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体验馆-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慕云坐在巷子口的一张石凳上看着街景。她从九点多一直坐到现在。看着巷子里的小店一个个关灯,关门,店员们锁上门同最后一名顾客说着Bye,然后各自回家。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万事不关己的人,越来越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有几个她熟悉的店主路过时,她甚至都不跟人打个招呼。仿佛她们的店不是过去几年里她每个星期都要光顾的,仿佛不是她有烦心事时就会跑去和她们聊会儿天的,仿佛她们不是她现在生活中仅存的几个朋友。当然,那些店主也并没有和她打招呼,可能,她们把她给忘了?因为她已经有很久不去看她们了?或者是没想到她那么在乎形象的人竟整天穿着睡衣在外面坐着?

    一个着急赶路的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看着那女孩的背影,职业装,笔记本包,因为高跟鞋的缘故,滑稽地一拐一拐,简直就是自己刚住进这条巷子时的样子。在大学毕业后,她就一直租在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年头。

    昨天,她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去了那个和妈妈最后去的游泳馆。没有进去,只是透过玻璃朝里面看了看。她还去了北京站,为了维持那段异地恋她几十次往返的地方。她感谢那个体验馆让她能重回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几个时刻。她甚至还去了一次做引产的医院,这是她几年来一直避免经过的地方。她走进了医院门口的一个公共卫生间。那次引产之后,她非要回家养着,那男人扶着她刚出医院门就进了这个卫生间。她看到内裤上全是血。她拧开水龙头洗了个脸,抬起头看着那映过无数人面孔的镜子,看到了一张消瘦、憔悴、美丽的脸。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如今已青春不在,皮肤黯淡如蒙了灰的月亮,眼角的鱼尾纹在嘲笑她这十几年的生活。她的求学、初恋、就业、工作、为了上位不择手段、为了能在北京过得更好而做出的各种妥协和牺牲。无谓的牺牲。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

    头发的水滴溅花了镜面,一个红巴掌印赫然鼓励她的行为。

    她又扇了自己几个巴掌,直到打到没力气再打,才从卫生间里出来。

    她已经决定了,要给自己过去的生活一个了断。一个完全的,干净的,不带一丝牵绊的了断。对她过去的希望和绝望、甜蜜和痛苦、拼搏和疲惫、坚持和放弃都做一个了断。不为了工作和薪水做讨厌的工作,不为了升迁和讨厌的人相处,不和客户或者其他男人保持暧昧,因为隐藏在下面的是谁也不认真的感情和真正在乎的利益。不再说不想说的话,喝不想喝的酒,做不想做的事,睡不想睡的男人。她决定,以一个全新的自己来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所以,她又来到了这条巷子,期望能再做一次体验,然后从此搬出这里,换一份工作,找个爱她的人结婚生子。

    如果顺利的话,就在今晚之后!

    她一直等着,等着,等到了凌晨三点、四点、四点半,难道又不来了?

    就在迟疑间,只听到巷子的一头,一个男人推着移动木屋在朝这里走来。就是他!慕云站了起来,朝着木屋走了过去。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是怎么来的。

    “嗨,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们一晚上——”慕云恳切地说。

    “哦,抱歉让你久等,本来今天晚上不打算来的,但是我的头儿说,今晚对你来说是个重要的晚上,所以我们赶着末班车过来了。”男子擦擦头上的汗。虽然木屋的下面有几个轱辘,但是,推动的声音还是很大。那个男子老拿着的木棍就插在木屋的窗户上,吊着的铁罐碰着窗户发出孤单的响声。慕云上去帮着他一起推了起来。她今天特意穿了那双第一次体验时穿的高跟鞋,她一直相信有什么样的开始就有什么样的了断。等这次一结束,她就把这双鞋扔到垃圾箱里,再也不看一眼。

    那男子也不客气,朝她嘻嘻笑着表示感谢。

    “对我来说很重要?这么说,你们是为了我专门来的了?”慕云有些诧异,“那谢谢你们了。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了,感谢前几次你们让我有的体验,我准备,开始一段新的……”

    男子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嘘——别说出来,你当然会开始一段新的……嘿嘿,钱带了吗?”

