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灵魂书-麦子的灵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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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徽的南部,除了那些明清古村落和牌坊之外,我唯一留意的就是海子的安庆。

    不知道你读过海子的《给安庆》那首诗歌没有。我对怀古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不喜欢凭吊遗迹,沉迷于废墟的僵硬之美。

    海子的《给安庆》我读过,顺手抄在绿色的笔记本上。晃荡的火车车厢里我千方百计借到一支铅笔,迅速记下那一闪即逝的思绪。如果是酷暑,你会看到窗外的麦地,那高昂着头颅的麦子,它们在歌唱。贫瘠的土地上它们快乐的生长着,然后不停的牺牲自己,获得生命的意义。

    雾气弥漫的清晨,列车经过安庆站,停留了十分钟。临座的乘客不停的抽烟,显得焦躁不安。潮湿的空气中,呛人的烟草味让我感到眩晕。蓝色的烟雾从我的手指间的缝隙穿过,我望着窗外拥挤的人群,雾水打湿的车窗,凝结的水滴在慢慢的顺着玻璃往下流,啪嗒,啪嗒。我走到车厢的衔接处,嗅到了泥土特有的腥气。那种能刺激人麻木的神经和嗅觉的泥土味,带着回忆的气息。破旧的车厢里,座位上的垫子已经磨得露出了脏污的被无聊者的烟头烧焦了的海绵,像黑色的血痂。空气几乎不再流动了,死气沉沉的空气里香烟的蓝色烟雾和潮湿发粘的水气贴在人的皮肤上,让人满腔怒火。

    我一直喜欢称呼江南为南国,南国的底气和气魄,那是与北方的干旱,苦寒一个不同的地域。有时候地域意识过于浓重,喜欢从地理自然环境角度去分析它们对人的性格和思想的影响。但是仍然有几个人是例外。鲁迅无论是性格还是思想都显得过于激烈,与认识中的南方的气质不同;朱湘,陈独秀仍然不能符合这样的地域决定论,只有默默的猜测,充满好奇和神秘的感觉。那些最暴烈最迅猛的火花总是首先在这神秘的南国出现,惊天动地,和世俗撞得头破雪流。那些灵感与激烈的火花黄金一样的光泽,暴躁的燃烧着自己的身体,让勾心斗角的侏儒小人一阵阵发出尖叫。

    不奢谈鲁迅的绍兴了,那太虚妄,浅薄的语言离先生的本意太远。我已经厌倦反复的描述,反复的解释,这一次我不再重复这样的错误。我打算直接进入主题,讲明我的爱与恨。

    索性这次只谈海子的安庆,一个普通人的安庆,普通人的麦子和麦地。

    从沉闷乏味的车厢里逃出来,意识告诉我这就是安庆了。安徽西南部,长江的北岸,如今的安庆成为了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安庆的北郊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陈独秀的墓碑,那些喜欢写历史散文的作家会巧妙的把这些资料填进他们的文章里,充当博学。我熟记了那些下辖的行政区域,村落的名字,比如海子的高河查湾。

    作为南方的一个村庄,高河应该有许多水稻,我没见到海子写水稻的诗歌。不知道是谁把麦子和海子联系起来,使人再也不能摆脱这样的思维定式。麦地,成为了海子一个人的麦地。海子没有大规模的描写南方密布的水田,而是写麦地,燃烧的麦地,太阳的锋芒下的麦地,生与死亡的麦地。许多意象和诗歌的背景都与麦子紧紧相连,包括了海子的爱恨。土地上的繁殖,哺育,疾病,生死,这些事件隐含的意义给海子巨大的震撼和刺激,在他的诗歌中你可以找到相应的诗句。媒体不断的把海子炒作起来又仓促收场,这让我十分反感。宏大的貌似严整的标语下,没有个人情感的位置,只有冰冷的缺乏人性的措辞。

    曾经有在安庆读书的朋友给我讲起海子,我看着他,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他说同样生活在世俗的社会里,我们并不是精英,我们只是在不断的伤害事件发生的时候,本能的喊出痛苦和被压制的欲望,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自己。

