边坐吧。”二少奶伴着客人出去。

    谁又是这刘太太……谁?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着门槛又堕入各种的回忆里去。

    坐在门槛上的小丫头寿儿,看着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点开完,底下人们可以吃中饭,她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部分几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她极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热闹,但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饥饿中,有一桩事她仍然没有忘掉她的高兴。因为老太太的整寿大少奶给她一副银镯。虽然为着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懒得转动,她仍不时得意地举起手来,晁摇着她的新镯子。

    午后的太阳斜到东廊上,后院子暂时沉睡在静寂中。幼兰在书房里和羽哭着闹脾气:

    “你们都欺侮我,上次赛球我就没有去看。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欢迎我……慧石不肯说,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劲。”抽噎的声音微微地由廊上传来。

    “等会客人进来了不好看……别哭……你听我说……绝对没有这么回事的。咱们是亲表谁不知道我们亲热,你是我的兰,永远,永远的是我的最爱最爱的……你信我……”

    “你在哄骗我,我……我永远不会再信你的了……”

    “你又来伤我,你心狠……”

    声音微下去,也和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有轻轻的笑语声。小丫头仍然饿得慌,仍然坐在门槛上没有敢动,她听着小外孙小姐和羽孙少爷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会儿他们又笑着一块儿由书房里出来。

    “我到婆婆的里间洗个脸去。寿儿你给我打盆洗脸水去。”

    寿儿得着打水的命令,高兴地站起来。什么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点。

    “别忘了晚饭等我一桌吃。”羽说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顿时又堕入闷热的静寂里;柳条的影子画上粉墙,太阳的红比得胭脂。墙外天蓝蓝的没有一片云,像戏台上的布景。隐隐地送来小贩子叫卖的声音——卖西瓜的——卖凉席的,一阵一阵。

    挑夫提起力气喊他孩子找他媳妇。天快要黑下来,媳妇还坐在门口纳鞋底子;赶着那一点天亮再做完一只。一个月她当家的要穿两双鞋子,有时还不够的,方才当家的回家来说不舒服,睡倒在炕上,这半天也没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边一家小铺里买点生姜,说几句话儿。

    断续着呻吟,挑夫开始感到苦痛,不该喝那冰凉东西,早知道这大暑天,还不如喝口热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杂乱地绕着大圆篓,他又像看到张家的厨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纠麻绳一般痛,发狂地呕吐使他沉入严重的症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妇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药铺求点药。那边时常夏天是施暑药的……

    邻居积渐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过报纸的说许是霍乱,要扎针的。张秃子认得大街东头的西医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边扣钮子,一边跑。丁大夫的门牌挂高高的,新漆大门两扇紧闭着。张秃子找着电铃死命地按,又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什么事?什么事?门房望着张秃子生气,张秃子看着丁宅的门房说,“劳驾——劳驾您大爷,我们‘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来行点药。”

    “丁大夫和管药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没有在家,这里也没有旁人,这事谁又懂得?”门房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到对门益年堂打听吧。”大门已经差不多关上。

    张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说一个孩子拿了暑药已经走了。张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国医院的药,他又跑到那边医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说那里不是施医院,并且也不收传染病的,医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没有得上边话不能随便走开的。

    “最好快报告区里,找卫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诉他,但是卫生局又在哪里……

    到张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听见李大嫂的哭声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还放出浓馥的药味。他顿一下脚,“咱们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点钱,收殓他朋友的尸体。叫孝子挨家去磕头吧!

    天黑了下来,张宅跨院里更热闹,水月灯底下围着许多孩子,看变戏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鱼,一盘子“王母蟠桃”献到老太太面前。孩子们都凑上去验看金鱼的真假。老太太高兴地笑。

    大爷熟识捧场过的名伶自动地要送戏,正院前边搭着戏台,当差的忙着拦阻外面杂人往里挤,大爷由上海回来,两年中还是第一次——这次碍着母亲整寿的面,不回来太难为情。这几天行市不稳定,工人们听说很活动,本来就不放心走开,并且厂里的老赵靠不住,大爷最记挂……

    看到院里戏台上正开场,又看廊上的灯,听听厢房各处传来的牌声,风扇声,开汽水声,大爷知道一切都圆满地进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儿去?”游廊对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大爷伤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遗腹女儿:她长得实在像她爸爸……实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长得这样俊,伯伯快认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还会说笑话,她觉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时她像被电击一样,触到伯伯眼里蕴住的怜爱,一股心酸抓紧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毕业?”大伯伯问她。

    “明年。”

    “毕业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极了。”

    “喜欢上海不?”

    她摇摇头:“没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错。”

    伯伯走了,容易伤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湿了几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镜子前抹点粉笑了笑;她喜欢伯伯对她那和蔼态度。嬷常常不满伯伯和伯母的,常说些不高兴他们的话,但她自己却总觉得喜欢这伯伯的。

    也许是骨肉关系有种不可思议的亲热,也许是因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欢她这伯伯了。

    厢房里电话铃响。

    “丁宅呀,找丁大夫说话?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气不坏,刚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来接电话:

    “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就去叫他派车到张宅来接。什么?要暑药的?发痧中暑?叫他到平济医院去吧。”

    “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烟,等丁大夫打电话回来。“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她睁大了眼表示严重。

    “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个客人摇了摇檀香扇,急着想做庄。

    咯突一声,丁大夫将电话挂上。

    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淇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卢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聪明的事。

    杨三在热臭的拘留所里发愁,想着主人应该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还没有设法来保他出去。王康则在又一间房子里喂臭虫,苟且地睡觉。

    “……哪儿呀,我卢宅呀,请王先生说话,”老卢为着洋车被扣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在晚饭桌他听着太太的埋怨……那杨三真是太没有样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两回闹事。

    “……对啦,找王先生有要紧事,出去饭局了么,回头请他给卢宅来个电话!别忘了!”

    这大热晚上难道闷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杨三又没有回来,还得出去雇车,老卢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看报,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赶开蚊子。

    模影零篇

    一钟绿

    钟绿是我记忆中第一个美人,因为一个人一生见不到几个真正负得起“美人”这称呼的人物,所以我对于钟绿的记忆,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张名画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我也就轻易地不和人家讲她。除非是一时什么高兴,使我大胆地、兴奋地,告诉一个朋友,我如何如何地曾经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时候,我常听到一些红颜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这种迷信,好像美人一生总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谓美人的,就是一个身世极凄凉的年轻女子。她是我家亲戚,家中传统地认为一个最美的人。虽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说起她来,大家总还带着那种感慨,也只有一个美人死后能使人起的那样感慨。说起她,大家总都有一些美感的回忆。我婶娘常记起的是祖母出殡那天,这人穿着白衫来送殡。因为她是个已出嫁过的女子——其实她那时已孀居一年多——照我们乡例,头上缠着白头帕。试想一个静好如花的脸;一个长长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缟素;借着人家伤痛的丧礼来哭她自己可怜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婶娘说起她时,却还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种特有丰神,哭时又如何的辛酸凄惋动人。我那时因为过小,记不起送殡那天看到这素服美人,事后为此不知惆怅了多少回。每当大家晚上闲坐谈到这个人儿时,总害了我竭尽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许就是因为关于她,我实在记得不太清楚,仅凭一家人时时的传说,所以这个亲戚美人之为美人,也从未曾在我心里疑问过。过了一些岁月,积渐地,我没有小时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怀疑,沙似的挟在里面。我总爱说:绝代佳人,世界上不时总应该有一两个,但是我自己亲眼却没有看见过就是了。这句话直到我遇见了钟绿之后才算是取消了,换了一句:我觉得侥幸,一生中没有疑问地,真正地,见到一个美人。

    我到美国××城进入××大学时,钟绿已是离开那学校的旧学生,不过在校里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就常听到“钟绿”这名字,老学生中间,每一提到校里旧事,总要联想到她。无疑的,她是他们中间最受崇拜的人物。

    关于钟绿的体面和她的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话。一个同学告诉我,钟绿家里本来如何的富有,又一个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个如何漂亮的军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个告诉我,钟绿多么好看,脾气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为着恋爱,又有人告诉我,她和母亲决绝了,自己独立出来艰苦地半工半读,多处流落,却总是那么傲慢、潇洒,穿着得那么漂亮动人。有人还说钟绿母亲是希腊人,是个音乐家,也长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国及意大利,所以钟绿能通好几国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讲了为着恋爱钟绿,几乎到发狂的许多青年的故事。总而言之,关于钟绿的事我实在听得多了,不过当时我听着也只觉到平常,并不十分起劲。

    故事中仅有两桩,我却记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后不自觉地便对于钟绿动了好奇心。

    一桩是同系中最标致的女同学讲的。她说那一年学校开个盛大艺术的古装表演,中间要用八个女子穿中世纪的尼姑服装。她是监制部的总管,每件衣裳由图案部发出,全由她找人比着裁剪,做好后再找人试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饭回来稍迟,到了制衣室门口遇见一个制衣部里人告诉她说,许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试着时,可巧电灯坏了,大家正在到处找来洋蜡点上。

    “你猜,”她接着说:“我推开门时看到了什么?”

    她喘口气望着大家笑(听故事的人那时已不止我一个),“你想,你想一间屋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好几根蜡烛;各处射着影子;当中一张桌子上面,默默地,立着那么一个钟绿——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纪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支点亮的长烛。简单静穆,直像一张宗教画!拉着门环,我半天肃然,说不出一句后来!等到人家笑声震醒我时,我已经记下这个一辈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从听了这桩故事之后,钟绿在我心里便也开始有了根据,每次再听到钟绿的名字时,我脑子里便浮起一张图画。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古代年轻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着一枝蜡走过。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个对钟绿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于一个男同学讲的故事里来的。这个脸色清癯的同学平常不爱说话,是个忧郁深思的少年——听说那个为着恋爱钟绿,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来的同学,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与他同在画室里工作,天已经积渐地黑下来,虽然还不到点灯的时候,我收拾好东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听他说: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总想起钟绿!”

