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荒村野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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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先生要陪他小舅子游西湖,我不好拒绝,也和他们同游。西湖从前游过许多次,也没有什么兴趣。再说急着要见胡兰成,更是三心二意。我们随便沿着西湖转了转,到了一个不知道叫三潭映月还是平湖秋月的地方,就回去了。然后吃了饭继续上路,这一次我们是坐卡车,一辆烧煤的卡车,里面坐着许多大兵,还有军官太太。不知道是怎么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我只是低着头,尽量少说话。每到一处荒村野店吃饭,也是随便点一个菜,腐皮炒青菜,然后就把饭送下去。

    但是那车开得太快,天气又冷,寒风直接灌进来,我的头发很快涩涩地纠结了一大片,手都插不进去。我难受得要死,偏偏又逢经期,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从帆布缝中看外面,灰蒙蒙的一片,对我再没有新鲜。我想解个手,但是就是开不了口,让这一车子人等着我下车解手,就是打死我也做不出来。后来实在忍不住,汽车要停下来加煤,停在一个荒村野店的地方,是一个小煤栈,煤栈对过就是一个简易搭的小茅草亭子,大概是厕所。我赶紧下车,提着长长的棉袍心急火燎地赶到茅草亭子里。茅草亭子正筑在一个小土墩上,面对着公路,亭子前挂着个草帘子,只剩下一半,略略挡一挡。其实这帘子什么也挡不住,但是中国人的心理就是总有个东西挡着,仿佛把一切都挡着了。其实帘子只有上半截挂在那里,下半截是空的,而且正在一个土墩上,外面几乎是一览无余地看到里面的一举一动。更何况这帘子只有半截;像刘海一样飘飘的,看着令人发笑。我一进去就恐惧起来。这一路上过来,人们对吃不讲究,对解手的地方,更是马虎到无法想象的程度,这一点与上海滩是无法比的。我只能入乡随俗,将就一点。但是到了这个荒村野店的小茅草亭子,我还是要哭起来。就是几个木棍搭的架子,架在陶缸之上,缸里黑糊糊的粪便,臭倒是不怎么臭,但是有可疑的东西在里面蠕动,我吓得想惊叫。可是这时候没有人来救我,煤很快就加好了,不知道加煤那么快,那一车人就在等我一人,他们饶有兴趣地朝着这里张望,嘴里还在议论着什么。我听不见,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还有男人不怀好意的嘎嘎的笑声。我看着那架子让尿淋得稀湿,没办法往上坐,冬天的衣服特别累赘。我把棉袍与衬里的绒线马甲羊毛衫一层层搂上去,竭力用另一只手托住,同时手里还拿着别针、腰带,脚踩在摇摇晃晃的两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又怕跌到粪坑里,还得想方设法腾出另一只手紧紧勾住亭子上的细篾架子,真是狼狈透顶。一车人就等在那里,我又窘又累,在茅草亭子里挣扎了半天,出来时面无人色。

    剩下的时间我不好意思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目光一直追随我这个奇怪的女人。这里的饭菜一味的淡,而且每一个饭馆都坐着一个压寨夫人似的老板娘,略胖,一脸横肉。我想这是北方应该经常见到的风景,怎么在南方这样随处可见?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不问。一路上就这样受罪似的到了诸暨城,斯先生还有事,他叫了黄包车,让我一人先回去。这一路是白天,太阳又好,不再那么受罪。我心里咚咚地跳着,想着要见到胡兰成了,和他说些什么,告诉他这一路上的见闻,他会很感兴趣。

    在天黑时分总算来到斯家村,村庄虽然在深山里,但是不像一般的荒村野店,倒像个小市镇,很开明的样子,人们言谈和穿着也不是闭塞的样子。一见到斯太太,她就变了脸色,然后将我迎到深宅大院里,悄悄说:“哎呀,真是不巧,张先生让我家小娘娘陪去,到外地去了,走了好些天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千里迢迢赶了来,怎么他竟走了呢?晚上我一人睡在二楼上,就是胡兰成睡的那张床。被子还没来得及洗,有点油腻。我知道他现在换了名字,叫张嘉仪,经历和家世都冒充我们老张家人,祖父借用了我的祖父张佩纶。我也不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慌张,不知道怎么办。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把山野照得像白昼。我睡不着,悄悄起身,站在楼栏上,手扶着栏杆望着天井里的大月亮。乡下的月亮比上海的月亮要大一些,也要亮一些。但是与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可是,见不到他,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望着月亮,月亮好像胡兰成,让我在黑夜里一直追逐着他,然后奔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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