    后来见到过许多种关于海子的评传,我自己也收藏过一些,也斤斤计较的淘汰了一些,剩下的除了我翻印的照片之外,就是一些简装本的评论的合集了。曾经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珍贵的集子被朋友丢弃之后,我再也没有买过类似的评传书籍。收藏是没有意义的,只不过增添一些无聊的安慰。

    然而,我没有把海子神化的意思,我力图保留的是那个单纯的海子,倔强而脆弱,容易受到刺激和伤害的海子。有一次,朋友在MSN聊天的时候提到了北大的未名诗会的事情,他说到了海子,那个学生时代的海子,让我对海子的理解有了新的角度和变化。好多时候,我不愿意和别人谈海子,谈诗歌,我丧失了那种单纯,那种渴望,我固执的一言不发,拒绝谈论任何诗歌。我只是偶尔说到那个生性激烈的读书人朱湘。有一次做现代文阅读的分析,见到一篇写朱湘的文章,我破例花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仔细的做完了功课。

    首先应该理解南国的水稻,只要有水,洁净或者肮脏的水,哪怕没有水源,它也要活下来,被北方的人称为小米子。事实为证,古代的《管子·地员》记载了10中水稻的品种和名称。这个年代久远的物种在南国生长下来,在潮湿闷热的气候下,呼吸着粘苦的空气,承受着腐蚀和侵蛀。文弱而专制的宋代,有专门记载其品种以及生育,栽培的《禾谱》。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稻粒,干瘪的谷壳,黯淡的色泽,已经不能辨认那就是水稻了。这与海子的水稻无关,与南国的气质无关。借题发挥,写出的只能是幼稚的破绽百出的下等文章。

    古老的水稻被称为禾,谷。近似神秘主义和唯美主义的命名。这些语言的形式隐喻着水稻的神秘本质。秦岭淮河以南,大量的水稻,来源与被人工栽培和驯化的野生稻。那生性怪异的野生稻生长在热带和亚热带的沼泽或河流盆地,颗粒极小,有芒,粒子容易脱落,这是野生的本质。渐渐的,它被纳入文明的世界,成为不可或缺的事物。

    那么高粱呢?那田野里野生的高粱,植株高大坚实,茎杆直立,雄壮十足,在山东和东北省境内,我见过那血红健壮不易霉烂的杂种高粱。走近了就能感觉到它骚动的气息和不安的性子。与高粱暴躁的血统相比,粗壮的枝叶硬实如锯齿利刃一样能在人身上划出血痕的玉米,爆裂的玉米,撕裂露出干枯的身体的玉米,有着迷人的烈性的粗野的美感。硕大的枝叶,在毒日的暴晒下会蒸发出粘稠的汁液,直到最后低下头颅,被砍伐,剥夺了生存的资格。

    我没有在海子的诗歌中找到他写水稻和高粱,玉米的诗,我不愿意牵强地把它与海子的诗歌中的本质部分联系起来。我需要的是思路和线索。无论是麦子还是玉米,贫民的高粱,都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被驯化的,从野生的世界进入我们的身体。我苦想着那个被驯化的过程,被剥离,被改造的过程的神秘和残酷。那应该是不甘寂寞,孤傲的成熟的物种了,它最终被纳入朝代体制的生息之中,向他们输送血液和食物。成为栽培史或者文明史的一分子。

    平庸的生活使人盲目,失去方向,变得堕落,庸俗。你只有对自己挑剔一些,才能不会陷入孤单的困境。就像多到语言最干烈的诗歌一样,没有给你挣扎的机会和选择的余地,一下子就把你狠狠的打倒在泥水中,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对策,你就会再也爬不起来,这个时候理想就终结了。生活给你的机会寥寥可数。无论你是感激还是诅咒,这都已经没有意义。我隐约觉察到我忘记了一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海子写过的诗歌中,有一部分我并不很喜欢。诗人和读者都有着相对的局限,我不喜欢那种只抓住一角死死不放的评论态度,倾泻私愤的评论更是为人所不耻。渐渐的你也可以感觉到,那些纯文学或演变,或蜕变,它们并没有被淘汰。或者说,纯文学只是一个相对的阅读层面与理解方式不同的命名和指称。它也只是诗人展开自己情感的一种方式。当你不断的诅咒,自暴自弃宣布诗歌的死亡,你只能遗憾的发现,诗歌并没有因为诅咒和你的疯狂而死亡。海子的存在,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正是这样。

