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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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子静来了,他从扬州派到上海来,一直没地方住,重新又住到派克路同学家里。他已经见过母亲,有点垂头丧气地告诉我:“妈走了。”我已经知道了,她走的时候没有让我送,我有点难过。当然,我也彻底放松下来。

    子静突然抬起头,满脸通红,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我马上想起母亲给他留下的珠宝,起身去打开抽屉,取出那包珠宝来,打开棉纸小包,那一撮宝石实在不起眼。我说:“二婶给你的,说等你结婚时给新娘子镶着戴。”他眼里露出毫不掩藏的狂喜,我想,可能从来不曾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过他的婚姻,仿佛他这一生注定就是单身一辈子,不需要有人为他操心,包括他的父母亲。这样想着,我心中一阵凄惨。母亲从前当着我的面也是这样说过:“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会给他受教育的,不给他受教育,总会给他娶亲的,无后为大。”父亲续娶的时候是想多生几个孩子,到现在连绝后这个事他也不提了。当然,自己生与儿子生是人与我的区别,我知道父亲一直是守旧的,他不过是为他自己着想。而继母现在靠着弟弟,可能也拿不出钱来安排他的婚事。

    我们沉默了老半天,面对着那点可怜的珠宝。子静又拿起来看着,看不厌似的。我说:“你也别垂头丧气,你还年轻。”他点点头,说:“我晓得。”我又说:“二婶分了两份叫我拣,我拣了一份耳环。”他笑着应了一声,以为我会拿给他看。但是我坐着没动,他有点诧异起来,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最后只好将珠宝收起来,放到口袋里,不好意思马上走,又坐了一会儿。我问:“你来上海,又住到同学那里?”他说:“是呀,我到家里去了一趟,带了两袋米回去,住了一晚上。有个朋友有笔钱交给我收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二叔搜了去,他对我说:这笔钱你准备做什么用?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放在我这儿好了,你要用跟我拿好了。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朋友的,要马上拿去还给人家的。”

    我一听十分震惊,我说:“他给了你没有?”他说:“没有,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一时气坏了:“二叔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他怎么这样窘?他们两个不是戒烟了吗?再说现在市面上也买不到烟土了。”子静看着我说:“你不知道?他们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娘对我倒还好,娘说—”看他称继母为娘,一口一个娘,我气急了:“她对你好?他们两人是打掩护,一个和你说话,其实是有意将你支开。让另一个搜你的口袋,钱被搜走了不是?看你拿什么还人家。”我狠狠盯着他,忽然又释然了:这钱说不定不是朋友放在他那里的,就是他存下的钱。他在银行工作好几年,也该攒下一些钱。

    经过我一番指摘,子静更加垂头丧气。我给他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茶是冷茶,他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我。我不看他,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也随着我的目光看着外面,忽然说:“姐,现在世道完全变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我没有想到他会问我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我几乎天天在想,却没办法回答。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外面。外面就是天空,天空下面才是上海。我把眼光朝向天空,我仿佛看到海那边的城市,遥远的城市,那里可能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子静见我不说话,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说:“那我走了。”我把珠宝给他包好,放进他口袋里,还在外面压了压,然后看着他。作为姐姐,我好像很少和他有这样的亲情时候,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他从来不计较我,不计较母亲和继母,他从来不会想到这一层上。他看上去是个瘦弱的人,却是一个粗心马虎的人。也许,男孩子都是这样马虎吧!我送他下了楼。他又说:“《十八春》我天天看的。”我不置可否,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然后他又说:“我可能要辞职,我还是想回到上海来。”我说:“你为什么要辞职?银行不是将你派到上海来了吗?你要知道,没有工作将来怎么过?你跟我不同。”他站在楼道里,我闻到潮湿的略带霉味的空气。他说:“要公私合营,银行要解散,我已经去登记了,无业人员重新登记,他们可能要安排我到浦东严桥那里教书。”我说:“浦东?那里是农村啊?还要过黄浦江,走泥巴路,你吃得了那份苦?”他说:“那也没办法,我在上海又没地方住。到农村好歹有一间草屋住吧?再说,离得不算太远,我放假就回来看你们。”我看着他,没有说话。最后又看他过马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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