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的奔走-落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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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疯子像一只大蚂蚱,蹲在枣树蓬勃的树冠下,眼睛苶呆呆地盯着一个地儿出神儿。“啪嗒!”一颗泛着鸡血般红丝的枣落到地上,她倏地蹿过去把枣捡到碗里。“啪嗒、啪嗒……”两颗枣子宛若一对孪生兄弟前后脚落到地上。“嘻嘻……”六疯子嬉笑着奔过去,“莲儿,妈又捡着俩。”几滴涎水滴到地上,浮土瞬间砸出的浅坑,像人脸上的麻子。

    莲儿是六疯子在世上活了不到一个月就死去的儿子。

    “快捡一碗了吧?”大爷身子靠在枣树灰褐色条裂的树干上,追逐着六疯子的声音嘿嘿地笑。大爷的双眼球覆盖着一层白膜,不管他如何亲切地笑,都让人觉得一片茫然和无助。坐在窗户下低头旋葫芦条的大奶,抬起头来,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又低下头。葫芦和铁旋刀碰撞出哧哧的响声,像藏在草棵子里叫乏的蝈蝈。大奶懒得看树下这一疯一瞎的两个人,不时地瞭一眼大门外。五爷终于从田里回来,他咚咚地走进院子,顺手把锄头戳到粮食囤的边上。他更不稀罕瞅树下的两个白吃饱。五爷像一台大挂钟,大奶见到他转身进屋烧火煮饭去了。五爷回到东屋,一圈一圈地打开绑腿后,轻松地跺了两下脚,又装满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地抽了一会儿,走出去点着外屋的灶坑。

    六疯子终于捡满了一碗枣,她撇下大爷,嬉笑着回下屋叫魂儿似的招呼莲儿回家吃枣。“这个枣红得多,甜,给你吃。”六疯子把她认为熟透的枣拣出来,放到炕沿上,“吃吧,莲儿,你都好几天没吃上正经饭了。”她嘻嘻地笑两声又嘤嘤地哭起来,冤屈的哭声像一缕清风,从窗口飘出去,扑沓到枣树上,也飘到大爷的耳朵里。

    六疯子的世界里只有死去的莲儿,她对男人六豁牙子不闻不问,也许他在她的心里已经死了。

    大爷哀叹一声,拎起小板凳杵嗒杵嗒地回屋了。

    晚晌饭,大爷喝了三大碗葱花儿炝锅的嫩玉米粒粥,撑得肚子像一面皮鼓,仰面朝天地躺在炕头。没一会儿,骂声就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大奶在锅台上发苞米面,哧溜哧溜地抽着鼻涕。大奶的鼻子不禁风,一见风鼻子就像漏粉的勺子。淌出的鼻涕不及时抽回,它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跳到烫好的苞米面盆里。五爷最不爱听大爷没边没沿地骂人,更不愿听他一惊一乍的叫声,他常被大爷气得七窍生烟。有好几次握着拳头要冲进西屋,都被大奶哀求、无助的眼神儿制止住了。可大爷却把骂人当成消化食儿,每晚必骂。五爷咣当地关上东屋的房门,在窗台上燃起一把编成女人辫子样的艾蒿。蚊子、瞎虻、小咬只能望屋兴叹,它们被缭绕的青烟挡在窗户外,像妖精一样地张牙舞爪。

    大概是闻到了葱花儿和嫩玉米粒的香气,几只苍蝇在大爷的头上盘旋,伺机吃点挂在他嘴角的残渣。苍蝇嗡嗡着试探性地几次着陆后,终于有一只绿豆蝇落到大爷的嘴边,并且得意地跷起后腿踢蹬着……大爷翻着一双白蒙蒙的眼睛发呆,他大概想让苍蝇多吃点儿,或者干脆就没在意苍蝇对他的挑衅。“这个可怜的满桌子,好好的小人让六豁牙子祸害成这样?这个畜生……”满桌子是六疯子的小名,满堡子里的人只有大爷这么叫六疯子。

    六豁牙子是大爷二兄弟的儿子,大排行老六,六疯子嫁给六豁牙子,理所当然地成了大爷的六侄媳妇。六疯子从进这个家门就跟大爷近便,她见到除大爷以外的人,都羞涩地低下头或专心地抠手指甲。“你那爪子上生疔,还是长宝了?”六豁牙子不管人前人后,总是厌恶地呸一口唾沫。大爷要不是眼睛看不着,他非得拿根柳条抽六豁牙子。

    “熊玩意儿,你也欺负我眼瞎。”大爷终于不耐烦地用手扑喽苍蝇。大奶正把烫好的苞米面从外屋端进来,她斜楞一眼躺在炕头的大爷。

    “不如咱家早先养的那头母驴,它还知道背着人,咱这可倒好,在我眼皮底下就跑骚——”大爷可能想到自己那双眼睛只是个摆设就突然间闭嘴。大奶把苞米面盆咣当一声推到炕梢儿,啪嚓,把竹帘子盖到面盆上,又拽过一床灰不溜秋的线毯子蒙在帘子上。大爷抻着脖子喊:“怎的,你摔打我还瞪我,不爱听我说话是不?我骂你了?我骂苍蝇。”等了半天不见大奶动静,大爷把抻长的脖子收回来,“呸,呸。”大爷不甘心地朝天吐着口水,像吃了苍蝇。

    大爷娘胎带来的眼瞎,但大爷的家境殷实。兄弟八个个个身材魁梧,家里骡马成群。大爷的爹早逝,是寡妇妈撑着偌大的家业。寡妇妈常抿着嘴得意地说:“儿啊,你也就生在咱这样的家,要是换个人家,不饿死也得拄着棍子到处给人算命混口饭吃。”大爷转着混沌的眼珠儿嘿嘿地笑。可有一件事儿娘俩都笑不出来,兄弟们都相继成家并儿女成群,只有大爷还单帮儿。大爷的兄弟媳妇们,都是上赶着托媒人来他们家说合,可轮到大爷这儿,婚姻像躲瘟疫一样绕着他走。除夕夜,大爷在寡妇妈的唆使下,没少搬荤油坛子,可是大爷的婚就是不动。把寡妇妈愁得早早地白了头发,还整天唉声叹气。她安慰儿子:“满大劲,妈伺候你一辈子。”大爷听到妈的话没嘿嘿地乐,却哀伤地垂下了脑袋。寡妇妈看到儿子的神态也醒过腔儿,儿子要的是能生儿育女的女人。

    该着大爷不是打光棍的命。那年,离黄泥凹堡子不足百里的太子河发怒,洪水淹了附近堡子的房屋,还让庄稼颗粒无收,人们就结伴出来乞讨。一个小姑娘白天领着蹒跚走路的爹,在堡子里东家要点吃的西家讨口水喝,晚上就蜷缩在大爷家的柴火垛里过夜。原来,小姑娘的爹是一个车老板,靠给人拉脚养活娘俩。马受惊,爹捡了条命却伤了双腿。爹在炕上躺了三年,妈耐求了三年。在一个太阳高照的日子,妈跟一个男人去了边外(当地人对黑龙江的俗称)。爹在炕上不吃不睡,三天后,他爬起来给饿得有气无力的女儿,做了一碗高粱米粥,看着女儿舔嘴抹舌地吃了凝成一坨像猪肝血的饭,爹流着眼泪笑了。他决心把没娘的女儿带大。爹开始拐着腿扶墙走,疼得龇牙咧嘴直呻唤,实在走不动了就爬。一来二去,爹竟然能走上几步了,可庄稼地里的活儿还是不能干,全靠亲戚们帮衬。赶上闹洪水,爹不好意思再给他们添麻烦,带女儿出来沿路乞讨。路过黄泥凹时,爹闹不自在。爹合计等病好了带女儿一直往北走,万一能找到孩子的妈,女儿日后有人照应,总比被人拐到妓院管老鸨叫妈强,自个儿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可爹却一命呜呼在大爷家的柴火垛下。小姑娘没钱葬爹哭得死去活来,决意要陪爹一块儿上路。大爷的寡妇妈买了一副白茬儿棺材,帮小姑娘葬了爹后,一把扯起扑在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她,把其领进家门。那时,五爷刚死了老婆,小姑娘想给魁梧的五爷做填房,她愿意为五爷拉扯两个未成年的儿女。可寡妇妈却做主把她配给瞎子大爷。小姑娘就成了大奶。圆房后,大奶始终不生养,婆婆又做主把四爷的女儿过继给大爷,取名带弟。婆婆希望这个“要饭花子”托带弟的福,开怀生个一儿半女,也好给苦命的大儿子留个后。可大奶的肚子就像一块盐碱地,撒了那么多种子就是不出苗。本来就是要饭出身的大奶,人前更是矮三分,不只受婆婆气,还常挨妯娌们的奚落。

    婆婆不觉得儿子眼瞎,亏待了大奶。相反,她觉得大奶不知好歹,有吃有喝却连个崽子都揣不上。“哎,我说老大家的,都一个锅里吃饭,你瞅人家噼里啪啦地生,到你这儿怎就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听婆婆的话,好像只要吃上饭就能生出孩子。大奶的眼泪像崩开夹的豆子,叽里咕噜地砸在从灶坑里扒出来的草灰上。“啧、啧,大嫂的身子金贵呗,哪像咱们,生孩子像母鸡下蛋,噗,一个;噗的,又一个,想憋住都不行……”大奶听了小叔媳妇的话,恨不能把脑袋插到灰堆里。婆婆当面喊老大家的,背地里就叫她要饭花子。五爷总是护着,这个捡来的苦命嫂子。他瞪着小眼睛对寡妇妈说:“要不是她穷,能嫁老大吗?瞎模糊眼地不说,还半副下水,整天吃粮不管穿。你身板老这么硬实还行,要是你老了还不是指望她……”寡妇妈惊愕地盯着五儿子,她若有所思地嚅动两下嘴唇,把涌上嗓子眼的话咽回去。也许是五儿子的话起了作用,寡妇妈脸上凝着的霜渐渐变薄。媳妇们都见风使舵,她们也看出老五偏袒大嫂。兄弟媳妇们私底下议论:“你瞅她那双眼睛,一看老五都快出水了,半副下水的老大再瞎模糊眵地看不住老婆,老太太要是死了,老大还不当王八?”

    八个儿子里,寡妇妈最疼老五,倒不是因为他很早就没了女人,而是她觉得五儿子憨厚、能干。分家时她坚决跟五儿子过。老大眼睛瞎,她怕要饭花子给他气受,就把祖上留下的三间房,给他哥俩一人一半。她和五儿子住东屋,大儿子和要饭花子住西屋。她打定主意,只要自个儿不咽气,就得为大儿子当家做主,绝不给要饭花子半点翻身的机会。

    无论寡妇妈怎么刚强,她的气势、身子骨都日渐萎靡。在炕上躺了半年,她把儿子、媳妇们叫来。“给我穿衣裳吧。”她气若游丝地吩咐媳妇们。穿好了衣裳的老太太用眸光搜寻了一圈,缓缓地说,“我要去见你们的爹了,你们都给我记着,长兄如父,你大、大哥就交给你们了……”说完,老太太脑袋一歪,儿子们刚要扑过去,她又睁开眼睛,问,“能记住吗?”寡妇妈的眼神儿看得儿子们直打冷战。

    大爷却扑哧地笑出声。“听见我妈说的话了吧?”大爷翻着白眼珠子问兄弟们。

    “能!”儿子们不想让老太太闭不上眼睛,纷纷回答寡妇妈。“长、长嫂如母,老、老五啊——”这专门冲着五爷的话还没说完,两滴眼泪从寡妇妈的眼角像蚯蚓一样徐徐地爬出来,她没听到五儿子的回答就吐出一口凉气。五爷一把抱住寡妇妈的头,把一只金簪子插在老太太已经绾起来的发髻上。

    “妈、我的妈呀……”大奶凄惨的一声号啕,让屋里的小叔子和小叔媳妇都愣怔了。

    葬了老太太后,妯娌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这要饭花子是真想老太太,还是因为老太太最后那句话断了她的后路?”