    如果从安庆出发,乘坐火车北去,经过淮海平原,你会为大片的麦地而失语。麦地,一望无垠的麦地,暄腾躁热的麦地。你忘记了水稻,那饱满的颗粒,如今你面前就是黄金一样的麦子。这些麦子养育着困窘的人群,疾病和缺乏必要的教育困挠着这些种植麦子的人,找不到出路。所以麦子就会疯狂,失去理智,海子的诗歌就会永久的在我的心里留下划痕,这一切都与诗歌界的权威和评判无关。看着那些被炮制的大批的以麦子麦地为题材的诗歌,你会对这些拙劣顽性不改的三流艺术失望不已。

    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经过安庆了,我忘记了海子的麦子,只保留了那份情感和遗憾。麦地只是一个晦涩的背景,只有在读诗歌的时候才会想起它。读着《土地》,《河流》,《传说》,还有长篇的诗剧,短篇的抒情小诗,比如《四姐妹》,《亚洲铜》,《姐姐》,《村庄》,你会长久的沉浸在其中,感受到被海水淹没,被麦地埋葬,被阳光质问,被鞭子抽打,被语言迷惑。这些就远离了另外一种重要的意义,在海子的短诗中你应该有这种遗漏了什么的感觉。

    在冬天的时候想起一首温暖人心的诗歌,那就是海子在弥留人间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写下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歌摧翻了颠覆了我对爱的定义。在海子的诗歌中发现爱,从《四姐妹》到《姐姐》,还有许多类似的简短小诗歌中,爱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单纯的个人体验范畴,变成内心的渴望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关怀,这样的一种亲感。已经不限于亲情,爱情,友谊这样的狭隘界定。然而我不想武断的提到一种普遍的抽象的爱,这需要你耐心的去读原诗。

    海子的诗歌让我注意到了大海。大海的存在是一个奇迹。勇敢的水手和传奇般的信天翁,苦涩的海水,蓝色的梦想。认识了大海才能完整的认识世界,认识语言的传播,观念的变更,殖民历史的终结与情感世界的局限。有生第一次看到大海,会被它的美丽迷惑,惊讶不已。文明源地边缘总是靠近着烂漫的大海,比如印度洋西北部的阿拉伯海,文艺复兴之地的意大利的地中海,希腊的爱琴海,还有北欧的著名的北海,波罗地海。海洋总能孕育着无数中可能和文明的奇迹,也考验着人的意志,智慧和本性。

    除了大海,河流,在海子的诗歌中最有分量的抒情诗是写麦地的《麦子》系列。我开始能理解这些麦子的价值。张扬个性的麦子,终于在基督教文明占据上风的罗马后期几乎被完全驯化了。朴素的麦子,伤感的麦子,愤怒的麦子,处于平民的被压迫的地位,成为我内心的艺术之神的象征。在世俗的世界,我依靠着这种植物的哺育,紧紧的抓住了贫瘠的土地,双手流血。捧着古老的种子,我在村庄与大地上开始寻找野生的麦种,以及那片自由的土地。

    安徽西北部的淮北平原有着大片的金色麦地,还有高粱,粗壮的玉米。酷暑时节,太阳暴晒着人的身体,繁重的农业,大量的体力劳动会压弯最强壮的汉子的腰。就是那个麦子,一年生或者越年生草本,世界上最重要的粮食作物。在中国其重要性仅仅次于水稻。头年秋季播种,次年夏季收割的小麦叫做冬小麦。在越冬的时期,这绿色的精灵的根甚至能扎入地下2米深的地层,令我感到惊讶。冬小麦在苗期却需要经过一定时期的低温才能分化形成结实的器官。寒冷的冬天,民俗谚语都为麦子的生长提供了见证。早春播种,当年夏秋之间收获的麦子叫做春小麦。查看农业种植分布区地图,你可以发现长城以南,岷山和唐古拉山以东,还有那泥沙淤积的黄河,奔腾的长江地区,遍布的冬小麦。我所说的麦子,就是这个种类。它不是那些极端的历史主义者的不食周粟那样的典故所宣称的那样被文明狭隘的一面定义,它几乎在大陆的任何角落都可以存活下来,结出果实。

