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灵魂书-沧浪之水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如果你阅读过古代的星象图和今天破碎的黄土高原的示意图,你会对这曾经最美丽最辉煌的思考的流逝而伤心。隐语迭出,大西北苍莽的高原风沙四起,汉家陵寝还有残败落尘的宫台阁楼,这些往事和肤浅无耻的文字一起坠落。单薄的知识储备,书生意气,在这悲哀的风景中只有追悼的情分。

    在读书闲暇的时候我曾经翻阅过关于中国水利史和西方水利工程的图册。厚厚的用粗糙的麻绳扎成一札,图片和英文字母,还有繁体的汉字捆绑在一起。零散的辑录了中国古代几大经典水利工程和西方水利技术史。极专业的术语,英文几乎没有可能读下去。繁丰的高阶段词汇,严密的体系,我只有对照插图靠零敲碎打作一些简单的浏览。然而在这样的图纸上确认南国的地理位置仍然是可能的。

    长久以来南国以她的神秘和热烈,诡谲的历史引诱着我。19岁的时候我的写作过度依赖经验,也就是想象,语言游戏。语言和修辞构成的巨大方阵和我栖居的土地之间,我融入我的语言世界。这应该和隐士君子们纵酒的态度一样。在混浊荒凉的内心,增加一些自信和盲目,不足于克服内心的焦虑。与此相关,却是在江南长途的旅行让人倍感艰辛的同时也得到了安宁。

    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都会去买最新版的地图。费尽周折去履行那种职业似的身心体验以储备资料留得写作备用。我鄙视这种职业化的写作和概念的束缚。

    阳光隐在烟雨清冷的古徽州枯木一样的秋色里,一路飘摇到江南。流水中逝去的黑白历史,让我渐渐被一种阅读经验所困惑。清水色的屋脊,墨迹淋漓的原木,梁椽,屏风雕刻挡不住窗扇的玲珑秀气和石雕画栏古旧的情怀。水泊之洲,土木院落,尺轨方寸,迷雾中乌黑的砖瓦沉在浮尘灰与渺茫的炊烟之中,世事如棋,南国的底蕴就杂陈在这粉墙黛瓦和清冷的牌坊之间。寒秋空气潮湿,不利于垦殖开荒,耽搁下来,田园荒芜,四野荒莽的草海波澜不惊,人的心气与多雨的天气黯然生出悠然的情愫。

    人拥有细腻的情感和敏锐而又容易受伤的心,有泪水和无法释怀的乡愁。感觉就是这样一种极其容易改变的东西,但是人对感觉背后的事物的恐惧却是永恒不可变易的。人天生有追求自由和正义的权利,有嫉恨丑陋的篇章和矫揉造作的权利。就像我在阅读那些用粗糙的绳子捆扎起来的册子,我对阅读的过程的预测都是未知的。

    我居住在一个远离草原的村庄,干枯的河道从村子的中间穿过。在夜色沉静如水的午夜,我会时常会迷失在散佚的家谱和那些干枯的河道布成的迷津里。我在南国的春天梦游,星空迷乱,我看着残缺的地图,在巨大的村落的影子里丧失对一切知识的执著和信心。江南的水车和水磨在唧唧喳喳地转动,时间在慢慢消循。丑陋与慈善的文字在这里积淀成顽固的玩主心态,喧闹起哄。

    有时候你猛然清醒过来,停止理想主义的抒情,会发现自己原来是生存在知识的阴影里,这些知识隐藏在一个人的宿命观里,使他能认识自己是这些知识的奴役的对象,而不是一个自由的抒情者。能意识到压迫的力量不仅仅来自笔墨,更多的来自劳动的损耗,贫困的折磨和世故的刁钻。僵死的蠹虫,这样的文字只能被抛弃或变成文字无聊的游戏。

    村落的存在,犹如黑夜里阅读所带来的诱惑一样致命,引领着我对这个自然界的爱和恨。秋叶散落在庭院的水池里,古代的文字和癫狂的笔法竟然拥有如此坚韧的生命力,如今它已经渗入我手中的家谱。我怀疑那是阳光的痕迹,从遥的天际,越过千山万水,散落在这秋天瘦弱的河道。在这里你至少可以领会在如此众多的谵妄之语中有几分人情世故,几分奸猾刁钻。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

    甚至在令人心仪神往的南国,如今这样的情感已经不多见了。对于博物馆里展览或收藏的那些古老的地图和古老情歌的简谱,我曾经有一种固执的偏见。在文字和竹简都被粉碎,风沙埋葬一切幻象和激情,不轻易允许奇迹的生存。地图和书签,简谱都是黄沙一样的土色,清白文字逐渐模糊,纵使本性难改,然而野蛮的力量足于摧毁最坚固的城墙和最坚强的心。繁华和腐生的杂草瞬间崩溃,解体,化为尘埃。

    (二)