    慕云掏出一张钞票递给男子:“和以前一样,不用找了。”

    男子笑嘻嘻地把木棍从窗子上抽出来,把钱又放到了铁罐里。这时候,木屋已经推到了电线杆旁边。

    “喏,进去吧,小姐姐,不过这次你可要快点啊。”他指了指巷子尽头的一小片天说,“天快亮了,按规矩我们白天是不能经营的,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慕云猛地点点头,推门就走了进去。

    门上的紫铃铛被黎明前的夜风吹得“当当”作响。

    在小鸟再次扑腾翅膀,慕云渐入佳境的时候,似乎听到老人说了一句:“欢迎你。”

    慕云微笑着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她甚至听到背后那排轻飘飘的东西飘起来;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声响,它们飘动起来的凉风让她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开了。

    啊——

    疼!!!

    她尖叫了出来!

    比下身传来的感受更令人刺痛的是,来自她后背的感觉。

    她伸手一抓,除了光滑冰冷的地板,什么都没有。连床单都没有。

    她正躺在木地板上,全身赤裸,孤单的后背下,尽是泼洒了的红色酒精和玻璃渣。

    慕云知道,这是她和男友最后的那一次,就发生在半个月前,或者更近?

    她想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想到这件事就很模糊,好像因为内心的渴望就把脑子中这部分的记忆智能化地清除了。这也是她为什么渴望再次经历这次体验的原因。

    那是一次多么刻骨铭心的,永生难忘的,晚上!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他做的设计通过了法国客户的要求,成功中标,公司给了他五十万元奖金。她为此兴奋不已,并决定在那一晚狂热地庆祝一番。

    她在三年前才与这个男人走在了一起。当时,她和客户去夜店喝酒,被灌了不少,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狂吐不止。她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如同平时一样。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脚上突然一扭,撞到了正在洗手的他。她带着自己和浑身的酒气撞到了他怀里,他被这突然而来的艳遇弄得束手无策。她在他怀里发腻,嘟囔着唯一清楚的字眼是:“带我回家——”

    她就被他拖上出租车带走了。

    很难说清是谁先勾引谁的,因为他们俩几乎在刚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就同时和对方吻了起来。那是一种暴风雨般的狂吻,两个人都如同饥饿的狼一样拼命撕咬对方的衣服和皮肤。以至于那司机问都不问就把他们送到一家酒店后扬长而去。

    他们进入房间,开始脱掉对方的衣服,狂吻,再脱掉,直到两个人都沉重地摔在床上。他们与世隔绝,像所有遭遇一夜情的男女一样,不问前世不问来生,不多说一句。像是两个从未体验过肌肤之亲的男女一样充满冒险精神地挖掘对方,又在之后的惊喜连连中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那一夜之后,他住到了她的家里。

    原本,她以为这是他们的结束呢,就像她之前有过的几次那样。

    他并不是一个沉迷于欢场的男人。实际上那是他第一次去夜店呢。他是因为同事过生日被拉去的。夜店,对于他这样一个生在二线城市、父母都是教师的保守家庭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个舒服的地方。他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遇到慕云,更没想到,在那天早上,他洗完澡出来后,看到慕云一个人盖着被子抽烟的神情就决定要从此照顾她,关心她。

    他经常加班到很晚,却总能给慕云带回一些吃的;他揽下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好让慕云能在工作之余多休息。他赚得很少,不到慕云的一半,但是慕云却很乐意拿出自己的工资维持这个家庭的运转。他俩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过着一起变老的日子。直到最近这半年,慕云发现他开始很晚才回家,对她说话越来越少。

    他们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做爱了,已经到了令两个人觉得永远都不会发生的程度。终于,在那一天,他的设计中标,慕云在他的微博上看到他中标后同事庆祝的蛋糕(她不得不通过看他的微博来了解他的生活,因为两人已经不怎么说话)。她决定,要给他庆祝一番。

    她定了鲜花和红酒,并短信约他去他们第一次开房的酒店房间。

    他来了——

    慕云看着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酒店。

    他上楼了——

    慕云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在敲门——

    几乎是第一时间的,慕云拉开了房门。

    他也吃了一惊。两个人很快又都笑了笑。

    慕云让开门,他就像到了他们的家一样走进房间,坐在了单人沙发上。

    “我先去洗一下,然后换你?”慕云尽量让声音自然些,包括她洗完后披着浴巾出来时,也不让他感到自己似乎很在意。

    她倒了一杯酒给他,他把酒喝完,酒杯口朝下,让残留的红色酒液滴落在桌上的鲜花瓣上。慕云也照着喝了一杯,把酒液也滴落在花瓣上。

    两个人就像斗酒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吭,开始一瓶一瓶地喝酒,再把残酒滴落在花瓣上。他们这样喝掉了六瓶酒,红色的玫瑰花瓣在酒液的晕染下变得鲜嫩多汁。