    大奶知道五兄弟明里暗里向着她,她对五爷的一双儿女也格外亲近。侄男侄女也和大奶近便,整天身前身后地叫着大妈。相反,过继的女儿却生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总往亲爹亲妈那儿跑。奶奶活着的时候,她还有所收敛,奶奶一死,她就明目张胆地和娘家的父母兄弟姐妹打得火热,只有逢年过节才来看大爷和大奶。倒是近几年,她回来的脚步勤了,大奶知道她是惦记着家产,起码这一间半房子还能值几个钱。大奶也不说透,带弟回来,她还和从前一样。大奶知道,这些东西自己一样也带不走,不给带弟还能给谁。大奶的心思在五爷的两个儿女身上,可她永远也没有说话的份。

    大爷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搓苞米轧豆子这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他也从来不靠前,更不管外面刮风、下雨、打雷、发洪水。大爷说:“人的命,天注定,我就是当爷的命。”他对大奶举手就打,张口就骂。大奶原本还想,婆婆死了,大爷能像一个老爷们儿给她点支撑。但大爷得意扬扬地对大奶说:“怎的,你瞅我来气是不?我徐老大就是命好。我妈给我留下家业不说,还叫我的兄弟们把我当爹待!嘻嘻……”说着,大爷竟笑出了声。

    “呸,那你就在炕上当爹吧。”大奶气得脸通红,在锅台前暗骂。一缕风吹进来,大奶的鼻涕像淘气的孩子,又结伴溜达了出来,眼泪也稀里哗啦地凑热闹。她擤出鼻涕甩到门口,几只在院子里觅食的鸡,抖着翅膀奔到大奶的脚下抢食鼻涕。没分家时,稻田、旱田的活儿有小叔子们,用不着大奶操心。她干好妯娌之间分摊的活儿就行。分家后,寡妇妈还能支使其他儿子,可她死了,大奶不敢指望别人。虽然兄弟们都答应寡妇妈把长兄当父,可他们对这个“爹”的态度,就是既不招惹也不搭理地把他晾起来。大奶早先还想等带弟结婚,女婿能搭把手,后来也死了这心。连月科里就拉扯的带弟都指望不上,怎么还能指上外人?多亏了五爷,所有的粗活儿他一个人包了。大奶心里明镜似的,五爷是为了她。看到从地里风尘仆仆回来的五爷还要煮饭,大奶就说:“往后就别自个儿忙活,在咱家吃一口得了。地里干一天活儿,回来再整饭真够呛。”五爷香甜地嚼着两合面馒头,看着大奶说:“行了,咱可不和你们一锅搅马勺,自个儿吃心里吁着,咱也不爱听大瞎子掺沙子拌谷子地骂人。”大奶听了五爷的话,也不好再深劝下去,就说:“唉,再怎么骂也是亲兄弟,能骂出两徐来?”五爷不再听大奶说话,低头呼噜呼噜地喝白菜汤,喝得满头大汗。

    寡妇妈死后,大爷嚣张的气势顿减。只要不在炕上他很难打到大奶,骂她的方式也由直接改成指东骂西了。摸着水瓢,大爷就骂:“长个婊子样,还好意思可屋转悠。”大奶正在北地,倒腾茓子里的苞米棒。摸着饭碗大爷就骂:“哼,要不是到咱家来,你就配装狗食。”摸着扫炕笤帚,大爷就骂,“别看我妈死了,你一个笤帚疙瘩还能成精是怎的?”只要不睡觉,大爷说不准什么时候开骂。大爷骂的话基本不重样,花样还常翻新。有时候是唱着骂,有时候是躺在炕上踢蹬着两条腿,或用脚后跟刨着骂。脚后跟刨出一层厚茧子,他就改用胳膊肘刨炕,炕坯塌了,大爷挪个地方仍然照样骂。大奶说大爷红口白牙骂人是作死,可五爷说大爷是密着心眼子作人。看着塌的炕坯,大奶央求五爷换上,他一甩胳膊不理睬大奶。大奶知道五爷这是跟她置气,可五爷说大奶太好性子,大爷这是熊她。说归说,趁大爷去下屋和六疯子唠嗑或到枣树下坐着时,五爷就把塌下去的土坯换上。他不忍心看大奶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大爷却装着不知道,不领情还继续手脚并用使劲地刨。天一黑,他就竖着耳朵听大奶的动静。只要大奶躺到炕梢儿,大爷就开始用脚刨炕,还大声小气地哎哟。大奶只好赌气冒烟地拉着被子,像狗一样地蜷缩在大爷的身边,他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大爷的手准确地伸过来,从大奶的脸开始抚摸……大爷按照手的索引,嘴里叨咕着:“穿过高山,路过平川……”气得大奶直想拿把斧头给他脑袋开瓢,用缝麻袋的针把他的嘴摽上,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想归想,大爷的脑袋没开瓢,嘴还一顿吃三大碗饭,骂起人来照样嘎巴溜脆。大奶咬牙切齿地发毒誓:“他死了我也不掉一个眼泪疙瘩。”大爷白天除了吃饭、睡觉,陪六疯子唠嗑,到树下捡枣,就是骂一切能摸着的东西。用大爷自个儿的话说:“白天我就睡觉,青天毒日头的有啥好看?怪晃眼的,早晚得把眼睛晒瞎。”大爷认为眼睛瞎,就是看多了太阳。太阳都能把人胳膊晒暴皮,也能晒瞎眼睛。

    大爷的耳朵比眼睛还灵,他能准确地听到大奶在什么地儿站着,搓苞米还是挑豆子。天一擦黑儿,大爷就翻着一双死鱼的眼睛踅摸大奶,只要她在地上磨蹭一会儿,开口就骂。弄得大奶一见太阳落山就皱眉,痛苦得像去赴刑场。大奶想,要是不解放就好了,大爷家那么趁钱,指定得给他娶小老婆,大奶天天幻想着能有个女人来替换她。她也曾泪水涟涟地央求大爷:“我一天到晚喂猪、喂鸡、喂鸭,还得做饭带孩子,你半宿半夜地不让我睡觉,我白天哪来的精神头。”大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人家老娘们还生孩子,你可倒好,弄个现成的还抱屈。我要是连这点事儿都不做,活着还有啥意思?”大爷呸了一口唾沫,吧嗒了两下嘴,“敢是你想看啥就看啥,可我连花儿开啥样都没看过。”

    大奶不敢顶撞大爷,她知道再说话,大爷的巴掌会准确地扇到她脸上,还照样在她身上折腾。近几年,大爷的身子在走下坡路,可他却像一堆烧落架的劈柴,看着只剩下一堆红火炭,哪怕是添把草,欲望就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这火虽然来势凶猛,却不禁烧。可大爷决不气馁,他把大奶的身子当成老秋后的草地,哪怕剩一点儿火星,都要把这块草地燃成灰烬。大爷理直气壮地告诉大奶:“我就为吃这一口来的。”大奶每天早上起来都是胖头肿脸的。妯娌们就讥笑她:“那么卖力气,就是不养孩子哈?像咱们这些干粗活儿的人,一劈腿就一个。”大奶脸红到脖子根儿,她咬住嘴唇一句话都不说。寡妇妈一死,大奶坚决地睡到炕梢儿。只要她一躺到炕梢儿,大爷就开始邪乎着号叫起来,说全身疼。他张着大嘴歇斯底里地叫着说,有一千只蚂蚁、有一万条蚂蟥,钻进他骨头缝里嗑他的筋啃他的肉,让大奶拿菜刀把他杀死算了,他不想活了。“哎呀,妈呀,我的妈啊……”大爷鬼惊鬼乍的叫声,吓得大奶直起鸡皮疙瘩。她怕别人听见笑话,也怕影响五爷睡觉,就忍气吞声地把被褥拽到炕头,挨着大爷躺下。大爷立刻就住了声,好像大奶是一瓶敌敌畏,把他骨头里的蚂蚁、身上的蚂蟥都杀死了。大爷的手马上就准确无误地到达……大奶分居的想法,在大爷的咒骂声中彻底失败。她只能在心里愤愤地骂:“他死,我也不掉一个眼泪疙瘩!”

    自从六豁牙子的媳妇娶进门,大爷白天很少骂大奶了,他多半是和六疯子嘀嘀咕咕地唠嗑。“一个叔公公老跟侄媳妇鬼头火似的,也不怕别人笑话。”大奶一生气,手就没了轻重,葫芦条旋折了。大爷翻着白蒙蒙的眼珠儿,质问大奶:“怎的?兴你养汉,还不许我和满桌子说点贴己话?咱俩同病相怜,你知道不?”

    大奶气咻咻地喘了一口粗气,她更坚定了大爷死也不掉一个眼泪疙瘩的决心。

    2

    五爷炕上有三件宝。一个是炕上铺着像褥子大小的一块毡子。他一躺到细发得如女人身子的毡子上,就舒服得咦嗬地叫一声;一个是已经被岁月熏成黑色的葫芦头,里面装着他自个儿种的黄烟。一坐到炕上,五爷就拽过葫芦头,掐一撮烟叶按在烟锅里,也不打灯。黑暗中像豆似的烟火一闪一闪的,还有五爷高一声低一句的自言自语:“你个小兔崽子!呵呵……”这多半是和孙子、孙女或者外孙子、外孙女说话。“混鳖驴,还管起你爹来了?”这不是骂儿子就是骂女儿。儿子一回来就和大奶说:“大妈,我爹不是魔怔啦?胆小的都不敢和他一炕睡觉。”大奶叹口气:“啥魔怔,一天到晚出来进去都他一个人,能不憋屈?”大奶的脸埋在白雾蒸腾的锅灶前。听了大妈的话,儿子再也不说爹魔怔的话了。吞云吐雾够了,五爷在炕沿上把烟锅里的灰搕打净后,又顺手拉亮电灯,从毡子下拿出手绢包着的第三件宝贝——一副纸牌,他又大声小气地摆起了八门。

    女儿九岁儿子三岁,五爷就耍了单。他当爹又当娘地把儿女拉扯大,他们先后从堡子里飞出去。女儿嫁到六十里以外的钢城,堡子里的人管钢城叫站上。女儿又把弟弟也带到站上,姐弟俩就在站上过着城市人的生活。儿女几次试图要把爹接过去,可五爷说什么都不干。他说:“站上有什么好,车后屁股冒的黑烟能把人呛出痨病。再说,要赶上年头不好,我不给你们种粮食,你们孩子大人准挨饿。”五爷看不惯女儿和儿子,说他们一到站上就满身娇毛,拉撒尿不用格挡棍儿(高粱秆劈开),拎着裤子到处找手纸,还说格挡棍儿剌屁股。

    “这架势把你们金贵的,还剌屁股?我剌了几十年还不是照样能吃、能睡。”儿子扑哧笑了,说,爹,这跟吃睡有啥关系?五爷从站上一回来就跟大奶诉苦:“你瞅这俩小瘪犊子,嫌乎我抽烟袋了,非得让我换烟卷,吃饭还叫我洗手。你说,还不是我这双手把他们养大。我还能干活就挑毛病,我要是不行了,他们还不把我扔出去。”大奶细声慢语地劝五爷说:“孩子们是怕你抽那么冲的‘蛤蟆头’咳嗽,都是为你好。”

    五爷眨了眨细长的眼睛,梗着脖子说:“那我也不搬去和他们住。”五爷说完,抬起脸看大奶。

    堡子里的人都惋惜地说,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样。徐老大一天到晚像公猪似的,把老婆整得没精打采。可徐老五却打了半辈子光棍,真是白白地当了回男人,那东西老不用,还不成了软面团。男人们淫荡的笑声,惊飞了柳树上的一对喜鹊。“这话也不能这么说,都是男人,他就各掰啊?老五要不是和他大嫂有一腿,能这么消停?介绍那么多女人,他心都不动一下,谁信哪。再说。放着城里大块吃肉、大碗喝烧酒的美日子他不去,偏在庄稼地里和太阳较劲儿,没点儿想头谁遭这罪。再不就是,他裆里的东西废了。”