    从安徽南部的黟县到山墙林立的歙县,群山裙连,书的虚妄与饮酒的寂寞在文字里肆意蔓延。温润的气候,山晦暗的光和清淡的水色,花鸟与水性的刺绣一同制造着我对语言的感觉与把握。水木接天,乡关何处。青色的山体,河泽起起落落,错落的马头墙,粉白的风火墙,浸润着草木的腐朽味道与丹青意境,没有惊世骇俗的欲望和心境。现实的准则和神秘的局势围绕着私欲与人的体格展开质疑,黄花落草,阁楼与牌坊,青春的笔墨落定,留下我寡淡的思考。这是一种症结,文字从心里郁结了伤痕,江湖味道的字词从粉墨知识的迷宫中沾染了病态的气质。那是一种特殊的匪气,浸渍着教条和世故,文字的盲目与圆熟成了最大的障碍。

    读过古代类似《左传》《周易》之类的书籍的人,内心对于黄土之上的天都有一个行而上的概念和理解。敬畏的心态和神秘的暗示,让人看不清楚知识和习惯的势力,连篇累牍,竹简已经腐烂,清音已经散失,典故和地图,乐谱,条律注疏,文雅笔迹都在这青天之下埋如泥土,坠落到虚空的时间中去。然而人心中却有一种极端的情绪在这高原的民风强悍的地域像角质层一样层层沉积,凝聚,青春的意义被消解了,渐渐涣散了。人从有所思开始就追究天的终极意义,在时间的沙海和汗牛充栋的典籍中皓首穷经。治史和作文,恣意妄为的清谈,从此埋下了隐忧。

    我说的是一种书简,清一色的竹简,在江水里濯尽污泥和惨败的伤痕,剥落了肉身的颜色,只留下讥讽冷嘲,无法了解这其中的文字暗示的苦心。江水浑浊不清,风声四起,这是一个完美的谶语,沉郁忧伤的文字,文人似的激动和书生的斥责。看着干枯的河道,你的心也会伤痛,文墨生涯,兢兢业业,不如相忘于这河流的谵妄里,相忘于江湖,洗尽一身的悲怨。

    从一种知识到另一种学问的入门,人在寂寞的民俗语言和无聊的市井语调中衰老,成熟,像鹅卵石一样目睹流水的时光。我时常在古谚中焦黑的文字里发觉出这些建筑布局的要义。这些坍塌的骨架和精整的木料竟然就是如此的不务时兴,笃守古制。蠹虫丝帛,一卷在握,休养生息,自以为掌握了漂流世事的手段。质朴的砖瓦,繁冗拖沓的课本、讲义,家族式的生活就这样消耗着,僵持着。从庭院里可以看到屋宇翼角蜿蜒,轻巧的技术和四平八稳的浸润心血的教条统治着人的身心,文字与建筑黑白相间,一个人的阅世经验也就自然包含在这基本的哲理里中去了。深重的木具,陈旧的空间毫无美感,静水状态的对联和文字,墨汁浓郁,心境已古,读书生涯,少年意气,游走在时间的边缘,一切都已经皈依这南国的水沙,慢慢下坠。我明白我的文字不能险进迷宫式的村落。仅仅是一种文化常识秉承吉祥健康的俗世文字还远远不够。秋风瑟瑟,文字伤神,我安静地写着文字,庞辱不惊,粗茶淡饭,滚滚红尘从笔端坠落。静态的死火瞬间带着一种浓郁的脂粉气暴烈地燃烧了起来,紧张的空气里我不能脱身,笔迹纷乱,窗外春江之水一如苏醒之后的文字,一种汹涌的喻世名言。在这个漩涡里,手脚就和文字一样被禁锢。文字和士子一样薄命,带着辛酸和嫉恨。

    苦秋。在僻静古朴的书院,祠堂,阁楼这些公共建筑中间还有一种特殊的生存姿态。那就是敬畏自然的心态,身与言,行文与用笔,雕琢与封闭都是这种心态极端的儒雅极端的原则的挑破。治国修身平天下,油漆与木屑层层剥离哺育它的母体,质地与心地完全暴露在阳光下。门楼,砖雕,藻井,还有精巧的雀替,刀法与心智,把人的身心同时推向了远离烟火的方向。铺开纸张,裁纸,研磨,暗香浮动,逆锋而就。还有院堂四水归一的技术设置,这样的思考隐含了与世无争的哲学观念和价值观。一如回归汉语言原始的场景,巨大的水墨画楚楚可爱动人心神,处处类似浮雕的笔墨渲染着诡谲的词义。浸染疾病的文字与人心巨大的隔阂造成的阴影,滋生雨形花纹的手工艺制品的泛滥,价值的限界已经不复存在。夜色袭人,风水枯竭,只有孤独的心在忍受着彻骨的苦楚,字字针砭体肤,不感妄言大义。巨型的水车,沉沦的古舟,迷狂的阅历和凌乱的书简灰飞烟灭。我挑选一批廉价的书籍和旅行纪念品之后,转身离去。我以为笔墨一生,云水生涯不过就是这一册书的厚度。浓艳的山色和四壁颓败的字幅随秋色凋落,声如裂帛。目睹这样的秋色,我胆战心惊。“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鲁迅先生的文字读来颇为酸楚。无关庙堂气象,但却字字入心。山野之地,野菊,围棋,凭心论道,心里的野火,硬气,不畏江湖之远,文字的藏露,轻重,缓急,表达直接昭示内心。我以为这样的文字才是拥有灵魂的。而安居的意思在于这种思考的状态。

