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关于“经典”有一个最简单,却也最精确的定义——我们谈论得最多,但是读得最少的书。为什么谈论得最多,却又读得最少?因为被认定为经典的书,都曾在这个世界上发挥过很大的影响与作用。经典发挥作用的时代里,受到这些书影响的人,会以正面或负面的各种方式,反复引用这些书。
以《物种起源》为例,自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掀起讨论热潮之后,任何人谈到生物变化,都不能不提及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曾经说了什么。信仰、崇拜达尔文的人会说:“就算你们不相信我讲的,你们总该相信达尔文吧?”他们用这种态度大量引用《物种起源》,解释达尔文讲了什么。换作达尔文的论敌,则会不怀好意地说:“你们听听看,这个叫达尔文的人,荒谬到讲出如此的话来。”
这样的书被反复引用和谈论,取得了特殊的地位,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必读书”。
问个简单却关键的问题:茫茫书海中,一个人一辈子能够选读其中几本?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有一天坐在家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要认真算算自己到底读了多少书。算过之后,忍不住进一步算:那么自己一生又能够读多少书呢?这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先算算人一辈子能读书的时间有多少,再算算大概要花多少时间能读完一本书,两个数字相除,马上就知道了。算出答案后,芥川龙之介竟然禁不住大哭了一场。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一生顶多能读三千到四千本书,就这么多。光是在台湾地区,一年内就可以出版两三万种新书,但就算是认真读书的芥川龙之介,一生也顶多能读三四千本!
所以读书不能不选择,不能不安排。有些书应该先读,有些书可以不急着读。怎么决定什么书先读,什么书后读?一个评判标准当然就是:重要的书先读,不重要的书可以先放着。从重要性上判断,经典,当然必须读,而且必须先读。既然是必读书,这样的书就会被纳入教育系统中,以正式的教育安排来保证人们会读到,而且会早早读到。不过,全天下古往今来的教育有一个共同特点——有教育就有偷懒的捷径,就有参考书。进入教育系统后,这些经典就都有了各式各样二手传播的摘要简本。会有“好心的人”提供省事的办法:“你们以为读达尔文一定要读五百页吗?不用!读我帮你们准备的三十页就够了!”心怀感激,我们读了那三十页的小册子,或是大学教科书里“浓缩”的三十页。“哦,原来达尔文是这么一回事,原来《物种起源》是这么一回事!”
教育体系还有另外一个习惯,会按照学习的阶段不断进行简化。刚开始的时候,有人把五百页简化为三十页;接着就会有人把三十页简化为五页;再接下来,在编高中课本、初中课本的时候,那五页就剩下三页、两页;到了小学的自然课本时,两三页内容就又变成一段了。我们都先从小学课本的那一段读起,然后初中读了两页,高中读了三页。念完高中,你会发现:啊,原本我对达尔文只知道这么几十个字,现在我知道的比以前多好几倍了,那当然表示我懂达尔文了。
我们误以为自己读过,误以为已经知道达尔文在讲什么,其实我们真正得到的,都是二手、简化的版本。越重要的经典,附随在经典上的二手、简化版本就越多,越方便,方便到后来我们都忘掉要去看一下、检验一下经典真正讲了什么。这就是为什么经典会具备那种大家谈得最多却读得最少的特性。谈得最多,因而导致读得最少,这中间有因果联系。
经典,我们往往没真读过,却误以为已经知道很多。所以有一些经典,值得我们今天认真回头重新完整阅读。什么样的经典值得重读,应该重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可以倒过来先问:哪些曾经发挥很大影响作用的经典,不需要重读?大家都知道的牛顿“力学定律”就是这样。牛顿发表的力学论文完全改变了人对物理的认识,建立了现代的物理学。牛顿是“现代物理学之父”,拉瓦锡是“现代化学之父”,不过除非你对于科学史抱持强烈的兴趣与使命感,你不需要回去看牛顿的论文,也不需要重读拉瓦锡的论文。