    “为什么呢?”我倒有点好奇了。

    “因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边,坐下来望着窗外,“比今天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语地眯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许多人全在楼上画图,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楼下前门口檐底下抽烟。街上一个人没有,树让雨打得像囚犯一样,低头摇曳。一种说不出来的黯淡和寂寞笼罩着整条没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边不做声的一切。忽然间,我听到背后门环响,门开了,一个人由我身边溜过,一直下了台阶冲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钟绿……”

    “我认得是钟绿的背影,那样修长灵活,虽然她用了一块折成三角形的绸巾蒙在她头上,一只手在项下抓紧了那绸巾的前面两角,像个俄国村姑的打扮。勃森说钟绿疯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来。‘钟绿你回来听我说!’我好像求她那样恳切,听到声,她居然在雨里回过头来望一望,看见是我,她仰着脸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贝壳似的牙齿。”朋友说时回过头对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样美的人!不管谁说什么,我总忘不了在那狂风暴雨中,她那样扭头一笑,村姑似的包着三角的头巾。”

    这张图画有力地穿过我的意识,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笼罩的画室。朋友叉着手,正经地又说:

    “我就喜欢钟绿的一种纯朴,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总那样的不沾着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个热情的同房朋友在楼窗上也发现了钟绿在雨里,像顽皮的村姑,没有笼头的野马,便用劲地喊。钟绿听到,俯下身子一闪,立刻就跑了。上边劈空的雷电,四围纷披的狂雨,一会儿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雾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叹口气,“我总老记着这桩事,钟绿在大风雨里似乎是个很自然的回忆。”

    听完这段插话之后,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个隐约的钟绿。

    半年过去了,这半年中这个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较的熟起,时常轻声地来告诉我关于钟绿的消息。她是辗转地由一个城到另一个城,经验不断地跟在她脚边,命运好似总不和她合作,许多事情都不畅意。

    秋天的时候,有一天我这朋友拿来两封钟绿的来信给我看,笔迹秀劲流丽如见其人,我留下信细读觉到它很有意思。那时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觅工,几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长了见识,更是非常地同情于这流浪的钟绿。

    “所谓工业艺术你可曾领教过?”她信里发出嘲笑,“你从前常常苦心教我调颜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线条,做什么,你知道么?我想你决不能猜到两三星期以来,我和十几个本来都很活泼的女孩子,低下头都画一些什么,你闭上眼睛,喘口气,让我告诉你!墙上的花纸,好朋友!你能相信么?一束一束的粉红玫瑰花由我们手中散下来,整朵的,半朵的——因为有人开了工厂专为制造这种的美丽!”

    “不,不,为什么我要脸红?现在我们都是工业战争的斗士——(多美丽的战争!)——并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报酬;花纸厂的主人今年新买了两个别墅,我们前夜把晚饭减掉一点居然去听音乐了,多谢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写下去那样顽皮的牢骚。又一封:

    “……好了,这已经是秋天,谢谢上帝,人工的玫瑰也会凋零的。这回任何一束什么花,我也决意不再制造了,那种逼迫人家眼睛堕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没有的勇敢,我失败了,不知道在心里哪一部分也受点伤。”

    “我到乡村里来了,这回是散布知识给村里朴实的人!××书局派我来揽买卖,儿童的书,常识大全,我简直带着‘知识’的样本到处走。那可爱的老太太却问我要最新烹调的书,工作到很瘦的妇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说看——你知道那种穿着晚服去恋爱的城市浪漫!”

    “我夜里总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里。乡间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亲,我生平没有吃过更多的牛奶,睡过更软的鸭绒被,原来手里提着锄头的农人,都是这样母亲的温柔给培养出来的力量。我爱他们那简单的情绪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阳和影子,农作和食睡,夫和妇,儿子和母亲,幸福和辛苦都那样均匀地放在天秤的两头。”

    “这农村的妩媚,溪流树荫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后有个什么宝贝?一口井,老老实实旧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这样才是日子,虽然山边没有橄榄树,晚上也缺个织布的机杼,不然什么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里去。”

    “到井边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么?天呀,我的衣裙让风吹得松散,红叶在我头上飞旋,这是秋天,不瞎说,我到井边去汲水去。回来时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来!”

    看完信,我心里又来了一个古典的钟绿。

    约略是三月的时候,我的朋友手里拿本书,到我桌边来,问我看过没有这本新出版的书,我由抽屉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说,你知道这个作者就是钟绿的情人。

    我高兴地谢了他,我说,“现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书中几行给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书默诵了一回,说:

    “他是对的,他是对的,这个人实在很可爱,他们完全是了解的。”

    此后又过了半个月光景。天气渐渐地暖起来,我晚上在屋子里读书老是开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对面远处城市的灯光车马。有个晚上,很夜深了,我觉到冷,刚刚把窗子关上,却听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拿沙子抛到玻璃上,我赶忙起来一看,原来草地上立着那个清癯的朋友,旁边有个女人立在我的门前。朋友说:“你能不能下来,我们有桩事托你。”

    我蹑着脚下楼,开了门,在黑影模糊中听我朋友说:“钟绿,钟绿她来到这里,太晚没有地方住,我想,或许你可以设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声向我说:“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认识她。”

    这事真是来得非常突兀,听到了那么熟识,却又是那么神话的钟绿,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边,长长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顶帽遮着半个脸,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诉她在校里常听到她。她笑声地答应我说,希望她能使我失望,远不如朋友所讲的她那么坏!

    在黑夜里,她的声音像银铃样,轻轻地摇着,末后宽柔温好,带点回响。她又转身谢谢那个朋友,率真地揽住他的肩膀说:“百罗,你永远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

    她随了我上楼梯,我只觉到奇怪,钟绿在我心里始终成个古典人物,她的实际的存在在此时反觉得荒诞不可信。

    我那时是个穷学生,和一个同学住一间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几天回家去了。我还记得那晚上我在她的书桌上,开了她那盏非常得意的浅黄色灯,还用了我们两人共用的大红浴衣铺在旁边大椅上,预备看书时盖在腿上当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来极简单,我们曾用尽苦心把它收拾得还有几分趣味:衣橱的前面我们用一大幅黑色带金线的旧锦挂上,上面悬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边靠墙放两架睡榻,罩着深黄的床幔和一些靠垫,两榻中间隔着一个薄纱的东方式屏风。窗前一边一张书桌,各人有个书架,几件心爱的小古董。

    整个房子的神气还很舒适,颜色也带点古黯神秘。钟绿进房来,我就请她坐在我们惟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脱下,顺手把大红浴衣披在身上说:“你真能让我独占这房里惟一的宝座么?”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怔了一下,望着灯下披着红衣的她。看她里面本来穿的是一件古铜色衣裳,腰里一根很宽的铜质软带,一边臂上似乎套着两三副细窄的铜镯子,在那红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锦之前,我只觉到她由脸至踵有种神韵,一种名贵的气息和光彩,超出寻常所谓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脸稍带椭圆,眉目清扬,有点儿南欧曼达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虽然甚大,却微微有点羞涩。她的头、脸、耳、鼻、口唇、前颈和两只手,则都像雕刻过的型体!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样清晰,又那样柔和,让光和影在上面活动着。

    我的小铜壶里本来烧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递给她。这回她却怔了说:“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人给我茶喝,我这回真的走到中国了。”我笑了说:“百罗告诉我你喜欢到井里汲水,好,我就喜欢泡茶。各人有她传统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时候,她的两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开放,毫无痕迹地轻轻地张开,露出那一排贝壳般的牙齿,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这一生总可以说真正的见过一个称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说,“学校里谁都喜欢说起你,你在我心里简直是个神话人物,不,简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来,到现在我还信不过这事的实在性!”

    她说:“一生里事大半都好像做梦。这两年来我飘泊惯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连续的多;本来现实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连续而连续起来的荒诞。什么事我现在都能相信得过,尤其是此刻,夜这么晚,我把一个从来未曾遇见过的人的清静打断了,坐在她屋里,喝她几千里以外寄来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里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书架上搬弄了我的书,我的许多相片,问了我一大堆话,告诉我她有个朋友喜欢中国的诗——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没有问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间小小灯光下愉悦地活动着,一会儿立在洛阳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会儿,停一刻又走过,用手指柔和地,顺着那金色面具的轮廓上抹下来,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图章。又问我壁上铜剑的铭文。纯净的型和线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兴趣。

    一会儿她倦了,无意中伸个懒腰,慢慢地将身上束的腰带解下,自然地,活泼地,一件一件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裸露出她雕刻般惊人的美丽。我看着她耐性地,细致地,解除臂上的铜镯,又用刷子刷她细柔的头发,来回地走到浴室里洗面又走出来。她的美当然不用讲,我惊讶的是她所有举动,全个体态,都是那样的有个性,奏着韵律。我心里想,自然舞蹈班中几个美体的同学,和我们人体画班中最得意的两个模特,明蒂和苏茜,她们的美实不过是些浅显的柔和及妍丽而已,同钟绿真无法比较得来。我忍不住兴趣地直爽地笑对钟绿说:

    “钟绿你长得实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么?”

    她忽然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好脾气地笑起来,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个很古怪的小孩子么?”她伸手抚着我的头后(那时我的头是低着的,似乎倒有点难为情起来),“老实告诉你,当百罗告诉我,要我住在一个中国姑娘的房里时,我倒有些害怕,我想着不知道我们要谈多少孔夫子的道德,东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为或许会触犯你们谨严的佛教!”