    “喝完这一瓶,喝完了我们就开始——”

    慕云拿起酒瓶要给他倒上,可是他竟然把酒瓶夺了过来,对着瓶嘴朝肚子里猛灌。慕云呆呆地看着他因为大口的吞咽而剧烈运动的喉结,似乎从中看到了某种征兆。

    他猛地把酒瓶朝地上一扔,酒瓶就摔碎了。铺满半个房间的地面。他用手一划把所有的酒瓶和酒杯、还有玫瑰花都打翻在地。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的醉人的酒香,零星的玻璃碎片,在红色的液体中闪耀如砂砾中的钻石。

    慕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她震撼于他时隔半年后再次迸发的男性力量,那激烈的碰撞和破碎之美。她赤脚走在玻璃碴上,并蹲下用双手去抚摸,妄图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他的男性力量由衷的赞美。

    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扔在地板上,扒掉浴巾,两个人就这样粗暴地缠在了一起。

    他渴望进攻,长久的,猛烈的,赤裸裸的进攻。她给他进攻,长久的,猛烈的,赤裸裸的给予。她的额头、脸颊、脖子、乳房、手臂、大腿、脚踝都被他不遗余力地侵占了。她开始反攻,他的额头、脸颊、脖子、乳头、手臂、分身、脚踝,甚至连他脚趾上的指甲都被她不遗余力地侵占了。两个人不断地进攻和反攻,似乎想要把这半年的亏欠给补足,他们找回了第一次在这里开房的感觉,慕云甚至被这强烈的情感和躯体动作推动得恍如时光倒流。

    突然,他一个猛冲,强行进入了!

    慕云尖叫了出来,这正是她这次体验的最开始。

    在他频繁的抽动下,慕云感觉自己最终会化成地上的玻璃碴,那身下浸着的红酒仿佛不是酒而是从她的体内流出来的鲜血。

    她睁眼向后看了一眼,鲜血快流到门口了——

    “啪!”

    她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沙发甚至被震动得嘎嘎作响。

    他立刻像松了气的橡皮鸭子般疲软,并很快站起身,从兜里拿出一包烟,就那样赤裸地坐在床边抽起烟来。

    慕云朝着他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他们一开始没有拉窗帘,也正因如此,窗外的星光才可以如此灿烂地、毫无遮盖地射进来。

    他坐在床边的侧影在深蓝的星空中形成了一个优雅的剪影。他很瘦,曾因此自居为“衣服架子”,穿衣服很有型。现在他这样赤裸地坐在床上,足以推翻所有他穿上衣服的美。不愧是搞设计的,慕云心想,连侧影都这般有艺术感。深蓝的星空,闪耀璀璨的光,在他的身后出现,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光圈,令人仿佛置身于梵高的那幅名画,她曾经以为那场景只能出现在梦幻中。而前景的,他吸烟的姿势又给这幅画增添了绝妙的景深。慕云感到一阵眩晕。

    那夹着烟的手臂在他的嘴边有节奏地张开、闭合,是那么沉静、那么自然,而他的嘴和鼻子里呼出的烟则更像是他体内本就有的、现在才释放一样,浓烈地,渐渐散开地,弥漫在星空之上。

    慕云突然想到了一个词——灵魂出窍。

    “你知道——”那飘荡的灵魂在说话,“我喜欢你的性格和你的身体——”

    “嗯。”慕云哼了一声。

    “三年前,在这个房间里,那天早上我本打算走的,但我看你缩在被子里的样子觉得你是那么无助和孤独,你并不像你表现的那么洒脱。所以我决定留下来照顾你,爱你——”

    “嗯。”

    “我走入你的生活,努力让自己赚钱,让你过得更好。可是我渐渐发现我根本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太要强,太拼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究竟在拼什么。你是个优秀的女人,在各方面,而我只是在你的帮助下成长起来的男人——我们分手吧。”

    “嗯。”慕云眼望着那个灵魂弥漫在星辉上而发出的柔和温暖的晕染,她几乎迷醉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他站起身,开始穿衣服,那弥漫的灵魂即将被他带走,她才反应过来,冲到门口堵住了门。

    “你输得起——”他说。

    慕云扇了他一巴掌。“你又找了别的女人。”

    他默认了。

    借口!借口!都是借口!

