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厨房-肮脏的小巷和这世上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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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味道,或浓郁或寡淡,不讲道理,汹涌而来,和那从未说出口的情话一起融化在唇舌之中,培植出令人窒息的欢愉。

    这味道或许是让人舌尖震颤的美好,也可能,是多年以前一盘难以下咽的番茄炒蛋——

    “连这种全中国人都会做的菜品也做不好,你有什么资格留在皇宫大饭店!?”

    随着一声清脆的瓷盘碎裂声,赵清欢连人带菜一并被赶出了厨房。

    原本在枝头交头接耳的麻雀忽的被成群惊飞,如出锅前扬手撒进去的调料,呼呼啦啦四散而去,消失在高楼的缝隙之中。

    正在后门卸货的送菜小哥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了节奏,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滞动作,只是拿脖子上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抿了把汗,随后松了松劳保手套,便继续和车里那一筐筐的新鲜特供鸡蛋较劲。

    这种事情在后厨很常见,特别是像皇宫大饭店这样的高档餐饮酒店。

    “不就是道寻常的家常菜,至于这么不堪吗……”被骂的年轻小姑娘扯了扯不合身的厨师服,不满嘟囔着就地蹲下,将沾了油污的双手胡乱在围裙上抿了抿,随后捏起被主厨狠狠摔在地上的番茄炒蛋,吹了两口塞进嘴里。

    “呸……”赵清欢双眉一蹙,转头便将金黄的鸡蛋吐在了后厨门口的垃圾箱中。

    “呵。”正在清点食材的送货小哥忽然露出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后拎着皱巴巴的清单晃悠到赵清欢面前,“签字。”

    赵清欢憋一肚子气没处撒,起身收拾烂在地上的碎盘和番茄炒蛋,同时不怀好意地拿自己瘦弱的肩膀不轻不重撞了下小哥:“起开,没看我正忙着么。”

    小哥脾气好,倒也不生气,听话退向一旁,一脚踩着台阶蹲下,从白背心口袋里摸出半根脏兮兮的铅笔压在清单上,默默放在手边。

    赵清欢很是厌恶眼前的人:他是菜场负责这个区域的送货工人,自己包了辆二手金杯车,赚点大清早的辛苦钱。这本不关赵清欢什么事,可这小哥总是邋里邋遢懒懒散散,胡子拉碴,蓬乱的头发随便系在脑后,时间长了,去一趟理发店,清爽个两周便又回到老样子——赵清欢不喜欢这种看起来黏黏腻腻的男人。况且,自己回国在这里做学徒这么久,除了这种打杂的活计也从没正经八百做过一道菜,心里本就憋屈,成日里又只能面对这么个丝毫没有自我约束的人,这种厌恶就更强烈了。

    因此,即便两人每天都有接触,可也从没说过除了“签字”和“好了”之外的话。

    “签字签字,成天就知道签字。不就是这点儿东西吗,又少不了你的工钱,唠唠叨叨的烦不烦呀……”赵清欢一边把簸箕收好,一边弯腰将台阶上的理货单捏起来,对着上面清秀工整的字体检查起来。

    这小哥成天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个头挺拔但总是佝偻着,像个瑟缩在壳子里的蜗牛,所以赵清欢从不记得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只是记得他那被洗的发白的背心,和这一手干净漂亮的楷体。

    字写的这么好看,还真是可惜。

    “这鸡蛋怎么又多了一打?”赵清欢拎起纸盒子,疑惑转头。

    小哥正靠墙蹲着,听对方这么说便慵懒回过头,扬了扬下巴道:“那是余出来给你浪费的。”

    哐当一声,赵清欢一脚踢在无辜的金杯车上:“你什么意思!?很好笑是吗?真是的……想来我也是正经法国蓝带毕业的,竟然被一个送货的看不起……可笑。”

    小哥耸耸肩:“你已经做了一星期的番茄炒蛋了,不是佐料的问题……”

    “跟你没关系!”赵清欢狠狠打断,同时拎着鸡蛋转身。

    “……是火候。”小哥朝着赵清欢的背影淡漠吐出最后三个字。

    赵清欢佯装没听见。开玩笑,堂堂名校出身的自己,哪里出了错还需要让一个送货员来指手画脚吗!?

    小哥无奈摇摇头,抬臂关上后备箱车门,刚刚发动车子还没走出巷尾,就见赵清欢忽然从后厨飞奔而出,张开双臂拦在车前。

    急刹车让这辆本就破旧的车子发出了不满的蜂鸣,小哥一脸无奈,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找死?”

    “给我说说。”赵清欢精巧的下巴稍稍扬起,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说什么?”小哥一边拉下手刹,一边下车。

    赵清欢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四枚鸡蛋:“火候啊。”

    赵清欢是读书人,读书人眼界宽,所以门外汉的指手画脚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坏事。

    小哥笑而不语,将车子停好后绕到右侧,拉着门把手稍稍一用力,原本侧开的车门竟然直接被卸下,再仔细一瞧,竟也不是整个门脱落,而是靠中间接入的轴承翻转,整个车门水平躺倒变成了台面。

    赵清欢下巴也来不及收,就见小哥从后备箱的缝隙里摸出了一台卡式炉和一个搪瓷碗,再抬手,也不知从哪里摸了双竹筷,最后把身子探进去,自己改装的天窗这么一敞,风扇一开,一个简易的厨房便出现在赵清欢眼前。

    读书有什么用啊,赵清欢再次否定自己,再怎么读书,也想不到平日里每天来送货的小金杯车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乾坤。

    “这……车也能当厨房?”赵清欢看着小哥将自己手里的四个鸡蛋打碎在搪瓷碗中,不可思议地问道。

    小哥头也没回,操起竹筷打起鸡蛋来:“只要想吃东西,哪里都是厨房。”

    金黄的鸡蛋在搪瓷碗中旋转翻飞,一双简单的竹筷宛如的奇妙的魔杖,点化这孕育着生命的温床。

    赵清欢这才注意到,小哥的手其实很好看,只不过平时都被脏兮兮的劳保手套隔绝罢了。

    小哥手速逐渐加快,蛋液跳跃,几乎要逃出碗口。最终决绝停下,大量泡沫悬浮在碗沿,富足而饱满。小哥转身从驾驶座旁拿出一个塑料杯,将里面切好的新鲜柠檬角取出一枚,手指轻点,一滴柠檬汁不多不少落入蛋液。

    赵清欢还没来得及发问,小哥这边已经将铁锅架在了卡式炉上,大火热锅,将油铺满锅底,不多时冒出细烟后,小哥这才抬头招呼了赵清欢一声:“看这里。”

    小哥抬手拧动旋钮至中火,随即在油烟落下的瞬间将蛋液倾数沿边缘倒入,顷刻之间,宛如憋闷的云雨被一声惊雷击穿,金色的蛋液迅速膨胀,盛放般炸开在锅心。

    “就是这一下。”小哥回头确认了赵清欢还在,便继续翻转手腕,常年搬运货物的胳膊上尽是高密度的肌肉,使得这口铁锅轻松跃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扑面的香气,小哥抬腕用竹筷迅速翻炒,赵清欢还没来得及眨眼,中火便改为小火,碎裂的金黄鸡蛋便因此得以喘息。

    几秒过去,在赵清欢看来,此时正是出锅的好时机,多一分便老,少一分而不足。可谁知小哥竟然毫不犹豫猛然开大了火,翻炒两下,才最终出了锅。

    “这是什么意思?”赵清欢一脸莫名,“打蛋液的时候加柠檬酸,是为了减缓键结的过度产生,并且降低蛋白的PH值,帮助蛋液打发,这个我倒是在学校学过,可你这最后的一次大火……不会让鸡蛋过老而口感偏硬吗?”

    小哥不语,把竹筷递给赵清欢:“学校根本不会教你这个。尝尝。”

    赵清欢半信半疑,夹起一块鲜嫩的鸡蛋放入口中。

    好吃!可是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好吃。

    “这、这到底是怎么……”赵清欢舌头都打了结,而那边的小哥已经迅速开始收拾行头,仿佛刚才的人间烟火只是一场街头巡游。

    “是油。”小哥快手快脚收拾好后备箱,“鸡蛋吸油,最后的那次大火是为了将作为烹饪介质的多余的油给逼出来,黏腻厚重的油离开了鸡蛋,自然就好吃了。”

    赵清欢恍然大悟。

    “烹饪,其中‘烹’即加热,也就是我说的火候。菜肴最重要的属性有两个,一是味道,一是口感。大多数人对味道都很熟悉,而口感却常常会被忽略。你之前做的番茄炒蛋就是如此,过度在意调味,而忽略了鸡蛋本身的口感。”小哥说着,一把关上了车门。

    “你又没看着我做菜,你怎么知道!?”赵清欢虽是心服,却口有不甘。

    小哥指了指门口的垃圾桶:“颜色质地看一眼就能明白,看你一直钻牛角尖,好心提点你一下,下次记得要说谢谢。”说着,小哥头也没回摆摆手,一脚油门驶离了皇宫大饭店后门的巷子,卷起的尘烟像是轻蔑的嘲笑,让赵清欢眼角泛酸。

    赵清欢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

    特别是这种,既黏黏腻腻,又自以为是的男人。

    2.

