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满月时,许美玲从北京寄过来一套婴儿服,还寄过来一辆可以折叠的婴儿车,那辆上海产的婴儿车真是又精致又方便,折叠起来只有一本书大小,随便就可以放进包包里。许美玲还给理惠发了微信,执意要当孩子的干妈,那辆婴儿车就算干妈的礼物。理惠想,艳珠要当孩子的干妈,许美玲也要当,爹妈不起眼一对小人物,小小的婴儿竟成了一个香饽饽。
一个人若是对你好,可能还不打紧,或者心里面装不了多少他的好,若是对你的孩子也好,那母亲就会感激不尽,理惠就是那样一种心情。一面心疼女儿,一面又恨不得立马上班,报答孟奇两口子。
女儿出生之后,理惠带着她回到外婆那里,又雇了一个保姆,三个人一起看护小婴儿。但这婴儿满月之后,眼见得越来越瘦,小脸瘦得像一只皱了的苦瓜。抱去医院检查,说是营养不良,还严重贫血。理惠和克明工资的一大半都买了进口奶粉,这孩子反落了个营养不良严重贫血,愁得理惠也瘦脱了。那天艳珠来给孩子送满月礼物,走时把克明叫到门外,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克明回来就说要给孩子输血,说血是最有营养的。理惠说:“血不能乱输,要输也得去医院检查,血型相符才能输。”于是又抱去医院,父女都验了血。理惠当时也是心急,早忘了孩子的来由。想不到化验单出来,父女血型不符,克明是一点也没有疑心,只是坐在椅子上掉眼泪,心里责怪自己不能替女儿做点什么。
理惠心里却是一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明白女儿是孟奇的。但是也并没慌乱,事情早晚要水落石出的,自觉慌也没用,凛然地说:“验我的血。”克明阻拦说:“你刚生了孩子不能输血。”理惠厉声说:“谁说生完孩子不能输血?”坚持验了血,验过血之后心里仍在打鼓。结果出来了,母女的血型倒是相符,于是抽了二百CC,一家几口人看着那殷红的血浆徐徐流进婴儿的身体里,心放下了一半。这期间,许美玲听说理惠奶水不足,托人从新西兰寄过来一大箱子奶粉,那一箱子奶粉足够婴儿用上半年了。许美玲还附了新西兰那边的地址,告诉理惠,若不够,就给新西兰那边打电话,钱的事不必考虑。
事情过后,理惠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克明知道孩子的底细,她就遇到了大麻烦。她不是怕,而是忧,小小的孩子这么早就不见亲爹,身边的爹又不是亲爹,孩子痛苦,克明会更痛苦。理惠明白,这种事只有一个瞒,能瞒到什么时候就瞒到什么时候,瞒不下去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什么事情终有天下大白那一天。
克明却是幸福满满的样子,每一天都缠着婴儿,缠着婴儿也就是缠着理惠,理惠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心里也是有一些高兴的,高兴中还掺杂着愧疚,而且决定再给克明生一个。克明希望再生一个女孩,理惠却坚决要生男孩,说不是男孩就不能生。
生了孩子理惠的身体并没有走样,还是像做姑娘一样苗苗条条的,就好像从没生养过一样。
艳珠出事那一天,孟奇去了澳洲和欧洲,他是随着国有企业代表团出访的,行程是半个月,所以既不知道艳珠出事,也没参加上她的葬礼。艳珠是死在她的那辆迷你越野车上的,同车的还有一个男人,那人是复旦医院的医生,没有人知道艳珠为什么死在了车上,也没有人知道艳珠和医生的关系。艳珠虽然对自己的艳史并不隐瞒,却是和外婆一样,故事中总是没有人物的,她的故事也都是不及物的故事,所以理惠也不好就因为两个人一同死在车上,就下出一个笃定的结论。
但是理惠做不出的结论,尤索拉做得出。那天从殡仪馆出来,尤索拉坐上理惠的斯巴鲁,在车上尤索拉说:“你知道那个医生是谁吗?是李副总的侄子。”
原来是这样的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好端端的一个人却是没了,理惠叹息艳珠的同时,止不住又想起婴儿的亲爹,这家伙指不定还在欧洲逍遥呢。
外婆对婴儿却是十分喜欢,小女婴也的确讨人喜爱,就像百货商店里卖的那些芭比娃娃,金发且是碧眼,眼毛自然向上翻卷着,皮肤白得透明。孩子百天那一天,外婆说:“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像你?活脱一个小洋囡呢。”理惠说:“你这是什么话,还是太外婆呢,像不像也是我亲闺女,也是你亲眼看着我生下她的,克明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呢。”理惠这么说,也是有意的,是在强调克明。外婆怪怪地“哦”了一声,说道:“他是犹太人?我也是糊涂了,可不是,克明的爹也是蓝眼睛黄头发哩。”再不说话,讪讪地自己上阁楼睡了。自从生了孩子,理惠就把自己的三层腾给了外婆,自己住了二层。这一晚,外婆再没下阁楼,也听不到她那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猫。
理惠先还顺着外婆的思路说话,一心也只在孩子身上,听得外婆这么一说,止不住一怔,金发碧眼又是卷毛,这孩子和孟奇无关,她是克明的亲闺女!