    相看过的女人中,五爷对胡翠花的记忆深刻。不是记住胡翠花的模样,而是她那件蓝底带白花的袄罩。那年,五爷三十八岁。二奶,就是五爷的二嫂,六豁牙子的妈,从娘家堡子领来一个叫胡翠花的女人。胡翠花的丈夫是修水渠时,被塌下来的土方活活闷死了。二奶和胡翠花进屋时,五爷正往熬好的萝卜汤里用筷子淋油。“我合计他就不能吃饭,天天从地里回来现整饭,可能干了。”二奶抱膀看着五爷。“咦嗬!”五爷抬头看见了从天而降,穿蓝底带白花袄罩、形销骨立的胡翠花。这衣裳要是穿在大奶身上指定好看,五爷眯缝着眼睛想。二奶笑吟吟地指着胡翠花说:“我娘家堡子的,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正好翠花也没吃,老五你给她整点饭,你俩边吃边唠。”二奶在胡翠花的胳膊上掐一下,示意她留下来。二奶瞥一眼在对面锅灶前忙活的大奶,冲五爷眨眨眼皮。五爷慌忙放下手里的油瓶子,冲胡翠花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啧啧,怎还不会说话了?瞅那脸红的,像一只憋着蛋的鸡。哈哈……”二奶嘎嘎的笑声,绕着房梁转一圈,咣当一声,震得五爷的耳根嗡嗡直叫。

    “瞅你那笑,顶风能冲出二里地。”五爷觑着眼睛看二奶。

    “行,不管你们了,咱还没吃饭呢。”二奶跩着鸭子步走了。

    没等五爷说话,胡翠花就啧啧两声:“都说你可趁钱了,怎么吃油还用筷子蘸?”胡翠花的嘴角微微上翘。“啊、哦,咱不爱吃油腻。”五爷的脸更红了,他不敢正视胡翠花。“那、那你进屋坐。”五爷抓起衣襟使劲地擦手。胡翠花的腰肢像没开过怀的大姑娘,她扭了两下走进里屋。五爷看着胡翠花的背影,在心里嘀咕:“瞅那屁股还没枕头鼓,能生小子?”五爷刚要随胡翠花进屋,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在锅台前忙活的大奶。大奶把头深深地埋在雾气氤氲的灶上,五爷想和大奶说句话,可她始终盯着锅。五爷只好讪讪地进屋。胡翠花站在当地,正南北炕地撒么,似乎是合计坐哪边才好。“你坐、坐这儿。”五爷仍然拽着衣襟,像个犯错的孩子。胡翠花低头坐在南炕的炕沿上,由于个子矮,她的两条腿在炕沿下像风中悠荡的秋千。五爷坐到北炕,他刚要拽过葫芦头抽袋烟,一想到刚才二奶的话就问:“你还没吃饭,是不?我煮的高粱米饭熬萝卜条,要不,你就——”五爷期待地看着她。胡翠花的头更低了,还把双手夹在晃悠着的两腿中间。“一连气生两个丫头,婆家都没给我煮过鸡蛋,我可爱吃糖水卧鸡蛋啦。”胡翠花一绺刘海儿也顺势耷拉下来。“咦嗬……”五爷本来想说口味还挺高,谁不爱吃糖水卧鸡蛋。一想到她第一次来,就把下半截话咽回去。他习惯地在炕沿上搕打几下烟袋锅。胡翠花疑惑地看着五爷,心说,也没抽烟,搕打它干啥?胡翠花撇着嘴。五爷没听清她的话,他正出神儿盯着胡翠花瘦得青筋暴流,寡白得像张纸的脸,这个女人瘦得着实让人心疼。腾的一下,五爷全身的血像草上的长虫直冲脑门,“啪嚓”一声,他手中的烟袋掉到地上。五爷没顾上地上的烟袋,他蹿到胡翠花的跟前:“你怎精瘦精瘦的,是吃不饱啊?”五爷抬起双手要摸她的脸。胡翠花羞涩地站起来,噘起了嘴,脸上立刻浮现出惹人怜爱的娇嗔。五爷颤抖地抱住胡翠花的脑袋,急慌慌地把嘴伸过去。

    咣当一声,五爷燃烧起来的激情,被大奶的关门声吓回去了。

    五爷看一眼外屋:“那、那我、我给你整饭去。”胡翠花嗔怒地瞥了一眼外屋,又重新坐回炕沿上。

    五爷看着她:“那、那我真去了。”

    五爷从裤腰上摸出钥匙,啪嗒一声,打开柜子上的锁,他捧出一个玻璃瓶子。满满一瓶子的白糖直晃眼,胡翠花眼角有了笑意。五爷发现,面前这个女人长了一双月牙的眼睛,很耐看。五爷又兴奋起来——糖水在锅里响了边儿,五爷知道这时候打鸡蛋正好,不容易散。他打了一个鸡蛋后,就盯着装鸡蛋的笸箩琢磨,还打不打?五爷隔着锅台上方的小窗户,瞄了一眼里屋的胡翠花,她也正看着他。五爷咬了一下嘴唇,又打了一个鸡蛋。糖水翻花了,五爷看着被水花拱起来的鸡蛋,咽了口唾沫。看来,胡翠花今晚不能走了。五爷想到这儿,瞥了一眼对面屋被大奶摔上的房门。他知道大奶是故意关上的。五爷有点失落,但一想到屋里还有个胡翠花在等他,他抿了一下嘴。“搂在怀里还不硌着,指定连点热乎气都没有。唉,好歹也是女的。”五爷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瘦得像棵水稗草似的胡翠花。他的身子再次膨胀起来——五爷一狠心又打了一个鸡蛋。“这回好,鸡蛋非得有溏心还有硬心的。”五爷嘀咕了一句。他抬头从小窗户瞥一眼里屋的胡翠花,全身的血液像一锅沸腾的开水,他想让这锅开水降温,就拼命地拍脑门。可是,他的身子仍然像一挂脱缰的马车。五爷回手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他抹了一把嘴,把鸡蛋盛到二大碗里。糖水和被溢得飞了边的鸡蛋清洒到锅台上,五爷心疼得要把糖水吸起来。一想到胡翠花会笑话他,就把两条像蛔虫似的鸡蛋清,捡起来仰脖放到嘴里。五爷想要和胡翠花在八仙桌上一起吃饭,他看了一眼寡淡的熬萝卜,吧唧一下嘴。五爷颤巍巍地把糖水卧鸡蛋端给胡翠花,他想让她快点吃完,好早点躺下。胡翠花接过五爷手里的碗,啜起嘴轻轻地吹几下,又把碗放到炕沿上,用羹匙慢慢地搅动。五爷像一只呆鹅盯着胡翠花——刚搅两下,胡翠花竟把羹匙扔地上了,她双手捂住脸,像刀背的双肩微微地抖动。她先是抽搭两声,随即就嘤嘤地哭起来……

    “咦嗬,怎的了?怎的了?”五爷挓挲着两只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刚还好好的,你怎说哭就哭了?”五爷想去搂胡翠花的肩膀,她一闪身抽噎着说:“自从咱家男人死了,我连顿饱饭都没吃过。你二嫂说了你,咱想,这回可好了,以后咱们娘仨能吃上点好的。可你才给咱卧三个鸡蛋,我一顿能吃十二个。这点还不够咱粘牙缝的……”

    五爷听明白了,他瞪着小眼睛指着二大碗说:“那可是三个鸡蛋呢,我那小子过年都没吃过三个啊。再说,吃那么多还不吃出鸡屎味。”五爷的小眼睛瞪得溜圆。

    “明个儿,咱家丫头来这儿,就更吃不上了?”胡翠花的声音明显提高。“妈呀,你家俩丫头,一个人仨,俩人就六个,再加你……”五爷咧着嘴伸出手指头。

    “哼。”胡翠花抹一把眼泪,甩手就走出屋子。五爷追出去:“你回来,我再给你卧俩,行不行?”五爷在胡翠花的身后跺着脚喊。

    胡翠花走到大门口,看见一树青里透红像小元宝的枣,伸手就撅下一根挂满枣子的树枝。

    “哎,你别掰树杈,我给你摘。”五爷噔噔地跑出去。

    “哼。”胡翠花大概是被树杈上的刺扎了手,她咝咝哈哈地吹气。一看五爷真跑出来,“谁稀得要你那破枣子。”胡翠花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呸,馋老娘们儿。我还不要你呢。”五爷拍着大腿。

    “你吃了吧,一天到晚,累这样都舍不得吃个鸡蛋。”大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五爷的身后。

    五爷看着大奶手里的碗,皱着眉头叨咕:“白瞎了。我要知道她不住这儿,怎的也不能打仨鸡蛋啊。你说,这不白瞎了。”五爷没接大奶手里的碗。“这个败家老娘们儿,多亏她走了,要不非得把家吃穷不可。二嫂也是,不打听打听,她娘家堡子的老娘们儿都像她,馋。再说,你看她那张寡白的脸,不是病秧子也是个要账鬼。”五爷回头盯着大奶。

    大奶笑眯眯地看着五爷。

    第二天早上,二奶就跩着鸭子步来了。进屋就劈头盖脸地数落起在锅台前忙乎的五爷:“你个小佃洋子(吝啬),一个大活人都给你了,才舍出三个鸡蛋,搁谁也不干。哪个女人还能跟你,你攒那么老些鸡蛋干啥,留给谁猫月子吃呀?”二奶瞥了一眼在灶坑前烧火的大奶,“就怕鸡蛋都搁臭了,也不能生出个崽子来。”

    “咦嗬!我还没找你哪,谁家老娘们儿一顿吃十二个鸡蛋?我看她是个败家相。”五爷气哼哼地瞪着眼睛。

    “啧啧,还挑人家呢?你整天抽大烟喝大酒,连疼热都不知道。”二奶唾沫星子溅到五爷的脸上。

    五爷用袄袖子抹了把脸说:“行了,少扑哧两句,回家得了。”五爷不想和二奶对峙下去。

    “咱家小六子吃两个枣,看你那个熊样,心疼得抓心挠肝的。明个你死了,是能带走房子还是能带走地。”二奶都走到院子里了,又回头冲五爷喊。“再也不管你这破事儿,你就和人家穿一条裤子吧,把攒下的家底都给她!”

    “你回来说清楚,我和谁穿一条裤子?”二奶正要摘一把青枣,一看五爷真急眼了,慌忙中,她撸了一把枣树叶,撒腿就跑。

    果然,嫂子们被二奶撺掇得再也不管五爷找女人的事儿了。

    五爷第一次去站上,儿子就领他下馆子,下酒菜是一盘猪耳丝拌黄瓜丝,不过喝的不是烧酒,是一种像马尿的东西。“咦嗬,一股脑袋油味的猪耳朵,还能拌黄瓜吃?一点邪味都没有,真脆生。”五爷眯缝着小眼睛嘎吱嘎吱地嚼。

    “爹,你再尝尝这个。”儿子把装着像马尿的玻璃瓶子推给五爷。有黄瓜丝拌耳丝,五爷最想喝的是烧酒,可儿子偏让他尝尝从来没喝过的酒。

    “这是啤酒,两角钱一罐头瓶子。”儿子说。

    “这东西真怪,喝一口还没觉得,半瓶子下去不由得你不干。”五爷咂着舌头回味。真想一气喝个够,可一想到两角钱才一罐头瓶子,五爷就心疼。

    “两角就两角,一年才喝几回。”儿子的话让五爷心里受用。可他不舍得造害儿子,儿子现在钢厂当工人,是到月拿现钱的人。可他还得养家,儿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在自个儿有生之年,得帮儿子一把。

    那晚,抗不住儿子再三地劝,五爷多贪了几杯。他踉跄着脚步,被儿子搀扶回家。

    “这熊玩意儿,喝到嘴里凉丝丝的,后劲儿还挺大。”第二天早上醒酒,五爷后悔不迭地在心里骂。

    回到黄泥凹,五爷腰板挺得更直了。一出去纳凉就给人们讲他如何吃黄瓜拌耳丝,可他更多的是讲像马尿的酒喝到肚子里的感受。五爷说那东西跟马尿一个色,一倒也哗哗地起沫子。可喝到嘴里就不是马尿的味,有粮食味,还有酒味,真不调理你们。不信你们到站上喝一回就知道了。我儿子说,那馆子是一个从边外来的人开的。听说他们那地儿还有一种黑面包,只有老毛子才吃得起……五爷每次讲都增加一些内容。有人就讥笑五爷,说你统共才喝过一次,每回讲的都不一样。本来是一根小木棍,都被说成比房子还高的大树了。你可真能来悬(吹牛)。五爷的脸微微泛红,可他不屑搭理这些人。他觉得他们除了整天在女人的怀里起腻,别的都不如他。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是公家的人,每月都拿现钱。在堡子里有几个能喝上那东西的。虽然才喝一回,就相当于喝几十回。他们活到死,也不一定能喝着。“呸。”五爷吐口唾沫,转身超然世外地走了。

    五爷自从喝了像马尿的酒后,就背手走路,叼在嘴里的烟袋吧嗒吧嗒地咂出声。看到背手走路的五爷,堡子里的人就问:“怎的,老五,喝一回马尿就把自个儿当马了?看你脑袋扬地,想捅破天哪?”