    “好了,装车吧!”菜场老板打着哈欠拍了拍刘放宽阔的肩膀,随手将理货单塞进了他的裤袋。

    刘放瞥了眼角落的几箱特供鸡蛋,将手心的汗渍尽数抿在自己的白背心上,这才拎起单独的一打鸡蛋递还给老板:“这个……今天不用了。”

    老板摆摆手:“你小子终于吃腻了啊,我之前都跟你说了,这天健贡蛋太贵,你自己吃,买那种普通的土鸡蛋就好了,这种蛋啊,也就那几家高档饭店才会用得上……”

    “谢谢老板,”刘放自顾自打断了对方的唠叨,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这是前几天额外的鸡蛋钱。”

    满脸横肉的菜场老板点点头,接过来又退回去一张:“都不容易,留个早餐钱吧。”

    汽车发动,小金杯磨损严重的轮胎碾压一路晨光,和头顶低飞的鸟儿一并拉开夜幕的帷帐,日出东方,给北京城披上金黄酥脆的皮囊。

    刘放负责送货的区域正处二环中心地带,这儿的胡同里聚集着几家高档酒楼,其中就包括了皇宫大饭店。

    皇城脚下,红墙金瓦,惹人注目的宫廷式建筑和雕龙浮凤的装饰,让这家酒楼几乎成为了这里的地标。富丽堂皇的装饰,精致考究的餐具,以及上上下下穿着清装梳着旗头的服务员,让这家饭店一时间名噪京城。

    凭借这股子势头,皇宫大饭店遍地开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在全国大大小小十余个城市开设了分店,店面装修自然也都是一模一样的珠围翠绕,服务员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念叨着“贵人吉祥”。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家雕梁画栋的大饭店,可几乎没有人记得,它原本不过是胡同尽头的一家私人厨房。

    人生在世,总是很容易成为见证者,晃晃众生,万物过眼,可你总不能指望自己能去改变什么,能做的,不过是远远站着,眼睁睁看着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在你面前变得支离破碎。

    刘放恰巧就是这样的人。

    而他如今选择与食材打交道,不过是种卑微的妥协。粮油,禽畜,佳蔬,美果,山肴,野菽,河鲜,海错……这世上千千万万种食材,正如这世间千奇百怪的过客,刘放从不去料理它们,只是将它们送入通往轮回的路口,旁观它们在别人手中变作一道道佳肴。

    金杯车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就能看见赵清欢瘦瘦小小的身影叉腰站在后厨门口,在充斥着泔水与垃圾的黑暗中,散发着微亮的荧光。

    刘放刚拉下手刹,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拉开。

    “我跟你说你真是神了,我照你的方法试了试,那主厨可终于不再叨叨了……你知道吗,想让那人闭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赵清欢像请了尊菩萨般小心给刘放打开车门,一边叽叽喳喳一边抬脚踢掉路边的易拉罐和碎掉的鸡蛋壳,给对方扫平一条大道。

    赵清欢小跑至车尾,踮起脚打开后备箱,二话没说从里面搬出今日预定的食材,不等刘放出手,几箱时蔬和冷冻江鲜便整齐摞在了门口,赵清欢抹了把汗大方伸出手:“单子给我,我给你签字。”

    刘放一时间拿捏不准这小姑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犹豫着站在原地,也就是这么一恍惚的间隙,赵清欢趁机上前,一把从对方背心的口袋里抽出了理货单,扬扬手塞入了自己胸前的口袋。

    “你干什么?”刘放后退一步。

    赵清欢却是狡黠眨眨眼:“请你帮个忙。”

    刘放摇摇头,脸上的胡茬和污渍遮住了他大半的表情,让人猜不出他的情绪,只听冷言道:“把理货单给我,我得去送下一家。”

    赵清欢却是转身坐在冷藏箱上,悠悠翘起二郎腿挺起胸膛:“来呀,有本事自己来拿!我知道,没有理货单和签字,你是一分钱拿不到的……我也没什么过分的要求,你就随手帮帮我,大不了,我以后多从你这里预定食材得了。”

    刘放无言,他猜得到赵清欢要他帮什么忙,可他同时也十分清晰地自知,自己是帮不到她的。

    无声对峙片刻,刘放甩甩手径直回到车上,迅速发动。

    “哎你!”赵清欢见状立即冲上去拦车,一手扒着车窗,一手把理货单拍在方向盘上:“我错了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你视金钱如粪土,是我狭隘了!算我求你,我就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刘放松开本就没有踩实的油门,重新熄火:“先把字签了。”

    “好嘞。”赵清欢得令迅速摸出圆珠笔,挥斥方遒,笔酣墨饱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刘放终是妥协——反正,他一直在妥协。

    “说吧,什么问题。”

    赵清欢从怀里摸出一枚鸡蛋和一个浑圆的西红柿,愁眉苦脸道:“番茄炒蛋那关算是勉强过了,可是吧……我和那主厨有点私人恩怨,他总以我是学西式餐点为由,想方设法开除我……”

    “那就走好了,”刘放脱口而出,“这里是皇宫大饭店,统统都是纯正中式烹饪,你一法国留学回来的自然不受待见,以蓝带的名号,随便去家西餐厅当个Chef de Partie不比在这里当学徒强?”

    赵清欢怔住:“你……没想到你还、还挺懂行。”

    刘放知趣闭了嘴。

    “你不懂,其实说实话我也不太懂,但是,我必须要留在皇宫大饭店,即便一切从头再来,我也要想方设法,忍气吞声留下来。”赵清欢自言自语,像是在给自己并不坚定的信念加固。

    我懂。刘放暗自咬牙——这世上,除了自己,恐怕没人比自己更懂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究竟想做什么。

    “哎,说正经的,”赵清欢脸上的阴霾一扫而过,“他这次又给我出了难题,这不,他说,让我拿西红柿和鸡蛋做一道菜,但又不能做普通的番茄炒蛋。”

    “是吗……”仿佛这难题根本不是出给赵清欢的,刘放胸口传来滞涩的疼痛,好似久远的时光根本没有稀释往昔的回忆,反倒如封存的老酒,愈来愈醇厚。

    “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吗?”赵清欢根本没注意到送菜小哥情绪的起伏,“提起西红柿和鸡蛋,国人第一反应理应是番茄炒蛋,最多不过是西红柿蛋花汤。可我们主厨这个人特别刁钻,我要是端碗汤给他,我指定被赶出来……哎,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刘放似乎陷入黏稠的回忆之中,恍恍惚惚答道:“你们主厨……当年就是被这个难倒的。”

    “哎?”赵清欢愣了愣,“你认识我们主厨?”

    刘放回过神摆摆手:“李达斯,上一届中华厨王最年轻的门徒,年轻有为,又是亲手将皇宫大饭店推向全国的经理人,报纸新闻总有他的影子,我怎么会不认识。”

    狭窄的小巷陷入阴霾,赵清欢狐疑点头:“这样啊……”

    赵清欢不傻,从这小哥娴熟的手法和对食物的敏感不难看出,他曾经一定是位非常厉害的厨师。至于是什么让他落魄至此,靠着一辆破烂的小车为生,赵清欢并不感兴趣,因为这对她而言根本没意义。

    赵清欢是功利的,聪慧的,她的小聪明总是让她能够轻松快速达成自己的愿望。这和她从小独自一人在国外长大的经历脱不了干系,陌生的国度,生存的压力,名校的竞争……她深知自身的渺小,也熟谙只有借助一切能够借助的力量,自己才能成为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想要的不过是创新,你给他创新就好。”刘放慵懒开口,却是根本没有给出任何实际的东西。

    赵清欢一脸迷茫,无辜摇了摇头。

    刘放叹了口气:“你最擅长什么?”

    赵清欢被问住了。在法国学了两年西餐,还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懒,总拿自己的小聪明去搪塞;另一方面,学西餐不过是当年和父亲赌气,并不是自己主观选择的爱好。

    刘放似乎看出了赵清欢的为难,于是一边将侧边车门放平,一边拿出了厨具:“你学习法餐,从你做的番茄炒蛋也能看出来,应是更擅于细腻的调味与精致的加工,你就从这里入手,试试看吧。”

    赵清欢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毕竟是皇宫大饭店,我要是做一盘西式餐点,岂不是乱了套。”

    刘放却没理会赵清欢的退缩,径自从赵清欢手中接过那枚新鲜的鸡蛋,拿特制的小锤轻轻一敲,首尾便各自开了个小洞。

    “有针管吗?”刘放抬头道。

    赵清欢连连点头,钻入后厨,不多时,便找来了一个干净的一次性空针管。

    这是给皇宫大饭店的招牌菜“葵花献肉”注入调料用的。葵花献肉说白了就是红烧狮子头,但做法又十分讲究:将肥瘦猪肋剁碎成馅料塞入面筋泡中,然后拿针管将调好味的酱汁直接注入肉丸中心,上锅蒸制,三文三旺,使得美味从内而外慢慢溢出,直到食客咬破面筋泡劲道的外皮,才能闻得到那扑鼻的浓香。

    “知道该怎么做吧?”刘放把敲了两个小孔的生鸡蛋和针管一并递给赵清欢,自己转而去清洗西红柿。

    赵清欢自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只是,这多是见于西餐装饰所用。她不知道刘放究竟要做什么,只得听话接过,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赵清欢拔掉针头,将针管从一头探入,稳稳朝生鸡蛋里注入空气,而蛋液则从另一个蛋孔中被逼出,流入事先备好的空碗之中,一个近乎完整的空蛋壳,就这么出现在手心里。

    赵清欢正要开口,转身却见刘放已经在金杯车里支起了锅,热水一滚,番茄皮褪去,细碎剁成泥,再在油锅里一炒,鲜香的茄汁便呈上桌来。

    非常中式且传统的烹饪手法。

    “你这是?”赵清欢看着刘放转身将放凉的茄汁倒入蛋液搅拌,更加不理解他这是要做什么。

    鲜红的茄汁混入金黄的蛋液,颜色中和,加入几味简单的佐料后再度搅拌,直到变成一碗黄澄澄的糊糊,转手过筛,刘放才把它递给赵清欢。

    “重新注入到蛋壳里。”刘放信誓旦旦道。

    赵清欢这才看明白,惊喜点头,同时用针管将混合了茄汁与蛋液的半流体尽数填在空壳之中。注满后,刘放将先前褪下的西红柿皮切成小片黏在上下两个蛋孔上,随后紧紧用一张笼屉上的蒸布包裹鸡蛋,这才递给了赵清欢:“就照着葵花献肉的火候来,上锅蒸两分钟,一定注意不要让蛋液从小孔中流出。至于摆盘……我想你应该更擅长才是。”

    赵清欢连连点头,咧嘴一笑,如捧着一个即将破壳而出的小生命,迅速消失在后厨的小门里。

    可两人却都没注意到三层楼梯间的窗前,一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身影正隐匿在那长久的黑暗里,如贪食的毒蛇,正虎视眈眈吞吐着危险的信子。

    3.