    读海子的《亚洲铜》我忽然想起了小麦,这个古老的物种,它以自己的血肉哺育着一部分凶狠而毫无顾忌的人。然而有一个事实就是,它哺育了许多异质的重要文明,自己却变得贫弱。海子的麦地的意象让我想起了古代皇帝祭祀和春耕仪式的场景和典故,直接迫近生存的意义和权威的本位的祭奠。那是我见到的普通的麦子吗?曾经在火车上,走了一整天,到处都是那金色的麦子,走不出它的世界。那衰老的皇帝要去天坛,地坛去亲自祈祷,通过仪式乞求统治的长久。那几粒麦子握在他们的手中,成为神圣的象征,成为超越生死和权力牺牲的精灵。

    我手捧着海子大量描写过的小麦。小麦这种哺育我们的神奇物种起源于亚洲西部。甚至在工业文明制度下的农业生产方式席卷整个世界,霸占了原始土著人的世界的时候,那种野生的小麦并没有被铲除。那些野生的一粒小麦,二粒小麦和节节麦,仍然有它存活下去的意义和价值。在荒漠地带,在西亚干旱的内陆区,在那著名的新月地带,尤其是伊朗西南部的地区,被战火毁灭性打击的伊拉克和土耳其南部周围地区,那是最早栽培二粒小麦的文明源地。在暴力层出不穷的以色列,犹太人的文明国家西北部,叙利亚西南部,和曾经养育了著名诗人纪伯伦的黎巴嫩东南,是野生二粒小麦的分布中心,和栽培二粒小麦的起源地。经常食用的,在诗歌中无数次被歌颂的普通小麦则被认为出现在里海的西南部。如果留意考古学的杂志,你会注意到在中亚史前原始社会的居民点被发掘出众多的小麦的残留物,甚至还有麦子颗粒在硬泥巴上的印痕。文明的轨迹大致就是这样,小麦从西亚向西传入今天文明的欧洲和依然遭受疾病和饥饿侵袭的非洲;向东方传入古老的印度和被战火摧毁混乱不堪的阿富汗,最后就是中国。在中国的大陆上,麦子吮吸着黄河浑浊的水或者长江的水,疯狂的生长,养育着数不清的人,养育着被伤害的文明和诗人,知识分子。我无心为你勾勒小麦的种植历史和流程图,只是你应该了解这顽强的,牺牲自己的物种。如今的世界,有疯狂出口过剩小麦的标榜民主和自由的美国,也有饥饿的被迫种植咖啡等经济作物兑换美元购买小麦和其它谷物的穷国。我渐渐的感觉到了麦子作为生存的象征意义和其不言而喻的重要性。中国在渐渐沦为大量进口麦子的国家。而诗人早就被宣布饿死了,这不是食物的匮乏,如今的中国缺少的只是那种麦子的顽强的艺术,顽强的生存下来,向一切伪的艺术宣战,向束缚文学的陈规陋俗宣战。这样,你渐渐的就可以理解这个物种被文明的人类驯化的历史和意义了。它不断的提供原动力,不断的牺牲自己,不断的将文明的可能形式毫不偏心的喂养着,改变着顽劣低俗的文学,期待着。

    读海子的《麦地》之类的诗歌这样的感觉和想法尤其强烈。依然记得小时候在农村的乡间小路上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奔跑着追赶着耕牛拉动的麦车拣麦蕙的情景。人和老牛都累得气喘吁吁,但是我和那些孩子一样,脸上洋溢着笑容。在劳动与获得的意义之间,我成长着,转眼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懵懂的农村孩子了,只是我对麦子的情感变得深刻了,融为我血液里的一部分。文明的世界离不开麦子,离不开这种像麦子一样,为生存而奋力抗争的艺术精神。从海子安庆附近的麦地经过,我用铅笔涂着麦子的素描,那瘦弱的麦杆,尖尖的麦芒,刺伤了我的眼睛。浮躁的世界,受伤的植物,没有人怜悯。我对小麦本质的理解还只是处于朦胧的阶段,我没有像农夫一样,通过耕犁仪式,将它彻底的溶化在我的血液和性格里,但是我渴望获得它,至少我在写它的时候,我亲近了它,拥有了理解它的文明的钥匙。