    她在心底发出冷笑。一个试图勾引她的老男人曾对她说:“当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你的一切都是迷人的,当他不再爱你的时候,你的一切成了狗屎。”她当时还装作天真地问,要怎样才能永远迷住一个男人。那男人充满魅惑地对她说:“你改变不了,这就是男人的天性。所以最好的做法是,及时行乐,在他迷上你的时候榨干他。”慕云当晚就和他上了床并顺利地拿到了几十万的订单。

    现在,当这个曾经靠她的工资维持生活的男人也这样对她的时候,慕云心底有的只是对自己的鄙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太懦弱,会被大鱼吃死;太强势,又成了男人们离开你时的绝妙借口。

    她又扇了男人一巴掌,两个人开始扭打起来。

    其实,是她在扭打,而他,只是在承受。她还赤裸着,赤裸的拳头和赤裸的脚在他身上用力打,浑身上下因为用力过猛而颤动。

    “她是个刚工作的女孩——”他被打翻在地,还在说:

    “我老家的——她什么都不要地要跟我——”他被玻璃碴划破了手臂和脸。

    “我和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他的嘴里全是玻璃碴,身上微小而密集的伤口开始渗血。没过多久,他裸露的皮肤都开始渗血,使得他看上去像被刚刚剥了皮一样。慕云停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就要化成玻璃碴的人竟然是他。

    “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和她结婚,我现在有能力给她想要的生活——”他依旧说着,脸上还带着因为男性优越感而下意识的微笑。

    “可是你所有的一切在三年前什么都没有!”慕云给了最后一拳,把他打晕在地。

    他晕了过去,或者是因为累了而睡着了?

    脸上的伤口和血配上他闭上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以前曾经看过的一幅画。那幅画里,一个喝醉了的男孩就像他这样躺在花丛中。红色的酒和散落在地上已经撕烂的玫瑰成了这幅画的背景。慕云站起身,看到窗子背后的星辉正一览无余这房间内的美景,贪婪地把自己的金辉洒在宿醉者的身上。

    慕云站起身,酒力刚刚才开始在她身上发猛劲,刚刚的狂热和打斗似乎从不曾来过这里。剩下的只有宁静,宁静,还有混着酒味的花香。

    她从他的脚下拿起了几朵玫瑰花,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走进神秘花园般朝着那窗口的星辉走去。那转着圈的,金黄色的光圈在她前方开始缓缓顺时针转动,似乎在迎接她的进入。她的长发披散在后背上,被风吹得微微浮动,那感受就如同现在躺在这里,后面那一排东西给她的感觉,边走,边揪下玫瑰的花瓣,花瓣成了伴她行走一路的牧歌。

    她推开窗。星辉耀眼如金,让人激情澎湃。下面是十几层楼下的车水马龙,汽车喇叭声和车流声在这里听上去好像是海滩上海水因为汹涌所发出的拍打声。她爬上了窗,身子从窗子里探出大半,好让身体能被星光照亮。初夏的微风袭来,伴随着甜腻和潮热,让她舒服极了。她由衷地说了声:

    “好美啊!”

    身子就朝着下面掉了下去。

    慕云的浑身上下再次阵痛,她在针刺般的疼痛中惊得猛睁开眼睛。那个男子已经进屋,就站在她对面。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拳打到男子的胸膛上,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穿过他的胸膛直接到了后背。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向身后看去,才发现她的手竟穿过了铁链和脚链,就那么出来了。

    男子正看着她。

    “这么说,”慕云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我已经死了?”

    “准确地说是正在死去,小姐姐。你的肉身正在死去,至于你,她的魂魄,正在濒死的幽境中。”

    “幽境?”

    “是,幽境。就是,怎么说呢,一个人快要死去又没有死去的时候,会漂荡在生和死之间的一个地方。人的灵魂脱离了肉身来到的这个地方,可能是山川,河流,浴室,或者过山车,还可以是我们这样的巷子。你的肉身似乎对这条巷子印象很深,所以你,作为她的魂魄就来到了这条巷子。”

    “濒死?可是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天了,不,不,足有半个月了。”

    “对,没错,你甚至可以待更久呢,只要你的肉身还有生命体征。你不想回去就可以在这里待着。要知道,这可是无限的呢,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嘿嘿。不过你待不了多久了,因为你的肉身就快不行了。”说完,男子伸手打了一下那夜莺,慕云和他一同朝着夜莺所在的铁环看去。