    皇宫大饭店本季更新的菜单上,有一道特别推荐的菜品分外引人注目:正如它泼墨设计的独立菜单一般,朴实,赤裸,暗藏天地又饱含生命的张力,让来往的食客无不侧目,想要一窥究竟。

    釉色的瓷盘中央以青萝雕刻崇山峻岭,周遭以剔透的蜂蜜浇筑,正中央大咧咧摆着一枚尚未剥壳的鸡蛋,以“破晓东方”为名,仅此而已。

    可妙就妙在这道菜的意境上——食客拿金勺敲开鸡蛋壳,完整煮制的鸡蛋浑圆软糯,却不是往日所见的普通白色,取而代之的则是与熹微的日出一般微红,掩映在青山远黛之中,别有一番风味。

    玉筷轻启,将这特殊的“白水煮蛋”夹起放入口中,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子酸香,茄汁的风味完全融入这丰腴绵软的煮蛋,曼妙的口感让人连连咂舌。

    这道特菜打着主厨李达斯的名号,只限量在贵院供应。贵院说白了就是皇宫大饭店的包间,里面的菜单与大堂唯一的差别就是高出近一倍的价钱,每间贵院都有不同的装修风格,以皇城各宫苑命名,并配有一名“丫鬟”和一名“太监”伺候,全然让宾客感受皇者的服务。

    不得不承认,李达斯很有经营酒店的手段,也不得不承认,附庸风雅的客人也都很吃这套形式主义的东西。

    清晨,刘放拉着满满一车的天健贡蛋照常停靠在后厨小巷,却是怎也不见赵清欢的影子。

    “签字。”刘放卸货后顺手抽出理货单,却是个面生的小伙子接了过来。

    刘放愣了愣:“那个女孩呢?”

    对方漫不经心扫视食材,嘴角浮现一丝轻笑:“她啊,一打杂的还非要跟我们主厨较劲,被赶出去了呗。”

    哐当——

    一声巨响,用来装食材的泡沫箱忽然从楼上的窗口跌落,正巧砸在小伙子的后脊背上。

    “谁被赶出去了!?我告诉你,早晚有一天,我会把那个小偷给赶出皇宫大饭店!”

    刘放循声望去,在有色玻璃的反光中,一眼看到了那个瘦小而刺眼的身影。

    她今天没有穿不合身的厨师服,也没有按照卫生规定将头发盘起,脸上往日的光彩在暗巷里有些模糊,虽是一贯的一脸嚣张,但仍看得出眼角的红肿,还有嘴角一丝血红。

    “赵清欢!!”被砸了的小伙子一脸怒色,狠狠抬手一指,转身迈上楼梯。

    谁知赵清欢并没有沿楼梯逃跑,而是一甩头将脑后的辫子咬在嘴里,两手一撑跃上窗台,沿着管道和空调主机径自爬下,宛如猿猴。

    这丫头怎么这么野……刘放有些头痛。真的是,和她老爸一模一样。

    还没等刘放回过神,赵清欢便重重落在了金杯车顶,身子一歪,便从车窗钻入了副驾驶座。

    “走啊!”赵清欢从后视镜朝刘放挥手。

    这个世界总是这么不讲道理,想要活下去,你就只能比他更不讲道理才行。

    上车,松闸,给油——刘放的金杯车在那小伙的骂骂咧咧中迅速逃离小巷,拐出阡陌纵横的老城区,汇入拥堵的马路,成为千万车水马龙。

    刘放目不斜视,只从挡风玻璃的反光中偷瞄赵清欢。她阖着眼歪着头,没有系安全带,随着车子的摇摆晃动着,也不知是睡着了没有。

    “喂。”刘放清了清嗓子。

    赵清欢闻声没有开口回应,而是伸手拉下安全带乖乖系上。

    金杯车最终爬上三环,朝着城外驶去。

    “你脸怎么了?”刘放单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从车门侧箱抽出纸巾递给赵清欢。

    对方接过摇下车窗,对着后视镜将嘴角的血渍擦拭干净,一脸不屑地回答:“被打了呗,还能怎么样?”

    刷——

    “你干嘛啊!”猛然的急刹车让赵清欢的脑门狠狠撞在车窗上,痛得她直嚷嚷,也才注意到,这破车的安全带早就不管用了。

    “谁打你?”刘放丝毫没有松开刹车的意向,全然不顾身后夹杂着谩骂的尖锐喇叭声。

    赵清欢一脸莫名:“干嘛呀,有什么话咱们边走边说,你这阻碍交通啊好不好。”

    刘放本就胡子拉碴的脸上突现怒容,更是显得凶神恶煞。赵清欢瑟瑟发抖盯着他暗自发力的手,几乎要将方向盘给扯下来。

    “是李达斯吗?”

    赵清欢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刘放从口袋里摸出理货单,今日单子上全是天健贡蛋:“那道菜,他是不是拿来当自己的了?”

    赵清欢一拍大腿:“对!你说这人,简直就是小偷!真的是……有辱师门!太过分了!不过你放心,我也打他了,我老爸说过,人不能白白挨打,一定要打回去!”

    “是我疏忽,叫他给摆了一道。”刘放咬牙,重新发动车子。

    赵清欢不解:“什么意思?你……你和他是不是认识啊?”

    “他早就想要这道菜的做法,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会拿你当诱饵。”刘放答非所问。

    “诱饵……”赵清欢不做声,回想起她回国后经历的种种,这才慢慢理出了头绪。

    赵清欢的父亲,正是国内顶尖厨师赵志平,也是当年一举拿下中华厨王大赛冠军的传奇人物。父亲年轻时收了六位门徒,带到家里同吃同住,跟养了六个孩子没什么两样。父亲当年的心思全都在这些儿徒身上,与他们一起在巷尾自家的院子里开设了一家私人厨房。母亲忍无可忍而选择离开,并把刚满八岁的赵清欢一并带到了法国。

    只可惜,在赵清欢十五岁那年,母亲重病,父亲却在国内筹备比赛。最终,飞机延误,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母亲便这样含恨而终。赵清欢性子倔,噙着泪不肯跟赵志平回国,并赌气扬言要学习西餐。无奈,赵志平痛失妻女,孤身归国,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后来,赵志平同时重振旗鼓开始筹备参加新一届的厨王大赛。只可惜,赵志平常年酗酒,在比赛过程中身体出了状况而意外死亡,比赛作罢,门徒四散,而原本的私人厨房也被开发商取缔,摇身一变成为了如今的皇宫大饭店。

    赵清欢甚至连赵志平的葬礼都没有出席,因为那一年,正是她卯足了劲考法国蓝带学院的日子。

    两年后,当赵清欢带着蓝带的毕业证书回到国内的时候,这才发现,和她打赌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赵志平当年的大弟子李达斯看赵清欢一人无依无靠,便好心收留,让她在皇宫大饭店当一名学徒。

    可赵清欢却不领情。在她看来,当年父亲抛弃妻女换来的这些徒弟,如今却抢了老爸的地盘,做起了老爸最看不起的勾当。

    赵清欢的父亲是个十分有性格的小老头,他开的私人厨房味美价廉,在一些食客中颇有口碑。他最是看不起商业运营模式的饭店,不把食物的味道摆在第一位,而是用华而不实的装点和哗众取宠的服务来赚客人的钱,根本就是在亵渎美食的本质。赵清欢也因为经营理念的问题和李达斯起了无数冲突,可对方毕竟是皇宫大饭店的主厨,饭店如何做,还是人家说了算。

    “所以……你也是我老爸的徒弟,对吗?”赵清欢眼角泛红,盯着眼前故人略显沧桑的侧脸。

    谁知刘放无声苦笑,猛打方向盘下了环线,最终停靠在无人的街角,仰面躺在驾驶座上:“我啊……是最没资格称自己是师父徒弟的人了。”

    赵清欢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让我看看啊,哪个是你……”

    刘放瞥了一眼,那正是当年师母出国前,与师父和六位同门的唯一一张合影。

    “那时候我才八岁,都不记得你们叫什么名字了……”赵清欢仔细辨认,末了又抬头盯着刘放上下打量,转而透过车窗看到了马路对面的理发店,脸上这才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走,陪我去个地方!”

    4.