    这次她说完,却是我打个呵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说:“你在这里原来住得还真自由。”

    我问她是否指此刻我们不拘束的行动讲。我说那是因为时候到底是半夜了,房东太太在梦里也无从干涉,其实她才是个极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极平常的画稿,拿回家来还曾经惊着她的腼腆。男朋友从来只到过我楼梯底下的,就是在楼梯边上坐着,到了十点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钟绿笑了说:“你的意思是从孔子庙到自由神中间并无多大距离!”

    那时我睡在床上和她谈天,屋子里仅点一盏小灯。她披上睡衣,替我开了窗,才回到床上抱着膝盖抽烟,在一小闪光底下,她努着嘴喷出一个一个的烟圈,我又疑心我在做梦。

    “我顶希望有一天到中国来,”她说,手里搬弄床前我的夹旗袍,“我还没有看见东方的莲花是什么样子。我顶爱坐帆船了。”

    我说:“我和你约好了,过几年你来,挑个山茶花开遍了时节,我给你披上一件长袍,我一定请你坐我家乡里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个月夜,我还可以替你弹一曲希腊的弦琴。”

    “也许那时候你更愿意死在你的爱人怀里!如果你的他也来。”我逗着她。

    她忽然很正经地却用最柔和的声音说:“我希望有这福气。”

    就这样说笑着,我朦胧地睡去。

    到天亮时,我觉得有人推我,睁开了眼,看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来和我作别。

    “再见了,好朋友,”她又淘气地抚着我的头,“就算你做个梦吧。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人,要请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个梦,我眯着两只眼,问她为何起得这样早。她告诉我要赶六点十分的车到乡下去,约略一个月后,或许回来,那时一定再来看我。她不让我起来送她,无论如何要我答应她,等她一走就闭上眼睛再睡。

    于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着一顶帽子,倚在屏风旁边妩媚地一笑,便转身走出去了。一个月以后,她没有回来,其实等到一年半后,我离开××时,她也没有再来过这城的。我同她的友谊就仅仅限于那么一个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会见了钟绿。但是即使以后我没有再得到关于她的种种悲惨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远不能忘记她的。

    那个晚上以后,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时,约在半年以后,百罗告诉我说:

    “钟绿快要出嫁了。她这种的恋爱真能使人相信人生还有点意义,世界上还有一点美存在。这一对情人上礼拜堂去,的确要算上帝的荣耀。”

    我好笑忧郁的百罗说这种话,却是私下里也的确相信钟绿披上长纱会是一个奇美的新娘。那时候我也很知道一点新郎的样子和脾气,并且由作品里我更知道他留给钟绿的情绪,私下里很觉到钟绿幸福。至于他们的结婚,我倒觉得很平凡;我不时叹息,想象到钟绿无条件地跟着自然规律走,慢慢地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渐渐离开她现在的样子,变老,变丑,到了我们从她脸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现在的雕刻般的奇迹来。

    谁知道事情偏不这样的经过,钟绿的爱人竟在结婚的前一星期骤然死去,听说钟绿那时正在试着嫁衣,得着电话没有把衣服换下,便到医院里晕死过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钟绿已经到法国去了两个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们本来要结婚的礼拜堂后面。

    因为这消息,我却时常想起钟绿试装中世纪尼姑的故事,有点儿迷信预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话,更好像有了凭据。但是最使我感恸的消息,还在此后两年多。

    当我回国以后,正在家乡游历的时候,我接到百罗一封长信,我真是没有想到钟绿竟死在一条帆船上。关于这一点,我始终疑心这个场面,多少有点钟绿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对着一江清流,茫茫暮霭,我独立在岸边山坡上,看无数小帆船顺风飘过,忍不住泪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里似乎还听见钟绿银铃似的温柔的声音说:“就算你做个梦,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请人坐帆船?”

    二吉公

    二三十年前,每一个老派头旧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内中居住着种种色色的人物,他们错综的性格,兴趣,和琐碎的活动,或属于固定的,或属于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个时间里,展演如一部戏剧。

    我的老家,如同当时其他许多家庭一样,在现在看来,尽可以称它做一个旧家族。那个并不甚大的宅子里面,也自成一种社会缩影。我同许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间长大,也就习惯于里面各种错综的安排和纠纷;像一条小鱼在海滩边生长,习惯于种种螺壳,蛤蜊,大鱼,小鱼,司空见惯,毫不以那种戏剧性的集聚为稀奇。但是事隔多年,有时反复回味起来,当时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眼里颜色浓淡鲜晦,不但记忆浮沉驰骋,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觉中重新伸缩,仿佛有所活动。

    不过那大部的戏剧此刻却并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错综的人物中一个人物。

    他是我们的舅公,这事实是经“大人们”指点给我们一群小孩子知道的。于是我们都叫他做“吉公”,并不疑问到这事实的确实性。但是大人们却又在其他的时候里,间接的或直接的,告诉我们,他并不是我们的舅公的许多话!凡属于故事的话,当然都更能深入孩子的记忆里,这舅公的来历,就永远的在我们心里留下痕迹。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来的儿子;这故事一来就有些曲折,给孩子们许多想象的机会。外曾祖母本来自己是有个孩子的,据大人们所讲,他是如何的聪明,如何的长得俊!可惜在他九岁的那年一个很热的夏天里,竟然“出了事”。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个小朋友,玩着抬起一个旧式的大茶壶桶,嘴里唱着土白的山歌,由供着神位的后厅抬到前面正厅里去……(我们心里在这里立刻浮出一张鲜明的图画:两个小孩子,赤着膊;穿着挑花大红肚兜,抬着一个朱漆木桶;里面装着一个白锡镶铜的大茶壶;多少两的粗茶叶,泡得滚热的;——)但是悲剧也就发生在这幅图画后面,外曾祖父手里拿着一根旱烟管,由门后出来,无意中碰倒了一个孩子,事儿就坏了!那无可偿补的悲剧,就此永远嵌进那温文儒雅读书人的生命里去。

    这个吉公用不着说是抱来替代那惨死去的聪明孩子的。但这是又过了十年,外曾祖母已经老了,祖母已将出阁时候的事。讲故事的谁也没有提到吉公小时是如何长得聪明美丽的话。如果讲到吉公小时的情形,且必用一点叹息的口气说起这吉公如何的顽皮,如何的不爱念书,尤其是关于学问是如何的没有兴趣,长大起来,他也始终不能去参加他们认为光荣的考试。

    就一种理论讲,我们自己既在那里读书学做对子,听到吉公不会这门事,在心理上对吉公发生了一点点轻视并不怎样不合理。但是事实上我们不止对他的感情总是那么柔和,时常且对他发生不少的惊讶和钦佩。

    吉公住在一个跨院的旧楼上边。不止在现时回想起来,那地方是个浪漫的去处,就是在当时,我们也未尝不觉到那一曲小小的旧廊,上边斜着吱吱哑哑的那么一道危梯,是非常有趣味的。

    我们的境界既被限制在一所四面有围墙的宅子里,那活泼的孩子心有时总不肯在单调的生活中磋磨过去,故必定竭力的,在那限制的范围以内寻觅新鲜。在一片小小的地面上,我们认为最多变化,最有意思的,到底是人:凡是有人住的,无论哪一个小角落里,似乎都藏着无数的奇异,我们对它便都感着极大兴味。所以挑水老李住的两间平房,远在茶园子的后门边,和退休的老陈妈所看守的厨房以外一排空房,在我们寻觅新鲜的活动中,或可以说长成的过程中,都是绝对必需的。吉公住的那小跨院的旧楼,则更不必说了。

    在那楼上,我们所受的教育,所汲取的知识,许多确非负责我们教育的大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随便说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鸣钟的机轮的动作,世界地图,油画的外国军队军舰,和照像技术的种种,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吉公这个人,他的生平,他的样子,脾气,他自己对于这些新知识的兴趣。

    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对于种种新鲜事情的好奇,却还活像个孩子。在许多人跟前,他被认为是个不读书不上进的落魄者,所以在举动上,在人前时,他便习惯于惭愧,谦卑,退让,拘束的神情,惟独回到他自己的旧楼上,他才恢复过来他种种生成的性格,与孩子们和蔼天真地接触。

    在楼上他常快乐地发笑;有时为着玩弄小机器一类的东西,他还会带着嘲笑似的,骂我们迟笨——在人前,这些便是绝不可能的事。用句现在极普通的语言讲,吉公是个有“科学的兴趣”的人,那个小小楼屋,便是他私人的实验室。但在当时,吉公只是一个不喜欢做对子读经书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实是祖母用着布施式的仁慈和友爱的含忍,让出来给他消磨无用的日月的。

    夏天里,约略在下午两点的时候。那大小几十口复杂的家庭里,各人都能将他一份事情打发开来,腾出一点时光睡午觉。小孩们有的也被他们母亲或看妈抓去横睡在又热又闷气的床头一角里去。在这个时候,火似的太阳总显得十分寂寞,无意义地罩着一个两个空院;一处两处洗晒的衣裳;刚开过饭的厨房;或无人用的水缸。在清静中,喜鹊大胆地飞到地面上,像人似的来回走路,寻觅零食,花猫黄狗全都蜷成一团,在门槛旁把头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欢这个时候,这种寂寞对于我有说不出的滋味。饭吃过,随便在哪个荫凉处呆着,用不着同伴,我就可以寻出许多消遣来。起初我常常一人走进吉公的小跨院里去,并不为的找吉公,只站在门洞里吹穿堂风,或看那棵大柚子树的树荫罩在我前面来回地摇晃。有一次我满以为周围只剩我一人的,忽然我发现廊下有个长长的人影,不觉一惊。顺着人影偷着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个人在那里忙着一件东西。他看我走来便向我招手。

    原来这时间也是吉公最宝贵的时候,不轻易拿来糟蹋在午睡上面。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谊便也建筑在这点点同情上。他告我他私自学会了照相,家里新买到一架照相机已交给他尝试。夜里,我是看见过的,他点盏红灯,冲洗那种旧式玻璃底片,白日里他一张一张耐性地晒片子,这还是第一次让我遇到!那时他好脾气地指点给我一个人看,且请我帮忙,两次带我上楼取东西。平常孩子们太多他没有工夫讲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讲了一些。

    吉公楼上的屋子是我们从来看不厌的,里面东西实在是不少,老式钟表就有好几个,都是亲戚们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开来卧在一个盘子里,等他一件一件再细心地凑在一起。桌上竟还放着一副千里镜,墙上满挂着许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画,有的是些外国皇族,最多还是有枪炮的普法战争的图画,和一些火车轮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图。

    “吉公,谁教你怎么修理钟的?”