    “滚瘪犊子。”五爷嘴上骂,心里也奇怪,只在城里吃一回黄瓜拌耳丝、喝一次像马尿的酒,怎就念念不忘,总想着什么时候再吃一回再喝一次。五爷觉得很对不起儿子,他拍着肚子埋怨:“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水性杨花。”

    艾蒿青涩的烟还在窗口徐徐地缭绕,五爷摆一会儿牌,觉得有点腰酸。就觑着眼睛看天。星星若隐若现,一牙儿月亮看着五爷。五爷“咦嗬”了一声,用手绢把纸牌包好,塞到枕头下。五爷仔细地把毡子上的烟末扑喽掉,又用笤帚轻轻地划拉几下,像为心爱的女人洗脸。毡子因为年头老已经没了当初的莹白,可经过岁月的毡子却厚重起来。它跟随五爷三十多年,虽然被虫子嗑了几个眼儿,可五爷觉得它比早先更亲切了。它如同五爷的女人,在他的身下慢慢变老,但五爷觉得它比女人听话、乖顺,让它躺炕头它从来不躺炕梢儿。严冬,它就尽职地给五爷驱寒;伏天,它就尽责地为五爷挡着从地下涌上来的潮气。

    “臭老娘们。”五爷呸一口。这样的自言自语,很难猜出他是骂死去的老婆,还是骂那个卧三个鸡蛋都不够吃的胡翠花。说来奇怪,五爷只要一想起胡翠花,萦绕在他眼前的不是她的脸,而是那件蓝底带白花的袄罩。五爷觉得那件衣裳穿在胡翠花身上,像稻田里竖着吓唬雀儿的草人。五爷一直想不明白,胡翠花做那么肥的衣裳,不是浪费钱和布票吗?要是大奶穿上一准好看,她能把衣裳撑得满满当当。“只可惜,啧……”五爷惋惜得直咂嘴。

    女儿个把月回来一趟,为五爷洗洗涮涮,她总是把里外屋的灯打得通明瓦亮,五爷心疼但也不好多话,毕竟女儿是公家的人,还当了妈,不是从前那个没妈的黄毛丫头。儿子每次一进家门就噤鼻子,他不让爹再抽旱烟,说烟袋油子味太大,让爹抽烟卷。五爷别的事儿都能听儿子的,只有抽烟卷这事儿,他始终和儿子对抗。五爷尝一口儿子给他点的烟卷,那东西瞅着还行,放到嘴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闹不腾的味,哪像自个儿家种的烟叶,抽一口咽进去,辛辣的味道像进了炕洞,把肚子里的犄角旮旯都燎得舒坦。五爷不直接顶撞儿子,他说:“地头地脑,种点烟叶不耽误啥,还是自个儿种的烟好抽。”儿子劝了几次,也只好随他去了。

    “这两个小瘪犊子,都是从土坷垃里长大的,一当上公家的人这么娇毛!真他妈的活人惯的。”五爷很伤心地和大奶唠叨。

    大奶就劝五爷说:“小家雀都长翅膀了,让他们飞呗,操一辈子心还没够啊,他们还常回来看看你就行了。”大奶的话让五爷想开了,虽然一辈子亏了自个儿,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啪嗒!”落枣了。明个六疯子又有的捡了。捡吧,捡吧,劳累了一天的五爷沉浸在七零八落的梦里,还说着梦话。

    3

    六豁牙子,是小六子半道捡来的诨号。

    小六子一落胎胞就红扑扑的,像扒了皮的大耗子,吓得接生婆妈呀一声。送走了接生婆,二爷噤着鼻子问二奶:“连点筋骨囊都没有,能活吗?”二奶的眼泪就下来了,强行把奶头往小六子的嘴里塞。他胎歪得不会裹奶,二奶泪水涟涟地让二爷准备一捆谷草,随时要把这孩子扔出去。没承想他却赖唧唧地活了下来,虽然抽巴得像着了霜的茄子包,二奶还是长舒了一口气。本来小六子不该住在这个院子里,是二爷舍一张老脸说服了大哥和五弟。他说大哥只有一个过继来的带弟,还嫁出去了。老五的儿子跟他姐去了站上。你俩跟前没个孩子哪行?咱们也不放心。管怎的小六子还能搭把手,照顾你俩,再说,我妈临死不也说吗,长兄如父……大爷架不住好话,他美滋滋地以“爹”的身份答应了。

    “盖房子想起长兄如父,平时你们怎么连问都不问?”这话在五爷舌尖儿上转了好几圈,他只搕打两下烟袋锅,没说。五爷知道二爷的花花肠子,还不是为省块地方。临了,五爷说:“就那个小六子,你能不能指上还两回事儿。”二爷嘿嘿地看着五爷笑,他不敢顶撞五弟,他不是瞎子大哥。

    小六子干不了庄稼活儿,二爷只要一着他面,就唉声叹气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时候,二爷瞅着像茄包的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像一条看家狗看见了生人,皱着眉头哼哼。吓得小六子趔趄着身子,从像一堵墙的爹的身边溜过去。二奶瞅着揪心,躺在炕上劝二爷:“光赌气冒烟有啥用,想想办法让他也挣点工分。”二爷刚要瞪眼睛,一看见二奶胸前袒露的胸脯,他嘎巴嘎巴嘴,女人的话也对。二爷就教小六子赶马车侍弄牲口。谁知,小六子对车马一点拨就上道,很快就超过了他爹,成了行家里手。

    为这,小六子还上过电匣子。

    儿子有了看家吃饭的本领,二爷从柳条篓里拿出十个鹅蛋来到队长家。二爷推开队长家门时还在心里骂,同样都在一块地里撒的种子,咋就长出他这么个歪瓜。为这,二爷没少挨堡子里好事人的奚落:“哎,徐老二,你说小六子是不是串秧子了,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别再是你老婆给你戴顶绿帽子,你还美滋滋地说暖和。”二爷脸红脖子粗地,举起锄头追着说话的人打,那人撒腿就跑……回到家,二爷就噤鼻子瞪眼地找碴儿:“像你那二杆子舅舅。”二奶撇着嘴不敢反驳,她知道自己回了嘴,遭殃的是六儿子。

    一脚迈进队长家的屋里,二爷颤巍巍地从怀里把鹅蛋掏出来,放到炕上。队长老婆急忙用两条短粗胖的胳膊护住,她怕鹅蛋骨碌到炕底下,打了。终于把十个鹅蛋掏出来,二爷涎着脸说:“你看咱家你六侄那身板,也干不了田里的活儿,让他在队上当饲养员行不?”队长沉吟地看看他,又瞅瞅老婆怀里的鹅蛋,绷着脸在屋地上背着手走了几圈,终于慢吞吞地说:“按说呢,饲养员这个活儿轮谁也轮不到他。再说,就你家那成分,队里的贫下中农能不能……”二爷急忙给队长点着纸烟,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第二天,队长拍着小六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别让我没法向贫下中农交代啊。”小六子知道队长这话的意思。他下决心要干出样儿来,给堡子里当家做主的贫下中农看。他把行李卷往饲养棚的半截炕上一扔,就去和那些马、驴、牛说话去了。

    小六子按照牲口的长相特点,逐个给它们起了名字。身上带花的就叫小花;满身都是花的就叫它花花,全身红的就叫大红、小红或者大灰花、小灰花……不管它们是公是母,他一色给它们起了只有女人才叫的名字。小六子一颗心全在牲口身上,有人来套车,他就低声下气地央求人家:“对它好点,下鞭子别太狠,耳根子也不禁抽……”看着牲口驾到辕子上,他就抽着脸痴呆地盯着它们,像爹舍不得要出嫁的女儿。来套车的车老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它们就是让人骑,任人打的东西。要不,你打个祖宗龛给它们供上。”日子久了,车老板们都说小六子有点潮(指人心眼少)。

    白天,小六子把不出车的牲口们赶到水草肥沃的河边、坝坡下、树林里放牧,顺便再割回一些青草,半夜还给牲口们加料。小六子一边为它们捋毛一边问:“大姐你耕一天地,累坏了,那你就多吃点。”他亲热地拽拽牛的耳朵。老牛也领情地冲他哞了一声。“兄弟,你今天驾了一天辕子,他们没抽你吧?”他捋着马鬃问。小六子对牲口比对他爹还熟悉,他猜不准爹什么时候骂他,可他却准确地掌握了牲口的发情期。他固执地认为只有星星都出全的时候,让牲口交配才能下出体壮毛亮的牛犊、马驹。于是,一到牲口们发情,小六子就一宿宿地不睡觉,抱着一杆鞭子坐在牲口棚里,发现谁和谁提前凑到一起,他就像悬在房梁上的猫,嗖地蹿出去,“啪嚓——”鞭子脆生生地响起来。他才不舍得打在牲口们的身上,只是敲山震虎。一宿宿熬下来,又乏又累,他站着都能打盹。就在他打盹时,两个牲口要是把事儿给做了,小六子跳着脚,连薅头发带打脸,像是自个儿做了不该做的事儿。接下来的日子他就惶惑不安,盯着牲口们看。发现它们没什么反应,他就跳着脚乐,要是确定它们已经怀上了,他就搓着手感叹:“真没出息,一次你就种上了。”不到三年,小六子就让棚里多了五匹驴骡,五匹马骡,还多了三头油光水滑的牛犊。喜得生产队长见人就夸,逢人就讲。终于,被公社的通讯报道员知道了这事儿,他风风火火地骑着凤凰牌自行车来了。

    通讯报道员抹着脸上的汗说:“徐满仓同志,快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把这些马呀、牛啊喂得膘肥体壮?又是怎么听毛主席的话,坚持走社会主义金光大道的……”徐满仓是小六子的大名,听到有人叫自个儿的大名,他懵懂了半天才咧嘴笑了,接下来又糊涂了。他想自个儿让马、驴交配,半夜给它们喂料时,根本就没想过伟大领袖,这与他老人家有啥关系?难道他不同意让它们在星星都出全时交配?半夜吃草?“这下可完了。”小六子吓出一身冷汗。报道员看着他脑门上的汗,乐了,问:“你怎么出汗了?哦——”报道员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他掏出一块绣着干枝梅的手绢递给小六子说,“给,别紧张。”小六子接过带有干枝梅的真丝手绢,稀罕得吞了好几下口水。“这是我女、不,女同学临毕业时送给我的,还一次没舍得使呢。”报道员脸通红地低下头。小六子再潮也能听出人家的话,他把手绢还回去,用袄袖子抹一把汗水。通讯报道员感激地看着他。小六子还是不说话,他仔细地为牲口拌料。报道员想,农民朴实。他就连启发带诱导地说,“你这么年轻,就为实现共产主义做出这么大的贡献,是咱们青年人学习的榜样……”在报道员的循循善诱、启发、引导下,小六子终于说话了。他俯在报道员的耳边悄声地说:“我只告诉你一人,咱家出身高,我爹给队长送十个鹅蛋,队里才让我当饲养员。我爹说,我要是不好好干,就对不起那十个鹅蛋,我奶活着,都没吃过整个鹅蛋。”说话的阀门一拧开,小六子就如决堤的水,“要说这养牲口,也没啥,就是白天给它们吃饱,半夜再给它们加回料。不都说么,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料不肥。只管它们吃的不行,还不能随它们便想啥时候干那事儿就干。我拿鞭子看着,一定要等到星星出全了,才允许它们到一块。你可不知道把我困的呀,有时候也看不住,它们要是倔起来也不听我的,硬上。我就拿鞭子抽,不是真抽……”