    旋转的霓虹灯像是唱着迷幻旋律的八音盒,轻哼哄唱,总让人莫名其妙着了魔,轻易把自己的脑袋交给另一个陌生人。

    街边的理发店人来人往,进来,留一地碎发,出去,就是另一段人生。

    赵清欢盯着眼前的送菜小哥耳根有些发烫,也不知是因为吹风机的热浪,还是因为眼前的人全然换了副模样。

    寡淡,如泡在冬水里的竹笋;冷清,如覆在海鲜上的干冰。

    眼前的男人像是褪了色:厚重而不合适的长发被清爽剃掉,只留刚好的碎发扫在耳际;看起来脏兮兮的胡茬被仔细清理,那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角才大方露在外面;鼻梁高耸,如巍峨却不陡峭的崇山,下面稍显苍白的唇如一弯清泉,让赵清欢有些口渴。

    赵清欢从没想过,这个总是看起来黏黏腻腻的男人,竟然有这么一副好皮囊。

    这件事情,比起他也是父亲门徒之一而言,更让赵清欢感到意外。

    “不对呀,”赵清欢挠挠头,指着手里那张老照片,“我老爸的徒弟里,可没有像你这么漂亮的。”

    刘放姑且将这话当成夸奖,拍了拍脑后的碎发,示意赵清欢上车:“你这丫头还真是不害臊,哪有夸男人漂亮的。”

    赵清欢自认没有用错形容词,耸耸肩坐回到副驾驶座,将那张老照片夹在遮阳板上,眯起眼摇摇头:“不对,这照片上的小孩儿个个歪瓜裂枣的,肯定没有你。”

    刘放轻笑,发动车子刚要起步,却又重新停下,起身作势要给赵清欢系上安全带。

    赵清欢却是抢先一步,迅速自行拉下近乎失灵的安全带,随即朝刘放咧嘴嘿嘿一笑。

    扑空了的手滞在半空,被赵清欢径自按住放在了挂挡器上。

    金杯车沿河岸小路不紧不慢地朝远方驶去,赵清欢摇下车窗,像只好奇的猫趴在窗口,却被并不友好的凉风弄得睁不开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赵清欢闲不住,还是开了口。

    “你猜到照片上哪个是我,我就告诉你。”刘放将手肘撑在车窗,一手悠闲握着方向盘。

    赵清欢撇撇嘴:“我要是猜得中,我还问你干嘛……”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拉下遮光板,盯着那照片仔细辨认起来。

    “来来回回不就这么几个人嘛。这个单眼皮瘦瘦高高的,是李达斯,小时候成天跟在我爸身边,贼眉鼠眼的和现在基本没什么差别;这个邋里邋遢的小脏孩,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什么默,李?张?反正是个掉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姓氏,我记得他,是因为他之前偷偷往我书包里塞了蚂蚱;这个小姐姐我不记得叫什么了,但我记得她给我编过辫子,现在应该已经嫁人了吧……哎,这个是谁来着……”赵清欢自言自语,支离破碎的言语看似无意,却是硬生生把刘放给残忍凌迟。

    想不起来最好,本就是该被遗忘的过往。

    “我还是觉得李达斯有些过分了,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去别的饭店应聘吗?”刘放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他盗用了我的菜,还出手伤你,简直欺人太甚。”

    赵清欢没正面回答,而是随口应和:“没事啊,我打回去了,而且打的挺重的,估计得缝针。”

    刘放愣了愣:“这……可你毕竟是女孩子。”

    “哦,是我先打他的。”

    刘放脸一黑,不再开口,任赵清欢对着老照片自言自语。

    北京的夜晚如同缓慢爬行的巨兽,不由分说欺身而上,躁动的后海在夜色中闪烁着虚幻的光亮。金杯车最终停靠在后海不远处的小胡同尽头,开门,亮灯。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赵清欢跳下车,嗅了嗅对街小摊贩手里的烤冷面。

    刘放没说话,而是将车门旋转,卡式炉和案板这么一摆,天窗大开,这才抬头问道:“晚饭想吃什么?”

    “炒饭!”赵清欢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刘放却是动作顿了一顿,随即点头。

    主食,在中国人的餐桌上是为必不可少的角色,而中华美食千万,也只有小麦和水稻才称得上主食,有分量配得上“主”这个字。因此,中国人在感到饥饿的时候,总是会想吃点实在的东西。

    即便是从小便生长在国外的赵清欢。

    “我爸自小在北京长大,可我妈不同,她生在徽州,跟水墨画上的小娘子一样好看,”赵清欢蹬腿坐在胡同的石阶上,歪着头说道,“你知道么,安庆是我妈的老家,就是壮大黄梅戏的那个地方。哦对,说起黄梅戏,你知道小段《打猪草》吗?它最早的版本里,小媳妇偷了隔壁的笋,被人家撞见后不得已被拉到了床上。后来改朝换代,剔除封建糟粕,就把这里的小媳妇换成了少女,结尾跳过了原有的云雨之欢,改成了少女做一碗炒米给人家赔不是。哈哈……所以啊,能看出炒米对安庆人有多重要了吧?竟然可以无差别代替男欢女爱……”

    刘放默默听着,抬手从后备箱的迷你冷柜里摸出半瓶酒,仰头喝下,像是同样咽下了什么不必要的坚持,这才开始着手准备食材。

    炒饭用的米自然是剩饭最好。现在已过了晚食的时间,随便去哪家小餐馆讨要点剩米并不成问题。将凉的米饭稍硬,只见刘放从冷柜里摸出一小碗汤水倒入饭盆,随后徒手搅拌均匀,这才热锅下油。

    “那是什么?”赵清欢吸了吸鼻子,“好臭。”

    刘放不语,在酒精的作用下而双颊微红,转头从后排货箱里拎出半只徽式火腿,粗盐风干,细细切下几片肉来丢入锅中,滋滋啦啦的声响不时挑逗着赵清欢的味蕾,让她不禁舔唇。

    徽式火腿又称“刀板香”,咸香可口,最下饭,也最是杀馋,加在炒饭里简直天作之合。

    微红的火腿在锅中变色,刘放这才大开卡炉,窜起的火苗映着男人淡漠的脸,让赵清欢根本移不开目光。

    他的眼底究竟藏了什么东西?赵清欢的眼睛有些模糊:何其浓烈的默哀,置身事外的淡漠,就像是十一月份沉重的风雨,将这本就不怀好意的世界重新打磨,锋利,尖锐,却又甘心赤脚踩在上面,以痛吻着。

    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直到蒸腾的香气扑鼻,赵清欢这才回过神来。刘放转手切葱,手速极快,下刀极稳,再一扬手,青翠的香葱点缀,热气腾腾又带着特殊味道的炒饭即刻出锅。

    鲜香的火腿炒饭就这么被刘放大咧咧呈在一次性饭盒里,赵清欢摇摇头,转而找了个一次性杯子,拿小勺将炒饭塞实,反扣在廉价却简单的白色瓷盘上,再拿平口勺舀了蚝油,手腕一抖,在盘边缘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后放上一朵洗干净的西蓝花,这才满意点头,举起了手中迫不及待的勺子:“我就不客气啦。”

    “穷讲究。”刘放不屑摇头,随后径自拿一次性饭盒盛了锅里剩下的炒饭,蹲在车尾就着二锅头吃了起来。

    “你干嘛要喝酒?先说好,我可不会开车啊,一会儿咱们怎么走?”赵清欢刚要张嘴,见刘放此举,便皱了眉头。

    刘放大口吞咽,指了指金杯车:“正好,我有两床褥子。”

    这可真酷啊。赵清欢睁大了眼睛,以车为厨,以车为床铺,这样文艺而浪漫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个土老炮的爹教出来的徒弟!?

    赵清欢盯着马上见底的酒瓶:“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是啊,我老爸说过,喝酒是弱者才选择的方式,不过是麻痹和逃脱,根本没有用啊。”

    “你老爸也说过,敢于承认自己是弱者,才是真正的强者。”刘放怼了回去。

    嘁,好心劝你,还跟我甩脾气?赵清欢翻了个白眼,在美食面前,自己向来没有抵抗力。

    金黄油亮的炒饭径自入口,伴随着那股熟悉而久远的味道,深沉的记忆乍醒,让赵清欢连连打了个寒战。

    人都说,记忆是有味道的。在赵清欢短暂而仓促的童年,那时的父亲为了讨母亲欢心,总是喜欢将皖菜中的特色臭鳜鱼的汤汁保留,在炒饭时加入,发酵的菌丝在热锅中升腾,独特的风味便侵入米粒,总是让母亲如同吃到了家乡的味道。幼年时候父亲讨女人欢心的烹调手段给赵清欢带来的味觉习惯,总让她误以为这就是童年的味道。

    时隔多年,再吃到这样的炒饭,让赵清欢恍惚踏破时光的桎梏,回到了那个胡同尽头。

    原来刘放刚才拌饭用的东西,竟是臭鳜鱼的汤汁!

    “你!”赵清欢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你是当年抱着我的刘……”

    禁忌般的名字没有脱口而出,而是被夹杂着酒气的吻生生堵了回去。

    夜色晕染,金杯车遮阳板上的老照片里,把还是个小黄毛丫头的赵清欢抱在怀里的高个男孩子,正咧嘴笑的灿烂。

    5.

    “你喝醉了。”

    “对不起。”

    赵清欢耳根通红,一声不响将盘子里的火腿炒饭一粒不剩全部塞进嘴里,试图冲散唇间突兀的酒精气息。

    刘放哥哥。

    清脆的童声穿透河对岸酒吧街的伪摇滚,跌跌撞撞栽入赵清欢耳中,那时隔多年的记忆扑面而来,却又生生被这个不明意义的吻给全部搅碎。

    无疑,赵清欢这一代九零后都是孤独的,国家的严格政策让他们错失了拥有兄弟姐妹的人生体验。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个年代的家长总是喜欢拉帮结派,把年纪相仿的小朋友聚在一起玩乐,心情一好,再认个干妈干爹,或者结个娃娃亲也未尝不可——于是乎,他们的童年总不乏“郎骑竹马来”的经历。

    而赵清欢和刘放,则属于非常典型的青梅竹马。

    当年,刘放和李达斯一样,都是从小村子走出来的孩子。李达斯本名叫李大,这在农村常见的名号是后来入主名楼后厨才私自改为“李达斯”的。二人父母穷苦,和广大农民一样靠着脚下的大地和巴掌大的鱼塘养活一家子。98年夏,一场特大洪水无情吞噬了这座依江而建的小镇,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汪洋。直到洪灾接近尾声,坐在漂浮的木质饭盆里顺水而下的两个小孩子奇迹般被救援队发现,为鼓舞士气凝聚人心,两个小孩子瞬时成为焦点,登上新闻联播,而刘放和李达斯也成为了这个小镇唯二的幸存者。

    那年夏天,赵清欢刚刚出生,赵志平正喜滋滋抱着怀里的女儿摇着扇子看电视解闷,忽然在闪着雪花的老旧电视屏幕上看到了这两个幸存者的新闻,那救了两个小孩一命的饭盆,犹如希望的襁褓,让赵志平大喊一声“天降的好苗子”,便立即放下手中的女儿,连续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江西,把正要送往孤儿院的两个小脏孩儿领回了家。