    在长城以北,岷山和大雪山以西地区,还有一种春小麦。和淮河流域的冻小麦不同。我曾经采集过不同地区的麦子制作成标本,只是两年过去,求学离开家之后,那些标本因保存不善已经腐烂,丢弃了。有黄河水浇灌长大的麦子,也有凭借人力,依靠农村简陋的水渠和脏污的被污染河水浇灌着长大的麦子,颜色和味道依然是那样甘甜,满足着支撑着人的食欲和奢靡。殷虚出土的有甲骨文有关于“告麦”的记载,那是早期的历史记载。我曾经去过的新疆,伊犁河谷分布着大片大片的原始的节节麦的群落。在文明的中国,除了春小麦地区基本属于一年一熟之外,北方苦寒的地域,小麦则是一年两熟或者两年三熟。这是令我充满敬意的对常规叛逆的生长形式和周期律。不同的水质灌溉,不同的农业经验和文化的传承,但是与那些根据生物学和遗传科学基因技术划分出来的一粒系的二倍体小麦,二粒系的四倍体小麦,普通系的六倍体小麦,比如,波兰小麦和波斯小麦,还有蕙轴脆弱,子粒带稃的斯卑尔脱小麦,印度圆粒小麦。只是体力劳动与这些文明的技术相隔太远,以至没多少人注意它们竟然有着同样的刚硬的品质和不畏干旱苦寒的耐性。这些麦子属于一个古老悠久的物种谱系,而今到了我们这些诅咒诗歌,辱骂诗人的孩子手里,捧着它,我感到出奇的愤怒和无依无靠的寂寞。吃着麦子长大了,却早于几乎忘记了这种植物与自己成长的血肉关系,忘记了严肃的形式和我们之间的重要意义。我几乎无法原谅自己,长期的读着诗歌,那些描写麦子,泛滥的麦子的意象,被抽空的麦地,没有自己的一点点呼吸的空间。几乎忘记了,在冰雪的苦寒之地,那些麦子是怎样的生长着,怎样的被碾碎,被消费掉。长期的读书生涯,使少年时期在麦地里挥舞镰刀,跟着麦车拣麦蕙的我黝黑的皮肤渐渐变得白皙,手上的茧也消磨掉了。握着笔,很难再找到真的写作的状态,只因为我不应该遗忘这个倔强的物种。这些年它溶入了我的生活,无声无息,只是我毫无察觉,步入虚妄的境地。当我终于恢复我的记忆和不会衰竭的信念和动力,我重新思索着这遍布大陆和荒漠化世界的物种,它的神奇和坚韧,它的耐性与血气,甚至生长的信仰。多少次我注视着它,它在风雨中,在田野和时常发生暴力冲突的地域慢慢的生长着,仿佛它同这个混乱的不义的世界有一个永恒的约定,为了这个约定,这个使命,它不停的生长,不停的贡献自己。就是那个《诗经·周颂·诗文》中的“来牟”,它在汉语释义就是麦子。痛苦的麦子,骄傲的麦子,圣洁的麦子,喂养着我们巨大的胃,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贪婪的心,给我们血液和呼吸的能力和爱的能力,但是我们激化了野蛮和仇恨的能力。走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背信弃义,抛弃了这孤独的麦子,冷漠的恶毒的嘲笑着这个世界,自私的物质主义者无知的嘲笑着这孱弱的麦子。金色的麦子,瘦弱的躯壳,孕育着撑起饱满的谷粒,这是它的信仰与形式,不可改变,不惧怕遭受歧视和侮辱,耐旱,耐寒,抵抗着盐碱,顽劣偷生的蛀虫,蝼蛄,金针虫和苟活的地老虎,坚持着自己的生存信念,实践着圣洁的生命哲学。

