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淡紫色丁香花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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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春》快要连载完的时候,柯灵给我打了个电话,柯灵说:“夏衍同志委托我给你打电话,他想见见你。”我听了一愣,柯灵见我半天不发声,便解释说:“夏衍同志你知道吧,不用我多介绍了。他一直在上海从事左翼文化工作,你肯定是知道的。”我说:“我知道的,我也看过《包身工》。”他说:“那就好,他现在又回到了上海,身兼多职,工作好忙。听说孤岛时期上海出了个张爱玲,自然想见见,也有些话想和你说说。”柯灵怕我拒绝,劝我不妨见一面。我犹豫了片刻,其实不管夏衍还是柯灵,我都不想见。但是我还是言不由衷地说:“好啊。”柯灵便约好了时间,说他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事先再和我谈谈,然后我们一同去市政府见夏衍同志。

    我放下电话就发起愁来,不是愁着和夏衍见面,而是愁着没衣裳穿。我把那身老乡妇女穿的土布衣裳重新穿在身上,到镜子前一看,土里土气,实在没有勇气穿它去见夏衍。姑姑说:“现在都是这样,满大街列宁装、人民服,你不这样穿不行的。”我摇摇头,将衣服脱了,放在沙发上。当时烧旗袍时我忘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倒不是有意留着,只是因为旗袍皱得不成样,我放在床单下面压一压,谁知这一压就留下了唯一的一件旗袍。我笑着从床单下拿出那件旗袍,虽说领口有点磨损,却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旗袍,上面还布满了丁香花。我说:“我还是穿它吧,我只能穿它,其实在大街上,还是可以看到穿旗袍的女人,虽然不多,但是也不是没有。”姑姑说:“你要穿随你,只是越来越不能穿了,你要学会穿人民装、列宁装,我也要学会。”

    第二天柯灵早早来了,因为没有准备茶点,也不想在家里招待他。他一来我们就下了楼,我说:“家里什么都没有。”柯灵说:“这个没必要,我们有急事呀!”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我不看他,我们来到大街上。当时我住在派克路上卡尔登公寓,一出门就是市中心的跑马场,现在改名叫人民广场。在满大街中山装、列宁服的市民中,我的旗袍尽管有点显旧,但还是那么惹人注目。柯灵有点不自在,我发现他偷偷瞄了一眼,说:“这个,这个旗袍—”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地说:“我姑姑也说现在是新中国了,穿这身不合适。可是,我一时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裳,想着要见夏衍,总不能太随便。”柯灵点点头,说:“下次吧,下次不要再穿旗袍,时代不同了,这些封资修的东西,统统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我沉默着,觉得这样的话格外刺耳,这段时间我听得太多了,但是个人是无奈的,我控制不了这个火红色的时代,只能随波逐流。

    公交车来了,我和柯灵上了车,不大一会儿就来到市政府。秘书是个穿军装的小鬼,他给我和柯灵倒了茶就到里间。一会儿夏衍从里间进来,秘书接过他脱下的风衣,他可能常常见到柯灵,不以为意。见到我却是相当客气,面带微笑:“啊,是张爱玲同志,你好你好,请坐请坐,我早在大后方就听说孤岛上海出了一个了不得的才女作家,我找了你的小说来看,真是了不得。你的《十八春》我也看了,很好看,我特地让柯灵同志请你来,今天才见到真身,荣幸,真是荣幸。”他这样一说,我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夏衍说:“要柯灵请你来,是想请你出山,到我们剧本创作所当编剧,还有苏青,我们也要安排的。你们都是不可多得的创作人才,共产党也是要文学的嘛。”他看了看柯灵,柯灵会意,接着说:“夏衍同志身兼数职,还是市委宣传部部长,忙得不得了。但是他是文艺家出身,仍然关心文学艺术工作,现在上海成立了剧本创作所,夏衍同志兼任所长,我是副所长,夏衍同志和我谈过好几次。这个念头其实我们早就有了,现在海晏河清,你可以出来为党、为人民工作了。我们共产党,需要你这样的创作人才,需要用你的笔来讴歌我们火红的时代。”我略略点点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在这件事上我实在不便于主动,我想他们叫我来,应该会有安排。果然,夏衍和柯灵互相看了看,说:“我们听到风言风语,说张小姐要去香港,是不是有这么回事?”我摇摇头,说:“这是捕风捉影的事,没有眉目的,也没有头绪。”夏衍马上说:“听张小姐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人才在我手里流失,那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本来我们应该马上就可以安排,张小姐电影创作经验很丰富,做编剧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只是,只是,只是底下的议论太多,马上不便操作,请张小姐静等时日,我们必定会作出安排,请张小姐相信我的话。”

    我点头,向夏衍、柯灵表示感谢。柯灵还要留下来谈事,夏衍让那个小鬼送我到公交车站。他很小,涨红了脸跟在我后面。我有点难过,恨不得一步踏上公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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