    夜莺在铁环中再次拍动翅膀,羽毛的翎光在铁环上形成了一张报纸大小的半透明的光幕。光幕上,慕云看到一个女子正满身是血地躺在湿淋淋的地面上,旁边围满了人。女子的脑袋已经摔成扁平,胳膊也像是打散了一样瘫在地上,只有五官还勉强清晰。能看出,正是慕云自己。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第一天啊,”男子吹了一记口哨,“不记得了?那天刚下过雨。”

    慕云根本无心听,只是眼盯着那个屏幕。只见那躺在地上的自己突然抽动了一下,一个半透明的人影从自己身上拔了出来,就好像是水蒸气蒸发般自然。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她尖叫着!

    “哦,魂魄。”

    “你不是说我是魂魄么?”

    “对。但是,你要知道一个人不单单只有一个魂魄。他们有好几个魂魄呢。比如你吧,到目前为止你的肉身里一共跳出了包括你和这个在内的十二……”(老太太在旁边提醒他)“……对了,十三个魂魄。只不过,最先脱离肉身的魂魄是最还原肉身的,所以质量高些,你就是那最先出来的,几乎和肉身一样有思想有体重和感觉。后面出来的那些游魂,质量低些,你看这个魂,她的脑子是空壳,哈哈,完全是一个傻子。”

    慕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那个从自己身上刚浮出的魂魄果真睁大眼睛,东撞西撞,虽然周围拉上警戒线围了不少人,依旧像个蒙了布的瞎子一样在人群中撞来撞去,用了半天才出去。当然,人们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

    “这样的就危险了。如果遇到雷电天气,这样弱质量的魂一个雷就给打散了。不过你不会,姐姐。”男子又冲着慕云眨眨眼,“你比他们高级。”

    慕云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一切。她看到那个老太太不知道从哪儿端了一碗汤正递给她,故意不接住碗。

    “那,你们是谁?”

    “我们?哦,怎么说呢,我们是好心人,也可以说是你们的导师,如果非要说清楚一点,我们是幽境辅导员。瞧,因为有了我们,你才会在濒死的幽境中不孤单,我们甚至还要帮你做更多呢。”

    “那你们为什么要弄这个木屋,让我在这里体验?”这是她最想知道的。

    “哦,这个嘛,这是上边传下来的。如果一个魂在濒死的幽境中有幸能碰到我们,再通过我们的体验回味过去难忘的经历,可能就不想死了,会返回肉身重新活过来。你看到很多急救病人最后被救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体验馆会让人更珍惜活着的机会呢。”

    “那,”慕云的眼神中闪着光,“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回去了?太好了,谢谢,谢谢。”慕云紧着向那两个人鞠躬,踏踏高跟鞋准备离开,“我会回去好好过的,你们不用送我,我知道路。我知道,我知道。我还知道回去后要怎么生活,怎么活得更好。谢谢,太感谢了。你们真是大好人。”

    她推门想要出去,却被男子用木棍拦住。

    “可是,你真的要回去吗?”男子不解地问,这句话让慕云止住了脚步。男子指了指夜莺,它还在飞着,铁环里的光幕却越来越弱。

    “要知道,如果这影子没了,就证明你的肉身彻底死了。就算你在她死之前回去了,如果她最后还是死了,你就再也不会来到幽境了,而是直接去该去的地方,没有你选择的机会。”男子指了指那光幕上躺在地上的慕云说:“瞧,四肢都摔残了,那脸,那满身血,后脑勺都没了……”男子嫌弃地撇了撇嘴,“我们是幽境的引导者,我们会带你去——你们人类怎么说的?十八层地狱或者天堂。管他呢,你要知道你是有我们帮助的,你至少能有选择。可是如果你回去后不能再进入幽境,你就和别的低级的魂魄一样直接走了,得不到优待哦。瞧,和这个傻鬼一样。”

    慕云又回望了一眼那光幕,见那光已经虚弱得快要看不到了,地面上的她又抽搐了一下,又一个半透明的魂魄从肉身上浮了出来,这次这个更像个砍了头的母鸡,一出来就炸着两只手臂,冲出人群跑掉了。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因为那魂魄跑的时候高跟鞋断了根,鞋跟在地面上不断打转。

    慕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冲上去又打在男子的胸口上,这次又是打空了,她整个人都从男子的身体里穿过去,撞在墙上。

    “你们怎么可以!”慕云的眼泪迸出眼眶,“让我重新体验了过去难忘的经历,好容易我打算重新开始,竟然告诉我说我死了!怎么能这样!”