    吉公笑了笑,一点不骄傲,却显得更谦虚的样子,努一下嘴,叹口气说:“谁也没有教过吉公什么!”

    “这些机器也都是人造出来的,你知道!”他指着自鸣钟,“谁要喜欢这些东西尽可拆开来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开了还不大明白呢?”我问他。

    他更沉思地叹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国有很多工厂教习所,教人做这种灵巧的机器,凭一个人的聪明一定不会作得这样好。”说话时吉公带着无限的怅惘。我却没有听懂什么工厂什么教习所的话。

    吉公又说:“我那天到城里去看一个洋货铺里面有个修理钟表的柜台,你说也真奇怪,那个人在那里弄个钟,许多地方还没吉公明白呢!”

    在这个时候,我以为吉公尽可以骄傲了,但是吉公的脸上此刻看去却更惨淡,眼睛正望着壁上火轮船的油画看。

    “这些钟表实在还不算有意思。”他说,“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轮船,那种大机器转动起来够多有趣?”

    “伟叔不是坐着那么一个上东洋去了么?”我说,“你等他回来问问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伟叔是读书人,他是出洋留学的,坐到一个火轮船上,也不到机器房里去的,那里都是粗的工人火伕等管着。”

    “那你呢?难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伕的机器房里去?”孩子们受了大人影响,怀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欢去学习,吉公不在乎那些个,”他笑了,看看我为他十分着急的样子,忙把话转变一点安慰我说:“在外国,能干的人也有专管机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长吧,他就也得懂机器还懂地理。军官吧,他就懂炮车里机器,尽念古书不相干的,洋人比我们能干,就为他们的机器……”

    这次吉公讲的话很多,我都听不懂,但是我怕他发现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话,以后不再要我帮忙,故此一直勉强听下去,直到吉公记起廊下的相片,跳起来拉了我下楼。

    又过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颇博得一家人的称赞,尤其是女人们喜欢的了不得。天好的时候,六婶娘找了几位妯娌,请祖母和姑妈们去她院里照相。六婶娘梳着油光的头,眉目细细地淡淡地画在她的白皙脸上,就同她自己画的兰花一样有几分勉强。她的院里有几棵梅花,几竿竹,一个月门,还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认为可以入画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对于陈设的准备,也和吉公对于照相机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婶娘指挥丫头玉珍,花匠老王,忙着摆茶几,安放细致的水烟袋及茶杯。前面还要排着讲究的盆花,然后两旁列着几张直背椅各人按着辈分、岁数各各坐成一个姿势,有时还拉着一两个孩子做衬托。

    在这种时候,吉公的头与手在他黑布与机器之间耐烦地周旋着。周旋到相当时间,他认为已经到达较完满的程度,才把头伸出观望那被摄影的人众。每次他有个新颖的提议,照相的人们也就有说有笑得起劲。这样祖母便很骄傲起来,这是连孩子们都觉察得出的,虽然我们当时并未了解她的许多伤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却在那照相技术上边,周围的空气,人情并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种完成的畅适,兴头地掮着照相机,带着一群孩子回去。

    还有比这个严重的时候,如同年节或是老人们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职务便更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里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红布黑布挂在窗上,里面点着小红灯,吉公驼着背在黑暗中来往的工作。他那种兴趣,勤劳和认真,现在回想起来,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这个社会里必定会有他一个结实的地位的。照相不过是他当时一个不得已的科学上活动,他对于其他机器的爱好,却并不在照相以下。不过在实际上照相既有所贡献于接济他生活的人,他也只好安于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我那喜欢兵器、武艺的祖父,拿了许多所谓“洋枪”到吉公那里,请他给揩擦上油。两人坐在廊下谈天,小孩子们也围上去。吉公开一瓶橄榄油,扯点破布,来回地把玩那些我们认为颇神秘的洋枪,一边议论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体知识,他把枪支在手里,开开这里,动动那里,演讲一般指手画脚讲到机器的巧妙,由枪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车,一件一件。祖父感到惊讶了,这已经相信维新的老人听到吉公这许多话,相当地敬服起来,微笑凝神地在那里点头领教。大点的孩子也都闻所未闻地睁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祖父对吉公非常愉悦的脸色。

    祖父谈到航海,说起他年轻的时候,极想到外国去,听到某处招生学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设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时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面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兴,竟以要求退婚要挟他把那不高尚的志趣打消。吉公听了,黯淡的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时多少的梦,也曾被这同一个读书人给毁掉了。

    他们讲到苏彝士运河,吉公便高兴地,同情地,把楼上地图拿下来,由地理讲到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时第一次听到。我更记得平常不讲话的吉公当日愤慨的议论,我为他不止一点的骄傲,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结论总回到机器上。

    但是一年后吉公离开我们家,却并不为着机器,而是出我们意料外地为着一个女人。

    也许是因为吉公的照相相当地出了名,并且时常地出去照附近名胜风景,让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来请他去照相。为着对于技术的兴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尽义务地为人照全家乐,或带着朝珠谱褂的单人留影。酬报则时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请他去,照相的却是一位未曾出阁的姑娘,这位姑娘因在择婿上稍稍经过点周折,故此她家里对于她的亲事常怀着悲观。与吉公认识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这位哥哥故意地设施,家里人后来议论得非常热烈,我们也始终不得明了。要紧的是,事实上吉公对于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为着这姑娘的相片也颇尽了些职务;我不记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设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点胭脂的。

    这事传到祖母耳里,这位相信家教谨严的女人便不大乐意。起前,她觉得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相片交给一个没有家室的男子手里印洗,是不名誉不正当的。并且这女子既不是和我们同一省份,便是属于“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谨慎。在这纠纷中,我才又得听到关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剧。多少年前他是曾经娶过妻室的,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并且也生过一个孩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母子两人全都死去。这事除却在吉公一人的心里,这两人的存在几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点凭据。

    现在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里的一个新转变,在他单调的日月里开出一条路来。不止在人情上吉公也和他人一样需要异性的关心和安慰,就是在事业的野心上,这姑娘的家人也给吉公以不少的鼓励,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轮船的梦是有了相当的担保,本来悠长没有着落的日子,现在是骤然地点上希望。虽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里他却开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树又开了花;晚上有没有月亮;还买了几条金鱼养到缸里。在楼上他也哼哼一点调子,把风景照片镶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有时他还整理旧箱子;多少年他没有心绪翻检的破旧东西,现在有时也拿出来放在床上、椅背上,尽小孩子们好奇地问长问短,他也满不在乎了。

    忽然突兀地他把婚事决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选好,预备去入赘。祖母生气到默不做声,只退到女人家的眼泪里去,呜咽她对于这弟弟的一切失望。家里人看到舅爷很不体面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赘,带着一点箱笼什物,自然也有许多与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则终于离开那所浪漫的楼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着柚子树荫的小跨院渐渐成为一个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哑哑的木梯从此便没有人上下,除却小孩子们有时淘气,上到一半又赶忙下来。现在想来,我不能不称赞吉公当时那一点挣扎的活力,能不甘于一种平淡的现状。那小楼只能尘封吉公过去不幸的影子,却不能把他给活埋在里边。

    吉公的行为既是叛离亲族,在旧家庭里许多人就不能容忍这种的不自尊。他婚后的行动,除了带着新娘来拜过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听到有人提起!似乎过了不久的时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与火轮船有关系。有一次我曾大胆地问过祖父,他似乎对于吉公是否在火轮船做事没有多大兴趣,完全忘掉他们一次很融洽的谈话。在祖母生前,吉公也还有来信,但到她死后,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问了。

    两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里去,无意中遇到一位远亲,他告诉我吉公住在城中,境况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个学校里读书,对于科学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内中一个,特别聪明,屡得学校奖金等等。于是我也老声老气地发出人事的感慨。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说,我希望他这个儿子所生的时代与环境合适于他的聪明,能给他以发展的机会不再复演他老子的悲剧。并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励,敏捷地达到他可能的成功。这得失且并不仅是吉公个人的,而可以计算做我们这老朽的国家的。

    至于我会见到那六十岁的吉公,听到他离开我们家以后一段奋斗的历史,这里实没有细讲的必要,因为那中年以后不经过训练,自己琢磨出来的机器师,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纵使他有相当天赋的聪明,他亦不能与太不适当的环境搏斗。由于爱好机器,他到轮船上做事,到码头公司里任职,更进而独立地创办他的小规模丝织厂,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样,仅成个实际上能博取物质胜利的小事业,对于他精神上超物质的兴趣,已不能有所补助,有所启发。年老了,当时的聪明一天天消失,所余仅是一片和蔼的平庸和空虚。认真地说,他仍是个失败者。如果迷信点的话,相信上天或许要偿补给吉公他一生的委屈,这下文的故事,就应该在他那个聪明孩子和我们这个时代上。但是我则仍然十分怀疑。

    三文珍

    家里在复杂情形下搬到另一个城市去,自己是多出来的一件行李。大约七岁,似乎已长大了,篁姊同家里商量接我到她处住半年,我便被送过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重叠的一堆新印象乱在一处;老大的旧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楼,楼上憧憧的人影,嘈杂陌生的声音,假山,绕着假山的水池,很讲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红红绿绿小孩子,穿着很好看或粗糙的许多妇人围着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里养蚕的,晒干菜的,生活全是那么混乱繁复和新奇。自己却总是孤单,怯生,寂寞。积渐地在纷乱的周遭中,居然挣扎出一点头绪,认到一个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时便设法寻求这个中心,抓紧它,旋绕着它要求一个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护,温暖,和慰安。

    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个约摸十七岁年龄的女孩子。她有个苗条身材,一根很黑的发辫,扎着大红绒绳;两只灵活真叫人喜欢黑晶似的眼珠;和一双白皙轻柔无所不会的手。她叫做文珍。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着油光头的妇女,扶着拐杖的老太太,刚会走路的“孙少”,老妈子或门房里人!

