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椒-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八点钟吃过晚饭,没有别的事儿,大家就早早地到了操场上。这里夏季的白天要比内地长两个小时,不到十点钟天黑不下来。

    阿坡坐到了板凳上,边嗑着瓜子边等着阿强出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阿强,却看到阿强的妈妈朝他走过来。

    阿强妈妈问阿坡,阿强没有在你家吃饭吗?

    阿坡说,没有呀。

    阿强妈妈说,这孩子,咋回事儿?也不回来吃饭。

    阿坡说,我和他在玉米地玩儿,我先回来了,他说等一会儿就回来。

    阿强妈妈说,啥时候的事儿?

    阿坡说,半下午时。

    阿强妈妈转过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带着阿强的爸爸来了。

    阿强爸爸原来是放牛的,因为苦大仇深,成了农场革委会主任。他一脸严肃,过来问阿坡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强爸爸的样子让阿坡有点怕。除了和阿强一块儿偷西红柿和黄瓜的事儿没有说外,其他的事全都说了。

    阿强爸爸让阿坡带着他去玉米地。

    跟着一块儿去的还有几个戴着红袖章背着步枪的民兵。

    没有费事,走进了玉米地,就找到了阿强。

    阿强还是阿强,只是这个阿强和那个阿强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的脸部胸部遭到了坎土镘多次重重砍挖打砸。绽开的皮肉,碎裂的骨骼,喷涌的鲜血,已经把他弄得面目全非。

    他躺在一条土埂上。旁边横了一把多处沾了血迹的坎土镘,还有大约十几颗散乱的红米椒。

    一片踏倒的玉米秆和一片踩蹬形成的痕印,很容易就让人判断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一部分人留在现场搜集证据。一部分人抬着阿强往连队卫生室跑。

    还没有跑到卫生室,迎上来的阿强妈妈就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哭声。

    还有一部分握枪执刀的人,在阿强爸爸的带领下,直接扑向了宋敬元家。

    在离宋敬元家还有几十米远时,有一股火焰从他家的门窗里蹿了出来。

    门从里边被锁上了。房子用草木搭建。几乎眨眼之间,一幢破旧的农舍就变成了一束硕大的火把,在刚刚降落的暮色反衬下,显得狂暴猛烈,不可遏制。直到它自己把什么都烧光了,变成了一堆灰烬,才好像达到了某种目的,慢慢地平息下来。

    阿强爸爸端起步枪,朝着大火不停地射击。

    边射击,边叫喊着,宋扒皮,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一把火烧了你,真是便宜了你,要不,我非要把你千刀万剐不可。

    头一次在连队的操场上,挂起了白色的幕布,却没有放成电影。

    一个贫下中农的孩子被一个地主分子给杀害了,这是多么令人悲伤愤怒的一件事啊。这个时候举行任何包含娱乐成分的活动都是不合适的。

    连夜给阿强开了一个追悼会。

    悼词里说,阿强虽然死了,可他的死重于泰山。

    第二天就有地区报社的人来了。阿坡成了重点采访对象。但阿坡说的他们去偷西红柿和黄瓜的情节,在地区的报纸上没有出现。变成了少年阿强长时间义务看护集体的庄稼,在一次巡视时,发现了正在偷盗国家财产的地主分子,于是挺身而出,与地主分子勇敢斗争,最后壮烈牺牲。

    农场开大会,宣读了阿强的事迹,并把他命名为英雄少年。

    他的墓地修在了农场连队操场的东北角上。石头的墓碑刻上了“英雄少年阿强”的字样。

    不知什么原因,阿强的故事传播的范围一直没有越过戈壁,进入到更多的城市乡村。阿坡那一段时间总是格外注意操场上的高音喇叭,他想着阿强的名字肯定会像许多英雄一样,通过中央的广播报纸传遍大江南北。

    但听到的,只有唱了不知多少遍的几首歌。还有就是什么社论和通告。

    阿坡有些恼火,觉得阿强在死了以后,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关于阿强的英雄故事,最终没有能够流传。

    阿强之死,虽然给自己带来的荣耀是有限的,可给阿坡带来的压力却是巨大的,长久的。

    过后大家对阿强的死进行了分析,固然,宋敬元的残暴是主要的,但阿坡的中途离开,也是造成悲剧的不可否认的因素。如果阿坡不离开,那个宋敬元很有可能是没有胆量对两个孩子同时施暴的。

