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噎着打开袋子,竟是我一直渴望的颜料。封面是熊猫在竹林里戏耍的图像,而里面,十二种颜色安静地躺着,只等涂抹色彩缤纷的图画。我不由捧在怀里,噙着泪微笑,我知道这是我们分离的纪念品,几天后,火车就把我带离了我熟知的一切,掷在异乡,一并掷给我的还有孤单这个词语,因了这个词,我写出了更多的文字。这些年里我常想,若是春泥能再看见它们,相信她将脱口而出,这是你的画。而春泥,千里之外我能确定,她的身边亦有自己的图画,那便是红军哥留下的书。我还是想起红军哥送书过来的那晚,春泥坐在桌前一手托腮,另一手一张张地翻书页,一本书翻完了,就开始另一本,让书籍的每一页都留下她的痕迹,然后春泥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怀抱着书本躺在床上。这是一个有风的夜晚,刮得厉害的当口就摇摆起房檐下的辣椒串,敲打着窗子,乒乓作响。我睁眼盯着窗子,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树枝也扬起来,半天不见落下。恰在这时传来火车进站的鸣叫声,声势大,我和春泥都被吓到了,不约而同发出“啊”的一声,继而互望,半晌,竟迸出了欢笑。笑声中春泥说,你怎么也不睡?我说,还不许人家和你一样想心事啊。春泥听我这样说,把书悄悄藏到被窝里,捏我的脸蛋说,有心事心里才高兴啊,有一天你会懂的。快睡吧,夜都深了。我听后翻转过身,说,这就睡啦。可是我的眼仍旧睁着,心事这个词在我的面前获得了清晰的形象,渐渐地,时钟的滴答声中,我觉得眩晕了,睡去了。及至第二天早晨醒来,身边不见了春泥,这时我已不用去学校,所以只穿着睡衣睡裤进了客厅。只见母亲和春泥正说笑着给我整理零碎的物件,弟弟坐在一边拿着笔乱涂乱画,春泥说,宝宝这大半年里长了不少呢。
母亲看看弟弟,又看看春泥,说,我倒是觉得你真的长大了。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发出了笑声。母亲还说,昨天还孩子一样说不去参加选拔赛,是大人就不能这样呢。
春泥压低声音说,再不说了。今天见到红军哥和他的女朋友,我要正式邀请呢。
母亲听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春泥一眼说,这才是春泥呢。
春泥拿手帕拭去弟弟嘴边的口水说,我能够进合唱队,多亏了红军哥的帮助,我从心里感激。
母亲听后不由道,对了,春泥,要不要预备衣服啊?
春泥摇头说,队里早预备好服装了,说是明后天就发。婶儿,我倒是想去街上买一条内裤呢。
春泥说到内裤,我不由想起刚入夏的时候她诉说的愿望:买一条好看的内裤。后来,送我走后的没几天,春泥上街买了一条粉色的内裤回来,母亲回忆的时候还用手比划着,说,就这么小,三角形,散落着白花点,别提有多精致了,春泥看着眼里都放光。我听后点头,心下想它带给春泥的呵护,将是任何人所无法想象的。实际上,春泥在我走后寄来的第一封信就提到了这条内裤,她写:“这是我拥有的第一条有着清爽味道的内裤,第一次只穿着内裤入睡,可以光彩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洗干净后第一次拿到太阳光下晒,更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体贴。我得到了新天地。”今日这些文字一字不差地蹦出来,让我越发理解春泥的青春时光以及构成这些岁月的种种片段。
母亲略微抬起身,靠得舒服些,说,那次选拔赛,我们这个胡同的人能得到票的都去了,当时正是官司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心里明白这是老街坊给春泥的鼓励。春泥她们队伍一亮相,我就知道能赢,还真就进了前三名得到去省城比赛的资格。也该是这孩子苦尽甘来,就是这次被省城啤酒厂文工队相中了,给招进去做了工人,业余时间给厂里工人和其他系统表演节目,听红军开会回来说,春泥现在在省城还是有些名气的工人歌手呢。
我听后为春泥喜悦的同时,心里却浮上黯然,少年时代的我,明明怀着画家的美梦,后来却不得不用笔和文字来表达我的色彩,倒也柳暗花明,文字渐渐演变成我在异乡的安慰,给了我恁多的陪伴。而春泥,不管过程怎样曲折,却当真贴近了自己当歌唱家的愿望。如此想着我问道,春泥最近可好?我们有三个月不曾通信了呢。
母亲说,最近春泥忙上了,你回来前她给我打电话说,厂里这段日子要派她去学习新的生产线的管理系统,婚礼都推后了呢。春泥还笑着说,婚纱都做好了,真怕这一出去瘦了回来不合身呢。