    文珍随着喊她的声音转,一会儿在楼上牌桌前张罗,一会儿下楼穿过廊子不见了,又一会儿是哪个孩子在后池钓鱼,喊她去寻钓竿,或是另一个迫她到园角攀摘隔墙的还不熟透的桑椹。一天之中这扎着红绒绳的发辫到处可以看到,跟着便是那灵活的眼珠。本能的,我知道我寻着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骆驼在沙漠中望见绿洲一样。清早上寂寞地踱出院子一边望着银红阳光射在藤萝叶上,一边却盼望着那扎着红绒绳的辫子快点出现。凑巧她过来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有补的地方,也总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样,雪白的袜子,青布的鞋,轻快地走着路,手里持着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东西,开水,脸盆或是水烟袋,看着我,她就和蔼亲切地笑笑:

    “怎么不去吃稀饭?”

    难为情地,我低下头。

    “好吧,我带你去。尽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着她走。到了正厅后面,(两张八仙桌上已有许多人在吃早饭)她把东西放在一旁,携着我的手到了中间桌边,顺便地喊声:“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转过身来,便更柔声地说:“小客人还在怕生呢,一个人在外边吹着,也不进来吃稀饭!”于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边方凳上,她自去大锅里盛碗稀饭,从桌心碟子里挟出一把油炸花生,拣了一角有红心的盐鸡蛋放在我面前,笑了一笑走去几步,又回头来,到我耳朵边轻轻地说:

    “好好地吃,吃完了,找阿元玩去,他们早上都在后池边看花匠做事,你也去。”或是:“到老太太后廊子找我,你看不看怎样挟燕窝?”

    红绒发辫暂时便消失了。

    太阳热起来,有天我在水亭子里睡着了,睁开眼正是文珍过来把我拉起来,“不能睡,不能睡,这里又是日头又是风的,快给我进去喝点热茶。”害怕的我跟着她去到小厨房,看着她拿开水冲茶,听她嘴里哼哼地唱着小调。篁姊走过看到我们便喊:“文珍,天这么热你把她带到小厨房里做什么?”我当时真怕文珍生气,文珍却笑嘻嘻地:“三少奶奶,你这位妹妹真怕生,总是一个人闷着,今天又在水亭里睡着了,你给她想想法子解解闷,这里怪难为她的。”

    篁姊看看我说:“怎么不找那些孩子玩去?”我没有答应出来,文珍在篁姊背后已对我挤了挤眼,我感激地便不响了。篁姊走去,文珍拉了我的手说:“不要紧,不找那些孩子玩时就来找我好了,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喜欢不喜欢拆旧衣衫?我给你一把小剪子,我教你。”

    于是面对面我们两人有时便坐在树荫下拆旧衣,我不会时她就叫我帮助她拉着布,她一个人剪,一边还同我讲故事。

    指着大石井,她说:“文环比我大两岁长得顶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好命,更可怜!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长得老实样,没有什么人来欺侮我。”文环是跳井死的丫头,这事发生在我未来这家以前,我就知道孩子们到了晚上,便互相逗着说文环的鬼常常在井边来去。

    “文环的鬼真来么?”我问文珍。

    “这事你得问芳少爷去。”

    我怔住不懂,文珍笑了,“小孩子还信鬼么?我告诉你,文环的死都是芳少爷不好,要是有鬼她还不来找他算帐,我看,就没有鬼,文环白死了!”我仍然没有懂,文珍也不再往下讲了,自己好像不胜感慨的样子。

    过一会她忽然说:

    “芳少爷讲书倒讲得顶好了,我替你出个主意,等他们早上讲诗的时候,你也去听。背诗挺有意思的,明天我带你去听。”

    到了第二天她果然便带了我到东书房去听讲诗。八九个孩子看到文珍进来,都看着芳哥的脸。文珍满不在乎地坐下,芳哥脸上却有点两样,故作镇定地向着我说:

    “小的孩子,要听可不准闹。”我望望文珍,文珍抿紧了嘴不响,打开一个布包,把两本唐诗放在我面前,轻轻地说:“我把书都给你带来了。”

    芳哥选了一些诗,叫大的背诵,又叫小的跟着念;又讲李太白怎样会喝酒的故事。文珍看我已经很高兴地在听下去,自己便轻脚轻手地走出去了。此后每天我学了一两首新诗,到晚上就去找文珍背给她听,背错了她必提示我,每背出一首她还替我抄在一个本子里——如此文珍便做了我的老师。

    五月节中文珍裹的粽子好,做的香袋更是特别出色,许多人便托她做,有的送她缎面鞋料,有的给她旧布衣衫,她都一脸笑高兴地接收了。有一天在她屋子里玩,我看到她桌子上有个古怪的纸包;我问她里边是些什么,她也很稀奇地说连她都不知道。我们两人好奇地便一同打开看。原来里边裹着是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面画着两三朵菊花,旁边细细地写着两行诗。

    “这可怪了,”她喊了起来,接着眼珠子一转,仿佛想起什么了,便轻声地骂着,“鬼送来的!”

    听到鬼,我便联想到文环,忽然恍然,有点明白这是谁送来的!我问她可是芳哥?她望着我看看,轻轻拍了我一下,好脾气地说:“你这小孩子家好懂事,可是,”她转了一个口吻,“小孩子家太懂事了,不好的。”过了一会,看我好像很难过,又笑逗着我:“好娇气,一句话都吃不下去!轻轻说你一句就值得撅着嘴这半天!以后怎做人家儿媳妇?”我羞红了脸便和她闹,半懂不懂地大声念扇子上的诗。这下她可真急了,把扇子夺在手里说:“你看我稀罕不稀罕爷们的东西!死了一个丫头还不够呀?”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把扇子撕个粉碎,伏在床上哭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文珍会哭的,这一来我慌了手脚,爬在她背上摇她,一直到自己也哭了,她才回过头来说,“好小姐,这是怎么闹的,快别这样了。”替我擦干了眼泪,又哄了我半天。一共做了两个香包才把我送走。

    在夏天有一个薄暮里大家都出来到池边乘凉看荷花,小孩子忙着在后园里捉萤火虫,我把文珍也拉去绕着假山竹林子走,一直到了那扇永远锁闭着的小门前边。阿元说那边住的一个人家是革命党,我们都问革命党是什么样子。要爬在假山上面往那边看。文珍第一个上去,阿元接着我推上去。等到我的脚自己能立稳的时候,我才看到隔壁院里一个剪发的年轻人,仰着头望着我们笑。文珍急着要下来,阿元却正挡住她的去路。阿元上到山顶冒冒失失地便向着那人问:“喂,喂,我问你,你是不是革命党呀?”那人皱一皱眉又笑了笑,问阿元敢不敢下去玩,文珍生气了说阿元太顽皮,自己便先下去把我也接下去走了。

    过了些时,我发现这革命党邻居已同阿元成了至交,时常请阿元由墙上过去玩,他自己也越墙过来同孩子们玩过一两次。他是个东洋留学生,放暑假回家的,很自然地我注意到他注意文珍,可是一切事在我当时都是一片模糊,莫明其所以的。文珍一天事又那么多,有时被孩子们纠缠不过,总躲了起来在楼上挑花做鞋去,轻易不见她到花园里来玩的。

    可是忽然间全家里空气突然紧张,大点的孩子被二少奶老太太传去问话;我自己也被篁姊询问过两次关于小孩子们爬假山结交革命党的事,但是每次我都咬定了不肯说有文珍在一起。在那种大家庭里厮混了那么久,我也积渐明白做丫头是怎样与我们不同,虽然我却始终没有看到文珍被打过。

    经过这次事件以后,文珍渐渐变得沉默,没有先前活泼了。多半时候都在正厅耳房一带,老太太的房里或是南楼上,看少奶奶们打牌。仅在篁姊生孩子时,晚上过来陪我剪花样玩,帮我写两封家信。看她样子好像很不高兴。

    中秋前几天阿元过来,报告我说家里要把文珍嫁出去,已经说妥了人家,一个做生意的,长街小钱庄里管账的,听说文珍认得字,很愿意娶她,一过中秋便要她过门,我一面心急文珍要嫁走,却一面高兴这事的新鲜和热闹。

    “文珍要出嫁了!”这话在小孩子口里相传着。但是见到文珍我却没有勇气问她。下意识地,我也觉到这桩事的不妙;一种黯淡的情绪笼罩着文珍要被嫁走的新闻上面。我记起文珍撕扇子那一天的哭,我记起我初认识她时她所讲的文环的故事,这些记忆牵牵连连地放在一起,都似乎叫我非常不安。到后来我忍不住了,在中秋前两夜大月亮和桂花香中看文珍正到我们天井外石阶上坐着时,上去坐在她旁边,无暇思索地问她:

    “文珍,我同你说。你真要出嫁了么?”

    文珍抬头看看树枝中间月亮:

    “她们要把我嫁了!”

    “你愿意么?”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谁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说是你愿意嫁给那么一个人家么?”

