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灯光苍白刺眼，他坐在床边，望着熟睡的舒微，竟然产生某种幻觉。
已经四年了，居然如此遗憾，几次生病，从没陪在身边照顾过她。
他握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记忆的绳子，拖着满身沉重疲倦，如纤夫一样勾着背，赤脚踩在时间的石板路上。
拉着、再用力拉，把所有的光阴努力倒回到四年前。
又不忍看。
自从结婚后，成辉从不用过去的回忆来为难自己。他有时觉得，她早不存在了。可有时，在某一个瞬间，又像养在心头的虫子，由里往外，生生地咬。
到底哪错过了呢？他总问自己，又总为难地找不到答案。
他遇到她，她快毕业了，他也快了。
他说爱她，她刚上大一，他却要考虑事业规划。
他要她等，她却被别的男生夺了去。
他说回收她，她沉默着掉头就走。
自始至终，他们都隔着一个四年，似乎同样是毕业、找新的定位、寻新的幸福、彼此一张白纸，却让生活诡异莫名地画了太多色彩。独独空隔着一个四年，无法接近、无法融合。
一不留神，隔着一条江、一条河、一个大洋，再也抓不住。走了那么远？
成辉怜惜地抚了下她的额头，莫名地忧伤委屈，走了这么远？所有的勇气和动力、一切的憧憬和辛苦，不都是为了她吗？
可，她就是不懂、不理睬、不买账、不接受。他真想弄死她。
爱她、恨她、折磨她、又不忍心狠狠折磨她，江成辉总觉得自己是无力的，在这样一个舒微的面前，力量都只是暂时的。
当她睁开眼，看见了他，运转着那个脑袋，跳动着那颗心，她还是会拒绝。
拒绝？江成辉懒得再为她的拒绝生气。已经习惯，躲得远就好了。
就帮这一次。他笃定又惶恐，像跟另一个自己谈条件，依恋不舍地紧握她滚烫的手，真希望就这样，世界可以不动。
她迷糊着连睡四五天，眼皮在光下闪烁着淡青色，红晕匍匐。一路上的颠簸和折腾全在她时而眼角跳，时而微锁眉头的细小表情里蒙混过关。
“你回去吧？”老袁走过来，轻声拍了下成辉。
“没事。”他看着舒微，不舍得移开眼神。
“药劲没过呢，这会醒不来的。”
“我知道。你没发现，她就这时候最听话吗？”成辉认真地评价，想了想，“我最喜欢她生病了。你看，居然这么听话的。早知道原来我不装生病，等着她生。”
老袁哭笑不得，抓了他的领角往外移。
“干嘛？”
“你忘了自己是谁吧？”老袁拽他到门外才松了手。
“江成辉啊。”他觉得莫名其妙，掉过眼神，又看了下舒微。
“你老婆呢？”他冷静地要求他分辨，“都六七个月了，你不管？”
“我？”他忽然找不到北，看着眼前的老袁，精瘦一圈，像根擀面杖，直接把自己打到地狱里去了。
“快走吧？人家也不好找你，打我这好几次了。”老袁推他。
“我不走。”他叛逆的要跟一切东西反着干，揪着全身神经。
“陆淳……陆淳……陆。”舒微噩梦一般，忽的坐了起来，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两个人都是一怔。
江成辉本来红色的感动眸子，瞬间变成绿色，差点掉到地上。
“赶紧走吧。”老袁慌忙推他。
“你看，她醒了就这样，烦死了。”江成辉狠狠甩了一眼躺下继续犯迷糊的舒微，差点撞到环保垃圾箱上。
老袁摇头不语，看着他远去，推了虚掩的门，静静走进来。
拿起桌子上的电子体温计，对着她的额头，滴的一声。
“还是有点烧啊。”他沉吟片刻，叫她，“舒微？”
“嗯？”她翻了身，却懒得睁开眼睛。
“来，醒过来，来。”老袁耐心地拽下她，手指轻按几下她的眉心。
“嗯。”她皱着眉，眨巴半天眼皮。
“来，醒过来，看下我。”老袁加了力，按着眉心，又移到太阳穴，深按下去十秒，弹起来。
“哦……疼！”她缓缓睁开眼，浑身像灌了铅挪不动。
护士进来，帮着老袁一起抽她，使身体可以半立起来。
“好多了。”他松了一口气，笑起来，“饿了吧？”
“我……”她好奇地环顾四周，只觉得周围太亮，外面咣咣地轰响。
“哈哈，大年初二了。”老袁接过护士的本子，扫了几页，填好几项药剂补充和时间，递过去。
“是吗？”她像是被抽空了，一回过神，半天找不到频率。
“春节让你这么睡过去了。”老袁一笑，看下手机时间。
“妈妈？”
“放心，我跟她说过了，你在这过年。”他一切会意，胸有成竹。
“那陆……”舒微又抿起嘴，不敢问。
“一会儿回个电话给他。”他拉把椅子，坐下，“以后绝对不能这么莽撞了。多大的雪，很危险。”