    孤独是一种心的绝美之境。在现代和古老的民风之间,人陷入历史的夹缝,呼吸倍加艰难。

    古代是一个美和残酷极端的两极,洁与污的两端,知识的冤孽,生存的艰险,羁旅的辛苦,这是理想主义者所经历的路。沿着黄河走遍北方,你可以感知到信天游诞生和存活的环境是多么凶险和微妙。这些歌谣天生粗犷,和燕赵齐鲁的古筝胡人的琵琶截然不同。这些音乐的创制者一定窥破了人心的虚妄,欲望和愚蠢的格律语言,还有人的自私最后走向这种极端。激情和理想的末路诞生了这种珍贵的音乐,大西北民风强悍,人对历史的执著和现实的磨难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和领会。

    (三)

    古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异帮,每一张地图,每一条河流,每一本典籍,都是极其难得的深入它的机会。即使不知汉王城,楚河汉界已是人人熟知的典故。楚汉争战,军队对峙于荥阳广武山巅,鸿沟的典故也来源于此。一个成语或者固有的语境就在这微妙的历史中形成了。知耻与尚义,人格的尊严和胆识在这个被流传下来的叙说里被扭曲后纳入古代官方的意识形态。

    这是描摹了古代大河的图纸,黄色的纸张,褐色的图文,当你的阅读进入了状态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那汹涌的苦水,在凄凉的秋天慢慢将你埋没吞噬的忧伤。黄泥沙,绿草岸,这些古老的艺术美已经没糟蹋得不成体统,满口的烟碱,那是被鸦片一样的文字麻痹的眼睛和心。

    我说的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分裂成知识和道德,它们是传统中最顽固和倔强的毒素。如果你把一切的失败和颓废都归因于时代,你就陷入了用身体写作的虚幻。古代的地图和甲骨的纹路中间有我对汉语言理解上的不可弥补的裂痕,在这巨大的断裂层中我作为一个无权者,我的知识和技能都不过是一种企图。语言很单薄,我的写作陷入了知识的阴影中,我沉入了黑色写作的泥淖。

    我站在黄淮海大地一个长满荒草被烧毁的河道,不远处就是我生存的村庄。长长的河道一直向东方延转身离去。我以为笔墨一生,云水生涯不过就是这一册书的厚度。浓艳的山色和四壁颓败的字幅随秋色凋落,声如裂帛。目睹这样的秋色,我胆战心惊。“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伸。我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当我心中的那些知识渊源变成一个孤独的异帮,那么我就成功了。我甘于叛逆,将我的生活经验留给这枯水的事实。而这些东西我无法通过具体的歌谣来表达。一味的惋惜而没有救治的方法。”

    我自信我要寻找的东西在北方。黄河浪涛满天,我们的笔墨文字就来自这溷浊的水花,它的价值和寿命都是有限的。笔墨含有杂质和微暇,无法表达纯净的思想。

    一切都在淘汰与抗争中生存或者消极循世。厚厚的一册手札,装订着宫室的复原图,烧毁的城墙,水渠,山谷,还有那有名的黄河的图纸。当我在图书馆寂静的角落打开那古旧的线装书,那些感性而孤独的文字使我变得异常安静。这些枯瘦的文字在时间残酷的裁汰中进行着顽强的抗争。最终他们成为美的象征,它们安静地隐蔽在闹市的角落,独自沐浴受明媚而古老的阳光。

    熟悉中国区域地理的人在阅读荆楚文化和关中文化典籍和流传的作品时,都强调一种特有的强烈地域归属感。汉语言历经劫难,情感和精神的重负足于冲淡文人们的乐观。汉语的困境暗示的并不仅仅是个人的,或者是写作者的焦虑,而是以汉语为母语的整个集体的茫然。

    在我所理解的现代汉语文学和乡村的普通劳动者的生活中的困境,我能感觉到语言的纯洁和力量都在慢慢磨损,这是以美的流逝为代价的悲剧。来自生活本身的内在鲜活的力量在口水和才子加流氓文化的围剿中逐渐耗散了最后的元气。大量的精力和时间都消耗在抽象的分析和抨击上。在价值多元的观点滥觞的时候,平庸是无罪的罪恶,这是借用阿伦特的一句话。每一种语言从存在本身的价值来讲,都是平等的。然后就是持不同价值观不同语言和情感的人的平等。也许当语言与具体的个人的生存利益和状态结合在一起,涉及生存的处境和地位,才能认识不同的异见。

    当阅读和写作需要考虑出路的问题的时候,这是一种狭义上的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就沉没了。

