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琐碎的小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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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和胡兰成很早就离开了,是我提议要走的。苏青看出我的不高兴,一直陪着走到路口,帮着我们叫了辆黄包车。一路上我和胡兰成挤着坐在一起,像往常一样,谁也没有说话。清冷的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酒气,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街边的人行道上布满了厚厚的梧桐落叶,风一卷就滚两圈,又停住。路过霞飞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闪烁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舞厅、咖啡馆门口逐渐聚集起了潮涌般的人群,整条街道的热闹即将迎来最巅峰的状态。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姑姑和母亲带我来这里玩,后来我和姊妹们,还有炎樱,还有镇江那个女同学,也总会到这里来玩。我们一般先去拐角处的老大昌先吃上一块拿破仑蛋糕。层层叠叠的奶油,腻软浓郁,咬一口,那个香呀,像拿破仑对约瑟芬的爱情。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想独自一人逛逛霞飞路。我急忙叫停了车子,对胡兰成道:“我就在这里下,想一个人走走。”胡兰成不放心:“晚上天气凉,你穿得这样薄,还不冻坏了?”听得出他是真的担心我,我说:“没事,我慢慢往家走,走到家正好差不多姑姑也到家了。今天你和苏青也喝了不少,你早点回家休息吧。”他像是要下来陪我一起走,我用手势制止了他,对他挥挥手。他的脸上写满无奈,却不再坚持。我扣上风衣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看着他和黄包车消失在五彩霓虹的尽头。

    我先去老大昌里买面包,姑姑喜欢吃这里的羊角酥,买回去一定讨她欢喜。面包店二楼设有雅座,提供一些红茶、咖啡、意大利面,这个光景还有人在排队等座,都是一些富裕又有闲钱的人。我买了两打,又去了帽子店,我想买一顶帽子,配我那件稻草黄的外衣。但是看遍了六七家帽子店,没有一顶合适。看来,那件稻草黄的外衣今年仍然穿不了,这实在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因为再不穿,我就不能再穿它了。回家的路上,一辆脚踏车从身边经过,车轮装了一只小红灯,转出荒凉中最美丽的曲线,路上很多人在看。

    我刚刚进门,苏青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喂,爱玲啊,我真是太高兴了,《中国日报》社要我们去参加他们的活动呢。你们一走,我就接到他们的电话。”我说:“哦?什么活动?”苏青说:“具体的我还不了解,好像是一个女作家恳谈会,名单中也有你,只是不知道你的电话,我告诉了他们。”我若有所思,苏青说:“真是愁死了,我不像你,是个衣裳架子,家里就像个裁缝铺子,衣裳多得不得了。我是没衣裳的,想求你帮个忙,帮我参考参考穿什么吧?”我笑着说:“还以为你都快忘记自己是女人了呢,再说,我哪里是什么裁缝铺子,我出门找不到衣服穿。”苏青说:“还不是没有男人,只能把自己当做男人使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一句:“所有的女人都一样,永远缺一件衣裳—你推荐个裁缝店,要你常去的,我想做几件衣服。换种风格吧,不然我那些衣裳,不能穿出去见人的。”

    我推荐苏青在我常去的裁缝店做了一件黑呢子衣,几天后我约了炎樱,我们一起去试衣样。一见面我说:“我自己是什么风格都捉不透,就是想到什么就穿什么的。”苏青说:“你还能想到,我是实在想不到的,同一件样式、颜色,恨不得做个几十件,一路穿到死。好看不好看顾不上了,横竖总有得穿。”

    这家服装店叫“造寸服装店”,从前我住在这附近,这是姑姑向我推荐的,当年她和我妈的衣裳都在这里做。一进门,造寸裁缝在—当然,他永远都在的。从小到大,要是被我称为“造寸师缝”的那个男裁缝不在,我不知道在上海该怎么活下去。他眼睛有点不好了,几乎是盯了我一眼,并不是很客气。他是浦东人,个头不高,脖子上永远搭着皮尺,手艺精湛,价格还公道。他把手里扣子盘好,才放下活过来照应我们,把苏青那件做好了衣样的黑呢子衣裳拿出来让她穿上,因为是衣样,所以缝得粗针大线。炎樱后退几步一看,摇头:“不好看,像个壳子套在身上,黑颜色也太老气。”苏青看了看,剪掉线头,说:“不错,黑色是我挑的,我喜欢这简单的样子。”炎樱又说:“线条简洁于你是最相宜的,但是黑色太老气横秋,可是也没办法了,但是这大衣上翻的领子不能要。”我点头:“唔,简单最美,这边的褶皱要取掉,方形的口袋也去掉,要装个暗扣才好。”苏青像个木偶任人摆布,对我们的高度信任慢慢流失,脸色也渐渐不自然起来。她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想,纽扣总是要的吧?大家都有,你要没有,好像有点滑稽。”炎樱睁着乌黑的眼睛:“为什么要和大家一样?自己的衣服,自己的,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苏青讪笑:“古板了这么多年,一下子要,太特别,像爱玲那样子,我也只能欣赏,鼓足勇气也穿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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