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羊毛出在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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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过年了,地上全是爆竹屑,天也不是那么冷,起码没有下雪,我决定动身去看胡兰成,和他在一起过个年。

    动身前一天,姑姑让我到钱庄卖金子。金子也是胡兰成给的钱兑的,一直没用,现在正好用来还他,姑姑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姑姑这样说我就笑,后来想想也是好笑。姑姑很会说笑话,她说话的口气从来就是这样半带挖苦半带嘲讽,她自己倒是不觉得好笑。经她这样一说,我很开心,很开心地去见他。

    先到了一个钱庄,进门是小房间,地面比外面的马路低一些,我好像一脚踏空要摔倒,但是又站住了。看一看房间,地窖似的,阴惨惨的。柜台后面铜栏杆里坐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每人听一部电话,嘴里“哦哦哦”地应着。雪亮的台灯一天到晚开着,灯光照在脸上,都是饱满的圆脸,蝌蚪式的小眼睛半眯着,一身蓝布长袍,带着扬州那边口音。但是言谈举止又是标准的上海人的修养,这一点要在上海长久生活过才会看得出来。

    我把金子递上去,坐在一只圆凳上等着拿钱。坐了老半天,房间那头他们两人在方桌上点一捆抄票,一个打杂的好奇地在旁边看,也不帮他们的忙。他穿着短打,矮矮的个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到这么多的钞票,他一点不打算伸手去拿,也没有一点冲动的表示,我不由地感到我们这文明社会真是可怕的东西,庞大、复杂得怕人。

    总算拿到了钱,我松了一口气。出得门来,在回家的路上买了毡鞋、牙膏,还有饼干和奶粉。站在店堂里四下看了看,看到冻疮药,就买了一盒。这个冻疮药倒是为我自己买的,我脚上的冻疮是到了将好未好的时期,路上肯定要用得上。往家里走头变得沉重起来,也剧烈咳嗽。用手一摸额头,滚烫的。看这样子,应该不能出远门,但是我只能跟着斯颂禹一道去。否则我一个人,肯定不敢去荒村野店,那就没有办法见到他。到家烧得更厉害,脸色通红,人也累瘫了,还要洗澡,理箱子。我不好意思叫姑姑帮忙,因为她从头到尾都是不赞成的。我忙进忙出,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为我做了一碗肉丝炒蛋,吃到嘴里很油腻,但是我还是感激她。

    洗好了澡,清理了一下要带在路上的东西,后来硬着头皮将姑姑的闹钟借来。天没亮,闹钟还没响,就听到敲门声,是斯先生来了。我到姑姑房间,姑姑眯缝着眼睛问我:“你要什么?”我吵了她一夜没睡好,但是因为情况特殊,她一味忍耐着。我说:“把闹钟还你。”她不说话。斯先生有点急,在客厅大声地说:“走吧?天不早了。”他站起来拖动皮箱,皮箱角上包着铜皮,擦在水泥地上响声巨大,马上就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样子。我上前拿过箱子,电梯肯定没到开的时候,电闸又关掉了,外面一片乌漆麻黑。两人扶着墙壁,前呼后应,跌跌撞撞又客客气气,在那黑暗的楼道里,一层层转下来。我心里急得不行,但是越急越慢,真不知道这幢楼我还是住了这么多年,对它竟然一点不熟悉。

    黄包车在楼下等我们,来到火车站,天才蒙蒙亮,像个钢盔戴在小兵头上。坐也没地方坐,到处都有露宿的逃荒似的人,破衣烂衫。地上散乱着铺盖、篾席子,难民似的一大群人,蓬头垢面,车站就像俄国现代舞台上那种象征派伟大的布景。我也没地方坐,给了车夫一点钱,然后斯先生急急忙忙去买票。他一会儿就买到了票,就像买电影票那么方便。卖票处小窗户上镶着一个圆形的挂钟,我看看时间还早,但是又冷又累,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斯先生说:“你这身衣裳,不碍事的,哪儿都可以随便坐。”我这才发现,为了装扮成穷人,不引人注意,我穿得胖大臃肿,是一件蓝布棉袍,还是特别加厚的那种,裹着一条深青色的绒线围巾,显得又胖又蠢。大概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信教的老板娘。偏偏在这时候我又看到从门口进来一个时髦、摩登的女人,她宽大飘逸的呢大衣下面露出纤瘦的脚踝,一阵香水味飘来。她扫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好感。这一眼让我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开始后悔听信了姑姑的话,完全没有必要打扮成这样,又不是去逃难!就当是一次郊外春游,有多好!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回去换衣服,这样难看的衣裳要穿上半个月,还要见很多陌生人,这可怎么办?我的心情开始坏起来,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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