    小六子说得满嘴冒白沫,报道员听得目瞪口呆。

    没几天,电匣子里播出一条新闻。黄泥凹大队的徐满仓同志,坚持走社会主义金光大道,坚信共产主义,把生产队的马、驴、牛,喂得又肥又壮。三年让生产队里多了……小六子和爹妈,趴在箱盖前竖着耳朵听。小六子痴呆地看着爹和妈问:“是广我吗?”爹第一次亲热地,照着他的脑袋拍了一下说:“怎么不是你呢,徐满仓,我给你起的名嘛。”小六子觉得电匣子里说的指定不是他,这些话他一句也没说,可他说的话,电匣子也一句没广。

    堡子里的人,看小六子的眼神跟从前都不一样了。

    自从上了电匣子,小六子就学五叔,背着手在堡子里晃悠。有人见着小六子,就拉住他笑嘻嘻地问:“哎,天天看牲口干那事儿,你裆里的东西不造反?”小六子晃动着干巴得像鸡爪似的拳头作势要打人。看人躲了,他哈哈地大笑。队长一看小六子真给自个儿长脸,就常去饲养棚里坐坐。小六子手足无措地看着队长不说话,盼队长快点走。等了半天,队长也没有走的意思,他就铡草。只要一沾上牲口的事儿,他就专注得如入无人之境。

    这天晌午,队长又来到饲养棚:“小子,你还没进过城吧?给你派个美差,合社要进点糖和饼干啥的,明一早,你套挂车到镇上拉回来。”小六子一听,腿都哆嗦了。

    小六子一夜没睡,天还没亮就把大红拉出来,他想显摆大红一身的腱子肉。大红倒也乖顺地配合他。小六子愧疚地抚摸着大红的头说:“哎,哥哥,昨晚没让你和大花干那事儿,不是不让你美,是想让你熬到时辰。给你关起来是为你好,谁知道我太困了,忘了给你放出来……”小六子兴奋地上路了。到镇上一看,人家还没上班,他来早了。小六子的困劲又上来了,他强打精神在地上来回溜达。终于把合社要的货装上车,他就慢腾腾地往回赶——他不想那么快回去,他要好好看看镇上的风景,回去好讲给妈听。尽管镇上只有一条街道,可他还是觉得新鲜,镇上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穿得像五叔家栏子里的黄瓜、柿子,水灵得招人稀罕。还有,从饭馆里飘出来的香味,让他馋得直吧唧嘴。小六子想,等算了工分,就到镇上开回荤,要上两大碗五花肉,再咬两口蒜瓣,啧、啧,他闭着眼睛直吞口水。要是能天天吃上一碗肉,自己的身子骨不至于这么单细,也省得爹一见他就像黑眼蜂。

    一辆草绿色吉普车迎面开过来,小六子眼睛都直了,他只听五叔家的三姐讲过吉普车的模样。亲眼见,还是第一次。吉普车司机不明白,这个赶车的小老板怎么抱着鞭子傻了,就按几声喇叭,示意他往右靠。大红却一尥蹶子蹿出去……大红把小六子甩下车,还把一箱玻璃纸包的糖果和两箱饼干,都甩出去,大道上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糖果和饼干。小六子没受伤,只磕掉四颗门牙,可他和牲口们称兄道弟的生涯就此结束。队长不但把二爷和他手里的两盒大生产牌香烟关在门外,还把一句话也扔出来:“让你儿子卷行李滚蛋!”

    小六子是在天黑,夹着黑黢黢的行李卷走出饲养棚的。临走,他挨个儿和哥哥、兄弟、大姐、小妹们告别。“这回我走了,你们往后听话,不该干那事儿就忍着点。”小六子还特意和大红说了几句话,“都是我不对,那晚,要是不拦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尥蹶子,把我甩下车。”他把自个儿弄得泪流满面,可他的兄弟姐妹,依旧咯吱咯吱地嚼着草料。小六子逢人就说:“别看它们是牲口,它们知道好坏。要不是那晚我把它关起来,大红跟我可好了,不会毛……”他把那次翻车的事故,归结于自个儿没让大红尽兴。

    由于缺四颗门牙兜不住风,小六子一说话,像风匣里少了鸡毛,哧哧的直漏气。至此,堡子里的人都叫他六豁牙子。

    二爷整日耷拉着脸。早先还合计,趁儿子电匣子的热头上给他寻个媳妇。可还没等有眉目,儿子的名声就一落千丈。再怎么生气,二爷还是要尽当爹的责任,他暗地里求人为六豁牙子介绍对象。一个月后,媒婆在一个叫蛤蜊堡子的地方,给六豁牙子介绍了一个姑娘,二爷急匆匆地带他去相看。姑娘叫韩满桌。二爷一听这名字就点头说好:“满仓、满桌,瞧这两人的名,粮食满囤,人满桌,以后的日子那还不发得腾腾的。”韩满桌也没对六豁牙子的长相有异议,两家就把亲事订了。回家的路上,六豁牙子抿着缺门牙的嘴,问爹:“这就订了?她好像有点愣。”爹瞪起眼睛:“瞅你那熊样,还挑人家,人家没说看不上你就烧高香了,能找个母的,是祖上积了德。”爹把唾沫星子溅出去老远。六豁牙子被爹骂得差点把脑袋塞进裤裆。

    订日子的时候,六豁牙子跟二爷拧上了,他说什么都要把日子订在农历二十六。他不喜欢月亮,他说月亮像一块大镜子,可天直逛游,把人间那点事儿都照进去了。他说人和牲口一样,要躲开月亮干那事儿才行,要不,月亮会到阎王爷那儿告状。只有星星才是人的好朋友,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待着。

    二爷这才发现,原来六豁牙子也会尥蹶子。

    结婚当天,家里的堂兄、堂弟、表姐、表妹都过来帮忙。晚上,又都挤在新房里闹洞房。他们作弄韩满桌,纷纷让她点烟,可她点了一圈又一圈,就是点不着大伯子小叔子们手里的烟。她就苦着脸,求救地看着六豁牙子。六豁牙子咧着漏风的嘴说:“你怎那么不识闹,三天没大小,你就让他们乐和乐和呗。”六豁牙子像个局外人。

    看时辰不早,大奶过来把赖在新房里的人往外撵。堂弟们都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子对他说:“六哥,你可轻点咬六嫂的舌头。对了,你没牙也咬不着,要不咱们替你咬两口?”六豁牙子恳切地留他们再闹一会儿,说:“天还早着呢,忙啥回家。”大奶瞪六豁牙子一眼,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说:“这孩子不知好赖,都累一天了还不早点睡觉。”韩满桌看见人都走了,便不自在起来。她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就怯着声问六豁牙子:“我焐被啊?”六豁牙子说:“赶趟,别着急,再过一会儿星星才出全呢。”韩满桌懵懂地看着他想,焐被和星星有啥关系呢?韩满桌低下头再也不说话。六豁牙子想,从订婚到结婚和这个女人没说上十句话。他曾问过爹:“她不是哑巴吧?人家都管她妈叫姜疯子,她不是傻子吧?”爹瞥一眼儿子,这回倒是没骂他。

    六豁牙子,还清楚地看见爹也皱了一下眉头。

    六豁牙子站在地上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他想,好饭不怕晚,一定要等到时辰。他不时地用眼睛偷溜着炕上的韩满桌,她十个手指缠在一起乱搅。“呵呵,要不你先嗑点毛嗑。”六豁牙子笑了,他指着柳条笸箩。走出门的兄弟们并没有离开院子,他们都猫到窗下准备听房,看他是怎么咧着没牙的嘴和新娘子亲嘴。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动静,他们都困得哈欠连天。新房里,依然灯火通明。莫不是六豁牙子还没开窍?大伙叽叽喳喳地议论。“他都知道让牲口干那事儿……”不管窗下的人怎么焦急,屋里就是没动静。困得哈欠连天的兄弟们,只好无趣地走了。

    六豁牙子终于跳上炕……事后,他抖落着二奶给的白布,啪啪给韩满桌两个嘴巴。“我这辈子算完了,连个黄花闺女都没……”六豁牙子还不解气,又两脚把韩满桌踹到炕旮旯——新娘子窝在那儿瑟瑟发抖,像害了伤寒。那块白布像战败一方的旗子,灰溜溜地缩在炕沿根底下。徐满仓和韩满桌两个人的战争,从洞房就开始硝烟弥漫。六豁牙子一看见韩满桌,就厌恶得直喘粗气。白天,他看韩满桌,像一块垃圾堆里捡来的破布。一到晚上,六豁牙子还照样在这块破布上颤动:“花了那么多钱,却捡一堆破烂。还觍着脸要呢子衣裳,白瞎给你穿了,白……”六豁牙子在这堆破烂上,汗流浃背地骂。不管六豁牙子怎么造害,也没耽误韩满桌生下莲儿。公公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可六豁牙子却垂头丧气。没人时,他就对韩满桌低吼:“这个小瘪犊子我不认,他不是我的种。”韩满桌哭得两眼像烂桃儿,却给儿子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莲儿。堡子里的人议论:“两口子还真般配,瞧人家起名字都一样,什么花呀、红呀、莲儿呀——”月子里,韩满桌一点奶水没有,莲儿一宿宿地哭。六豁牙子就摔东西,还扯过她干那事儿,韩满桌得了很严重的妇科病,下身的血淋漓不尽。没出满月,孩子患了小儿惊风,大哭了一个晚上之后,再也不哭了。呼嗒呼嗒地喘气,不出三天就死了。韩满桌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她蓬头垢面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昏睡了三天三夜后,得了忧郁型精神狂躁症。只要一发病,她就针对六豁牙子,骂他、咬他、用东西砸他。有人时,六豁牙子咧着嘴叫苦,夜深人静,他就把韩满桌绑上往死里打……堡子里的人还不知道韩满桌的大名,就直接叫她六疯子。

    4

    哗哗,银白色的水像蛇一样鱼贯地溜进水缸。五爷对正在往锅里贴饼子的大奶说:“挑满缸能使两天,我后个就回来。”大奶给木头锅盖的四圈溜抹布,她抬头瞅一眼五爷。“把晒好的葫芦条拿着,再给孩子们掰点青苞米,新鲜玩意儿,让他们可够吃呗。对了,我昨晌还摘了两个倭瓜,你也背着。”大奶撂下手里的活儿,为五爷打点东西。等五爷从外面进来,大奶说:“别整饭了,在咱家对付一口得了。”五爷瞄了一眼西屋没作声。大奶给五爷拿了三个暄腾腾的两合面馒头,五爷奇怪地看大奶,刚才明明看见她烙贴饼子,怎么变成了两合面馒头?“吃吧,你一会儿还得赶路。”五爷一口就咬去大半个。

    “要不,你过些日子再去,等枣熟透了给孩子们背点。”大奶看着五爷。

    “别介,我想孩子们。等枣熟了把他们都接来,让他们坐在树底下吃个够。”五爷笑眯眯地说。

    从堡子出去,得走近十里路才能坐上车。一会儿,先去生产队场院看看,最好有马车捎一骨碌。五爷在心里盘算。五爷收拾利落走出家门时,大奶在柴火垛跟前站着,她叮嘱五爷:“少喝点酒,早点……”大奶把“回来”两字咽回去。五爷知道她心思,就说:“我抱的柴火够这几天烧的,你抖落它不嫌埋汰?”大奶像没听见五爷的话,盯着他说:“后天,东地儿老宋家杀猪,我订了一个猪耳朵,到时候摘两根黄瓜凉拌,再拍点蒜末淋上香油……”

    五爷点点头,背着半麻袋吃食大步流星地走了。五爷果真等到了捎脚的马车。车夫问五爷:“是真想孩子,还是想喝像马尿那玩意儿?”五爷揶揄了半天才说:“都、都有点想。”

    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一看见五爷都亲热地扑上来。五爷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任凭孩子们在他的怀里摸来掏去,他只咦嗬咦嗬地笑着。五爷愿意看孩子们拿着毛八钱吃冰果、喝汽水的乐和劲。儿子星期二厂休,他领五爷到馆子里吃耳丝喝啤酒。五爷也不推辞,平时省吃俭用,半年一载地喝回这玩意儿值个。五爷边喝边想,要是能给大奶带回一罐头瓶子,让她尝尝多好。“唉,你真是没福气的人——”五爷感伤地念叨出了声,手里的筷子也啪的一声放到桌上。儿子吃惊地看着爹,说爹你老是自个儿说话,把人吓一跳。五爷看着儿子咧了一下嘴。