即使是研究科学史的人,即使是专门研究牛顿的人,都不见得有兴趣读牛顿的经典论文。最近几年,在科学史领域,出了好几本关于牛顿的书。有一本书的中译名叫“牛顿是个小心眼”(Newton's Tyranny);还有一本牛顿传记,上下两册,上册《最后的巫师》,下册《科学第一人》。这些科学史家最感兴趣的是讨论牛顿这个人,尤其是他成为“现代物理学之父”的过程与手段。很多人不知道,这位“现代物理学之父”一辈子都是炼金术的忠实信仰者。“科学第一人”同时也是“最后的巫师”,这中间巨大的矛盾、巨大的戏剧性,要如何统合理解?我们听起来不可思议、不可能并存的事情,却是那个时代牛顿一生的真实状况。从这种角度讨论、理解牛顿,很有趣也很有启发,但那是科学史的研究题目,科学史家从牛顿著作与历史资料中整理出的新观点,我们一般人无法自行从他的力学论文中读出来。
考虑到时间的限制,适合选择来读的经典应该具备几个重要的条件:第一,它是很难被简化的,在简化的过程中,会失去这本书的内在力量与内在意义。今天我们不需要回头读牛顿,因为他的力学论文是可以被简化理解的。牛顿所观察的星球移动等天象,现在都还一样在天上,我们可以自己复制牛顿的观察,了解他的力学结论怎么来的,不需要一定通过读他的论文原文。可是,达尔文的书却不是这样。《物种起源》里面有很多记录与推论的内容在简化过程中往往就消失不见了。
选择阅读经典的第二个条件是,这本书在目前的条件下,以一般人的非专业立场,都可以读得懂。例如我不可能假设大家具有数论的基本训练,连微积分我都不敢假设每一个人都学过。所以那种必须要学过微积分才能读懂的经典,就不是我们能选来读的。基本上要以我们今天的常识,以今天非专业读者的立场,还能够读得懂。
第三个条件是,今天读这本书的经验和结果仍然是令人愉悦的,是可欲的。我并不相信有些人提倡并宣传的“无痛学习法”。他们强调的“无痛”,是说学习过程可以很有娱乐性、很快乐,轻轻松松,这我不相信。真正的学习一定要挑战你的能力限制,毫无疑问,如此受到挑战,你才会成长。如果读一本书从头到尾都是娱乐,你大概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人类文明有一个基本的价值,那就是过去创造累积的东西,超过我们个人的能力。我们站在这些累积上,因而有办法超越本来的生命限制,变成今天这样的人。所以,学习的快乐是来自经过努力,终于搞懂,终于知道,终于明白所带来的自由。我们要挑选今天仍然可以教我们新知识,带给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新自由的经典。如果你愿意花时间来阅读这样的经典,最终你会得到不读这些书就不会拥有的自由。
《物种起源》的特殊地位
达尔文这本《物种起源》,地位特殊。当今任何一个生物理论,任何一位生物学家的任何主张,都必须首先跟达尔文对话,尤其是跟他提出的“进化论”对话。
我们今天可以从不同层次理解“进化”,从物种的“进化”,到生物个体的“进化”,到生物分子的“进化”,再到基因的“进化”。然而,不管哪一个层次的“进化”,只要牵涉对于生物变化的解释,就没有人能忽略达尔文,跳过达尔文。
达尔文至今仍然切近我们的知识范畴,所以读达尔文时,我选择的基本态度是诠释、注解。我所做的事是抽出内容中的一部分来进一步帮大家翻译、解释,不是字句上的翻译,而是说明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概念,这个概念后来又演变成什么样的东西。
我期待用这种方式读书,用这种方式理解《物种起源》,你能获得一种明确的自由——你可以拥有自在地去接触、翻阅书店书架上许多与生物学有关的书的能力。在书店里,你看到有一本叫“达尔文的梦幻池塘”的书,你会很自然、很自在地把它拿下来,把书前面的导读看完,把金恒镳写的序文看完,很快翻翻第一章,心里就知道该怎么去接近这本书,因为已经有达尔文在你背后支持你了。《达尔文的梦幻池塘》再怎么稀奇古怪,都不会吓到你,你得到了这样的自信与自在。
读三十页的简本和读五百页的原书,差别在哪里?读简本,通常你接触到的会是“达尔文主义”,而不见得是达尔文学说。“达尔文主义”很容易用简单的几句话讲完,或者说,把达尔文复杂的内容用简单的几句话归纳说明,就会得到“达尔文主义”,却无法碰触到达尔文真正的想法与说法。读很多不同的简本,累积很多归纳的说法,仍然不等于接触到原本的、复杂的知识。这个世界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一方面我们必须找到简化的方式,来掌握这么多复杂的现象;可是另一方面,却又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简化,都能找到有效的简化处理方式。终究,我们心中一定要有一些如实面对复杂的准备,作为理解这个世界的基础,承认有些复杂的东西就是没办法以简单的方法获得。