理惠先是一惊,之后又是一喜,惊的是眼见一个大大的包袱卸掉了,喜欢的是她和克明是孩子的亲爹亲妈。
孟奇回国,他的女儿也回国了,是先在上海停的机,因为看爸爸,就在上海盘桓了一天。孟奇因为忙,就把女儿带到公司,那天理惠也抱着女儿去了公司,在电梯间里,这一对母女和父女碰到了。孟奇的女儿一见到小芭比,喜欢得不行,后来听说许美玲是小芭比的干妈,执意要抱她去北京。孩子去北京,当妈妈的当然要跟着,又不能把外婆留下,她一辈子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呢,也执意要去,心里当然是放不下小芭比。但是自从那一晚,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么大的年纪,又病病恹恹,只能和克明留在家里。
克明买了一大堆上海的丝糕、奶糖,替理惠提着,送他们上火车。上海和北京之间的来往不比从前,以前不是坐飞机就是坐慢慢悠悠的火车,现在正好有一列动车,从上海到北京还不到八九个小时,那真是朝发夕至。孟奇也送他们去了火车站,这一行就像去北京走亲戚似的,个个喜气洋洋的。
孟奇这一次从澳洲和欧洲回来,给理惠带回来一瓶香水,也给外婆带了一瓶,并告诉她,许美玲的那份让她捎到北京,意思是三个人人人都有份的。礼物虽轻,却证明孟奇是一个有心人。送给理惠的那一瓶是“邂逅”牌,送给外婆的是“小姐”牌,都是香奈儿系列,也真是难为他了。“小姐”牌大概正合外婆的意,孟奇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九十岁的外婆当作“小姐”,另外一瓶“邂逅”则很有浪漫的意味,理惠也是读懂其中的意味的。病恹恹的外婆把香水拿在手中,脸上的皱纹即刻舒展开了,把玩了一会子,正色说道:“英文我是不认识,理惠你给我念念,是香奈儿吧?”外婆竟然知道香奈儿?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太还知道什么?
那一晚,理惠和小芭比早早就睡了,因第二天还要赶火车,动车虽快,毕竟还是火车,大人受得了,孩子却要养足精神。想着就要去北京,理惠却是睁着一双长条子眼睛睡不着。
下弦月已经到了柳树的稍头,月亮是穿云破雾闯过来的,显得比平时亮了许多,看着不大像真的,好像什么人挂上去的一样。
在动车上,小芭比被孟奇女儿抱着不撒手,芭比似也特别喜欢孟奇女儿,两个女孩看着就像一对嫡亲的姐妹,也像一对母女。理惠反而闲了下来,拿过孟奇女儿的笔记本电脑,看着电脑想自己的心事,脑子渐渐冷却下来。芭比和孟奇女儿不是亲姐妹,自己和克明才是真正的夫妻,那么,那一个呢?那一个当然是孟奇,她和孟奇是什么关系?这世上也真是奇了,就有这么一种暧昧的,让她理又理不清楚,无法命名的一种关系。
许多事物真的是无法命名的,比如眼前的这部电脑,可以看电影,听歌,做图,可以弄出许多的东西,但它不是电影院,也不是电视机收音机电唱机CD机。有着这么多的功能,电脑就不该叫电脑。相比它的功能,电脑绝对是一种笨拙简单的命名,不能解释其中的变化。它是一种创造,只要是创造,总归是一个新生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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