    “我大妈咋样?”儿子盯着爹问。

    “她、她啊,还是天天挨骂呗。”五爷仰脖咕嘟咕嘟地把酒干了。

    第二天,孙子和孙女们都不让五爷走,可他说地里的活儿撂不下。女儿也说:“你老着急回去,现在地里能有啥活儿?家里还有我大妈照应。一会儿领你去买几尺布,深秋的天一早一晚凉,给你裁件夹袄,再做条单裤。”五爷知道女儿脾气拗,他求救地看着儿子。

    “你现在就领爹去买,买好后,让他从那儿直接走,你又不是不知道尺寸,硬留他住下还不上火?”姐姐没吱声。

    五爷一走进百货就兴奋地“咦嗬”起来。“比咱那合社大多了,能有十个合社……”五爷大声小气地嚷嚷。女儿拉了一下爹的衣襟,他才噤了声。女儿撩起青色斜纹布,问爹这色做夹袄行不行?“咱不管。”他眼睛里闪着亮,盯着一匹蓝底带白碎花的布,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比胡翠花那色鲜亮。”五爷咂着嘴嘀咕。

    “爹,你看花布干啥?你看看这布耐磨还抗风,做衣裳行。那块黑斜纹布,做条裤子。”五爷没听见女儿的话,他心思全在蓝花布上。他只想快点和女儿分开,好扯几尺布,给大奶做件衣裳。女儿不明白爹的心思,她东瞅瞅,西看看,给爹买了一副酱色绑腿,又给他买了一块胰子,说回家用这个洗脸,下泥。心疼得五爷一个劲儿地往外拽女儿,让她省点布票给孩子们买衣裳穿。

    “我穿不穿能怎的?”五爷和女儿像打架似的走出了百货。女儿执意地要送爹去车站,五爷瞪起小眼睛,说你快回家,孩子们一会儿下学回来吃晌饭,不撵趟了。可女儿怕爹走丢,说啥都要送。

    “我在黄泥凹一辈子都没迷过路,在这儿就丢了?不就是有几台破车吗。那车有啥好,呛得人直迷糊。”女儿扑哧笑了。说爹,我看你真是老了,说话颠三倒四。你快点搬过来吧,你一人住谁能放心?五爷终于说服了女儿,她一步三回头地叮咛。五爷故意不搭理女儿,头也不回径直地走了。走了几步,五爷看见女儿转弯,他踅回身子小跑地钻进了百货。

    售货员都奇怪地看着他。心想,这老头刚才连扯带拽地把女儿拉走,怎么又回来了?五爷直奔那匹蓝底带白碎花的布:“多钱一尺?”他窸窸窣窣地解开单裤的腰带,鼓捣了半天,才掏出被汗渍浸得发黄的小布包。他一层层地打开,先从角票开始数……五爷夹着包了黄包装纸的布包想:大奶穿上这花色的袄罩,指定好看。五爷恨不能一步回到家把布送给大奶,让她快点裁件衣裳穿。他知道,大奶都好几年没做件新衣裳了。

    刚下车,五爷就四处踅摸,看看有没有捎脚的车把自个儿带回堡子。一辆拉着半车青草的驴车,停在他面前。“老五,我正要到黄泥凹找你,想不到在这里碰上。这回好,跟我走吧。”是住在小北河的徐才发。“你找我给你家做豆腐啊?这不年不节的。”五爷觑着眼睛问。“不做豆腐,我找你有好事儿,你上车吧。”徐才发不由分说地把五爷拽上驴车。“到底啥事儿?”五爷看看腋下的花布包眯着眼睛问。“没啥事,就是想跟你喝一盅。”徐才发说。“半晌不热地谁跟你喝酒。”五爷瞪起小眼睛要跳下驴车。徐才发急忙拽住他说:“有正事儿,是我那小子新搭的炕不好烧,求你给看看。”十里八村都知道五爷盘炕既不呛烟还受热快。“真的?”五爷盯着徐才发问。“还能调理你?”五爷看着徐才发的脸再也没说话,他随驴车咣当着走了。五爷想,到徐才发家不吃饭,看看炕就回来,跟大奶说好,今晚晌回来,等不着他大奶就得给他留一宿门。

    徐才发早先也住黄泥凹,娶的老婆不是本堡子姑娘,结婚时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徐才发老丈人家没儿子,只有他老婆和一个小姨子,徐才发的老婆是老大,老丈人就想让大女儿、大女婿住到小北河,等小女儿再嫁出去,跟前好有人照应。可徐才发的爹妈不干,是咱家娶媳妇还是你家娶?这话戗得女方的家人直瞪眼。乌烟瘴气地结了婚,婆婆媳妇心里都打结。黄泥凹谁都知道徐才发的老婆各色,徐才发端别人家的碗怎么吃饭都行,可是要到他家,别说吃饭就是喝口水,他老婆都三天不让徐才发靠前,郁闷得徐才发在炕梢儿大声小气地哎哟。开窗开门,邻居都知道了徐才发的遭遇。都老邻旧居了也没人跟她计较,再说还看在老一辈的分上。徐才发是要脸儿的人,尽量不往人跟前凑合。后来,徐才发的丈母娘得了哮喘,常年齁巴得不能下炕。徐才发的老婆不但跟他闹,还不许他回家看望爹妈。徐才发只能隔三岔五,偷三掖四地看爹妈一眼。老婆知道了就大闹。这个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徐才发天天提着一颗心。他实在抗不住老婆的折腾,也受够了夹板气。就劝老爹老妈:“搬就搬,反正小北河离这儿也没多远,我随时都回来。在这儿,咱跟她也砢碜不起。”

    “一个堡子里住过,还是本家,一年能求几回。”劝过自个儿之后,五爷使劲地吸两口驴车上青草的味道,悠闲地掏出皮烟口袋,把烟锅插进去拧几下,装满一锅烟就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哎呀,五哥,老也没来家走走。”五爷怎么看徐才发的老婆都像一只奓了翅的母鸡,懒得搭理她。五爷直接往屋里走:“咦嗬!”他一只脚迈进屋就愣住了。炕桌上摆着淹得直淌油的咸鸭蛋、一盘煎得焦黄的鸡蛋、一盘煎得酥嫩的白漂子鱼,还有小葱、小白菜、青蒜头,一碗成色十足的黄豆酱。五爷被这阵势吓着了,他看着徐才发问:“你个老小子设鸿门宴啊?”徐才发哧哧地笑。“嗨,别说咱们还在一个堡子里住过,就凭你和咱家才发的交情,请你吃顿饭不应该啊!再说,一笔写不出俩徐。”女人像只老鸹呱呱地不住嘴,堡子里的人都把乌鸦叫老鸹。五爷眯缝着眼睛,心说:“这娘们儿,杀人都不用刀。”

    徐才发让五爷上炕里坐,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他说快点吃,好去大侄子家看炕。五爷双腿耷拉在炕沿下,像是随时要走。“老五,你怕咱家饭有毒哦?那,我先尝尝。”女人说着话就夹起一大块软灿灿的鸡蛋放进嘴里,故意大嚼起来。“你看,我咽下去了。”女人伸出舌头让五爷看。“今儿个,你们老哥俩喝一盅。”女人热情洋溢地给他们拿过白瓷酒壶。“不喝,别耽误正事儿。”五爷推辞着。“啧、啧,你今儿个就是客,要是咱家还在堡子里住,想吃咱家饭,还……”女人看到徐才发的眼神儿,把后面的话咽回去。“快把腿挪上去。”女人把五爷的两条腿搬到炕上。五爷看着白色的液体哗哗地流进酒盅里,舌下就生出津液,脸上讪讪的表情也化开了。他贪婪地看着酒杯,又使劲地吸了两下鼻子。“还有不偷腥的猫。”女人得意地撇着嘴角,瞄了一眼徐才发。五爷三盅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他看着徐才发的老婆说:“他大姨,早先我还真不愿意登你家门,听说你这人各色还小佃洋子。原来还真不是这么回事,看今晌这菜、这酒,你是这个!”五爷竖起大拇指。女人扭一下粗壮的腰,撇着嘴说:“那也看跟谁,黄泥凹啊,只有你能端咱家的饭碗,别人,哼。再说,就今儿个这菜,咱家平时从没舍得吃过,这是为请你咱们也跟着解馋。”女人为五爷满酒。五爷很受用地端起酒盅吱溜一声干了,女人又及时地为他满上。“五哥,在咱堡子里我就佩服你,二十几岁嫂子就狠心地撇下你们爷仨走了,看你把孩子们都风风光光地打对出去。再瞅你家那日子过的,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谁不眼馋你!”徐才发抿一口酒后,真诚地看着五爷。“哎呀,屋里连个烧火暖被的人都没有,那滋味……行啦,不说这些,还是喝酒吧!”五爷端起酒盅和徐才发碰一下,一仰脖又干了,酒盅就脆生生地蹾在桌子上。“打今儿起,咱这儿就是你家,想什么时候喝酒就来。”徐才发用筷子头抠了一星鸭蛋黄放在嘴里咂一下。“你都出汗了,把外衣脱了呗。你腰里藏的是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女人说话就撕扯着要帮五爷脱衣裳。“别动,这可是好东西。”五爷推开女人的手。“嗨,都到家了,啥宝贝还怕丢?”女人一把拽出五爷掖在裤腰上的布包,蓝花布就攥到女人的手里。五爷倏地跳下炕一把夺过布:“拿来。”他眼睛都红了。“啧、啧,咱才不稀罕呢,年轻那会儿咱都穿红地带白花,可鲜亮了。”女人撇着嘴咽下几口唾沫。“就她,还穿红色,那张脸还不像猪肝。”五爷在心里嘀咕着又重新把布塞进怀里,用手按了按。“五哥,这布是给哪个女人买的?没听说你和谁搭伙,是不是有相好的?”女人把一绺小葱杵到酱碗里蘸。“不、不是,是咱家女儿给她大妈买的。”五爷的脸通红。“哦,你家大侄子和大侄女就是仁义。”女人像马吃草一样嚼出两嘴丫子绿水。

    “来,五哥别听娘们胡嘞嘞,咱喝酒。”徐才发又为五爷夹了一条煎鱼。“五哥,原来,我还不知道这屋里少个人的日子难过,自从咱家‘一担挑’死了,咱那小姨子自个儿领着孩子过日子,真可怜。本来这老的就得人管,这下小姨子一家还得要人照顾。”徐才发摇晃着脑袋往出倒苦水。“就那个长着张狐狸脸的男人,他岁数也不大怎就死了?”五爷瞪着小眼睛问。“可不是怎的,短命鬼,把咱那个水葱儿似的小姨子坑了。”五爷看看徐才发的老婆心说:“就你那小姨子还能水灵,她姐像吃人的恶煞,妹妹还能好到哪儿去?瞅那张红赤面的脸吧,像被霜打的山里红。”“我那妹妹可怜哪。”徐才发老婆抹起了眼泪。“寻个人家,不就得了。”五爷夹一筷子鸡蛋。“是啊,咱俩也这么合计。”女人的眼睛放了亮。

    五爷的身心完全沉在酒里。

    五爷喝得房子都转圈了,他大着舌头说要赶回黄泥凹。可徐才发两口子说什么都不让走。“咱家西屋那铺大炕还搁不下你,你就在咱家歇了。”五爷云山雾罩地被他们扶到炕上,躺下来,脑袋一挨枕头就鼾声如雷。

    五爷口渴得到处找水喝,终于看到一块苞米地,他腾腾地跑进去撅下一根苞米秆,用牙剥下皮大口嚼起来,真甜哪。大奶愁眉苦脸地来了,五爷就把剩下的苞米甜秆递给大奶,说:“给你嚼嚼,可解渴了。”大奶不接甜秆也不说话。“怎的,缸里没水了还是嫌我回来晚了?其实,我早就回来了,渴得厉害,我就跑到这儿撅根甜秆嚼。”大奶没说话,低头走了。五爷刚要追,被一泡尿憋得不敢迈步子,四下撒么了一圈,他想还是憋着吧,要不然一解开裤带蓝花布还不掉出去。五爷就使劲地拽裤子。没想到大奶又回来了,五爷说:“我就知道你不能生气嘛。”大奶先是摸五爷的额头,摸下巴,又伸手解开他上衣纽襻——五爷享受着大奶的爱抚,大奶要解五爷的裤子,他挡住她的手说:“别解裤带,让徐才发老婆看到花布,还不抢走。”说完,又四下踅摸了一会儿,双手死死地拽住裤腰带。