    赵志平说,这两个孩子的命是厨具给的,自然今后也要靠厨具来生活。

    夫妻二人任刚刚满月的赵清欢在床上哭闹,就着北京八月的最后一点阳光,用胶管接上水龙头,在自家院子里把两个小孩洗的干干净净。

    赵清欢的妈妈名叫顾容,是个温婉优雅的女人。她拿着赵志平年轻时候的衣服套在二人身上,一脸欢喜地拉着赵志平的手说,这下,欢欢可有两个哥哥了。

    赵志平择一吉日,穿上正统的厨师服,叫两个小孩规规矩矩跪在自己面前磕三个响头,喊了声“师父”,这缘,就算是结下了。

    两个小孩跟着赵志平学厨艺,并和赵清欢一起长大。小姑娘总喜欢和比自己年纪大的小孩子玩,赵清欢更是不例外。但奇怪的是,赵清欢只黏着活泼好动又皮实的刘放,却从不主动找斯斯文文又乖巧的李达斯。

    自此,刘放屁股后面便多了个跟屁虫,一口一个“刘放哥哥”。

    直到后来家里的门徒越来越多,赵志平放在自己妻儿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少,最后甚至要卖掉自己女儿睡觉用的公主床来给徒弟们买新围裙,赵清欢的母亲这才心灰意冷离开。2006年,同样的夏天,天降暴雨,哭成泪人儿的赵清欢趴在顾容的肩膀上,雨水和眼泪掺在一起,无助伸着小手试图去拉刘放的手。可眼下十几岁的小男孩已经懂得害臊,众目睽睽,在赵清欢如此热情的离别哭声中,最终是没有伸出手,狠狠心别过了头。

    赵志平总说,这丫头出生在盛夏的雨天,又适逢特大洪灾,定是个天生多泪的有情人。

    离别的夏天,刘放看着坐上出租车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这才体味到师父话里的担忧。

    那年,赵清欢的哭声犹如一曲亘古的魔咒,把刘放困在回忆里,日夜在往事中逡巡。

    而今,看着瘦小的她红着眼吞下久违的童年炒饭,让刘放这才恍然乍醒,终是抬起了当年没有勇气伸过去的手。

    迟到了十二年,指尖触碰到赵清欢脸颊的瞬间,却不知为何化作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刘放哥哥……”赵清欢捧着一干二净的盘子,轻轻戳了戳陷入沉思的男人。

    “别这么叫我。”刘放触电般站起身,胡乱将剩余的炒饭扒进嘴里,抬手把一次性饭盒丢入路边的垃圾桶中。

    赵清欢敛了性子,小心翼翼绕到刘放面前,一言不发盯着面颊微红的男人。记忆中那个总喜欢调皮捣蛋又总被父亲责罚的小脏孩早已不见了踪迹,眼前留下的,只有这个被雨水冲刷透彻的冷淡之人。

    “你既然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一直不说?”

    刘放别过头去,这动作熟悉得让赵清欢心尖一颤。

    “你说话啊,”赵清欢拉过刘放,迫使对方不得不面对她,“我回国后一直找不到你,没办法才联系了李达斯,他告诉我你在我父亲走后就消失了……可你呢,你戴着一张假面具,每天躲在你这小破车里注视着我,注视着李达斯,注视着那家原本属于我父亲私人厨房的皇宫大饭店!”

    刘放无言,抬手不轻不重打掉了赵清欢拽着自己衣角的手。

    赵清欢跺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的房产本该是由我继承才对,怎么会落入开发商手里,又摇身一变建了这栋皇宫?除了你和李达斯之外的其他人呢?为什么我就这么稍稍一离开,所有人就都不在原地了呢!?”

    刘放这才稍稍颔首,看着个头才刚到自己胸口的小丫头,淡漠开口:“李达斯怎么和你说的?”

    “还能怎么说,和新闻上说的一模一样,在上一届厨王大赛决战轮中于舞台上猝死,经查是常年抽烟酗酒而造成的自然死亡……这些、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赵清欢嘴唇颤抖说道。

    “对,事到如今,没有任何意义。”刘放点头。

    赵清欢愣了愣,这才平复了心情,舒缓了语气道:“那你呢,你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继续做厨师继承我爸的衣钵,或者……哪怕像李达斯一样……背叛我父亲呢?”

    “我不能再做厨师了。或者说,我根本就做不好任何一道菜。”

    “放屁!”赵清欢指了指手中的空盘,“虽然我对中式餐饮并不了解,可在我看来,你的厨艺根本不亚于我爸,更是比那个见利忘义的李达斯强得多……”

    “可有什么用呢?”刘放打断赵清欢,“这些年来,我染上了很多坏习惯,抽烟,酗酒,无节制的熬夜——可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在模仿而已,很拙劣的模仿。就算你把我头发剪掉,胡子刮干净,甚至换上崭新的厨师服也好……这都不能改变什么。”

    赵清欢不解:“为什么?我爸当年是因为他失去了我妈才……”

    “我失去的,是整个世界。”刘放抬起头,似乎从赵清欢的脸上看到了无垠的宇宙,茫茫星海,聚合,裂变,粉碎,挣扎过后,犹如一场喧嚣的大雨,这才让世界安静下来。

    6.

    赵清欢一夜没有合眼,从金杯车改造的天窗望向遥远而稀疏的星星。北京的初夏如往日小孩子手中把玩的玻璃球,透彻而清脆,微凉的风拂过鬓角的碎发,更是驱散了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

    赵清欢根本不知道,这世上会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存在着,就足以让另一个人病入膏肓。

    身上的被褥老旧而稀薄,仿佛带着早年间时光的气味,赵清欢却不嫌弃,甚至有些贪恋这种老旧的味道。轻轻仰头,看向斜躺在驾驶座上沉睡的刘放,面无表情,似乎一夜无梦。这种时候不得不承认,酒精确实是个好东西。

    如此有才华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放弃继续做厨师,而甘心当一名送货员的?

    还没等赵清欢想明白这个问题,东方的天际便已经晕开了光斑。

    哐当一声,车子过了减速带,一摇一摆,赵清欢的脑袋便狠狠撞在一侧的集装箱上。她猛然惊醒,却又忘记自己身在小车,下意识起身,脑袋便又狠狠撞在车顶,疼得她嗷嗷直叫站不起身来。

    赵清欢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了。

    揉揉眼从车窗向外看,车子已然拐入了市郊的菜场。

    “哟,你小子,可以啊。”

    热情的招呼声让赵清欢疑惑回头,却只看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脸笑意站在车子另一侧,头顶毛发稀疏,粗腕子上挂着一串包了浆的菩提子。

    刘放已经驻了车无言拉开后备箱门,摆摆手示意赵清欢下车让出空间。

    “今天货不多,天气转热,各个酒家储备的食材都有所下调以确保新鲜。你啊,送完这一趟还是带你的小女朋友去浪漫浪漫,看个电影啥的吧!”菜场老板一如既往的热情轻松浇灭了赵清欢的起床气,小丫头咧嘴一笑跳下车,轻轻挽住正在清点食材的刘放,头一歪贴在对方胳膊上:“哎呀,大叔你人可真好,多亏你一直以来照顾我刘放哥哥了!”

    刘放像见了鬼,迅速抽出胳膊接过菜市老板手里的理货单:“她不是我女朋友。”

    “啧啧啧……放啊,搁我这儿还害什么羞。”老板豪放大笑,熊掌般厚重的手重重拍在刘放肩头,震得他脑壳轰轰直响。

    赵清欢也跟着大笑,却是上前一步扯了扯菜市老板的衣角,借着刘放搬运食材的空隙对老板诉苦:“哎呀大叔,虽然我第一次见你,但我总听刘放说起你,对他特别照顾!所以我今天一见,也觉得特别亲!”

    赵清欢笑起来有两枚浅浅的梨涡,甜腻如打发的奶油。

    老板被哄得昏了头,却还不忘打趣:“你这小姑娘,嘴可真甜!”

    “可是啊……”赵清欢一脸委屈,愣是在眼角挤出一滴泪,“大叔你不知道,刘放哥哥对我好是好,但是,我年纪也不小啦,家里总催着,况且……我能等,可我的肚子总等不了呀。你说说这一天天的,将来肚子越来越明显,总落人口舌啊……”

    菜市老板合不拢下巴:“啊?那小子竟然……不行!这我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赵清欢红着脸撇撇嘴:“哎呀,不怪刘放哥哥啦。他呀,责任心太强,他总说,要是跟我回老家结婚,这个区域的食材就没人派送了呀,万一耽误了那些大酒店该多不好啊……”

    “多大点事儿!我再招个人不就结了?”菜市老板一拍大腿,让一旁弯腰搬运的刘放也停下了动作,“哎哎,放啊,你过来!”

    刘放一脸不解,挪着步子慵懒晃过来,路过赵清欢身边时,还不忘迅速用唇语问道:“你发什么神经?”

    赵清欢吐吐舌头,同样拿唇语迅速回答:“送你个惊喜!”随后便一蹦一跳上了车。

    没两分钟,刘放便捏着装了一沓百元大钞的信封黑着脸回到驾驶座,冷冷瞪了赵清欢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清欢大咧咧对着后视镜拿手擦刚刚强挤出来的泪痕:“哎,怎么的?”