    以我所熟悉的安徽某个村子而言,俚语俗语作为表达日常感情和交往需要的习惯用语,如今已经不知不觉混杂了许多消极的外来词。列举这些词语也许不在我的职责之内,可以留给民俗学家去研究。在这些语言内蕴流失和聒噪泛滥的时候,我对我最熟悉的语言丧失了一贯的信心和把握的能力。人对自己语言和身心的伤害犹如病毒,吞噬着这个安静的村庄。躁动不安的身体和被煽情的语言挑起的欲望让淳朴的村民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他们恭敬地在传统的节日祭祀,拜神,祭灶,在模式和权威标语下循规蹈矩地生活,显得盲目地顺从。只有一路沿袭下来的生活方式在没有知觉之中深受颓废语言的浸染。假设这随从劳动而诞生的语言杂混在这样复杂而艰辛的生活方式里,它会成为一种极端成熟而终究走向桎梏的干瘪符号吗?然而新的力量在如此僵硬的措辞跟风中没有凝聚的可能,我们的语言一盘散沙,没有足够的能力抵御外来力量的分化。当我们在网络上猛烈批评对汉语的,我们的意志和情感都在消循。

    与他们人身利益想切合的村委的职能则行同虚设。但作为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人,他们有痛恨贼,英语字母和触犯家族,村委权威和集体利益的人。这些事物都触动了他们内心一贯保守而不可揭破的幕帐。潮水一样的英语和无序的乡村管理秩序以及贼的猖獗,他们面临着双重的压力。对物质财富的感情和欲望,对迅速变化的事物保持着习惯性警惕。表现在那些经常外出的民工蹩脚的普通话和夹杂不良习气的语调中,在这里你可以看出他们的心理多么复杂和反复无常的怀疑警觉态度。汉语言最朴实清洁的环境就这样被破坏,这不能责怪他们,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没有从内心去尊重我们的语言。

    作为个被中国古典文化教育的经典所熏染,极端华丽的辞藻,骈俪对仗,似乎沾染洁癖的汉语言已经重病缠身,写作成了商业的操练。在实现自身价值的时候走向不归之路。和农村现实的生存状态比较,我们的母语显然并不仅仅是受到来自商业的压力。

    (四)

    人的语言与他的身心的健康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些古老的甲骨被人从土层里发掘出来的时候,写作的意义就复苏了。

    语言的历史盘根错节,语系和地域的差异,模糊,种族的异端,难于理清其中奥妙。毁灭的文明,只有遗迹可以让人猜测。但是当语言涉及争取人的身心自由和尊严的时候,就有了言论自由和反对歧视的生动历史。

    人的语言可贵之处在于可以被用来表达他遭受的伤害,不公正,侮辱和挑衅。这个时候语言是正义的。当语言被用来表述一种被强制,奴役,压迫的愤怒和激愤的情感,语言就复活了它唯美高贵的天性。人有权力和责任质疑,拒绝谎言,直面真实的惨痛。通过语言,每个人都有实现自己权利本身的权力。在权威和小集团面前语言拒绝遗忘,拒绝下跪,拒绝媚俗。语言作为生存的困境中求生的方式,不惧怕卑劣者的威胁和利诱。

    当我可以利用DELL电脑复制粘贴优美的风景图片和文档的时候,我诅咒数码和一切数字程序,这种宣泄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压力。如果说纸和笔被淘汰之后,作者的阵地溃散,那么现在的我要逃向哪里呢?我比较了WORD,WPS,这些文字处理软件的能力和乡村特有的粗俗语言之间的联系。这些超强的文字处理系统和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民俗风采,让我隐约有一种预感。我陷入了困境。语言所关系的种种极端的因素让人不能有丝毫的轻松感。

    仍然可以记得,在古代的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的以稷下学派为中心的诸子百家的学术争鸣,那是一次极有水准的交锋。言论自由固然要受到王权的压制和胁迫,但是总能顽强抗争,争取生存的权利。语言与自由表达的权利就是这样从专制的势力手中被夺回,代价极其惨重。阅读奥威尔的政治幻想小说《1984》和哈维尔的著作,可以加深这种理解和认识。权力与话语这个时髦的字眼,这其中的微妙是就是悲剧的本质。

    多读古书,这是对历史抱有幻觉的人一种特有的迂腐。翻阅《山海经》,我曾经怀疑这些知识的真实和用途。禹,启时代的地图大量佚散之后,只留下单薄的文字,写作的意义就是这样脆弱,甚至容易丧失一个自以为坚实的理由。

    敏于事,慎于言,这被无耻的庸人奉为经典的句子。我可能不同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伏尔泰这位法国启蒙思想家的语句是对教会思想的控制的蔑视。

    在中国古代思想发展史上,稷下学派为中心的诸子百家的学术争鸣,占据很重要的地位,一向为人所称道。稷下学派的历史较长,早在齐威王的父亲齐桓公时就有养士的风气。这些思想和言论自由的光芒直逼我们正视其中的价值。当时的齐国,曾在齐都临淄稷下,专门造了高门大屋招徕贤土,诸子学派多来云聚,争鸣蔚然成风,成为战国时代最兴盛的国家。“稷下”的来历,一说,因齐都南隅有稷山,临淄在其北侧而得名;一说,齐都临淄西门原有稷门,学宫营造其外,故称“稷下”。他们自由辩论,人们称这些人为“稷下先生”。他们各自所集的门徒称为“稷下学士”。

    有幸历史记载了这些有名的争论。稷下学士的风范固然容易沦为引经据典似的道德说教,但是仍然让人感到了激动。它将语言与个人仕途和独立的学识结合起来,鄙视平庸的学究寄生虫。