    五爷被一泡尿彻底憋醒。他下意识地去拽灯绳,结果摸了半天没找着。他干呕着睁开眼睛,已经是大天亮了。五爷拎着裤子刚要起身,发现身边竟躺着一个胖女人,吓得忽地坐起来。“咦嗬,你、你是谁?跑到我炕上来了?”胖女人也坐起来。“我、我是……”她吞吞吐吐。五爷指着她大声斥责:“你、你怎么躺我这儿啦?”胖女人被五爷吓得缩起脖子不说话。徐才发和老婆也跑过来:“姐,你说他都喝那样了,还使劲地拽裤子。”胖女人委屈地说。徐才发急忙把五爷推到东屋。“五哥,你可千万别生气。这不,咱们是好心,合计你也没个女人,就想把你和咱小姨子撮合一块儿,她孤儿寡母怪可怜。想让、让你和她、和她搬到一起……”此时,徐才发不只看到五爷脑门上的青筋,还看到他攥起的拳头,他结巴着说不下去了。“咦嗬,你们两口子真够阴损,用这法子害我。瞎了狗眼!”五爷的眼睛血红,他抬脚往门外走。徐才发的老婆掐腰堵住门,她立睖起三角眼睛说:“想走,没那么容易。你睡了我妹妹,占了她便宜。”五爷先是被女人的话吓得一愣,但转瞬就咦嗬一声:“挺会沾包赖呀,想讹我呀?是你们把她送到我炕上的。再说,我连裤子都没解,怎、怎占她便宜?是她占我便宜。”五爷冷笑两声,一抬手扒拉开女人。“徐才发呀徐才发,亏你还是个有儿有女的人,你个王八犊子。”五爷咬着牙骂。

    “你个老绝户不得好死……”女人在五爷的身后破口大骂。

    5

    大奶把煮得颤巍巍的猪耳朵从锅里捞出来,她晚晌准备煮高粱米水饭,熬豆角,再拌耳丝给五爷下酒。下晌,大奶就把豆角择好放在盆子里。等做饭时再把五爷的锅点着,用五爷的锅熬豆角,两个灶眼一起用,一来快,二来也为五爷烧炕驱驱潮气。大奶知道五爷得擦黑儿才能进家门,这十里路他得走一气。大奶想等五爷到家后再到后栏子摘两条顶花带刺的黄瓜,现摘的黄瓜清香味浓。大奶把猪耳朵放到搪瓷盆里,再把它们装到水桶里用井拔凉水镇上,她觉得这样拌出来的耳丝才更脆生、爽口。大奶忙乎完这一切就坐到房檐下给大爷补裤子。大爷穿裤子费裤裆,眼睛看不着,走路不敢大迈步只有夹着腿蹭,都是裤裆先磨破。“走道掰不开镊子,像夹着尾巴的大灰狼。”大奶边嘟囔边绗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大爷一穿裤子就骂:“你就是看我这屌不顺眼,总想法子把它治腾坏了,你好得解放……”大奶不接他话茬儿,大爷骂得没气腔儿就闭了嘴。

    大奶绗完大爷的裤裆,心事重重地看门口。夕阳已经开始下沉了,炊烟又开始慢腾腾地在各家的房山头袅袅地飘起来。大奶知道,堡子里的人家开始做晚饭了。“还不回来?”大奶皱着眉。五爷是把庄稼好手,他从来不会把庄稼扔下,就算没啥活儿,他也是坐在地头吧嗒吧嗒地抽烟看它们。有一次,他神秘地对大奶说:“苞米拔节声你听过,这回我可听见了谷子蹿莛子的声。那声轻,还有点响,说不出来。”五爷陶醉其中。“不能不回来,他知道水就够用两天。他要是不回来,明早我就得挑水。”五爷从来没让大奶挑过水。五爷说:“井台低,还滑,一柳罐水提溜不上来再把你带到井里,我再去捞你可热闹了。”想到这儿,大奶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大奶想找点活儿干,可她拿起东忘了西,满脑子都是五爷的影子。“莫非是在城里迷路了,还是站上的车多……”大奶为自个儿不吉利的想法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晦气驱走。大奶的右眼皮突突地跳,她急忙从笤帚上撅根细糜棍儿,粘到眼皮上。“不吃饭啦,想把我饿死?”大爷的喊声吓得大奶激灵一下,她转身走进外屋地却又不甘心地向大门外望一眼。看来,猪耳朵拌黄瓜丝给五爷下酒的愿望已成为泡影。大奶熘了几块剩饼子,煮俩咸鸭蛋,还把耳根顶端的厚肉切下来,大爷爱吃肥肉。她自己则一点胃口都没有。“兴许是车晚了,没准五爷一会儿就能回来,等他回来,自个儿再跟他吃一口也行。”大奶心里放不下五爷,她就站在锅台前一会儿擦锅盖一会儿洗抹布,眼睛却盯着大门口。

    大奶还没收拾完,六疯子就像一缕轻风一样飘进来。大奶觉得她瘦得像苞米叶,风能把她吹走,雨点也能把她砸坏。尽管大奶不愿看她和大爷嘀咕,可大奶还是觉得她太可怜,昨晚她似乎听到了下屋有叫喊声,估摸着六豁牙子又打她了。五爷没在家,大奶也懒得管,她更怕大爷听见又杵嗒杵嗒去骂六豁牙子,那牲口侄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没捡枣子啊?今儿个落了好些。”大奶问六疯子。六疯子看着大奶不置可否,径直进屋找大爷。大奶也不计较,她拿了两个葫芦,坐在窗户下继续旋葫芦条。看这架势,明天的太阳还能好,多晒点好给站上的孩子们冬天当菜吃。无精打采的大爷一听见六疯子的脚步声就神情欢跃,耳朵、鼻子、嘴巴一起笑。他急忙往炕里挪挪:“快坐。要没吃,就让你大妈整点饭。”大爷笑吟吟地问。六疯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盯着大爷不说话。“你叫我出去跟你捡枣子?”大爷见她不搭腔又问。大奶奇怪,六疯子不犯病就一脸哀愁,犯病时就把无忧无虑的笑脸展示给别人,只有一看见六豁牙子,就暴躁得像一条疯狗。六豁牙子说她装相,一到半夜就把她绑上打。为这事儿,五爷骂六豁牙子。“瞅你那个熊样,瘦得掐巴掐巴装不满一土篮儿,打人那么狠,还绑上打。要是打坏了,人家娘家还不把你卵子挤出来。”六豁牙子狡辩地说:“不绑上,万一趁我睡着,这疯女人血刃我怎么办?”六豁牙子戗得五爷眨巴了半天小眼睛,没说出话来。打那以后,下屋的事儿,五爷都装听不见。奇怪的是,六疯子很少跟别人搭话,除了跟死去的儿子说鬼话,就是跟大爷絮絮叨叨地讲古。爷俩不是在屋里嘁嘁喳喳,就是在枣树底下一蹲就是小半天。五爷在后院栏子栽一棵桃树,在前院门口栽一棵枣树。他说:“省了给孩子们买零嘴的钱。”五爷对桃和枣看得像眼珠子。六豁牙子摘了一捧青枣,还没等吃,五爷操起扁担要把他骨头砸碎。六疯子从五月枣树开花,就坐在树下瞅,一直望到坐果。她从来不到树上摘,只捡落在地上的果子。“让她捡吧,吃一口得一口。一年到头连顿像样的饭菜都吃不上,可怜人啊。”五爷嘱咐大奶。桃子长到鸡蛋大,五爷给六疯子摘两个。“五叔,你偏向,我尝尝都不行,给个疯子吃。”六豁牙子盯着枣树。“给你个王八羔子吃不如喂狗,你不给她口饭吃,饿死她怎么办?”六豁牙子再也不敢吱声了。

    “给我看住他。”五爷嘱咐大奶。

    有时候,看到六疯子和大爷像两只家雀似的嘁嘁喳喳地在树下捡枣,大奶虽然低头做活装看不见,可她心里酸溜溜地别扭。大奶曾经暗地里劝过大爷:“她一个小辈儿孩子,你得有分寸。”大爷翻着白眼珠子质问大奶:“怎的?你不搭理我,还不兴她跟我唠嗑。我像你啊,尽拣窝边的青草啃。”这嗑又唠散了,大奶就不再吱声。她在心里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像个扒灰的掏耙,多亏眼睛瞎了,要不也得让六豁牙子给杵瞎。”大爷有时候坐在炕上颠着屁股说:“满桌子可怜,要不是嫁给六豁牙子也不能疯。好好的儿子还死了,哪个当妈的能受得了。这个丧尽天良的六豁牙子、六牲口,把一个好人折磨成这样,跟你一样黑心吏。”大爷满肚子里搜寻恶毒的话,突然转弯把它们原窝地扔给大奶。大奶斜瞪一眼大爷:“他又不是我养的,怎能像我?要像也随你家那根,心狠手辣。”大爷第一次在大奶面前落败。

    昨个下晌,六疯子把上午捡的枣倒在炕上,招呼莲儿回来吃。叫了半天也不见儿子回来,她想,儿子一定是吃腻了枣,就舀一碗小米倒在炕上,招呼莲儿回家吃饭。叫了半天,还不见他回家,六疯子才想起米是生的还没煮熟饭,莲儿当然不吃生米了。她下地要烧火给儿子煮饭,把柴火塞进灶坑却怎么也找不着起灯(火柴),她在屋地兜起圈子,突然想到只有合社才有起灯,她推门走了。合社的售货员说什么也不给她,让她拿钱来买。都知道她疯,就软着声说:“去,找六豁牙子,要二分钱再来买起灯。”六疯子直接来到堡子西头的张寡妇家,可张寡妇家的大门从里面闩着。这难不住六疯子,她轻巧地翻过爬满豆角秧的障子,六豁牙子果然正和张寡妇光在炕上兴风作浪。六疯子二话没说,伸手就拽起六豁牙子:“给我二分钱,买起灯。”看到像鬼一样的六疯子,张寡妇吓得妈呀一声惨叫,缩成一团在炕旮旯处筛糠。六豁牙子也半天才缓过神儿,他抡起胳膊啪啪就两个嘴巴。像打在别人身上,六疯子只趔趄了两下,还是伸手要二分钱。六豁牙子看到张寡妇缩着脖子瑟瑟地打摆子,也怕别人听见,他无奈地掏出五分硬币扔在地上。六疯子用脚踩住在地上旋转的硬币,捡起来又翻障子飘走了。张寡妇搂着六豁牙子的脖子号叫:“她这不是寒碜我吗?我容易吗?咱堡子里有多少男人想要我,我都不稀得看他们一眼,跟你图啥?还不是看你太可怜了,娶个疯老婆还是碗剩饭,我看她是装疯……”张寡妇故意把身子转过去。“她是疯子,别跟她一样,我是真稀罕你呀。”六豁牙子去搂张寡妇,她气咻咻地扒拉开他的手说:“你还帮她说话,这叫稀罕我?”六豁牙子嬉皮笑脸地说:“我保准她是疯子,你瞅瞅,她看见咱俩连声都不吱,不是疯子谁能这样。”六豁牙子又要继续行被六疯子破坏的好事,可张寡妇一甩胳膊下地了。“少来这套,她吓着我了。你得给我做主,要不,休想再碰我。”啪嗒,张寡妇的脸像门帘子似的撂下来。

    “完了,白瞎那老些豌豆了。”六豁牙子给张寡妇拿了两裤褡子(裤兜)豌豆,他咬牙切齿地要把六疯子的腿打折。

    自从离开了饲养棚,六豁牙子什么也不干,他才不管六疯子吃上吃不上,他自个儿可着几个叔叔家蹭饭。他们只要一看见六豁牙子的影就说:“二流子来了,快把饭盛到碗里。”六豁牙子进屋看到底朝天的盆,再一瞅人家都捧着像小山一样的碗扒饭,他灰头土脸地转身朝爹妈那儿去了。二爷一看见他就没好气地骂:“上辈子作孽了,养这么个现世报。”