“都是……都是那个，对了，周洋洋呢？”她忽然想起，拍了下脑袋。
“那不！”老袁神秘兮兮地要她安静，“隔壁正叫着呢。”
舒微一静神，正听周洋洋哇啦哇啦地乱叫，应该是对旁边的人撒娇。
“他冻坏了，下本身肯定痛得要死。差点都出大问题了。”老袁的语调一如往常，不慌不乱。
“什么问题啊？”
“哦！”他哈哈笑，“没什么。”
“真是，太谢谢你。”舒微疲倦地笑起来，不好意思。
“不早了，给陆淳回个电话！全国都在抗雪灾，是我不让他来的，票也紧张。”老袁善解人意地把舒微手机还回来，这几天生怕江成辉看到。
刚拉开把手要出门，舒微忽然叫住他。
“怎么？”他有些纳闷。
“那个……”她低下头，犹豫着狠狠咬嘴唇，“帮我……帮我谢谢成辉。”
老袁一愣，点下头，出去了。
大年初五，舒微拿到的飞机票是分社帮忙买好的。
换了登机牌，过完安检，忽然看到5号登机口正徘徊着成辉的身影。
她慌忙侧过去，不敢走近。对着自己的号码一看，正是同一个班机。
犹豫着，拐回来找到柜台服务，要她查一下江成辉的位子。
“您好，他在头等舱。”小姐双手递过舒微的证件。
她松了半口气，站在挡板后面，不敢靠近。透过缝隙，成辉拿着杯子正从远处接完水，拿过书，给一个围得很厚的女人递过去。
舒微忽然像丢了好多钱一样，半天缓不过劲，不知道走过去还是退出来。忧伤、愤怒、放心？都没有，就是像丢了好多好多的钱，无措又无望。
算了。她转过身，坐到了三号登机口的座位栏，发了条短信给陆淳，让他放心。
本想打电话的。可一下子，只想发傻。
忽然的空白，一下子的空白，想不起来，他是何时说的结婚，何时已经带着老婆回淮林了。到底几年前呢，自己还和他一同回去的。又是什么时候，遇见了？认识了？
舒微萧索起来，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偷眼看看那个方向，又转回来。
四年了吧？她背着他们坐在这一头，寥落得遗憾，时间如果是静止的，为何又这么快？
一恍然，各有各的归宿。他死了，他结婚了，陈晨恋爱了，小雅幸福了、张怡抑郁了。自己呢？
舒微叹口气，抿起嘴：“自己只有陆淳。”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有的、丢掉的、错失的、被夺走的、得到的如同波纹线一样曲曲折折、来来回回，给你痕迹又不肯全留下实物和凭证，只有陆淳，唯独陆淳。
自始自终，他都在那，在舒微的南城里，在南城那个不会有失去的童话里。
提示音正开始登机，舒微看他们走了进去，才肯起身，转头望了眼旁边的广告牌，忽然感慨。
女人真是贪心的奇怪，总要占着好多东西，明明比别人多了，还是要，还是想要，哪怕扔在那，放在那，你都安心。可一旦不见了，你又烦恼，心想，这东西简直背叛了我，该打，该丢，不要也罢。午夜梦醒时，失落得像丢了一只袜子。哭不出来，又为自己惋惜。
她摇摇头，鼓起一口气，进了5号登机口。
中型客机的空间仍然局促，空姐示意她往这边，一抬头，总共八个座的头等座是一个方向。
硕大的。
宽大的座位在女人硕大的肚子下仍然拥挤，晃眼。
成辉撞上小鹿一样的眼眸，吃了大惊。看着一身短款羽绒服灵动苍白的舒微，半天说不出话。
她点点头，擦身过去，对着号码牌找到自己位子。
帘子很快被空姐拉了起来，舒微翻出前排口袋的杂志，心不在焉。耳边什么服务提示都听不清。
她安慰自己，这点伤感是应该的，毕竟他曾爱过自己。
“小姐？小姐？请您系好安全带好吗？”空姐小心翼翼地打断。“啊？”她恍然，手足无措地找另一个扣。
“您是不是需要帮助？”空姐诧异莫名地望着眼前流了泪却浑然不觉的舒微。
“谢谢，不用。”她点头扭过来，深深屏着气，感觉飞机掉转了方向，加快速度滑行在跑道上。
小微，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小微，我爱你。
小微，你等我回来。
小微，我都生病了，你还不对我好一点？
舒微，我恨你……
飞机迅速地倾斜，她感觉整个人都要仰倒下去，头脑发胀，耳膜冲痛。
嘴角咸的要命。
舒微咬着唇偷偷哭起来，委屈不解。
人是往后仰的，为何眼泪还倒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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