    “为什么不?反正这里人家好,于我怎么着?我还不是个丫头,穿得不好,说我不爱体面,穿得整齐点,便说我闲话,说我好打扮,想男子!说我……”

    她不说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说什么。

    “反正,”她接下去说,“丫头小的时候可怜,好容易捱大了,又得遭难!不嫁老在那里磨着,嫁了不知又该受些什么罪!活该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亲爹嬷背了出来卖给人家!”

    我以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来,上个小山坡,颠起脚来连连折下许多桂花枝,拿在手里嗅着。

    “我就嫁!”她笑着说,“她们给我说定了谁,我就嫁给谁!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个醉汉打死了我,不更干脆?反正,文环死在这井里,我不能再在他们家上吊!这个那个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够了,谁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难道还要打我?”

    “文珍,谁打过你?”我问。

    “好,文环不跳到井里去了么,谁现在还打人?”她这样回答,随着把手里桂花丢过一个墙头,想了想,笑起来。我是完全地莫明其妙。

    “现在我也大了,闲话该轮到我了,”她说了又笑,“随他们说去,反正是个丫头,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卖布的,卖糖糕的,卖馄饨的,担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门就走了!谁管得了我?”她放声地咭咭呱呱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拿我的额发辫着玩。

    我看她高兴,心里舒服起来。寻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说要跟卖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说话的胆子,自己也跟说疯话:

    “文珍,你跟卖馄饨的跑了,会不会生个小孩子也卖馄饨呀?”

    文珍的脸忽然白下来,一声不响。

    ××钱庄管账的来拜节,有人一直领他到正院里来,小孩们都看见了。这人穿着一件蓝长衫,罩一件青布马褂,脸色乌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岁,背还有点驼,指甲长长的,两只手老筒在袖里,顽皮的大孩子们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口上都在轻轻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里可以看得见他,我就跑进去找寻,她却转到老太太床后拿东西,我跟着缠住,她总一声不响。忽然她转过头来对我亲热地一笑,轻轻地,附在我耳后说,“我跟卖馄饨的去,生小孩,卖小馄饨给你吃。”说完噗嗤地稍稍大声点笑。我乐极了就跑出去。但所谓“新郎”却已经走了,只听说人还在外客厅旁边喝茶,商谈亲事应用的茶礼,我也没有再出去看。

    此后几天,我便常常发现文珍到花园里去,可是几次,我都找不着她,只有一次我看见她从假山后那小路回来。

    “文珍你到哪里去?”

    她不答应我,仅仅将手里许多杂花放在嘴边嗅,拉着我到池边去说替我打扮个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家来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过来到我房里替篁姊收拾我的东西。看见房里没有人,她把洋油灯放低了一点,走到床边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快要走了,现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后可还记得起来文珍?”

    我眼泪挂在满脸,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我到你家来看你。”

    “真的么?”我伏在她肩上问。

    “那谁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给那钱庄管账的?”

    “我不知道。”

    “你要嫁给他,一定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了,你真能来我家么?”

    “我也不知道。”

    我又哭了。文珍摇摇我,说:“哭没有用的,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我点点头,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后我时常盼望着文珍的信,但是她没有给我信。真的革命了,许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来我们家说文珍在中秋节后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终没有寻着。这消息听到耳里同雷响一样,我说不出的牵挂、担心她。我鼓起勇气地问文珍是不是同一个卖馄饨的跑了,篁姊惊讶地问我:

    “她时常同卖馄饨的说话么?”

    我摇摇头说没有。

    “我看,”篁姊说,“还是同那革命党跑的!”

    一年以后,我还在每个革命画册里想发现文珍的情人。文珍却从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

    四绣绣

    因为时局,我的家暂时移居到××。对楼张家的洋房子楼下住着绣绣。那年绣绣十一岁,我十三。起先我们互相感觉到使彼此不自然,见面时便都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

    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磁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

    那张小小的图画今天还顶温柔地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到绣绣的两条发辫系着大红绒绳,睁着亮亮的眼,抿紧着嘴,边走边跳地过来,一只背在后面的手里提着一双旧鞋。挑卖磁器的贩子口里衔着旱烟,像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在那两簇美丽得同云一般各色磁器的担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过头来看。“这么一点点小孩子的鞋,谁要?”贩子坚硬的口气由旱烟管的斜角里呼出来。

    “这是一双皮鞋,还新着呢!”绣绣抚爱地望着她手里旧皮鞋。那双鞋无疑地曾经一度给过绣绣许多可骄傲的体面。鞋面有两道鞋扣。换碗的贩子终于被绣绣说服,取下口里旱烟扣在灰布腰带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详。绣绣知道这机会不应该失落。也就很快地将两只渴慕了许多时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里。但是鹰爪似的贩子的一只手早又伸了过来,将绣绣手里梦一般美满的两只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绣绣没有话说,仰着绯红的脸,眼睛潮润着失望的光。

    我听见后面有了许多嘲笑的声音,感到绣绣孤立的形势和她周围一些侮辱的压迫,不觉起了一种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威风地在贩子的肋下响,“能换就换换,不能换,就把皮鞋还给她!”贩子没有理我,也不去理绣绣,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还夹在他手里。

    “换了吧老李,换了吧,人家一个孩子。”人群中忽有个老年好事的人发出含笑慈祥的声音。“倚老卖老”地他将担子里那两只小碗重新捡出交给绣绣同我:“哪,你们两个孩子拿着这两只碗快走吧!”我惊讶地接到一只碗,不知所措。绣绣却挨过亲热的小脸扯着我的袖子,高兴地笑着示意叫我同她一块儿挤出人堆来。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时塞到我们手里的不止是两只碗,并且是一把鲜美的友谊。

    自此以后,我们的往来一天比一天亲密。早上我伴绣绣到西街口小庐里买点零星东西。绣绣是有任务的,她到店里所买的东西都是油盐酱醋,她妈妈那一天做饭所必需的物品,当我看到她在店里非常熟识地要她的货物,从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铜元同吊票时,我总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干,羡慕她的经验。最使我惊异的则是她妈妈所给我的印象。黄瘦的,那妈妈是个极懦弱无能的女人,因为带着病,她的脾气似乎非常暴躁。种种的事她都指使着绣绣去做,却又无时无刻不咕噜着,教训着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为绣绣没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来绣绣的父亲是个很阔绰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爷,同当时许多父亲一样,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处的。绣绣同她妈妈母女两人早就寄住在这张家亲戚楼下两小间屋子里,好像被忘记了的孤寡。绣绣告诉我,她曾到过她爹爹的家,那还是她那新姨娘没有生小孩以前,她妈叫她去同爹要一点钱,绣绣说时脸红了起来,头低了下去,挣扎着心里各种的羞愤和不平。我没有敢说话,绣绣随着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头来告诉我,她爹家里有个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还有一架洋钟,绣绣也不能够忘掉“钟上面有个门”,绣绣眼里亮起来,“到了钟点,门会打开,里面跳出一只鸟来,几点钟便叫了几次。”“那是——那是爹爹买给姨娘的。”绣绣又偷偷告诉了我。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爹抱过我呢,”绣绣说,她常同我讲点过去的事情。“那时候,我还顶小,很不懂事,就闹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兴的!”绣绣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经领略过又失落了的一点点父亲的爱。“那时候,你太小了当然不懂事。”我安慰着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里去时,又弄得他不高兴呢!”绣绣心里为了这桩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难过着,“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重新说下去,“爹爹翻开抽屉问姨娘有什么好玩艺儿给我玩,我看姨娘没有答应,怕她不高兴,便说我什么也不要,爹听见就很生气把抽屉关上,说:不要就算了!”——这里绣绣本来清脆的声音显然有点哑,“等我再想说话,爹已经起来把给妈的钱交给我,还说,你告诉她,有病就去医,自己乱吃药,明日吃死了我不管!”这次绣绣伤心地对我诉说着委屈,轻轻抽噎着哭,一直坐在我们后院子门槛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张家灰黯的楼下。

    夏天热起来,我们常常请绣绣过来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摘菜,做凉粉,削果子做甜酱,听国文先生讲书,讲故事。她的妈则永远坐在自己窗口里,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

    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绣绣说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饭时候,张家老妈到了我们厨房里说,绣绣那孩子病得很,她妈不会请大夫,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里人听见了就叫老陈妈过去看绣绣,带着一剂什么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陈妈后面,也到绣绣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脸色苍白地在一张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灯光下闷热的暑天里,显得更凌乱不堪。那黄病的妈妈除却交叉着两只手发抖地在床边敲着,不时呼唤绣绣外,也不会为孩子预备一点什么适当的东西。大个子的蚊子咬着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额角沁出流到头发旁边。老陈妈慌张前后地转,拍着绣绣的背,又问徐大妈妈——绣绣的妈——要开水,要药锅煎药。我偷个机会轻轻溜到绣绣床边叫她,绣绣听到声音还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我作了一个微笑,吃力地低声说,“蚊香……在屋角……劳驾你给点一根……”她显然习惯于母亲的无用。

    “人还清楚!”老陈妈放心去熬药。这边徐大妈妈咕噜着,“告诉你过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们没有那命吃那个……偏不听话,这可招了祸!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绣绣在呻吟中间显然还在哭辩着。“哪里是那些,妈,今早上……我渴,喝了许多泉水。”

    家里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记得那一夜我没得好睡,惦记着绣绣,做着种种可怕的梦。绣绣病了差不多一个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么病,他们请过两次不同的大夫,每次买过许多杂药。她妈天天给她稀饭吃。正式的医药没有,营养更是等于零的。

    因为绣绣的病,她妈妈埋怨过我们,所以她病里谁也不敢送吃的给她。到她病将愈的时候,我天天只送点儿童画报一类的东西去同她玩。

    病后,绣绣那灵活的脸上失掉所有的颜色,更显得异样温柔,差不多超尘的洁净,美得好像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非常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能不漾起怜爱。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摆布,把这么美好敏感,能叫人爱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明明父母双全的孩子,却那样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却怙恃更茕孑无所依附。当然我自己除却给她一点童年的友谊,作个短时期的游伴以外,毫无其他能力护助着这孩子同她的运命搏斗。

