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旗袍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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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解放军即将进入上海,市面上说什么的都有,人心纷乱,很多有钱人都逃了,说收垃圾的扫大街的都拾到金子和银子。姑姑回来脸色一片青灰,对我说:“你最好不要出门,也得想想退路。我是不怕的,我担心你。”我说:“退路就是穿上一字领的人民装,你没看到,大街上开始有人穿了。”姑姑不说话,那些天我愁得要死,我的衣裳全是古朝衣裳,这样一来,我能穿什么呢?

    我一天一天不写东西,就靠着姑姑从前余下的一点收入,间或卖点祖宗的老货维持。现在老祖宗的东西也不敢公开出手,只能暗地里托人三钱不值两钱地将祖传的家当卖掉。弟弟也从扬州回来,过来向我打听母亲的消息,我摇头只是不知。看到他头发上落着一些纸灰,我问哪来的。他说:“你们楼下都在烧旗袍,一堆堆旗袍堆在那里烧掉。”我心里一惊,跑到阳台上看,果然楼前一块狭长的空地上燃着一堆大火,黑烟滚滚而起,比一般的烧东西的烟要浓要黑。黑烟下面是发绿的幽暗的火。姑姑也上来看,然后说:“你的那些旗袍,全烧掉,否则留在家里将来是个祸害。看这形势,解放军进城是迟早的事,共产党的新天地,想也想得到,是不允许这些东西存在,是格格不入的。”我想了想,说:“那—就烧掉吧。”姑姑说:“现在烧还来得及,再等解放军进城,让人家查出来,就来不及了。”我说:“正好子静在,帮我一下。”我招呼子静做事他向来很热心,我马上拖出箱子,把那些让我惊艳的旗袍,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朝衣裳,还有从虹口淘来的日本料子做成的奇奇怪怪的衣裳统统抱出来。子静帮着我,也不装袋了,全拖进电梯里。我抱了一大抱跟在后面,按住电梯开关,子静又回去拖了两三趟,才将衣裳一网打尽全弄进来。电梯往下沉,我的心也往下沉,看着那些衣裳,就觉得我生命的一部分也烧掉了。我不敢看大火舔食衣裳,将有生命的衣裳烧成灰烬,这是最残忍的事。所有的一切全是子静在一旁看着,我将衣裳扔在火堆边,转身就走。许多女人惊叫一声,是我的衣裳太让她们惊艳了。

    后来我在楼上听到下面一阵骚动,知道是我的衣裳投进了火堆中,我闻到了绫罗锦缎燃烧的臭味,是丝绸特有的臭味。姑姑也闻到了,那天晚上她没有做饭,将中午的剩饭用开水烧成泡饭,然后从酱菜瓶子里掏出两块豆腐乳,就把晚饭对付过去。我们的日子过得马虎而潦草,姑姑越发提心吊胆,她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我。有一天她穿着内衣外面罩着件外套到我房间来,看得出她已经睡下了,但是睡不着,又起身过来与我说话。这样子在她来说是极少发生的,甚至我和她生活这么多年,也不过就发生过一两次。姑姑说:“我又催了李开第,让他再找找香港大学,你还是出去。这里我们也住不下去,房子到期,要换地方。再说,这里我们也住不起了。你知道他们住到哪里去了?”“他们”就是指我父亲和后母,我摇头只说不知道。姑姑说:“他们住到从前那个吴大律师家衣帽间了,是租房子,衣帽间就是吴大律师家开跳舞会,小姐太太们放衣帽的地方,可想我们张家是败到地头了。”

    胡兰成的信接二连三地来,现在他可能出于无奈,又恢复了从邮局寄信。他搬到雁荡山的一所中学去了,也可能是在山中吧,他好像对外界山河浩荡一无所知。最后一封信说就在这个月要到上海来,然后从上海应梁漱溟的邀请去北京,他的局面将会再一次打开,这一次将是无与伦比的全新局面。我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如何劝说。将信给姑姑看,姑姑说:“我说过的,他好像要做皇帝了,你就让他做去吧。”姑姑把信放到一边,劝我不理他。我确实也顾及不到他,他把我的话完全不当回事,我和他所说的一切在他看来,完全是吃饱了没事撑的。只要他愿来上海,只要他愿去北京,所有的人全都得为他让路,包括我,我会不计前嫌不计一切地爱着他,死心塌地。这个时候我能说什么?我只得将信放在一起。后来他又来了几封,我则完全不看。我说过不再看他的信,我食言了,但是最后几封真的不看了,实在没有兴趣。我陪着姑姑到处看房子,这一次我们将租金定得很低,因为实在没钱了。租金一低,房子品质马上低下来,全是狭窄、拥挤的弄堂,一进门,杂乱而局促,完全和爱丁顿公寓不能比。我心情很沉重,可是,有什么办法?我隐隐感到,有一天我们将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我不敢把这个念头在姑姑面前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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