    我相信汉语是一种美的语言,在杀戮和疯狂的蹂躏下她存活了下来。用她的血液滋养着的文人雅士却用粗鄙的价值论伤害了这种情感,我们不能原谅,不能宽容随着寻根热潮和忆苦思甜被当作炒作的噱头。如果过分强调汉语在民间的处境的优越,这是过于乐观的结论。

    人类从丛林中学会使用火和攻击性的武器的时候,我们把他们磨制的石器,木棒,编制的渔网称为这个时代的真理,适者生存,代表私利的语言就此出现。这是一个与强势世俗势力争夺权利的过程。龟板,殷墟甲骨,肩胛骨,竹简,还有鼎与陶钵,这些充当了知识和人生寄寓的神圣物品,因为语言获得了不朽。

    语言是一条文明的河流,没有这些河流的滋养和哺育人的生存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当语言成为一种权势用来谋取暴利,反复在固定的小圈子里打转,这样的语言和以这种语言作为母语的人都是没有出路的。母语不是一种私有财产,她不能忍受粗鄙的指使。她是自由的,身体的束缚和枷锁都将被一种平等的观念和独立的意识凝聚的力量粉碎。

    (五)

    作为楚汉战的刘邦和项羽,这个无耻的小人被经典的文化装饰成雄才大,狡猾的地方。然而都已经过去,汉王城也要坍塌了。在河南荥阳广武一带,这个神话即将被终结。

    神话首先是从黄河开始。沿着九曲黄河有齐家文化和山东龙山文化,这些文化的遗迹尚在,但是遗迹能证明什么呢?

    这里出土了大量的文物,在滚滚的文化热潮下陶,玉开始被腐蚀,然而我愿意孤独地去体验把陶作为寻根的神话根源,在吵闹不休的学院里,我坚持着我的论证和猜测。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否则我会在知识的阴影中痛苦一辈子。北方的长城铁青的面孔没有一丝冷笑和自嘲的意思,它失去了知觉,病入膏肓。陈腐的神话传说沿黄河河道一路淤塞,泥沙挟裹,到山东一带已经彻底丧尽了气力,杯、钵、碗、瓶、罐,这些文明的遗迹几乎被填入污泥。一切都变的难于置信。

    我有翻阅地图册的癖好,装订得整齐无比的小册子,包含了扎实的求学者劳苦的用心。对局势和地势的把握就这样变成智力的角逐。

    翻开古旧的古代地图册,封面低劣的包装弥散着油腻的气味。掸去尘灰,须提防蠹虫和土黄色的粉末一起簌簌落下来洒满了衣服。红色的符号,黄色的勾画,黑色的边框和底纹,在这虚拟虚构的地图中隐藏着绘图人微妙而复杂的心理情节。他像一个高明的术士,在这曲折隐晦的线条中间布满知识的游戏和陷阱,高智商的学者才能适应这样的诡辩策略。车马的痕迹和污浊的狼烟,灰暗的构图,黑红两色彩绘,玄虚的比例,让人不得不佩服人心城府的高深,艰难,刁钻。细致的构思和精巧的设计,策划,这知识和时间交错而成的迷阵,你说有的咒骂都无济于事。最狡猾迂腐的知识,最庸俗的名分,都统统蕴藏在这册子里,但是顺着叶脉的印痕,我难于置信地触摸到了青铜饕餮花纹。这是一个思想的符号。

    (六)

    在我真正接触蒙古草原之前,我对北方的理解仅仅限于几个单调乏味的形容词。神秘的北方,有着波澜壮阔叫嚣的历史典籍记载和沉积。腐朽而令人担忧的神话故事还有那黄河贫瘠的河道,关于人性的真与伪就建立在这单薄的历史上。文字写到这个地步,已经陷入僵局,恶与善,隐与忍,此刻正是考验一向浅薄的伪知识分子的时候。

    在这最辛酸的书写过程中,我最喜欢的歌谣应该是流传下来的那首《黑骏马》了,这样的歌曲在这样的时代被人小心地记住,珍惜,给人安慰。

    早在九十年代,那个被隐语遮蔽了人的痛苦和焦躁的时候,我就彻底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我静静地看着戏剧落幕的时候,我和我的黑骏马被压迫着流下反抗的眼泪。所有人以为我们会从此出局,但是我们活了下来。疑问和顾忌,还有我所坚持的原则依然与我的语言凝结在一起,这是我世界的根基,失去它,我的语言就没有灵性。

    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已经陷入了一个神秘主义的陷阱。你频繁地利用技巧和词语制造各种术语和词汇,情节,气氛,艳遇,经典。

    我不相信眼泪,当你发现你的眼睛已经被毒害,变成虚假的,你还能相信眼泪吗?你不会,我也不会。文字脉搏里流动的是粘滞的浓黑墨汁,腐毒之深,你我没有一丝察觉。

    你相信古歌吗?黑色的谶语,黑色的骏马在草原史诗般古老的地图册,手札,经文的记载里是尘世吉祥的象征。黑色就是骏马的精神,在黑色的时代它会找到自己的使命,践踏那些庸俗的知识和廉价的情歌,带你回家。我对此抱有太多的幻想和迷恋,多么美丽的故事和假设。时人的癖好和饕餮,让人神经疲惫,愤怒,语言苍白,无力,失去神的庇佑和爱。但是你还相信神吗?这太残酷了,让人胆寒,但是我说我信,你就从此跟随了我,跟随我在这古歌的世界寻找安慰。语言是我们的欲望,自由的救赎。