    经过麦地,我不再想印象派或者立体派的抽象的艺术,我躲在车厢里,看着窗外大片的麦地,大片的荒凉的麦地,在风中摇摆自己的肢体,那是我信任的一种语言,它的秘密引导着我的写作和成长。这个时候你会感到敬重,虔诚,具有不可磨灭的勇气和力量。应该感谢海子,他书写的歌唱的麦地给了我回归的契机,一个思路。让我觉得全世界都应该知道麦子的意义,知道穷苦的挣扎的诗人的命运。在河南和山东,这些大面积种植麦子的省区,让我容易把这与民风的强悍,健康高大的居民联系起来。即使遭遇恶劣的生长环境,在见惯了今天阴晴不定,假笑和虚伪的世情之后,我也不会怀疑这麦子的生长能力,我觉得它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活下来。

    文明的形式也许像麦子在生长时期分蘖的众多的一个蘖枝。也有过许多杂交的麦子,断裂自己或者重接自己,继续在大陆和文明的土地上生长,沐浴着阳光,继续抵抗着各种威胁生命的腐蚀,抵抗着各种病症和虫害,以及大量的自然灾害。然后经过各种技艺的加工,进入我们的身体,为我们的身体注入健康的激素;延续着正义和勇敢,善良与抗争的意志和血统。它也许会付出代价,遭到压制,但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种子的天性的生长的欲望。

    然而种植麦子,却需要艺术创作一样的严谨和细腻。北方灌溉地区采取平地筑畦,旱地则需要犁耕蓄墒,耱耙保墒和镇压提墒的一系列体力劳作的过程和程序。对农业种植的经验要求相当高。这种相对来说比较耐旱的植物的播种就像艺术的创作一样,需要一丝不苟,需要消耗巨大的体力,经年累月的繁重劳动会拖垮你的健康和信心,原则。远不是伪劣的文学作品的炮制者可以轻易完成的严肃工作。麦田里有时候会出现一些毒麦,野燕麦,应该有铲除的勇气,以绝后患。

    读到过许多描写收获的浪漫欢愉的场景。然而,并非所有的农业都是这样浪漫,享用文明的利益。在那被冷漠,被鄙视的土地上,农业的沉重超出了你的想象。体力劳动与语言和文学艺术的诞生之间并不是书本上所描述的那种浪漫的关系。那是一个痛苦的分娩的过程,有时候根本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被束缚在土地上,生老病死都被纳如土地与作物的生死循环之中,尘土归于尘土。作物不停的生长,枯死,需要灌溉,施肥,防寒,人在土地上不停的劳作,最终回到泥土冰冷的世界。那些泥土,生长和腐烂的过程构成这个循环的根基,人性的弱点和欲望都归于贫瘠的土地。

    麦子的奇迹,让我想起了海洋的世界那些神秘的渊源和融汇。激情浪漫的地中海,尽管被众多的岛屿和海岭分割,但是在西出直布罗陀海峡之后就进入浩瀚的大西洋,东南经过苏伊士运河,出红海之后进入印度洋;然而东北又经过数个海峡与黑海相通。这些都是文明的血脉,这样的路线是漂泊中的航船永恒的路线。理性的司南或者殖民者精工制作的罗盘,才华横溢的精通多种语言的冒险家,传教士,语言学者,翻译,医生,士兵,海盗在这个航程中的一切,都进入了文明残酷而会通的罗曼史。