    与阿强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阿坡的怯懦,胆小怕事,缺乏与敌人面对面斗争的勇气。这一直是阿坡甩不掉的阴影。此后,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阿坡在班级里一直被当成落后分子。别说是当班干部和三好学生了,到了七五年,全班同学几乎全都成了共青团员,也没有他的份儿。

    这样的遭遇让他难过,但他不怨恨。因为连他自己也认为他和阿强比起来,实实在在有着明显的差距。那天的中途离开虽然是母亲喊了他,可他如果阶级斗争的意识更强一些,觉悟更高一些,是肯定不会离开的。他要是不离开,阿强很有可能就不会是那样的结果了。

    如同做梦梦到过阿水一样,阿坡也梦到了阿强。阿强在梦中还安慰他,说自己是为了革命牺牲的,死得值,让阿坡不要难过。可阿强不知道,他越是这么说,醒来的阿坡就会越发地内疚。

    失去阿强后,他再也没有交上一个好伙伴。干什么事他都是独来独往形单影只。不是他不想交朋友,是别人不愿意与他这样有污点的人有更多接触。他没有办法,只好拼着命去找各种公开的和禁止的书去读。好在书本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愿意亲近它的人。

    结果,命运从另一个方面给了他补偿。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从来没有想过上大学的阿坡,成了这片荒野上,那一年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一直在某个省报当记者和编辑(快退休时拿到了正高职称,而他的大学同桌成了位副省级的领导干部),享受到了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得到的待遇。作为一个从荒野走出来的底层人,能够闯荡打拼混到这一步,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成功的奋斗者,赢得了众多的敬意(他的初高中同学大部分在那片戈壁滩上献出了青春并成家立业)。

    可不知为什么,在阿坡的脸上很少会看到舒心满意的神情。他总是愁眉苦脸,像是得了什么难言的不治之症一样。而且与他共过事的人都说,这个人从来不愿意参加集体的娱乐活动,也没有什么铁哥们儿好朋友经常相聚,日子过得有些冷清和寂寞。

    没有人会去问阿坡为什么会这样。正如阿坡不会去问某个人,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他身边的和他关系密切的人,会接二连三地死于非命。

    不会去问,不等于不想知道,其实从上大学,到参加工作,到干记者当编辑,他一直都想弄明白这个事。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和探询上,差不多四五十年过去了,得到的结果却是旧惑未解新疑又生。

    这期间,他不止一次回到过小时候生活过的农场。八十年代初,操场上的高音喇叭和那个少年英雄的纪念碑同时被拆除了。九十年代,农场编了一本史志,作为从农场走出来的成功者,上面有阿坡的名字。但阿坡却没有在里边找到阿强和阿水的名字。

    某种负罪感竟越来越在内心深处变得强烈,经常会想,如果当时对阿水不是那样的态度,阿水会去上吊自杀吗?如果当时不离开阿强,或者阿强不要因为几颗米椒非要把宋敬元交给革命群众,阿强会被杀害吗?而宋敬元又会让自己葬身烈火吗?如果这些都不曾发生,那么阿强和阿水又会经历什么样的人生呢?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十二年,就结束了一个生命只有一次的轮回?

    太多的疑问,如果长久不能得到解答,积压心头必会形成顽疾。于是,这就决定了阿坡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没有可能像别的老人一样,进入心宽体胖幸福安详的晚年生活了。

    一个人去家门口的公园散步,看到一群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在唱歌。站下听了一会儿,听到他们唱起了一首那个年代的流行歌。

    顿时面生厌恶之情。很想走过去,问他们一句,那个年代里,留给你们的回忆,真的很美好吗,真的让你们充满怀念吗!

    阿坡不想上街,不想去公园,不想去参加活动,神色灰暗躲进用书砌成的小屋,独自回忆着往事,被痛苦折磨。

    饿了,起身去做饭。冰箱里,不管什么时候,米椒和腊肉总是会有。

    炒一盘,坐下来,慢慢地吃着。

    边吃边想,用不了多久,他也会去一个地方,与阿强,与阿水,与宋敬元见面。与那个年代更多死于非命的人见面(如他这样多忧多思,久远沉重的往事,总是搁置心头不肯放下,必会压得他身心难以承受,想要长寿,断无可能)。

    阿坡不怕死,与两个曾经同岁的小伙伴比,直到现在,他还活着,实属幸运。只是他活到现在,还没有想好,去了同一个地方,见到了他们,该跟他们说些什么。这还需要他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