    “我被开除了,今天是最后一趟。”刘放把多于自己应得的送货费塞入怀中,咬咬牙发动车子。

    赵清欢故作惊讶:“啊?我还以为他会给你放个长假呢。”

    刘放猛踩油门,让赵清欢猛然撞在椅背:“他给了我双倍的报酬。”

    “那还不好?谢谢我吧!”赵清欢咯咯地笑。

    刘放愤怒握紧方向盘,拐进熟悉的那条胡同:“我是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恶作剧总要有点限度,不然,就是无理取闹。”

    赵清欢见车子即将停靠在皇宫大酒店,于是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我啊,其实是想让你帮我个忙。”

    “这是求人帮忙该有的态度吗?”刘放熟练停靠在巷尾,一脚踩死了刹车,小金杯发出一声哀怨的长鸣。

    “我一向如此啊。”赵清欢耸耸肩。

    刘放想起之前赵清欢在这里拦车求他帮忙做番茄炒蛋的情形,稍作比较,果真一向如此。

    “有什么事等我送完货再说。”刘放拉起手刹,径自下车。今天本就在菜市耽搁了不少时间,若再晚几分钟拖到早七点高峰时段,小金杯的外地牌照可是进不了五环的。

    赵清欢撇撇嘴,坐在副驾拿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透过模糊的车窗看向眼前五层楼高的皇宫大饭店,仿佛透过它金碧辉煌的砖墙看到了那年夏天小院里的阳光。

    车子随着刘放在后备箱的搬运而微微颤动,赵清欢收回飘远的目光,无意落在眼前的后视镜上,忽然起了一身冷汗。

    仿佛盘桓的阴云,耐心且试探性地靠近,再靠近,无形的触手遮天蔽日,让这好不容易透进一丝晨光的肮脏小巷重新步入黑暗。

    赵清欢清晰感受到,有危险在靠近。

    7.

    角度刚好,赵清欢从后视镜里清晰看到躲在二楼窗口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死死盯着刘放的李达斯。

    而刘放此时正面朝后备箱搬运食材,根本没注意到身后那充满恶意的眼光。赵清欢急忙回头,却在后厨门口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根本不是之前代替她交接送货的那个小哥。

    更让她感到恐惧的,不是这个陌生男人健硕的手臂,也不是头顶李达斯阴冷的笑容——而是后厨暗窗里攒动的人头。

    皇宫大饭店从来不供应早餐,因此,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厨师根本不会这么早来上班。不好的预感让赵清欢指尖颤抖,想要开口喊刘放,却又怕惊动草丛中潜藏的毒蛇,只好迅速拉开车门,佯装镇定迅速挪到刘放身旁。

    “那个……”赵清欢扯了扯刘放的衣角。

    刘放双手握住货箱的把手,刚要发力,却不得不停顿了动作:“不是说了,有什么事,等我搬完再说。”

    “无死角回转炮!”赵清欢脑袋一热,急切说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词组,同时一脸迫切地盯着刘放那深邃的眼睛。

    莫名的词汇仿佛开启了记忆的钥匙,让刘放忽然警惕抬眼,从车窗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身后逐渐逼近的身影。

    点头,对视,默契转身。

    赵清欢迅速转身到车子一侧,抬手朝二楼的李达斯大方挥手,而已经凑到刘放身后的陌生男人也被赵清欢吸引了注意,稍一停滞,刘放便猛然发力,双手抬起装满鸡蛋的货箱重重砸在对方身上。

    哐当一声,鸡蛋碎了对方一头,而他藏在背后的钢棍也应声落地,让站在窗前的李达斯也随之一愣。

    刘放惊魂未定,赵清欢却一把拉开了车门:“走啊!”

    也就是几秒钟的停滞,李达斯迅速大吼:“都愣着干什么!”

    呼啦啦一群黑影应声破门,十来个手持凶械的男人从后厨涌出,如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迫不及待前来索命。

    完了。

    赵清欢在饭店当学徒的时候就总坐在巷尾想,这样无人的阴暗小巷,可真是电影里双方火拼的最佳场地。

    可真是乌鸦嘴。

    刘放反应迅速,瞬间单手撑起跃入后备箱,将剩余的食材当武器接连甩出,试图阻隔人群的逼近,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刘放的右肩还是不慎被侧面包抄过来的人重重打伤,殷红的血渗入惨白的背心,看得人心惊肉跳。已经上车的赵清欢见状急忙转动钥匙,可车子却干瘪呻吟而迟迟无法发动,急得她大声哭喊:“快过来开车!”

    刘放忍痛咬牙,一把拉下后备箱车门,随后径自穿过放平的后座准确落在驾驶座上。同时行云流水,松手刹,踩油门,撞开挡在车子前面的货箱飞驰而去。

    啪——飞来的砖块从后车窗钻入,碎裂的玻璃如同五彩斑斓的烟花,伴随着赵清欢的尖叫和身后人群的叫骂,金杯车迅速拐出无人小巷,驶入大路。

    “你流血了!!”赵清欢四下摸索,却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包扎的东西。

    刘放额角冒汗,脸色苍白,靠在座椅上拿左手握方向盘,却是一脸笑意,与惊慌失措的赵清欢全然不同:“你知道的,对付无死角回转炮,只能牺牲一个人吸引火力,让另一个人先跳过去,好让我能在安全地带复活。”

    赵清欢愣住,咬紧下嘴唇,二话没说撕开了自己的衣角。

    他明明都记得。

    九十年代,一款名为“小霸王”的学习机风靡全国,“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学习机”,洗脑般的广告在大街小巷轮番播放,致使在那个年代,有孩子的家庭必然会有一台如此的插卡式机器。可由于机器对红白机游戏卡的兼容,千万种趣味游戏再配以简单的手柄,导致小霸王逐渐演变为孩子们最豪华的游戏设备。

    小霸王其乐无穷。这句开机问候语,几乎成为了那个年代最为神奇的魔咒。

    而赵清欢所说的“无死角回转炮”,便是小霸王里一款经典枪战游戏“魂斗罗”中的怪物。

    那时候,赵清欢家里也有一台小霸王,原本是父亲买来给刘放和李达斯学英语的,结果儿时的刘放调皮,把买菜的钱偷工减料省下来,偷偷买成游戏卡,趁着家里没人,三两下就把无趣的学习机变成了游戏机。李达斯乖顺刻板,见状便再也不碰这机器。可是,小霸王里的诸多游戏都需要两个角色的相互配合,刘放无奈,只好拉来不过六七岁的赵清欢,手把手教会了她手柄的操控。小孩子学东西快,到后来,赵清欢甚至能搓出一串“上上下下BABA”的必杀技,在1V1格斗中把刘放生生打趴下。

    于是,刘放不再把赵清欢当做NPC,而是提升为友军,一起开启了魂斗罗组队闯关的征途。

    两人端枪,一路遇人杀人遇鬼杀鬼,酣畅淋漓,无奈却不能调大音量,同时还得支棱起耳朵听着客厅传来的《新白娘子传奇》,一旦响起“西湖美景三月天”的片尾曲,二人就不得不迅速拔掉电源,佯装午睡。

    这时,看完电视剧的赵志平夫妻俩,便会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抱起装睡的赵清欢回屋。

    这样的记忆总是在赵清欢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至于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魂斗罗真正的背景音乐到底是什么。而如果在街头无意听到经典老歌回放,当唱起“啊啊啊,啊啊啊,西湖美景三月天”时,她的眼前总是一片枪林弹雨,战火纷飞。

    而魂斗罗中,让赵清欢记忆最深刻的对手,便是那可恶的“无死角回转炮”。

    这个东西的枪头可任意转动,跟随角色的动作发射无死角追踪炮弹,两人打到这里总是各自为战,躲来藏去,最终逃不过被炸死的结局。直到后来,两人商议出一套战术,即牺牲一个人去吸引火力,另一个人趁机迅速跳离这片区域,那么当战死的队友再度复活时,便会出现在已经站在安全区域的队友身边。

    这样,这难关便算是过了。

    这种战术屡试不爽,即便是在傍晚和院里的小孩子一起玩踢罐子游戏,当赵清欢朝着刘放喊出“无死角回转炮”时,他便会意冲出去吸引作为“鬼”的李达斯的注意,而赵清欢则会趁机绕到“老巢”,一举踢飞罐子,赢取游戏的胜利。

    正如刚才的侥幸脱险。

    “你哭什么。”刘放咬牙,把车子拐入单行道,停靠在一家小诊所的门口。

    赵清欢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不知是这往昔的童年回忆太过清晰,还是如今这场一如当年的“游戏”太过讽刺,赵清欢连自己都摸不清自己情绪的动荡究竟是因为什么。

    “小姑娘,你别哭啦,你小男朋友不要紧的,小伤,应急的止血也做的非常好,消毒包扎一下就好啦。”和蔼的老医生随意披着白大褂,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赵清欢擦擦眼泪,背过身靠在诊所的玻璃门上,扬了扬下巴恢复了往日的飞扬跋扈:“他才不是我男朋友。”

    面对伤口的清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刘放轻笑:“呵,一个小时之前不还说要跟我回老家结婚的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你!”赵清欢气得直跺脚,“我就不该管你!应该直接让他们把你的手给废了,让你永远都拿不动菜刀!”

    刘放稍稍放晴的眉梢重新凝聚成雨云,张张嘴,却是不再反驳。

    “哎,别说拿菜刀,小姑娘,我给包扎完之后啊,你小男朋友单手抱你都不成问题!”也不知从哪个医院退休下来的小老头乐呵呵道,手法娴熟,不一会儿便处理好了伤口。

    两人谢过医生付了钱,便无言重新上车,刘放发动车子,却迟迟不知该往哪里走。

    “去哪儿。”刘放单手扶方向盘,冷漠问道。

    赵清欢没好气地拉上安全带:“去哪儿?我还想问你呢!你和李达斯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至于雇这么多打手收拾你吗?”

    此话一出,刘放却是一脸莫名:“我?李达斯不是冲你来的吗?”

    二人双双愣住。

    8.

    “这事情太蹊跷了。”赵清欢沉下心来仔细琢磨,“你每天都准时来皇宫大饭店送货,李达斯要是想对付你,应该早就下手了。”

    “没错,”刘放点头,“况且,你回国后一直在这里当学徒,他若想收拾你,何必赶你出来?”