    她父亲在她病里曾到她们那里看过她一趟,停留了一个极短的时间。但他因为不堪忍受绣绣妈的一堆存积下的埋怨,他还发气狠心地把她们母女反申斥了、教训了,也可以说是辱骂了一顿。悻悻地他留下一点钱就自己走掉,声明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们了。

    我知道绣绣私下曾希望又希望着她爹去看她们,每次结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圆满。这使她很痛苦。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胆地埋怨起她的妈,“妈妈,都是你这样子闹,所以爹气走了,赶明日他再也不来了!”其实绣绣心里同时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轻声地告诉过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妈妈虽然有脾气,她实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过六个孩子,只剩我一个女的,从前,她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计,样子同现在很两样;脾气也很好的。”但是绣绣虽然告诉过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绪,对她母亲的同情,徐大奶奶都只听到绣绣对她一时气愤的埋怨,因此便借题发挥起来,夸张着自己的委屈,向女儿哭闹,谩骂。

    那天张家有人听得不过意了,进去干涉,这一来,更触动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塔尔利亚的脾气,索性气结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疯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过去看她们时,绣绣已哭到眼睛红肿,蜷伏在床上一个角里抽搐得像个可怜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邻居都好奇,好事地进去看她们。我听到出来的人议论着她们事说:“徐大爷前月生个男孩子。前几天替孩子做满月办了好几桌席,徐大奶奶本来就气得几天没有吃好饭,今天大爷来又说了她同绣绣一顿,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个新的人拼命去!凑巧绣绣还护着爹,倒怨起妈来,你想,她可不就气疯了,拿孩子来出气么?”我还听见有人为绣绣不平,又有人说:“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了他们什么吧?怪可怜的,那点点年纪,整天这样捱着。你看她这场病也会不死?这不是该他们什么还没有还清么?”

    绣绣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确好像有孽债似的,她妈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虽然她对绣绣的病不曾有效地维护调摄,为着忧虑女儿的身体那烦恼的事实却增进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变成一个极易受刺激的妇人。为着一点点事,她就得狂暴地骂绣绣。有几次简直无理地打起孩子来。楼上张家不胜其烦,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口角,给和平的绣绣更多不方便同为难。

    我自认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说绣绣似来还孽债的话,却偏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让我回味又回味着,不使我摆脱开那里所隐示的果报轮回之说。读过《聊斋志异》,同《西游记》的小孩子的脑子里,本来就装着许多荒唐的幻想的,无意的迷信的话听了进去便很自然发生了相当影响。此后不多时候我竟暗同绣绣谈起观音菩萨的神通来。两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观音的像夹在书里,又常常在后院向西边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参拜,或烧几炷家里的蚊香。我并且还教导绣绣暗中临时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告诉她那可以解脱突来的灾难。病得瘦白柔驯,乖巧可人的绣绣,于是真的常常天真地双垂着眼,让长长睫毛美丽地覆在脸上,合着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着传说能救苦的观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还有耶稣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觉到她所信任的神明问题有点儿蹊跷,我们两人都是进过教会学校的——我们所受的教育,同当时许多小孩子一样本是矛盾的。

    “对了,还有耶稣!”我呆然,无法给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发生了问题,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说也就跟着动摇了。但是一个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显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据我所知道,后来观音同耶酥竟是同时庄严地在绣绣心里受她不断地敬礼!

    这样日子渐渐过去,天凉快下来,绣绣已经又被指使着去临近小店里采办杂物,单薄的后影在早晨凉风中摇曳着,已不似初夏时活泼。看到人总是含羞地不说什么话,除却过来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们这边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张家楼下发出异样紧张的声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锐声气愤地在骂着,诉着,喘着,与这锐声相间而发的有沉重的发怒的男子口音。事情显然严重。借着小孩子身份,我飞奔过去找绣绣。张家楼前停着一辆讲究的家车,徐大奶奶房间的门开着一线,张家楼上所有的仆人,厨役,打杂同老妈,全在过道处来回穿行,好奇地听着热闹。屋内秩序比寻常还要紊乱,刚买回来的肉在荷叶上挺着,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边或菜市里那种特有气味,一堆碗箸,用过的同未用的,全在一个水盆边放着。墙上美人牌香烟的月份牌已让人碰得在歪斜里悬着。最奇怪的是那屋子里从来未有过的雪茄烟的气雾。徐大爷坐在东边木床上。紧紧锁着眉,怒容满面,口里衔着烟,故作从容地抽着,徐大奶奶由邻居里一个老太婆同一个小脚老妈子按在一张旧藤椅上还断续地颤声地哭着。

    当我进门时,绣绣也正拉着楼上张太太的手进来,看见我头低了下去,眼泪显然涌出,就用手背去擦着已经揉得红肿的眼皮。

    徐大奶奶见到人进来就锐声地申诉起来。她向着楼上张太太:“三奶奶,你听听我们大爷说的没有理的话!我就有这么半条老命,也不能平白让他们给弄死!我熬了这二十多年,现在难道就这样子把我撵出去?人得有个天理呀!我打十七岁来到他家,公婆面上什么没有受过,捱过……”

    张太太望望徐大爷,绣绣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爹,大爷先只是抽着烟严肃地冷酷地不做声。后来忽然立起来,指着绣绣的脸,愤怒地做个强硬的姿势说:“我告诉你,不必说那许多废话,无论如何,你今天非把家里那些地契拿出来交还我不可,这真是岂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里的田产地契也归你管了,这还成什么话!”

    夫妇两人接着都有许多驳难的话;大奶奶怨着丈夫遗弃,克扣她钱,不顾旧情,另有所恋,不管她同孩子两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费。大爷说他妻子,不识大体,不会做人,他没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温顺着他的女人另外过活,坚不承认有何虐待大奶奶处。提到地契,两人各据理由争执,一个说是那一点该是她老年过活的凭藉,一个说是祖传家产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饭时分,大爷的态度愈变强硬,大奶奶却喘成一团,由疯狂地哭闹,变成无可奈何地啜泣。别人已渐渐退出。

    直到我被家里人连催着回去吃饭时,绣绣始终只缄默地坐在角落里,由无望地伴守着两个互相仇视的父母,听着楼上张太太的几次清醒的公平话,尤其关于绣绣自己的地方。张太太说的要点是他们夫妇两人应该看绣绣面上,不要过于固执。她说:“那孩子近来病得很弱,”又说:“大奶奶要留着一点点也是想到将来的事,女孩子长大起来还得出嫁,你不能不给她预备点。”她又说:“我看绣绣很聪明,下季就不进学,开春也应该让她去补习点书。”她又向大爷提议:“我看以后大爷每月再给绣绣筹点学费,这年头女孩不能老不上学,尽在家里做杂务的。”

    这些中间人的好话到了那生气的两个人耳里,好像更变成一种刺激,大奶奶听到时只是冷讽着:“人家有了儿子了,还顾了什么女儿!”大爷却说:“我就给她学费,她那小气的妈也不见得送她去读书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让她读书么?你自己不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些书么?”

    无论如何,那两人固执着偏见,急迫只顾发泄两人对彼此的仇恨,谁也无心用理性来为自己的纠纷寻个解决的途径,更说不到顾虑到绣绣的一切。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饭,饭后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张家楼下。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绣绣房前是一片肃静。外面风刮得很大,树叶和尘土由甬道里卷过,我轻轻推门进去,屋里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喊出来!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东西,现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爷同大奶奶显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无啜泣,也没有沉重的气愤的申斥声,所余仅剩苍白的绣绣,抱着破碎的想望,无限的伤心,坐在老妈子身边。雪茄烟气息尚香馨地笼罩在这一幅惨淡滑稽的画景上面。

    “绣绣,这是怎么了?”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笤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

    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磁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一同俯身去检验。

    “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磁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磁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的射在上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诗意的信仰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深夜里听到的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凝露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

    年关

    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遝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聒噪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象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琼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忆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头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暗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便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灵感

    本诗在作者生前未曾发表,据手稿,写于一九三五年十月。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的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里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是这样的不清醒;

    当中偏响着想不到的一串铃。

    树枝里轻声摇曳;金镶上翠,

    低了头的斜阳,又一抹光辉。

    难怪阶前人忘掉黄昏,脚下草,

    高阁古松,望着天上点骄傲;

    留下檀香,木鱼,合掌,

    在神龛前,在蒲团上,

    楼外又楼外,幻想彩霞却缀成

    凤凰栏杆,挂起了塔顶上灯!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的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像烟——

    像烟。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冥思

    此刻胸前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在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的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个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不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的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的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车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在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孤岛

    原载《益世报

    遥望它是充满画意的山峰

    远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耸

    可怜它只是不幸的孤岛,——

    天然没有埂堤,人工没搭座虹桥。

    他同他的映影永为周围的囚犯;

    陆地于它,是达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将小舟挽住!

    风雨时节任江雾把自己隐去。

    晴天它挺着小塔,玲珑独对云心;

    盘盘石阶,由钟声松林中,超出安静。

    特殊的轮廓它苦心孤诣做成,

    漠漠大地又哪里去找一点同情?

    诗(三首)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凌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洄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缭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我们的雄鸡

    未见发表,写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散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的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命运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计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凌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病中杂诗(九首)

    小诗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头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一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心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写给我的大姐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

    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

    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士墙;

    下午通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押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古城黄昏

    我见到古城在斜阳中凝神;

    城楼望着城楼,

    忘却中间一片黄金的殿顶;

    十条闹街还散在脚下,

    虫蚁一样有无数行人。

    我见到古城在黄昏中凝神;

    乌鸦噪聒的飞旋,

    废苑古柏在困倦中支撑。

    无数坛庙寂寞与荒凉,

    锁起一座座剥落的殿门!