    那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到处都是陷阱,经典,在我动笔之前我必须记住这些经验和教训。你会惊讶为什么人有时候对自己的同类是如此的奸诈残酷无耻。你没有全力去争取你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你在他们的眼睛里是一个一贯消极的失败者,但是你唱着这草原上历史最悠久的牧歌宣告你还活着,这可真的很不容易。这消耗了你太多的精力。

    我的黑骏马叫央,我们早就习惯了被人捉弄,在离马棚不远的小河边我会对着它唱起那些著名的牧歌,那是我们草原的灵魂。尽管我是生活在一个远离草原的龌龊的世界。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喜欢马,草原以及古歌的牧人。我的游牧知识和经验,骨骼挤压得我很痛苦,这种语言一旦和我内心的欲望相遇,我就彻底地成了流浪在草原世界的人。

    你去过北方的草原吗?辽阔无垠的草原,风浪吹过温带大陆的草海,乌黑的马群在枯萎的草色里绝望地嘶哮,黄沙遮盖住这些骏马的尸骨,连同它们的语言一起掩埋。牧歌就是它们的葬仪,世俗的经验让我感到切肤之痛,我顺着这罪恶的思路追溯语言的孤寡与耻辱的记录。

    很难想象,文明与廉耻,价值和数码,古歌与贫瘠的嘶喊,求助,这样的生存其实是无望的,你会慢慢在你痴迷的知识培养起来的感觉里衰老,死掉。最庞大的技术将人分解成欲望的分子,异端和穷人将一起被消灭。这个可怕的寓言让我吃惊,张皇失措。知识作为一个牧人,我必须考虑我的生存和避免粗暴的武断。古代的草原容忍了我这个异端,看着它枯萎寥落的下场,我倒抽冷气。

    我一直认为乌黑的骏马是日渐衰微的北方草原和世俗的异端。从它的眼睛里你可以看到这个世界最荒唐最残忍的爱,包括残酷的温情和冷漠的极端。

    古代的大河蛰居在草原的深处,这是神话的源头。人的精神与廉耻,就是这样展开。

    多年来,我一直在固执地寻找回归家园的道路。古代如异乡的,在我的地图上,曲折蜿蜒,车马的影子和落日的苍茫,草原的孤独,都使我感到焦躁。

    我的家乡在遥远的西沙河。我在那生活了许多年。我曾经试图对这个世界之外的事物保持缄默,我力图忘记村庄之外的每一个概念。因为我怀疑语言本身的可靠性。图忘记村庄之外的每一个概念。因为我怀疑语言本身的可靠性。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语言是危险的,它从我内心开始统治我的思考。我虐待语言也好,我是语言游戏圈子里的一个牺牲品,我的语言越成熟我受到的摧毁越猛烈。无从对写作的价值和技巧进行判断。一个叛离了家园和经验的人越过这条河,没有立即就变成纯正的知识分子,而是持久的流浪。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个名词,是因为我永远在这个词语的预言和暗示之中。追求知识就必须为知识付出必要的代价。我是一个词语,知识的奴隶,寄生虫。我不择手段地利用词语,我也被我的语言残酷地利用,没有人替我揭开谜底,我只是强作从容,将我的语言抛弃,只保留沉重的枷锁,我相信这才是语言的本意。不义的文字和知识必定在虚空中死去,而我因此对人性充满希望。

    从树阴侧畔的芦苇丛望见青色的河水,那是我最平静的时候。秋天,枯萎的芦花从河面悠然坠落,寒色袭人。一叶知秋,老朽的书签,落地的红叶,被雨水冲洗的十分干净。这是本质清洁的语言,它来自河流的中央,质地纯正,韵律和谐。

    南国,热带的雨水、河流,红豆,还有芳草,风骚诗歌,士人的怨恨,被清净的茶水冲淡,沉淀,郁积。诡谲的阅读和诬祝的谶语,一如这浑浊的茶水,时光之外,看不见落花、悲伤。阅读的断代史和秋色慢慢积淀,封闭的庭院里,青青的竹林,清散的风声,落墨无痕。这是与北方草原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从这里流露出来的是人本性中失调的那一部分,躁狂,抑郁。文字和习得的知识都沾有阴柔的习气。地势低洼,山水重复,阅读和隐居变成了荒唐的论争。

    我必须承认这些文字的黑暗的,黑色犀利刺眼的文字层层叠叠,令人着迷,闻风而动。

    阳光透过洁白的素纸慢慢渗透到残余的文字里,层峦叠嶂,墨汁和油彩浸渍着衣襟。

    大道如青天,天是一种宿命的隐语,仕途和知识的代称。黄河的河道几欲枯水,高原的脂膏流失殆尽,只有延安还残留着一点历史的色彩。人是如此的善于容易忘本,斤斤计较,让人咬牙切齿,欲罢不能。文人的论争,抨击早已气短三分。