    赵清欢摇摇头:“不对,这根本说不通。我父亲是李达斯的师父,你又是李达斯的师弟,现如今,他才是皇宫大饭店一手遮天的主厨,也是这家饭店老板亲手提拔的红人。再看看咱们俩,一个刚刚回国无依无靠,一个……堕落成整日酗酒的送货小哥,他根本没理由费心思来对付咱们啊。”

    刘放冷冷瞥了她一眼:“我自小和李达斯一起长大,我很清楚他的为人。他做事不可能没有目的。”

    赵清欢自然也知晓父亲的这位大徒弟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自己回国后走投无路才联系了他,虽是笑脸相迎,却总是堤防着自己,顾左右而言他,还各种出难题旁敲侧击地试探自己的厨艺,现在想想总觉得有些奇怪。直到最后利用自己从刘放这里骗来了那个蒸蛋的做法,再无用途,才找借口把自己赶了出来。

    这种工于心计唯利是图的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如此极端之事的。

    “那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你一个人的时候,相安无事;我一个人的时候,也相安无事。可咱们俩凑在一起,李达斯却就动了杀心?”赵清欢大胆猜测。

    刘放不是没有想到,可这背后的因由,却是毫无头绪。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李达斯误认为咱们俩会对他有致命的威胁……他到底,在怕些什么啊。”赵清欢根本想不明白,烦躁地挠了挠头。

    恐惧。

    刘放忽然被赵清欢的话触动。生而为人,是不可能逃脱“恐惧”二字的,或许是某种东西,或许是某个人。可也只有最极致的恐惧,才会使人自乱阵脚,出此下策。

    他在害怕什么?

    多年来萦绕在刘放心头的疑惑被瞬间放大,让他不得不重新怀疑起来。

    “其实……”刘放的声音有些颤抖,微弱,却足以吸引赵清欢。

    “哦对了,”赵清欢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我让你辞掉工作,是想让你帮我个忙来着,被李达斯这么一搅合,差点忘了。”

    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吞回去,如吃了炙烤过火的腌肉,柴涩难当。

    “怎么?”

    “我想……让你陪我参加明年新一届的厨王大赛。”赵清欢随口道。

    刘放无言,而是松开离合器,缓缓驶离小诊所。

    “说话呀,怎么不理我?”

    车速渐快。

    “喂,答不答应嘛。”赵清欢有些担忧地拉住一侧的把手。

    引擎的轰鸣代替了刘放的回答。

    赵清欢有些不满:“真是的,我父亲的死究竟对你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你至于就这么一直颓废下去吗!?你想就这样荒废掉之前从我爸那里学到的厨艺吗?你还真打算败给你所谓的现实,再也不做厨师了?”

    “你不懂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刘放终于开口。

    “我知道你和我爸感情很深,我爸在世的时候,宁愿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你和李达斯,也不肯稍稍分给我和我妈一点点。你以为我不嫉妒吗?可现在我这么宽宏大量地不计前嫌,请你和我一起参加比赛,你倒是装起清高来了?”赵清欢向来擅长咄咄逼人。

    “你不明白。”

    赵清欢气得直翻白眼:“我爸他已经死了!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我当年不懂事,赌气去学了西餐!我,身为厨王赵志平的女儿,连他的一点本事都没有学到!要是当年我没有出国,而是留下来跟我爸学厨艺的话,我还用得着去求你吗?现在好了,我反过来低声下气地求你,求你帮我夺回原本应该属于我爸的厨王称号……你竟然……”赵清欢说着,眼角便开始泛红。

    刘放踩死了油门,强烈的推背感让二人陷入时光的长河,过往的一切都在窗外急速后退,跌入身后一望无际的旋涡。

    “你就不想……替我爸拿回厨王的称号吗?”赵清欢可怜巴巴咬着下嘴唇。

    刘放松了口气,放慢了车子的速度,收音机里传来早年古旧的电台音乐,嘈杂的音质裹挟着破碎的音符,让看似早就放下的男人,重新陷入泥潭。

    “赵清欢你知道吗,你之前问我,既然认出了你却为何选择逃避?”

    赵清欢摇头。

    “我看着眼前的你,这张糅合了师父和师母的脸庞,一如直面一个久远的信仰,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痛苦有所减轻,可它的分量却从没改变过。我打心底知道,回不去,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将师父当我的父亲,将师母当我的母亲,是他们把我从汪洋的洪水中带到了这座拥挤的北京城,也是他们手把手将我从一个只会爬树掏鸟窝的熊孩子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厨师……可是这有什么用,我甚至来不及去给他们任何回报……我被迫成为了你口中的‘白眼狼’,我无法接受,所以只能逃,逃开和他们有关的一切,包括做厨师,包括你……”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活在过去走不出来吗!”赵清欢厉声打断,“你永远活在我爸死去的那场比赛里,而我,却一直活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夏天!!”

    刹车的蜂鸣让刘放双耳发懵,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车停在加油站的,也不知道原本缩在副驾驶座的瘦小身影,是怎么钻入自己怀中。

    刘放原本以为,赵清欢是他的病源,只要她存在着,就会让他无药可救地继续沉沦。可现在看来,怀里抱着的,或许才是他唯一的解药。

    9.

    洋葱碎在小煎锅里火热沸腾,浓香的黄油味儿钻入熟睡的刘放鼻孔中,让他恍惚做了一场美梦,直到被整齐切片的口蘑被丢入冒着泡的白色汤水中,他才不紧不慢起了身,调直了驾驶座的靠背。

    这是条单行的小路,五环外,人烟稀少,附近都是些刚刚改造的安置回迁房,入住率不高,但好在地价便宜,因此聚集了不少综合性的大型商场,还算是比较便利,而这小路边的车位也不收费,因此被刘放选作了夜间泊车过夜的专属领地。

    “哎,你这儿有胡椒吗?”赵清欢已是熟门熟路地支起了金杯车的灶台,头也不回,拿木勺搅动即将出锅的汤品。

    刘放愣了愣,抬手指向副驾面前的拉柜。

    赵清欢从车侧绕过去,拉开不起眼的小柜,却发现里面尽是各类调料,用透明的小罐分门别类整齐摆放在那里,每个罐子盖上都细心贴了标签,八角、花椒、香叶、孜然、茴香、桂皮、鸡精、冰糖……各种传统中式调料应有尽有。

    “还真是什么都有啊。”赵清欢咂咂嘴,挑出白胡椒粉回到车侧的支架,抬手撒入少量,随后将卡炉的火关掉。

    “你哪儿来的奶油?”刘放轻嗅问道。

    赵清欢眨眨眼,拿下巴指了指路对面街角加油站附近的下沉进口超市招牌:“喏,在那里买的。我就知道你这里不会有这种东西,所以顺便买了点别的。”

    刘放站起身从车侧的隔板中拿出旅行牙杯,就着矿泉水蹲在路边下水池洗漱起来,同时远远瞥了眼赵清欢采购的成果:罗勒、百里香、迷迭香、鼠尾草、肉蔻、鲜奶油、炼乳、奶酪……尽是些见过却没怎么用过的西式调料。

    “你身上有钱?”刘放吐出嘴里的牙膏沫,随口问道。

    赵清欢小心将喷香的奶油蘑菇汤盛到小碗中,满意地嗅了嗅答道:“当然没有啦,我可是把李达斯给打了,自然没有拿到应结工资咯。”

    “那你……”

    赵清欢指了指刘放昨夜盖在自己身上的衬衫外套:“从你口袋里拿的。”

    刘放脸一黑,无言漱口,随后收起牙具回到车上,还顺手将购物袋里的奶酪和炼乳塞进了移动小冰箱里。

    “来来来,快尝尝!自从回国我就没再做过西式料理了,一直在皇宫大饭店后厨洗菜,也不知道怎么样。”赵清欢小心将一碗蘑菇汤端过来摆在刘放的面前。

    奶油蘑菇汤,是法式料理中最为经典和基础的一款前汤,以口蘑和鲜奶油为主要原料进行白烧,汤汁浓稠,味道咸鲜。

    刘放怔了怔,看着赵清欢一脸期待的样子,终是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喂……哪有你这样喝汤的?”赵清欢扬扬手中的汤匙,“吃饭也是狼吞虎咽,搞的像梁山好汉喝大碗酒一样。怎么样,味道还行吧?”

    刘放随意拿纸巾擦擦嘴:“嗯,不错。”

    赵清欢面对如此不走心的点评显然有些不满,转身端起自己的那碗轻舀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品着,又挑出一片蘑菇放入齿间研磨,蹙眉,摇头,最终失望咽下,却不再继续第二口。

    刘放似乎注意到赵清欢的失落,沉默不语,暗自观察。

    “你至于这么安慰我吗,”赵清欢撇撇嘴,“就这样还叫‘不错’?要是让我老师尝一口,非得气秃顶了不行!”

    刘放神情稍显紧张,别过头附和:“是你自己要求太严格。”

    “啊?”赵清欢一脸无奈,“你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吃西餐了?我们老师在第一堂烹饪理论课上就说过,现在的法餐追求的早就不再是正宗和传统,而是创新、专注、精致和激情。搜罗不同的食材,尝试不同的手法,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试图去制造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并且层出不穷,处处用细节完胜,形成独特的个人烹饪风格。这才是我这几年学到的,而不是像这碗蘑菇汤一样,毫无新意可言。”

    刘放站起身收拾碗筷:“我不懂你的那些高级理论,我只知道,我们身上钱本就不多,而现在我的工作又被你搞丢,没有经济来源,所以还是省着点,别再去买这些乱七八糟又昂贵的进口调料和食材了。”

    赵清欢瞪大了双眼:“你……你说什么!?”

    “生存,果腹即可,没必要搞这些没用的,”刘放指了指面前两个盛着蘑菇汤的红色小碗,“光是这两个碗的价钱,就足足够买一斤上好的猪后腿肉。”

    “可在法餐文化中,是十分讲究食物一人份的概念的!不像中餐那样随随便便炒个大锅菜,一群人围着相互吃对方的口水!!”赵清欢反驳。

    刘放用力关上车门:“你别忘了,这里是中国,中国人就是喜欢共享美食,一桌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却是维系一家人感情的重要纽带。”

    “哦,那还真是抱歉啊,我早就已经不记得和家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感觉了!!”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刘放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开始逃避对美食的享受。

    或者说,他早已无法享用美食。

    一个如今连食物的味道都无法准确分辨的人,真的能够像赵清欢所期望的那样重新拿起厨具,做一名厨师吗?