    慕云又冲过去想要把老太太手里的碗打碎,手却穿过碗,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男子把她扶了起来:“别这样,小姐姐。我是对你好呢。我们对待高质量的魂魄都有优待的。看,你现在也开始变透明了,变得像那些低级的魂魄一样。可别啊,可别啊,如果真是这样,你到了那边会吃很多苦头的。嘿嘿,你是个不错的客户呢。”

    这时,门外突然有了响动,慕云朝着敞开的门口一看,外面竟然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魂魄。慕云一眼就认出那是刚刚浮出来乱跑的那个魂魄,因为它鞋跟断了,显得比自己矮不少!她正傻痴痴地朝着木屋里看着地上的慕云。

    男子赶紧举着手里的木棍,朝那魂魄的脚底一粘,它就被高高挑了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还不如旁边的铁罐重。男子举着木棍朝着慕云后面绕了过去,向上一举,那个魂魄就挂到了一根绳子上面。慕云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坐着的沙发后面,那一排一直没看清的东西是她的魂魄,或者说是比她低等的魂魄——它们无不傻呆呆地,晃荡如破旧的衣服,它们一直在那儿,包括在她体验的时候,她还享受过它们晃动所带来的微风呢。

    “还差一个。哎,不管了,反正过会儿有雨,它会被雷劈散的。”男子说。

    他又瞅了慕云一眼:“小姐姐,你也瞅见了,我对你可不算坏,帮你把这些低级魂魄都抓齐全了。赶紧把这碗汤喝了跟着我们走吧。你跟它们可不一样,我甚至可以让你在它们前面带队呢。”

    慕云看了一眼那绳子上挂着的十几个魂魄。它们目光呆滞,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她,又看看那老人手里的汤,鲜艳如买醉的红酒。

    “喝了吧。”老人递到她嘴边。她竟然张大嘴巴把汤喝了下去。

    在吞咽的时候,她的眼越过碗沿向上看那夜莺。它还在努力扑腾双翅,光幕中躺在地上的肉身气息越来越微弱,夜莺还在扑腾双翅,让那光幕持续得更久。

    “我本想着从此以后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呢——”她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谁说不是呢,”男子嘿嘿笑了笑,“这不就是了吗。”

    慕云喝完汤从屋里出来。男子把那一绳子的和她一样的魂魄也从屋里拖了出来,让它们排成排站好。它们的脚尖像是有胶水似的,后一个粘着前一个的脚跟,形成了几米长的长队。慕云站在旁边想,不觉得挤吗。

    男子让她站到队伍的最前面,让后面那十几个魂魄向慕云看齐。

    这时,天空呈现蛋清色,几乎就要亮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男子挥了挥手大喊着,从屋子里拿出那根粘魂魄的木棍让站在第一排的慕云双手握住,“对,对,就这样举在正中间,放在鼻梁前对准,这样魂都不会散了。”说完,他拍拍慕云的肩膀。

    “走吧,小姐姐,你是带队的。它们走在你后头都听你的。嘿嘿,到那边也是听你的。”

    慕云看了他一眼,几乎忘了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老太太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慕云前头开始迈步走。男子跑到木屋后面开始推。整个巷子都回响着木屋移动的声响。

    这时,夜莺啄破窗子从里面飞了出来。它飞得太久了,看上去疲惫极了。身上的羽毛也没有了光辉,成了丑陋的小灰鸟。它啾啾叫了两声,扑闪着翅膀飞到了慕云举着的拐棍上,不时在她头上盘旋,不时又停在拐棍头上啾啾叫着。

    慕云望着它,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推木屋的男子在催了,她不得不迈开步子朝前走,身后那十几个和她一模一样的魂魄也直愣愣地脚跟粘着脚跟、跟在她后面有秩序地走着。

    夜莺再次扑闪翅膀,努力让自己的翅膀发出一点荧光。在太阳即将出来的、橙红色的天际的映衬下,那荧光在木棍上好似鱼鳞般一闪即逝。

    慕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璀璨而短暂的小鸟,即将拔光自己的羽毛。”

    在太阳即将照射到巷子的时候,这群人消失在巷子中了,如污渍渐渐消失在水中。如果你眼神好,在他们快要消失的时候,可能会发现队伍里有一个比别的都矮一些的魂魄,它的鞋跟刚刚在一个地方弄丢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