    从大海的迷信里走出来之后,阅读海子的诗歌,应该注意到密集的意象,大胆的用词,突破常规的手法,常常把人引入诗人内心某些封闭的角落,沉溺在意象之中而不能自拔。尤其是读那些诗剧和长诗的时候,这种感觉特别强烈。进入这种状态就看不到天空和远处的大海了,那光芒耀眼的麦地,存在着乌托邦的精神和决绝的诗意。诗意现在已经成为时人忌讳的一个词语了,这个被牺牲的词语,遮蔽了诗人内心的失落和苦闷,甚至拒绝了读者的深入理解。所有的意象都模糊之后,我仍然看到了麦地。海子在《五月的麦地》这首短诗里写到: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顾往昔/背诵各自的诗歌/要在麦地里拥抱。这就是海子,拥有才华、奇迹般的难于置信的创造力、敏锐的直觉和广博的知识,在极端贫困、单调的生活环境里创作的诗歌。麦地就是麦地,我不喜欢把它牵强的同向日葵联系起来,我欣赏麦子的本质和高贵。而向日葵,只是形式的伪美,情趣的产品。而只有麦子才是我的生命和我所习得的知识的背景。尽管它坚韧的背后包含了一种类似人心灵的脆弱,忧伤,但是它拥有一种品格,永远不是向日葵可以获得的。无论是在海子写到过的极端浪漫的巴黎、贫苦与富豪并存,贫民窟,混血儿层出不穷屡见不鲜的纽约,还是一日不得安宁的耶路撒冷,麦子在牺牲的同时,以自己的姿态,仍然不放弃对存在意义的追索。

    诗歌依然是诗歌,无论是后来大肆泛滥的口语诗还是玩世不恭,调侃的诗歌,下半身的诗歌,在极度的苦恼中,我都没有放弃对某一部分诗歌的信任。也许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丢弃了诗歌,你感到被世界抛弃,被生活欺骗了,愤怒无比的你撕扯着,咆哮着,像困兽一样满身伤痕和血迹,不宽容任何一种你认为卑劣的艺术。你的目光变得复杂,用词尖刻,思路变得怪诞,对诗歌的要求无比苛刻,这都是你爱的一部分,你恨的一部分。其实,从另外一个超然的角度来说,对诗歌,或者说艺术,这种充满韧劲和耐心的苦苦思索,也是为生活,为人生的艺术。只是应该记得那哺育过你的麦子,它会给你一种理想,力量。你不必迷信麦子,也不必过于执著,只要你懂得并理解它的本质,你就获得了这其中的深邃意义。

    海子写过《七月的大海》和《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还有给他的初恋的女孩子的一些诗歌。我读过的短篇诗歌中《山楂树》和《春天,十个海子》给我的印象尤为突出。至于《西藏》那样的诗句,那样的孤独感觉和写作方式,让我也对西藏的神秘充满渴望。庞大的意象笼罩着我的思维,整个空间被神秘的西藏的石头以降临的方式填满。看过许多关于西藏的诗歌,仅仅这一首就差点让我成为一个出世的神秘主义者。如此强烈的主观感受,刺激着敏感多变的神经,让人甘愿与这些诗歌一起毁灭在这幽暗低温的空间里。但是,只有那关于麦地的诗歌能长久的占据我的思考,引导我的方向和审美,我的理想,影响我的性格。

    现在海子的诗歌已经有了众多的评论了,其中不乏理论功底扎实,精练,准确,客观的评论文章。我对海子的偏爱并不能使我以一人之见而去过分的强调这些诗歌的绝对完美。我只是默默理解着麦子,麦地,不是因为它的崇高,而是它与我的生命有着不可模糊的关系。它会让我拥有健康的情感,而不会陷入物质和肉欲,狭隘或者仓促的论断。

    有几次,从安庆回来的路上,都是在下着小雨的傍晚。当列车缓缓驶出安庆,朦胧的夜色就会将背后的风景慢慢吞噬下去。雨水冲刷着我的记忆,冷却着我的情感,窗外黑夜里的松柏,水田,连绵起伏的丘陵让我在疲倦中睡去。初春的麦地,绿油油的麦苗会出现在我的梦境,让我从旅途的疲惫中挣脱出来。黑色的铁路,纯净的雨水,落满尘土的钢轨被洗得一尘不染。碎树叶,被撵得粉碎的树叶,耶路撒冷如今不断的发生械斗,流血,暴力的冲突。我不愿意相信这些是因为信仰而带来的暴力冲突事件。不能把这些现象简单的归结为情感和世故。

    读过海子的《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海子给我的不是神话,而是生活本身。对于众多批评界对海子的评论我都作了比较,时间久了,渐渐就忘记这些评论本身,只剩下诗歌,那些显得单纯而珍贵的诗歌。那些诗歌能让人感觉到爱和憎恨的界限和意义,能让你懂得宽容的意义。我感谢这些诗歌,并非它给我多少意象和写作的资源,不是这样。而是它能把我带进一个尽管模糊,但是充满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没有孤单和凄凉的时候,我能不带一点忧伤,安然的在田野里找到一块绿色的麦地睡去。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着