    汉代的张衡是以他的知识和技术,沟通了人与天之间的隔膜。远望天空,他一定是有着深深的忧虑和不安。语言是有灵魂的,关系到到人性。在知识滥觞的时代,美发语言极端匮乏。只剩下知识的解构和积累。去魅的世界,终归走到了平庸的地步。

    天与人,但在某些的关于天人关系的论著里,自然规律、义理、天帝、阳气等数重内涵,逻辑内涵混杂,外延不确定。天,在遥远的古代具有主宰一切的权力和力量。天是生命的至高权威,人的生命周期,疫病,年龄都以这个权力单位为尺度。人的功名利禄要得到社会的承认还必须在敬畏天的前提下宣扬自身的合法性。古人对此中认识不可谓不深刻,成熟。说老奸巨滑恐招致非议。

    我无心从历史开始我的叙述。我讨厌这样的转述和假设。人的弱点一开始就被那些淳美古老的甲骨文所记载,物欲与情欲在古老的戒律和苛责的章表文体里被投入烈火焚烧,但是不死的虚妄之魂灵依然不肯死却。这样的美只是一种悲痛,古代的知识和思想不能提供这样的支撑,只有你独自一人在这个时代的晚上默默伤心,愤怒,心存忧虑。生不过百年之间,但是这伤痛已经折磨了我五百年。乌托邦的虚妄情怀不肯轻易抛弃,没有直面伤逝而去的情感和风景的能力,这足够我抱憾终生。频繁引经据典依托转述,文献和手工制作了那么多文章,然而它们死了,我感到恐慌。这是一个绝句,大西北的壮美风色和粗砺的鞭策让我如芒在背。

    从四川盆地北上,进入陕北黄土高原秦岭一带,气候就变得干热,风沙粗砺。在延安和榆林一带,信天游沙哑而倔强的音质让迷信地图和历史常识的民歌采集者和贩卖民俗的小人失去了方向。高原上清洁的阳光直射在黄河泥泞的河道,秦川粗犷强悍的地貌和歌谣高亢的音域。

    在十三朝古都的西安我从大雁塔一路看过,钟楼,渭河,兵马俑和黄土高原都默默成为我视野里最珍贵的痕迹。暴烈的黄土和激昂慷慨的秦腔,这只属于内心才能感触的隐忧和欢乐。兵马俑在阳光下素面朝天,它们在黄沙漫漫的高原和寂寞月光白露为霜的清冷凄凉之夜心已经狠狠地受伤,碎裂。秦塞早已毁弃,关中早已残破,函谷关只剩下空壳,只有受伤的心还活在这迷茫的尘间。散落在民居和平庸的知识课本里。怀古伤神,毫无意义,只有凭吊这无泪的兵马俑。寂寞的兵马俑已经在尘埃中心碎,不义的文字充斥其间,烈火已经烧荒了黄土高原的土木,不见丝丝绿色,赤裸的土层焦渴龟裂的山体几欲崩溃坍塌,山水枯竭。转述和假设的僵化的知识没有任何拯救这病体的能力,从历史开始论证,这就注定了陷入圈套。

    看看这张星象图吧,或者是这散落的图纸也好。

    你尽可以不相信它对于这浩瀚沙海和黄土有什么具体的意义。金,木,水,火,土,对于遥远的天,一语道破天机,它们仅仅是地上的俗物。这些闲适的文字和矫情的煽风点火似的词句,你的视觉和感受极端的厌恶这些病菌交织的文字,恨不能斩草除根。

    南方,地理意义上的南方很容易与水稻,文人倔强的笔墨连接起来。南国水乡日渐干涸,能给人的灵感也开始枯竭。典型的耕作技巧生存要义和文字的章法在这里融汇成一种独到的心得。放水泡田,排水烤田,每一个细节都具有传神的隐语。人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凭借粮食得于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婚嫁,酿酒,完成祖谱,文章和修辞,接近上层的庙堂之路。我见过江南那些古旧的清朝建筑的书斋,破败的暴露在阳光下的屋脊夹缝里满是衰草,乱麻般的草章,书籍都已经发霉,翻晒的时候已经彻底失去了值得观赏的底色。灯下读书,我和我的文字处于一种漂流状态,顺着江水直到西南的巴蜀大地,舟楫停滞在冷黑色的水面,荒野只有这江水的声音依稀透过微茫的寒色逼如我的内心。做为一个远行的人,我对自然的情绪与我用一种势利的眼光琢磨这些语言,惊醒过来,阳光已经残忍地蒸发了我的情感,我麻木地阅读,晃若隔世。“始知真隐者,何必在山林”,杜甫草堂孤寂冷清,我对语言的信任已经在这南国疯狂的水花中萎缩。强韧的河流撕裂了意象文字的韧带,谶符,筋肉,骨骼。四野枯萎的草场回荡语言的灵声,知识分子安居的意识幽灵一样曲折回环。焦土,死亡,象形,思维从四野蔓延遥远的古代,占卜的星空,饮酒器的锻造。这是怎么的人格与孤僻?我相信对于时辰与事态火候的把握,劳动变得神圣而有节制,文字也会得到宽恕。我们生存的要素除了盐,雨水,阳光,还有语言和火,语言和这些元素一样不可抗拒,人只有崩溃,黄色的泥土,黑色的语言在旱野里和种子一起破土而出,人的生死与语言的生死一样的情节。那语言是我的心结,火浸渍着文字的躯体,只是深赤而近黑的潭水让我对巴蜀草堂的感觉冷静了许多。

