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最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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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和姑姑准备搬家的前两天,胡兰成又来了。他瘦了许多,精神却很好,一见面就谈他宏大的北上计划,言语中多是大话。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对他失望,他把我写给他的那封分手信忘记了,或者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姑姑从头到尾就没有出面,想来她对他就像我对他一样失去了兴趣。当然,这前提是我对他再没有了感情。

    他这次来上海是因为温州也在检查户口,他风闻之后怕出事,回到诸暨躲一躲风头。看看风头就要过去,又打算回温州,这次不知什么原因他绕道上海坐船回温州,大概也是想见我一面。也是因为斯颂禹来上海,两人结伴同行方便些。船票是第二天开,他从中午一坐坐到天黑,明摆着就是要在这里过夜。我也打不定主意,不知道晚上怎么对付他。听到门响了一下,知道姑姑干脆躲出去了,把这个复杂的事交给我自己处理。

    胡兰成听到门响,也知道姑姑走了,而斯颂禹也到美丽园那边去看青芸。他突然拉下脸来,摆出一副大丈夫的派头,那样子让我很不舒服。但是我强忍着,等待着他说活。他沉默了片刻,果然开了口:“这次是斯颂禹一路送我来上海,我这几年给斯家添了多少麻烦,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走走,停停,停停,躲躲,都是中午了,你连一餐饭都不招待人家,这像什么样子?女主人哪里是这个样子?你和秀美比差远了,连小周也不能比。”

    他把小周甚至范秀美抬出来贬低我,我一时气得满脸通红。相交这几年,他一直是夸着我,把我夸得花好稻好,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他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不会招待人,他一向是很清楚的,我从小到大都是佣人带大,何曾要逼我端茶倒水侍候人家?我一句话说不出,只想哭。他突然又说:“在斯家,你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把人家洗脸的盆子拿来洗脚,后来你一走,人家就埋怨我,说你不懂规矩。”

    一口气堵在我心里,我马上站起来反驳他:“我新来乍到,哪里知道哪个是盆洗脸哪个是盆洗脚?又没人说一下。再说,这兵荒马乱的,我心里又慌乱,哪里顾得到那么多?哪里有那么多讲究?”想起到温州一路上吃的苦头,想到当了镯子给范秀美看病,天晓得她是什么病,到头来却落得一身责难。我节衣缩食省下三十万稿费寄给他,他也只字不提。我拼命忍住泪,有泪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掉下来。他看我真的生了气,停住了话头,过了一会儿,他说了一句笑话,似乎想逗我开心。但是我根本笑不起来,也不理他。他并不罢休,凑近我,故意涎着脸说:“《山河岁月》这次我可是带来了,你晚上开始看吧?我从前让你看,你是不看的。”我摇摇头说:“我看不下去,你拿走吧,我不想看。我是招待不了人的,你本来也是知道的,我亦不知道我哪里就做错了。”我把他丢在房间,起身快步走向客厅,我用我的行动告诉他,我不欢迎他来,我想让他离开,我受够了他,我永远不想再见他。

    胡兰成大大地吃了一惊,但是他反应够快的,就在我转身之际,他一把拉住我,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然后鼓着嘴巴瞪着我,那意思是你想干什么?我完全蒙了,也许,婚姻就是如此,他夸我是民国世界临水照花人,美貌佳人红灯坐,还有什么九天玄女,我们欲仙欲死。但是再华美的倾城之恋必定还要落实在现实中,生活支离破碎琐屑不堪,他又在逃亡之旅,他可能觉得女人还是要宜于家室。再才高八斗的人,也总得穿衣吃饭。更何况他连穿衣吃饭都解决不了,一直靠着女人们接济。我是写字者,我很傲气,可是在生活中,我连一个老妈子都不如。

    我知道我和他的感情到了尽头,但是在内心,对他还是有几分留恋。当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们各在各的地方长久坐着不说话。我当然也没有做饭,看到都快半夜了,也不知道姑姑回来没有,如果她偷偷进了她的房间还好,如果她现在还在漆黑的街头徜徉,那真是我的罪过。我害惨了姑姑,真的对不起她。我后来拿出一块面包,又给他倒了杯水。他不吃,我也不管他,找出被子铺在客厅地板上让他睡,我则还是睡在床上。第二天他起得很早,推开门进入房间,久久地看着我,大概是想向我告别。我睁开双眼,他过来,站到床边。我伸出胳膊抱住他,突然泪流满面:“兰成。”

    他轻轻地吻着我,我知道我们再不可能见面了。从前这样的时刻,我们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起伏绵延。但是,现在的长城没有用了。他是他,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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