达尔文所说、所主张的,不等于“达尔文主义”。“达尔文主义”的主要内容,包括进入中国后变成“物竞天择”(survival of the fittest)的说法,和托马斯·赫胥黎的关系,比跟达尔文的关系更紧密些。赫胥黎是达尔文的好朋友,也算是他的学生,然而赫胥黎的个性比达尔文强烈、急躁多了。他将达尔文细腻、耐心铺陈的进化说明,用很简单、很快速的方法予以笼统归纳。王道还在替台湾商务印书馆版《物种起源》写的导读中有这样一段话:“到了19、20世纪之交,许多学者甚至相信天择理论已濒于死亡。这时流行的各式各样的进化理论,共通点是目的论的宇宙观。”王道还指出的,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生物学的研究者并没有觉得达尔文以“物竞天择”来解释进化,有很大的说服力。然而,也就是同样那个时代,通过赫胥黎归纳、诠释、扩大运用的“达尔文主义”,却还是当红的。“物竞天择说”乏人问津,“达尔文主义”却依然风风火火,这样的现象清楚地提醒我们,不能随意把“达尔文主义”和达尔文的想法等同起来。生物学上的达尔文学说,和广义的“达尔文主义”,两者不太一样。
在台湾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很难在任何一个大学或研究所上到阅读基本经典的课程。基本经典的共同特色是它们的影响力太大,大到超越学科的界限,反而就没办法放入任何一个科系里。台湾有超过一百所大专院校,总共几千个研究所,哪一个研究所在设计课程时会想到,要学生读达尔文?即便是生物系都不觉得非读达尔文不可。
那就更不用提马克思了。马克思该放到哪一个科系里?经济系?哲学系?政治系?哪个系会认为非教非读马克思不可?还有尼采也一样。尼采最有可能被放进哲学系,然而从哲学系的标准看,他实在不是一个严谨的哲学家,他在哲学史上的分量和地位,到今天为止都还有很大的争议。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本语录,记录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拼凑成一本奇怪的书。尼采的书,是时代精神的创造者,也是时代精神的代表,那是欧洲思想与价值脉动快速变化的关键时刻,欧洲正艰难地从后期浪漫主义挣扎地走向现代主义。尼采的古怪疯狂,是这个转换时期的古怪疯狂。理解尼采,就需要重建那样的时代精神。阅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定要同时听理查德·施特劳斯的音乐,还要上溯李斯特,旁及马勒,感受到在那个时代众多领域同时发生的变化。这些变化表面上看起来是散的,可是其内在毕竟拥有某种统合的脉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那个统合脉络的精彩代表与展现。
另一个例子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意识,然而他研究人的意识的结果,却是帮20世纪的现代人创造出一种新的意识。本来意识是弗洛伊德所要探究的课题,所以他才讨论梦,可是等到他从《梦的解析》一路下来,把潜意识,把人的那种不可言说、不在理性范围以内的东西一一挖掘出来之后,就让20世纪的人多了一个层面,多了19世纪的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的另一个层面。20世纪的艺术,尤其是绘画和文学,受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以降关于潜意识状态的启发和深刻影响,才迸发出了特殊的创造力。所以弗洛伊德不能被单纯放在心理学里谈,精神医学又往往当他是野狐禅[1],然而我们的文学系、美术系或历史系又缺乏理解弗洛伊德的训练,结果就是大家通通都不读,不用读弗洛伊德了!
我们也不读普鲁斯特。普鲁斯特怎么读?读普鲁斯特,即使读的是译本,你至少要能够去想象,去模拟他所使用的原始法语可能传递的信息。不懂法语没关系,但要懂得,至少要关心,法语作为浪漫语言中的龙头,其语系的传承怎么来的,其语言中最重要的特色又是什么。也就是说,当你读中文译本时,一边不断地停伫想象,原来在法语里它所要创造出来的效果是什么。除了在法语书写上的成就之外,《追忆逝水年华》还是一份超越其时代的现代人心理彰示,比后来科学化的心理学对人类心理的探索更深刻。这本经典最精彩的贡献就在于点出了人作为主体,面对客体世界时,原本的主客二分法并不适用、更不精确,普鲁斯特以极其细腻的方式,传递了人如何误解外在世界的信息,展现出人主观认知的客观环境充满了暧昧矛盾的事实。这又是一本放不进任何单一学科的大作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