    居住在村子里,对天的敬畏几乎是与生具有的。播种,撒籽,施肥,灌溉,适当的劳动,这些都是大地上负有生存希望所在的具有美的使命和意义的行为。大地的血液来自那孤独的太阳。而大地上一切文明的光芒都是建立在这太阳的温暖之上。或者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绵延的村落,接连不断,烟火和炊烟都是这些居民虔诚的表现。他们和这些朴素的事物拥有同样的根基和希望。这是一种忧虑,因为在我们的观念里,所谓的粮食,雨水,幸福,生命的延续都来自天的恩赐,包括姓氏,这是顺承天意的忧愁。那缈缈炊烟从村落的缝隙里升起,象征着一种象征薪火相传的观念。自然界里的法则和规律在对人进行惩罚的时候,它会重复这种观念严肃的戒律。雕花的窗棂,纯蓝色的细瓷花瓶,还有迂腐的天井样式,这些都是一个巨大的寓言似的暗示。这其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像水车和石磨一样,碾碎了人的心,那些文字和传说都死掉了,只有人的心在阳光下颤栗。人孤苦零丁,没有可信的依靠,只有自己的躯壳。

    我在这里住很久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我怎么离开这里呢?我看着天空,难道我能够像这炊烟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吗?这很难说,我想不起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没有理由。我太年轻了,我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理由离开这里。十几年了,每天看着炊烟从村落的角落悠然地飞向天空,我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空荡荡的天空。我内心有一种恐惧和忧虑。当然也可能只是一种无所谓的忧郁而已。阳光和河流,土地和炊烟,这是蜷伏在院子里我的一幅内心地图。可是光从哪里来的呢?它照亮了我这幅地图,我能清楚地看到河流死亡的秘密和文字意义的消磨的过程。

    有时候你安静地阅读些旧书或者信札,你的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毒火,那你是中毒了,那些文字和积习让你喘口气都倍加困难。暴烈的文字和你仁慈的脸面看起来怎么都有点可怕,忧从中来,引火烧身,你是彻底地晓得这其中的玄妙和阴谋了。这些文字本身就是一个阴谋,骗局。你真的以为人是万物之灵,你最不应该忘记人的种种弱点,欲望,愚蠢,这些都是和你写的文字一样具有毒性。阴冷寒湿的文字暴露在阳光下,你会惊讶原来你喜欢的句子和语言不过是丑陋的残骸而已,美遭遇这样的悲剧,早已折磨怠尽死在你的笔下。你已经没有能力写出有生命气息的文字,只能原地徘徊,在这地图中的苦水河以及腐烂的水草中纠缠不休。可笑的是你的手还活着,变成了凶恶不负责任的工具,职业性的挥霍文墨,这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人生不满百,你这份过失恐怕你一辈子也无法偿还。

    如果你了解这些祭天的仪式,你就会了解这些普通人的忧虑和心愁。天的观念和意识就隐蔽在我们日常的行为中,比如货币,管弦,音乐,还有历法。黑色的墨汁在青色的砚盒中慢慢沉积,明媚的阳光悠然透过八面玲珑的窗棂的雕花镂空。但是在夜晚,这里只有清苦的灯火,还有星空。雪与泥水,笔墨与篝火,这是村落极其朴素的内在仪式。三春的雪水和散发着湿气的浑浊泥水,还有麦子的清香,嫩绿色竹子制成的笔竿。

    应该有这么一种足于令人恐惧的力量,它存在于你的笔墨的最后一滴,你猜测,天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预兆呢?

    从落叶铺满的山崖遥望清秋的南方土木结构的民居,残损的花叶飘落在黯淡的屋脊和瓦层上,俯瞰这山谷下临水聚居的村舍,仿佛就是鱼的乌黑的脊背,临水照屋,人的禀性和流水郁结成苔鲜,茅茨不剪的屋宇几近在秋风中坍塌。古典翰墨清幽山水,世间风物,不过残云似的去了。边缘的书写同时面临颓唐的语句和嘲讽的困境。清澈的语言从书角浮现出来,提笔疾书,渐入佳境。心灵文字,粉墨雕饰,逃不出行文寂寞。我读着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黄叶纷纷簌簌脱落,随波逐流。书写的特征,领悟,文字的感觉,它是一个经验和阅世历练的虚指。一叶障目,时光的水潭悠悠,犹如语言的沼泽,陷入对古代庄周的文本解读中去。清香的朱墨柔软的竹帛,文字和行走的意义已经突围出曲折的地图等高线,我才知道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深秋,我从杜甫草堂回到我安静而落落寡合的村庄。

    孤寂文字,然而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力,南国的沧浪之水淘尽我身后的寂寞,我不再孤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