    我听到古城在薄暮中独语;

    僧寺悄寂,熄了香火,

    钟声沉下,市声里失去;

    车马不断扬起年代的尘土,

    到处风沙叹息着历史。

    桥

    他的使命:

    南北两岸莽莽两条路的携手;

    他的完成

    不挡江月东西,船只上下的交流;

    他的肩背

    坚定的让脚步上面经过,找各人的路去;

    他的胸怀

    虚空的环洞,不把江心洪流堵住。

    他是座桥:

    一条大胆的横梁,立脚于茫茫水面;

    一堆泥石,

    辛苦堆积或造型的完美,在自然上边;

    一掬理智,

    适应无数的神奇,支持立体的纪念;

    一次人工,

    矫正了造化的疏忽,将隔绝的重新牵连!

    他是座桥,

    看那平衡两排如同静思的栏杆;

    他的力量,

    两座桥墩下,多粗壮的石头镶嵌;

    他的忍耐,

    容每道车辙刻入脚印已磨光的石板;

    他的安闲,

    岁月增进,让钓翁野草随在身旁。

    他的美丽,

    如同山月的锁钥,正见出人类的匠心;

    他的心灵,

    侵入寒波,在一钩倒影里续成圆形。

    他的存在,

    却不为嬉戏的闲情——而为责任;

    他的理想,

    该寄给人生旅行者的一种虔诚。

    文艺的初衷

    惟其是脆嫩

    活在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头里,我敢喘一口气说,我相信一定有多数人成天里为观察听闻到的,牵动了神经,从跳动而有血裹着的心底下累积起各种的情感,直冲出嗓子,逼成了语言到舌头上来。这自然丰富的累积,有时更会倾溢出少数人的唇舌,再奔迸到笔尖上,另具形式变成在白纸上驰骋的文字。这种文字便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出产,大家该千万珍视它!

    现在,无论在哪里,假如有一个或多种的机会,我们能把许多这种自然触发出来的文字,交出给同时代的大众见面,因而或能激动起更多方面,更复杂的情感,和由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丰富而且有力的创作的田壤,森林,江山……产生结结实实的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们该不该诚恳的注意到这机会或能造出的事业,各人将各人的一点点心血献出来尝试?

    假使,这里又有了机会联聚起许多人,为要介绍许多方面的文字,更进而研讨文章的质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历程,或讲究到各种文章上比较的问题,进而无形的讲究到程度和标准等问题,我又敢相信,在这种景况下定会发生更严重鼓励写作的主动力。使创作界增加问题,或许。惟其是增加了问题,才助益到创造界的活泼和健康。文艺绝不是蓬勃丛生的野草。

    我们可否直爽的承认一桩事?创作的鼓动时常要靠着刊物把它的成绩布散出去吹风,晒太阳,和时代的读者把晤的。被风吹冷了,太阳晒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读者所欢迎,所冷淡,或误会,或同情,归根应该都是激动创造力的药剂!至于,一来就高举趾,二来就气馁的作者,每个时代都免不了有他们起落踪迹。这个与创作界主体的展动只成枝节问题。哪一个创作兴旺的时代缺得了介绍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情,或不了解的读众?

    创作品是不能不与时代见面的,虽然作者的名姓,则并不一定。伟大作品没有和本时代见面,而被他时代发现珍视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希腊悲剧是在几万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亚的戏更是街头巷尾的粗人都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时代的欧洲,更不用说,一首诗文出来人人争买着看,就是中国在印刷艰难的时候,也是什么“传诵一时”;什么“人手一抄”等……

    创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着这只有时间性的情绪语言而留它在空间里的,却常是刊物这一类的鼓励和努力所促成。

    现走遍人间是能刺激起创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国,这种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头底下不立刻紧急的想说话,乃至于歌泣!如果创作界仍然有点消沉寂寞的话——努力的少,尝试的稀罕——那或是有别的缘故而使然。我们问:能鼓励创作界的活跃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济这消沉的?努力过刊物的诞生的人们,一定知道刊物又时常会因为别的复杂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极脆嫩的孩儿……那么有创作冲动的笔锋,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联在一起,再来一次合作逼着创造界又挺出一个新鲜的萌芽!管它将来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个萌芽是一个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们大家才更要来爱护它。

    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艺术,没有文章,乃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情感!

    回头再看到祖宗传流下那神气的衣钵,怎不觉得惭愧!说世乱,杜老头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轩当日的愤慨当使我们同情!何必诉,诉不完。难道现在我们这时代没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剧悲剧般的人生作题?难道我们现时没有美丽,没有风雅,没有丑陋,恐慌,没有感慨,没有希望?难道连经这些天灾人祸,我们都不会描述,身受这许多刺骨的辱痛,我们都不会愤慨高歌迸出一缕滚沸的血流?

    难道我们真麻木了不成?难道我们这时代的语辞真贫穷得不能达意?难道我们这时代真没有学问真没有文章?朋友们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来,记着这个时代是我们的。

    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属于创造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给读者更方便的阅览。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全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因为这失望竟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也没有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浏览评阅这本选集时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的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式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著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地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地,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写得特别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偏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创造文艺的认真却是毫无疑问的。前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现已无形地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是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相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疑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一种遗憾。

    至于关于这里短篇技巧的水准;平均的程度,编选人却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请读者注意。无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配上,多数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艺早期中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在已完全敛迹。通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常的标准。在各篇中我们相信读者一定还不会不觉察到那些好处的;为着那些地方就给了编选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离题太远,我们还要具体地讲一点我们对于作者与作品的见解。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借力于逼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既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的。

    生活的丰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种类多与少,如做过学徒,又拉过洋车,去过甘肃又走过云南,却在客观的观察力与主观的感觉力同时的锐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尝味所见、所听、所遇,种种不同的情景;还得理会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关系与牵连;固定的与偶然的中间所起戏剧式的变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学。

    一个生活丰富者不在客观地见过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观地激发很复杂,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够同情于人性的许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的动人。

    这些道理,读者比作者当然还要明白点,所以作品的估价永远操在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与它的公正的评判者的一个原因。

    究竟怎么一回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地互相起了一种作用,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来表现这内心与外物息息相关的联系,及其所发生的悟理或境界。

    写诗,或又可以说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灵巧的,诚挚的,在传译给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内心所流动的情感穿过繁复的意象时,被理智所窥探而由直觉与意识分着记取的符录!一方面似是渗淡经营——至少是专诚致意,一方面似是借力于平时不经意的准备,“下笔有神”的妙手偶然拈来;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的感悟。

    写诗,或又可说是经过若干潜意识的酝酿,突如其来的,在生活中意识到那么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凑巧的,灵异的,不能自已的,流动着一片浓挚或深沉的情感,敛聚着重重繁复演变的情绪,更或凝定入一种单纯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着你要刻画一种适合的表情。这表情积极的,像要流泪叹息或歌唱欢呼,舞蹈演述;消极的,又像要幽独静处,沉思自语。换句话说,这两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热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时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来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严肃!

    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着重于那凑巧的),你的所有直觉、理智、官感、情感、记性和幻想,独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们不平常的锐敏、紧张、雄厚、壮阔及深沉。在它们潜意识的流动——独立的或交互的融会之间——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闪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谓灵感——或是亲切的对自我得失悲欢;或辽阔的对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对历史人性。这一闪感悟或是混沌朦胧,或是透彻明晰。像光同时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经尝味,还在尝味,及幻想尝味的“生”的种种形色质量,且又活跃着其间错综重叠于人于我的意义。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但这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谜。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茫焰气质,升处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性情理遥远的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传心的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理境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写诗……

    总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在写诗的时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写了之后,最好学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讥的,只承认“天知道”,天下关于写诗的笔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荡,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荡和惊讶是什么?是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面那综错交流的情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我们根本早得承认诗是不能脱离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烘托情感,表征含义。如果这还需要解释,常识的,我们可以问:在一个意识的或直觉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时并重的一个时候,要一两句简约的话来代表一堆重叠交错的外象和内心情绪思想所发生的微妙的联系,而同时又不失却原来情感的质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个比喻或一种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极简单,而同时可以带着字面事物以外的声音、颜色、形状,引起它们与其他事关系的联想。这个办法可以多方面地来辅助每句话确实的含义,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满足,道理甚为明显。

    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时内心人性的感触反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显、隐奥繁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诗的泉源,上面已说过,是意识与潜意识地融会交流错综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语言。但是这种语言,不能仅是语言,它又须是一种类似动作的表情,这种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须是一种理解概念的传达。它同时须不断传译情感,描写现象诠释感悟。它不是形体而须创造形体颜色;它是声音,却最多仅要留着长短节奏。最要紧的是按着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铿锵音调,依附着一串单独或相联的字义上边;它须给直觉意识,情感理智,以整体的快惬。

    因为相信诗是这样繁难的一系列多方面条件的满足,我们不能不怀疑到纯净意识的,理智的,或可以说是“技术的”创造——或所谓“工”之绝无能为。诗之所以发生,就不叫它做灵感的来临,主要的亦在那一闪力量突如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集会萃于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所以诗的创造或完成,主要亦当在那灵异的,凑巧的,偶然的活动一部分属意识,一部分属直觉,更多一部分属潜意识的,所谓“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隐晦都不失之过偏。意象瑰丽迷离,转又朴实平淡,像是纷纷纭纭不知所从来,但飘忽中若有必然的缘素可寻,理解玄奥繁难,也像是纷纷纭纭莫名所以。但错杂里又是斑驳分明,情感穿插联系其中,若有若无,给草木气候,给热情颜色。一首好诗在一个会心的读者前边有时真会是一个奇迹!但是伤感流丽,铺张的意象,涂饰的情感,用人工连缀起来,疏忽地看去,也未尝不像是诗。故作玄奥渊博,颠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诗,也可以赫然惊人一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地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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