我听后不由也笑,心想,估计春泥的婚纱也是粉色的吧。我想起了当年合唱团的玫粉色的连衣裙发下来之后,春泥在家里试穿的情景。刚上身,我和母亲都有一瞬间的吃惊,当真觉得春泥变了一个模样,我们心里都知道是春泥,可是又分明不是。她的身上经过一年的春夏秋冬,已经带了曲线的美,而面庞,在粉色的衬托下,越发焕发了光彩。母亲上下打量春泥,还绕着春泥走了一圈,整理肩头起皱的部分,叹道,老道理什么时候都没错啊,春泥,你这个年纪真是人的好时光啊。我在旁边也说,看,春泥姐,我说得没错吧?你才是好看的呢。春泥略带着疑惑看着我们,母亲索性把她推到镜子前面,说,自己看看吧。
春泥在镜前,看自己。这一次,她看得坦荡而直接,然后她还是被镜中那个人惊到,不由地闭眼,又立刻睁大,似乎想要在这个瞬间里看清楚自己。慢慢地,春泥的眼睛浮现了笑意,她在镜前旋转了一圈,停下的时候还张开了双臂,提前带了明星的风采。晚上春泥就是穿着这个裙子去参加彩排的,经过胡同的时候,饭后出来遛弯的人见了春泥,远远地打招呼还不够,有几个走近春泥围着她开始说话。我站在院门口,望过去,春泥是最闪亮的那一个,像一株带着气势生长的树立在那里,欣欣向荣。红军哥和他的女朋友也在这些人里,红军哥手斜插在裤兜里,个子高,目光越过相隔的人的头顶到了春泥面前。春泥也看到了红军哥,没有躲闪,反倒挪了一下位置,让红军哥更清楚地看她,还隔着距离和红军哥喊了几句话,估计是邀请他去看比赛。然后春泥就向胡同口走去,担心迟到,走得急,步子就迈得大,脚下的力气也足,踩在地面发出铿锵的声音,在胡同里得到了清楚的回音。有人出来到院子里取东西,听了脚步声,从大门探出头,看见一个精气神十足的春泥,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打招呼,春泥也回应着,声音亦是透亮的。
我目送着春泥,就是这一天,我的生活出现了忧伤里夹杂着快乐的回忆,因为我想起我和春泥并肩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天气凉,就紧紧地抱着肩膀,听远处传来的歌声。我还想起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城南旧事》,在回来的路上用力去回想里面那首歌的歌词,及至从红军哥那里借到磁带,我们方知道完整的歌词,比方说这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些一并都给了我哀伤,在这个黄昏弥散,却又夹杂着红彤彤的喜悦。
渐渐地,胡同不见了人影,只有最后的霞光还挂在人家的墙壁上,偶或有一只花白的狗横穿而过,拖着忽长忽短的影子,跑得欢乐。不消一会儿,主人便在院子里唤,它亦以相同的姿势跑回来,进了院子就不见了。没有风,炊烟便笔直地出现,越行越淡,及至后来就消失在空中。而天空,却是好一派清朗,晚霞的浅红和天空的青蓝都带着各自的气质,呈现在我的面前,给了我的身影恁多的颜色。而在我十八岁的冬季,寒假回到家乡的第一天,我也曾站立在胡同口,期盼春泥会如当年般出现。她仍穿着粉色的连衣裙,一步步向我走近,渐渐地,春泥的面庞清晰起来,鲜活的,是这黯淡冬日里,最纯粹的颜色。这时,我无法抑制地想起春泥向我描述的童年:她的家有宽敞的院子,她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不单要种植蔬菜,还给她和妹妹种植各色各样的花朵,夏天开始后,绿色间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美不胜收。春泥还告诉我她最爱每年的春节,坐在窗前剪窗花,然后用面熬出黏稠的胶水,站在凳子上仔细贴窗户,阳光这个时候恰好会打透她的身子,妹妹就在一边拍手说,姐姐,你是红色的呢。春泥听后不由回头看妹妹,正要答话,却发现此刻简陋的房子里,竟荡漾了带着红晕的光,涂抹在四面墙壁上,一霎间给了她黯淡的童年许多的光辉。念及此,我不由转身往家走,心想,回去后,我要把那幅至今仍贴在床头的黑白水墨画再修缮一次。这些年来,每年的假期我都要用春泥给我的颜料里的红色去涂抹,于是在图画里出现了唯一的颜色——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伸出纤细的手臂摇落树上的果实,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更加衬托了初长成的光华,在我的内心,她便是当年站立在院落里的春泥,一身的火红,温暖了我雪后的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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