    我

    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最初是在90年代的旧《读者》杂志上看到的这首摘录的诗歌。剪下诗歌,我把它贴在我的日记本上,一个冬天我都可以感觉到这种温暖。那个时候,我会很突然的陷入困顿和暴躁的情绪中,包括我对某些诗歌的失望和对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所持有的悲观观点。无数次描写土地,村庄,河流,每一次都是在和自己的内心纠缠,撞击,互相嘲讽。有时候土地让人感到一种无望的愤恨,一种焦虑,你眼看着它变得贫瘠,束缚着你的身体和思路。

    麦子成熟的季节,金色的麦浪,那是疾苦的色泽,而非浪漫的情调。那些麦子个体力劳动者的梦想,心愿都遭受着自然界的折磨和考验。你必须不停的把你的精力花费在这土地上,否则你将没有任何收获。从这里逃脱,你可以选择进入城市,但是你不可能漫游,流浪了,这个世界几乎已经消灭了这种极端浪漫的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你不可能成为现代的吉普赛人,你也不可能成为诗人,诗人已经在一片混乱的世界中被打击得遍体伤痕,成为牺牲品。而麦地,已经作为北方农业的主要种植品种,循环着一种生产方式和保守的观念,一种贫穷的抒情资源被榨干了,你我需要寻找新的读者和新的意义。

    这个时候没有被遗忘的诗歌,已经与它的传播,影响范围无关。它只属于你自己,像《活在这珍贵的人间》这样的诗歌。它在我灰心的时候,给我鼓励和肯定,让我在疯狂的人群中,找到那唯一的我,唯一的自己,有感觉,懂得哭,懂得笑的那个自己。那个在麦地里追逐,追赶着旧时代的麦车的孩子,那个弱小的我因为理解了麦子,而变得无比坚强。如今我已经能理解,那些麦子是如何在毒草的围困下长大的了。高粱,玉米这些杂粮在文明的世界和麦子拥有同样的命运和物种进化的可能性。

    1492年殖民主义的先驱哥伦布在古巴发现了玉米,后来发现了真个美洲的土地上几乎竟然遍布这种野性的物种。1494年哥伦布把玉米通过殖民探险野心家的大船带回西班牙后,开始传播到整个世界。玉米从陆路从欧洲经过非洲,还有被英国长久统治的殖民地印度进入西藏,四川,从圣地麦加经中亚细亚进入中国苦旱的大西北。从边疆到内陆到沿海,文明的路线和地图就这样奠定。如今成为分量极重的杂粮。但是,无论是源于墨西哥人的玉米,还是渊源神秘模糊的高粱,小麦,都从文明的侧面坚持着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性。世俗的喂养,艰难的哺育,这些物种给予了人们最大的可能性之后,固执得不可动摇。

    秋天的时候,我会拿起那些磨得发亮,锋利的镰刀和砍刀,走到健硕的高粱,玉米举行我的收获的仪式。通过仪式,我获得物质并且完成这些物种的壮烈的祭奠,我们默契地在内心的默默祈祷下,完成一种有信仰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经验交流。然后我们播下麦子,在文明的大陆上,继续着这个古老的仪式和意义的循环。这些作物的果实也许会被交换,输送到沿海,那大海边的工业城市,乃至整个地球的文明人的聚集区,继续履行它的终极信仰。

    我应该去看一看大海,它不是哥伦布或者血腥殖民者航海时代的大海,那是运输粮食和希望的大海,而不是战舰逡巡的海战区。它也不再是当初我迷恋的海子的大海,诗人的大海,土著的大海,而应该是波澜壮阔,生生不息的大海。那是文明的摇篮,语言的渊源,乃至我使用的汉语的家园。心中应当有这样的大海,爱恨都能容纳在其中,异端和穷苦都能容纳其中。它不是理想主义的大海,而是现世文明的航船的方向。你的母语就是那沉浮的海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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