    “难道你……”赵清欢坐在副驾生闷气,却是望着眼前拉柜中大大小小的调料瓶,忽然想到了什么。

    刘放却不等她说话,如针扎般弹起,迅速收拾后备箱。

    “喂!”赵清欢跳下车绕到刘放身后,“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刘放低头不语,加快了手速将卡炉和案板收好,同时拉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把头顶的汗珠。

    “作为一个厨师,即便是中餐厨师也好,怎么会从来都不愿用味蕾去品尝食物的美味?而是用‘为了生存而果腹’这样一个勉强的用词去描述?你狼吞虎咽也好,囫囵吞枣也罢,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对用餐如此抗拒?”赵清欢十分敏锐,抓着手中两罐调料,等待刘放的转身和妥协。

    “不说话?好,那我就帮你回忆回忆。”赵清欢不得不使用激将法,“小时候我牙齿不好,我爸不让我吃糖,路过推着小车穿着白大褂贩卖蜂蜜膏的大叔时我吵着要吃,我爸就骗我说,那人穿着白大褂,是在卖药,很苦的,我这才不哭闹。后来,是你偷偷拿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大块黄澄澄的蜂蜜膏,拿塑料袋裹着趁我爸不注意偷偷塞我怀里,我舍不得吃,大半夜偷偷敲开你和李达斯的房间,把你叫出来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分着把那一块蜂蜜膏给吃了个干净,那时候你的表情,和现在可完全不一样。”

    刘放的背影看似无动于衷,可握着汤匙的手已经凸起了青筋。

    “你用力掰下一小块来塞进我的嘴里,问我甜不甜,我只顾着吃没心思回答,就胡乱点点头,你笑着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却眉头一皱说,这蜂蜜膏掺了假,一股子蔗糖的味道。”赵清欢继续说道。

    “你味觉如此敏锐,是我爸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哪懂得蔗糖和蜂蜜的味道有什么区别,你看我吃得开心,就不再说什么,也跟着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虽然是甜得过头,可我觉得,那天晚上咱们偷吃的那一块掺了假的蜂蜜膏,是我至今吃过的最好吃的甜品。”

    刘放呼吸显得有些局促。

    赵清欢声音渐弱:“后来去了法国,我尝遍各类高档甜点,却都不如那块蜂蜜膏好吃,我甚至拜托甜品班的同学给我做蜂蜜膏,可做出来的味道虽即便甜度恰当,却仍比不上小时候嘴里的那股廉价的蔗糖味道。我一直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们的大脑其实非常愚笨,它判断一个东西好不好吃,并不是单纯听从味蕾的判决,而是取决于,享用这道美食时的心情。”

    “可现在的你……”赵清欢咬牙,“却不舍得拿一个好心情去品尝每餐,究竟是你的心理排斥,还是真的……”赵清欢握着调料罐的手微微颤抖,“真的……已经尝不出……”

    “没错!”刘放抬手狠狠关上车门,一把将赵清欢拉过来,同时狠狠抬手捶在车窗。

    震耳欲聋的响声在赵清欢耳畔炸裂,她看着面前双目通红的刘放,最终缓缓抬起手来:“所以,你在罐子上都写了标签,不是为了方便取用,而是,现在的你根本就尝不出来,它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红日升起,鸟雀齐飞,熙熙攘攘的马路瞬间定格,只剩下罐子上“食盐”和“糖精”的标签,此时显得更加刺眼。

    10.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清欢噙着泪,坐在便利店玻璃窗前的高椅,望着车来车往的马路,揭开了眼前泡面的盖子。

    刘放掰开一次性筷子挑起卷曲的面条塞入口中,胡乱嚼了嚼咽下:“我说过,在当年那场比赛中,我失去了一切。”

    赵清欢低头看去,刘放面前的那碗泡面,根本就没有放调料包。

    “是河豚毒素,”刘放仍旧狼吞虎咽吃下看起来索然无味的泡面,不紧不慢说道,“野生河豚剧毒可致死,但它肉质鲜美,是做出极致料理的上好食材,所以,当年厨王大赛师父才选用了人工养殖的河豚鱼肉来做最后的汤品。虽然现在人工养殖技术越来越普及,对河豚饲料严格把控,把毒素降低到几乎为零,但若是在料理过程中没有处理得当,仍旧有中毒的风险。”

    赵清欢点头。

    厨王大赛的录像赵清欢不是没有看过。它的赛制为个人赛加团体赛,个人赛筛选入围,决出前三名进入团体赛,各自带领自己的团队做一桌完整的宴席用以角逐最终厨王之称。当年,赵志平带领六位门徒做了一桌“全鱼宴”,分别采用鮰鱼、鲥鱼、清江鱼、鳜鱼、鲳鱼、鲈鱼、银鱼和河豚八种不同鱼类做了六菜一汤一主食,吸引了各个评委和广大观众的眼球。

    而正是在评委即将上前品尝“全鱼宴”时,赵志平突发心梗亡故,导致比赛中断,失去了最终参赛的资格。

    “比赛的时候,师父根据我们六个人不同的特长和烹饪风格分配了任务。汤品向来讲究味道的层次感,而我又擅长调味,味觉敏锐,师父便将最重要的河豚汤交给了我。”刘放继续说道,“河豚的处理方法我跟师父学了不下百遍,加之这是参赛,选用的河豚更是经过了师父的精挑细选。师父怕出现意外,还特地准备了阿托品药剂备用,防止意外中毒。因为,烹制河豚,向来有这么一个规矩。”

    “规矩?”赵清欢被吸引。

    刘放点头:“按照行规,厨师料理好河豚鱼后,需要先以身试法,自行品尝,半小时后安然无恙,食客才能动筷。这个规矩流传了上千年,所以到了现在,特别是这种大规模的比赛,更是不能省略。”

    赵清欢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你是没有处理好河豚,随后自行品尝时出现了意外!?”

    刘放没点头也没摇头:“也可以这么说。当时,河豚鱼汤做好后,我按照行规先行品尝,一刻钟后并无大碍,而师父见我无碍,为了检验鱼汤的味道也随我尝了一口,但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感到胸口滞涩,面色发白,言语不清,于是我急忙推开师父,阻止了他的下咽。师父见状立即给我灌阿托品药剂催吐,好在处理及时,我并无性命之忧。但你知道的,河豚毒素是一种神经麻痹素,作用迅速且无药可治,我的味觉神经便因此受到影响。虽然师父没有咽下鱼汤,但毕竟入口,保险起见自己也灌入了一定剂量的阿托品,随后他便立即重新选用鲫鱼做汤来临时取代河豚汤,赶在比赛时间截止前完成了全鱼宴。本以为师父成功弥补了我的失误,可谁知……却在评委打分时突发心梗身亡……”

    赵清欢目瞪口呆,她根本不知道当年的比赛竟然还出过这样严重的意外,更不知道眼前的刘放曾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

    “最让我感到无力的是,我在中毒应急处理后中断比赛,被急救中心带走,因此根本没有目睹师父亡故,等我在医院醒来,只看到了一张冷冰冰的死亡通知单。在我闭上眼之前,师父明明还在争分夺秒地制作鲫鱼汤……”

    “你说什么!?”赵清欢瞪大了双眼,“你说你根本没有看到?”

    刘放眼神躲避:“是的……”

    “你怎么不早说!”赵清欢气急败坏,“我早就觉得事情有蹊跷,我爸身体原本十分健康,虽然后来因为抽烟和酗酒的缘故有些积怨成疾,可总不至于前一秒还好好地烹饪鱼汤,后一秒就倒地身亡啊!我之前问李达斯,他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甚至都没有告诉我你中了河豚毒的事情,加上那时候电视节目剪辑,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到现在都不清楚!”

    刘放怔住:“我当时出院后,也觉得事情古怪,找其他师兄弟过问,他们都讳莫如深,说得非常模糊,加之那年比赛我们一败涂地,他们都四散而去,让我根本无法知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者,出现意外归根结底是我的过错,可我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而我又失去了我曾引以为傲的味觉,所以我才选择了逃避。直到……直到你的出现。”

    赵清欢原本以为,这世上只有她是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从一个乐呵呵的小老头变成一坛生硬的骨灰,她怨怼,她憋屈,她总以为全世界都欠她一个解释,可到现在她才发现,眼前这个看似颓废又麻木的男人,才是能与她感同身受的那个人。命运将两人撕扯的支离破碎,却又在几年后用假惺惺的仁慈缝合了彼此同样的裂痕。

    “所以,从你中毒被迫离开比赛现场,到我爸倒地身亡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赵清欢皱眉。

    刘放起身从便利店的冷柜中拿了一瓶酸奶,悉心撕开,递给赵清欢:“泡面油腻,喝点吧,我去结账。”

    赵清欢盯着收银台前刘放瘦削的背影,忽然下定了决心。

    “刘放哥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赵清欢快步至刘放身后。

    刘放摸出钱包,头也没回:“我说了,我味觉麻痹,已经做不了厨师,没办法和你一起参加比赛。”

    赵清欢摇摇头:“不,我不是说这个。”

    刘放接过收银员递过来的零钱,疑惑转身:“那是什么?”

    “我想让失散各地的门徒和我一起参赛,拿回厨王的称号。”赵清欢眨眨眼,一字一句说道。

    刘放却是没有任何反应,盯着眼前的赵清欢许久,这才伸出胳膊搭在赵清欢肩头,弯腰凑近了她的耳廓回应道:“你没必要拿这个当幌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我先警告你,这条路并不好走。”

    赵清欢后退一步,稍显局促的脸颊涨红,却是歪头一笑:“不试试看,谁知道呢?”

    如早已熄灭的炉火重新燃起,跃动的火光映着记忆中不再稚嫩的脸庞。赵清欢的笑容夹杂了许多刘放认不出的情绪,自信,勉强,乐观,孤注一掷……但他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和当年的师父,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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