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罗湖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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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时到达广州,火车上我睡的是硬席,因为是卧铺,并不太辛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仿佛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我和衣而卧,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过道对面的上铺位上,那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就是那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又土又洋的衣裳,打着两根辫子,跷起腿躺着看画报,唱着革命歌曲。这么多人都是到香港去的吗?我胡乱地想着,也没有人在意我。

    在广州换车时过了一夜,旅馆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是极大的房间,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最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天还没黑,我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年久失修,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再转车到达地处海边的宝安县深圳,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离开上海时天空灰蒙蒙的,还很冷。这边却是蓝天白云,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短裤短衫,一派夏日风情。我在烈日下提着大箱子小箱子,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几乎绝望时,忽然有人说:“到罗湖桥了。”

    这时候进入一个好像是旅馆里的甬道,一幢保养得很好的旧楼,地毯吸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是条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着有些脚软。出了这甬道就看到罗湖桥,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的地方,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油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的桥板,几十年来让无数脚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我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光漏进来,暗昏昏地走着也没数。终于看到关卡,就是几块原木呈人字形排列在那里,木头上还有尖利的铁铸成的刺。一边站着衣着笔挺的警察,那里就是香港了。这边站着几个戴着软塌塌军帽的人,脸上还有农民的黑红,一看就知道是民兵。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久不放行,阳光太烈,我和一些出境的人靠边站到房子的阴影里。

    等待了好长时间,民兵们才过来拉关,几十个等待过关的人骚动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恐怖起来。轮到我时,我拿出出境证,手情不自禁地颤抖。民兵接过出境证一看,眼睛突然亮起来:“梁京?”他把目光转向我,吃惊地说:“你是作家张爱玲?”我心怦怦直跳,吓出一身冷汗来。我没有想到,一路上倒还平安,在最紧要关头却出了事。我的腿发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他上前一步对我说:“你是张爱玲吧?我看过你在《亦报》上连载的小说《十八春》,我很喜欢。”我不能否认,只是战战兢兢地答:“哦。”那民兵并没有为难我,把出境证合上递给我,很客气地放我过去了。还帮我提了一只箱子,送到香港关卡那边。

    这就算是出境了,我的心还在怦怦乱跳,刚才一幕可把我吓坏了,我站在原地定定神。桥头下,一群挑夫守候在那里。我还是有点害怕,生怕那民兵反悔,跑过来把我再抓过去。我快步走向挑夫,挑夫们像一群饿狼一样,打头的那个小老头子冲上来,一手提起我的一只箱子撒脚飞奔。这又把我吓了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真想不到,那两个又大又笨把我累得半死的箱子,在他手里就像拿着玩具似的,腋下还夹着一条扁担两根绳索。

    老脚夫狂奔着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干红的土地来。我在后面紧追不舍,离他却越来越远,我大叫:“站住,站住!”他一直跑到山坡上的一棵大树下,方才放下箱子,坐下来歇脚。看着远远追上来的我,笑道:“好了,这里不要紧了,这里是香港。”我跑到他面前,喘着气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跑?”他坦然地说:“不跑?不跑要把你再抓回去,这事上个月就发生过的。”他生着高颧骨,人瘦手长,眉毛根根直竖,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他是否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我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我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我忽然高兴起来,满耳蝉声,十分快乐。同车的旅客的也都提着行李,陆陆续续过来了。有的直接让挑夫挑走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儿。

    老脚夫注意到我有只旧皮箱绷开了,锁不上,便取出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我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然后指着红黄的小山,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穿过这些小土山,就能看到香港了。”我告别了他,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望着身后苍茫的大陆,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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