    张寡妇跟六豁牙子勾搭上,就图他那点小恩小惠,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寡妇舍业的不靠身子换点吃喝,还不饿死。”六豁牙子每次来都不空手,看他什么都没拿,张寡妇就冷着脸不搭理他。六豁牙子为博张寡妇一笑,就想尽办法拿点东西。哪怕是一绺韭菜、几根黄瓜,张寡妇也不嫌少。可就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六豁牙子也得到处撒么,实在没有就偷。他不敢偷别人家的,只敢窝里横。大爷家穷,没有东西可偷。五爷家茓子里的苞米、稻子都装得浮游浮游的,可他家装粮食下屋的门老锁得登登紧。大奶像条狗一样忠心耿耿地为五爷看家护院。六豁牙子在院子里从来没得过手,别说是粮食,就连一个茄子、一条黄瓜都不敢摘,大奶的眼神儿像狼一样地看着他。有一次,他看见六疯子捡了满满一碗青枣,就趁她不备抓一把就要跑。六疯子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头,六豁牙子疼得嗷嗷直跳脚。大爷扬起棍子要打他,大奶扔下手里的葫芦条跑过来。大奶怎么劝,六疯子都不松口。最后大爷说:“满桌子,别把枣撒了。”六疯子才松开他,蹲在地上专心地捡枣。六豁牙子瞪着六疯子不敢下手,他知道大爷那根棍子能把他脑袋砸八瓣。

    六豁牙子和大奶基本不犯话,他总用眼睛剜大奶的后背骂:“要饭花子就配当看家狗。”骂归骂,他还真不敢下手,别说他怕五叔,就是五叔的儿子、女儿他也惹不起。六豁牙子就踅摸着对其他几个叔叔下手。最多时,他给张寡妇偷过三个倭瓜,外加半袋子青苞米。那是在四叔家地里得的手。为这,几个叔伯兄弟追着他打,跑得快炸肺了,他一个猛子扎到运青河半天没上来。几个兄弟守在岸上等他露头,可六豁牙子就是不上来。兄弟们害怕出人命,就气愤地离开了。临走时,他们对着运青河扬言,再看到、听到六豁牙子偷东西就坚决打折他的腿。实在弄不到东西,六豁牙子就垂头丧气地在张寡妇的房前屋后转悠。六豁牙子打心里羡慕张寡妇:“做女人多好,啥也不用干,腿一劈就有饭吃。”他恨不能在身下掏个洞,变成女人就不愁吃喝了。家人只要一看见六豁牙子都横眉立目,他实在没东西给张寡妇就回家偷爹妈。二爷气得直喊不活了,可六豁牙子才不管他爹死活,他气哼哼地嘟囔:“要不是你,我能娶个烂货?”六豁牙子理直气壮地为张寡妇装半口袋稻子,气得二爷直翻白眼。六豁牙子把稻子往张寡妇的屋地上一放,说,“你看这回我给你拿啥好东西了。”六豁牙子想张寡妇指定得高兴地箍住脖子和他嘬嘴。没想到,张寡妇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撇着嘴说:“啧……啧,破稻子呀,我当是啥好东西,要是指望你,我上下都得饿死。”六豁牙子的热情遭到重创,他尴尬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一扭头,六豁牙子看见菜板子上放着一条巴掌宽的五花肉,他像三九天吃了块冰一样从脑袋顶凉到脚后跟,他知道张寡妇话的来由了。其实六豁牙子心里清楚,张寡妇不可能死心塌地跟着他,他那点吃食供不上嘴。那块白里透红的五花肉让六豁牙子自卑得恨不能钻到地缝儿里去,他被各种滋味杂糅得咽了好几口唾沫……六豁牙子红头涨脸地问:“往后改吃肉,不吃粮食了呗?”他赌气把口袋掮上肩。“啧……啧,一点都不识闹。”张寡妇一脸灿烂地拽住了六豁牙子。六豁牙子穷,还长得没个人样,可他能陪她。不像那些男人,猫偷嘴似的完事就走人。在人面前,要是碰到还装作没事儿地躲着她。张寡妇心里明镜似的,只有六豁牙子靠得住,说不上哪天那疯老婆死了,没准六豁牙子还能娶她。六豁牙子也知道,除了张寡妇不嫌弃他,就那点东西谁也看不上眼。六豁牙子和张寡妇一对眼神儿,俩人就心照不宣了。“瞅你全身没二两肉,可这东西就得占一两,像凿石头的钎子……”张寡妇嘴里青蒜小葱的味道呛得六豁牙子直闭眼睛。

    六疯子才不管六豁牙子在谁身上兴风作浪,她去合社买了起灯就回家给儿子煮饭。饭好了,盛上满满一碗饭,一边招呼莲儿吃一边往自个儿嘴里塞。六豁牙子本来不想回家,是张寡妇非得让他回去给她做主。天一擦黑儿,六豁牙子像幽灵般地潜回家。进屋,他扯过六疯子的头发开打,开始六疯子还和他对打,终于不敌六豁牙子,就气喘着窝在炕旮旯任凭他的拳脚。打累了,六豁牙子想睡觉就把六疯子绑上,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给她松绑。六豁牙子咧着漏风的嘴,摇头晃脑地哼着不成调的歌,优哉游哉地往张寡妇家走。他知道今儿个不用拿任何东西,张寡妇也能笑逐颜开地欢迎他。暴打六疯子是最好的礼物。

    听了六疯子挨打的缘由后,大爷啪地把手里的扫炕笤帚扔出去。“这个六牲口,看我不敲碎他的猪脑壳。”大爷白晃晃的眼睛虚无地飘着,他的叫骂声怎么听,都有些虚张声势。“身上是不都青了,一会儿回家烧点热水洗洗,热水能散瘀。唉,你说我这眼睛又看不着,要是能看见的话咋也能帮帮你。”大爷又挥起了拳头。“大爷,你说,我那件绿呢子衣裳好不好看?就是钉着红纽的那件,那纽像糖球。你忘了,我过门时穿的那件。”六疯子自顾自地说。大爷怕六疯子伤心,就说:“那件绿呢子衣裳,对,我看过,好看,特别是穿在你身上可亮眼了。”“嘻嘻,水、烧水洗洗,再穿绿呢子衣裳……”六疯子又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今晚别捡枣了,早点躺下歇歇!”大爷在六疯子的身后喊。

    天,已经黑透了。大奶乏得直打哈欠,她又重新换了凉水把猪耳朵镇上,猪耳朵有咸淡不会马上坏,可大奶怕猫和黄鼠狼偷嘴,五爷回来就没有下酒菜了。大奶就把小水桶吊到五爷屋里的房梁上,她不敢放到自家屋里,大爷的鼻子比狗还奸。闻到香味,一准儿骂大奶背着他偷吃东西。大奶觉得大爷的鼻子、耳朵就是眼睛。她从来不愿正视大爷那张脸,她怕大爷的鼻子、耳朵窥见她在心里骂他。

    大奶终于不情愿地闩上大门,她知道五爷今儿黑不会回来了。

    大爷的睡相能吓死人,本来就没有多少黑眼仁儿的眼睛翻得只剩下白眼珠,手脚乱扑腾,嘴里还骂:“六畜生,我下辈子指定托生猫头鹰,就算你藏到山洞里我也能抓着,把你眼睛鹐瞎,把你爪子叨烂,看你再打人……”大奶一宿没怎么睡实诚,她惦记五爷。终于熬到天亮,大奶轻手轻脚地下地,够下来挂在五爷房梁上的猪耳朵,她发现猪耳朵有点起黏涎,晌午再不吃恐怕要坏。“唉,怎就没回来呢?”大奶自语着打开风门。“哈欠,哈欠……”大奶的鼻涕、眼泪长淌,她哧哧地直擤鼻涕。“太阳这么好也没风啊?”大奶使劲地揉鼻子。她刚要回屋烧火煮饭,一股冷风让她打个冷战。大奶回头望一眼,院子里的树叶和草棍被风吹得蜷缩着身子躲到墙犄角。开始,风还贴着地皮刮,没一会儿就旋起来了,树叶和草棍也随之拔地而起。“怎么说起风就起风。”大奶试图掩上屋门,突然袭来的风却把门鼓开,大奶顾不上已经流过嘴唇的鼻涕,她用身子把门靠上。大奶听到风的嘶号声。“是旋风?”大奶肯定地嘀咕。和风较劲,大奶的胸腔像一部运转的马达。她蹲下身子咳了半天,等她站起来外面又艳阳高照了。大风像传说中的妖精,瞬间就止无声息。大奶缓缓地推开房门,地上落了一层红彤彤的枣子,一树茂盛的叶子也稀疏斑驳,太阳穿过树叶的缝隙,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像细密的鸡爪子印。大奶惊呆地想:“难道这风就是为吹落枣子来的?”她又再次地看看天,万里无云。大奶的右眼皮又突突地跳,心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憋闷。大奶拽过一个大笸箩蹒跚地走到枣树下,无论如何要先把它们捡起来放到粮食囤上阴干,等五爷回来看是给孩子们送去还是把他们接来。

    “大妈,咱家六疯子在你屋没?”不知六豁牙子什么时候站到大奶的身后。

    “怎的,她没在屋?”大爷躺在炕上高声地问。

    “没、没在,我看这回好像是拿东西走的,箱子都翻乱了。”

    “能上哪儿去?堡子里找找。”

    大爷拄着棍子走出来。

    “行,我出去问问。”六豁牙子对大奶点点头,大奶看出六豁牙子心神不定。刚才,大奶还盼着六疯子能出来帮她捡枣呢。

    “我去苞米地找,顺便再到井沿瞅瞅,她没准犯病了,跟咱们藏猫猫,我一喊她准能出来。”大爷自信地蹭着脚要去找六疯子。

    “别去井沿,你能瞅着啊?”大奶在大爷的身后不安地喊。

    晚风,像一个风流的男人,把缭绕的炊烟一缕一缕地纠集到一起,让它们在黄泥凹的上空升腾、盘旋……开始,炊烟还像一片刚织出来的丝绸,青黛出一丝忧郁,没一会儿,就像女人用过的旧绸子,丝丝缕缕。夕阳不但赶来凑热闹,还充当第三者,迫不及待地把最后的余晖投在旧绸子的身上,这下炊烟就像涂了腮红的新媳妇。五爷就在这时背着手走进堡子。他一进堡子就觉得有点异样,可他心里惦记着身上的那块蓝花布。“咦嗬,才走几天就觉着哪儿都新鲜!到底是秋天,吸口气都是粮食味。”五爷脚步加快,他想早点看到大奶捧着花布高兴的样子。他也会建议大奶做沿襟、绲边、钉纽襻样式的衣裳。“你呀,这辈子不容易,吃没吃着,穿没穿像样。”五爷自言自语。

    迎面碰上急匆匆走来的大奶。五爷站住脚,惊讶地看着她。

    “你可回来了,六疯子丢了,咱家你大哥从早上就出去找,到现在还没回来。”

    五爷愣怔了一会儿,他让大奶先回去,自己歇歇脚就去找。大奶就和五爷一前一后地走进院门。“给你买的,好悬没丢了。”五爷迫不及待地把布塞到大奶的怀里。

    “老五,我看你还是别歇了,先去找人吧。”大奶没看手里的布,也顾不上问五爷怎么才回来,她焦急地催促。

    五爷很失望,他干咳两声,说行吧。五爷抬腿就走。还没走到大门口,队长慌张地跑进院子。“咦嗬,你也这样?”五爷下意识地掏出烟袋。“老五,你可是个拿事儿的人,听我说。”五爷全身突然出了一层细汗,他皱着眉头看一眼大奶。大奶似乎预感到什么,她筛糠般地哆嗦起来。

    “六疯子投井了,你大哥去井沿找她,棍子正好杵到井台上,他以为是实地就一脚迈下去。已经捞上来了,你去看看吧。”

    还没等五爷说话,大奶哇的一声就跑了。

    五爷愣怔了一会儿:“咦嗬,不是不掉一个眼泪疙瘩吗?怎哭得像报庙?”五爷眯缝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已经散花的布。

    被冰凉的井水一浸,六疯子身上的绿呢子衣裳翠绿翠绿的,像挂在树上的青枣,晃得人眼睛生疼,大爷却灰突得像一截干枯的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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