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夫在暮色中点亮了车前的灯，明晃晃的灯光随着车夫草鞋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有节奏地颠簸摇晃，我的心中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晃着晃着，快要溢出来了。
到家，姑姑坐在沙发里一边织毛衣一边听广播，瞄了我一眼，说：“还以为你要吃了晚饭才回来呢，我没给你留饭。”我若有所思，没有吱声。姑姑又道：“有桂花拉糕，自己热热！”我恍恍惚惚地应了声，真是一点也不感觉到饿，仿佛吃东西这件事离我很远。现在满脑子都是关于胡兰成以及他的谈话，眼里心里全是他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姑姑翻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不说话。我一时也找不出话和姑姑说，轻轻拍了下脑门，想要把这些有关胡兰成的片段全部赶跑。姑姑哼着小曲忙活着手上的毛线，不再注意我的举动。我有点失望，也许姑姑故意要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来打击我。我踌躇了一下，走到厨房切下一点桂花拉糕，冷的，就放入口中，黏糯甜蜜，索性用碟子装了一整块，独自进入房间。
没想到胡兰成第二天就应约登门了，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电话铃声，朦朦胧胧中，叮铃铃地响，响成一片，蒙着被子也挡不住的刺耳。终于鼓足劲跑去接：“喂，哪位？”胡兰成说：“是我，胡兰成，张小姐今天有安排吗？想过去看看你？”我自然没有拒绝，挂上电话如同在做梦，脑袋一片空白，拖着歪歪斜的身子去敲姑姑房间的门，是同她说声的好。她说正好要去拿新做好的衣服，亦不知道是真是假，什么时候她又新做衣服了？话到嘴边我又收了回去。
我选了件宝蓝色的绸袄裤，戴着新配的内黄边框的眼镜，很久之前和炎樱逛街买的，她非要说这颜色衬得我气色好看。回来被姑姑说戴着脸儿像月亮，我的脸本来就大。我不想穿这身行头，但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不一会儿，胡兰成来了，他骑着他儿子的脚踏车来的。姑姑匆匆正好要出门，我说：“姑姑，我介绍下，这是胡先生。”胡兰成马上接口：“鄙人胡兰成。”我对他说：“这是我姑姑。”胡兰成说：“哦，姑姑。”姑姑连忙制止住：“叫张小姐吧，姑姑太不敢当了。”胡兰成说：“好，张小姐。”我忍住笑，嘴唇紧绷成一字，姑姑看着我，用眼神呵斥，转而又向胡兰成：“有事要出门，招待不周，请多包涵，你和爱玲好好聊。”
她走后，胡兰成对我说：“想不到你姑姑这样地简洁利落。”他又说：“是不是我来打扰，嫌不自在，她才出门？”我说：“我与姑姑虽然同住一起，对于彼此的事情却是从不干涉的，请不要多心。”
我打消他的疑虑，将他引进我的房间坐下，太阳明晃晃地洒在阳台上，心情无端地快乐起来。楼底下电车当当地来来去去，我去倒茶，端过来轻声放在他前面的茶几上，自己坐下，说：“地方小。”他不说话，也不见了昨日落落大方的神态，显得有些局促。我看着他，他打量了一圈屋子，说：“没想到你的房间如此华丽，竟叫人不安。”我抿一口茶，愕然他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这些家居和陈设都有些时候了，如果拿出去当了，也不见得值几个钱，但都是无价的。”他默然片刻，说：“你和你姑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感觉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感觉很老练。”
不记得那天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我们在一起好像什么都谈。之后他每天都来，在客房里一坐就坐很久。我从来没有留人吃饭的习惯，因为要姑姑做菜。但是一坐坐到天黑，不叫人家留下来吃饭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姑姑这边我也十分难堪，本以为他来了一两次就不会再来，哪知道他像住旅馆似的，恶性循环下去，天天来。姑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皱着眉毛半带笑地轻声说：“天天来，踏破门槛。”这是她最温柔的抗议。我没有办法，甚至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的令人难受的循环。但是现在时局紧张，不是旅行的时候，也没有那个闲钱。
有一天晚上他在外面吃了饭，喝了点酒，微醺的神情，脸涨得深红，给他开门的时候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泡了杯茶，聊了会，他就径直坐到我身边来，紧挨着，脸像要贴上来。昏黄的灯光，他的眼神迷离而散乱，把握不住。我微笑地望着他：“你喝醉了。”他一面摇头，一把握住我的手：“我醉了也只是觉得好的东西更好。”说着，他低头翻看我掌心的纹路，又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我不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末了，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像个犯错事的小孩子喃喃自语，我微笑着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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