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渐渐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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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年深日久之后,我把我的孩提时期里那种混沌未凿的懵懂岁月重新忆起,只见在我面前首先清晰出现的形象,一个是我母亲,头发秀美,体态仍旧和少女一样;另一个是坡勾提,毫无体态可言,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睛,那种黑法,好像把眼睛的四周围也都带累黑了,还有又硬又红的两个腮帮子和两只胳膊,那种硬法,那种红法,老叫我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鸟儿不来□她,而却□苹果。

    我相信我是记得我母亲和坡勾提的:她们两个,一东一西,因为俯着身子,再不就是因为跪在地上,在我眼里显得和矮子一样,我呢,就在她们两个中间,脚步不稳地从这个跟前又走到那个跟前。坡勾提老是把她的二拇指伸给我,叫我攥着。我只觉得,她那二拇指,叫针线活儿磨得非常粗糙,和豆蔻小擦床[32]一样。这种接触的感觉,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和回忆起来的实际光景,无法分开。这种光景,也许只是我脑子里想当然的形象;不过,我总认为,我们中间大多数的人,回忆我说的那个时期而能想得起来的光景,大可以比许多人认为可能的更早、更远。我同样相信,许多许多很小的小孩,观察起事物来,在精密和正确方面,都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实在说起来,我认为,许多成年人那种观察事物特别精密正确的本领,与其说是他们长大了以后才学会了的,倒不如更确切一些,说他们原来就会而保留下来的。尤其是,我总看到,有这种本领的人,一般都有一定的新鲜劲头、温柔性格和容易取悦于人的能力;而这种种品质,也都是把童年时期的赤子之心保留到成年的结果;这更使我相信,我关于儿童记忆的说法确有道理。

    我现在离开正文,说这些话,本来还惴惴不安,觉得我这是又犯了跑野马“乱”说一气的老毛病了,但又一想却并不然。因为这些话可以使我阐明,我所以得出前面那样的结论,有一部分是根据了我自己的经验而来的,同时我这本记叙里,如果有的地方好像表明,说我从小儿就有观察的能力,或者说,我长大成人之后,对于我幼年的情况,记得很清楚,那我对于这两点,都毫不犹豫地直认不讳。

    我刚才说过,我把我童年时期那段混沌未凿的岁月回忆起来的时候,觉得事物纷纭,但是首先一一分明在我的脑子里出现的,是我母亲和坡勾提。不过除了她们以外,我还记得什么呢?让我来想一想看好啦。

    在一片迷离模糊的岁月里,我回忆起来,还有我们家的房子,以我最初记得它的样子出现——那所房子,我现在看来,不但不生疏,而反倒很熟悉。楼底下是坡勾提做饭的地方——厨房,通到一个后院;后院的正中间有一个鸽子窝,搭在一个柱子上,但是那里面却连一只鸽子都没有。院子的一个旮旯那儿有一个狗窝,里面也是什么狗都没有。那儿还有一群鸡,在我眼里,显得高大无比,带着要□人的凶恶样子,满院子游荡,其中有一只公鸡,老跑在一个架子上打鸣儿,我从厨房的窗户里往外看它的时候,它对我好像特别注意,我看见它就打哆嗦,因为它非常地凶猛。旁门外面还有一群鹅,我一到那儿去,它们就把长脖子伸出来,跩儿跩儿地跟在我后面;我晚上做梦的时候,都梦见它们,就和一个人四面叫野兽包围了,夜里会梦见狮子一样。

    还有一个很长的过道,从坡勾提的厨房通到房子的前门。这个过道,在我眼里,真是一幅深远广阔的图景;过道的一面,有一个放东西的屋子,里面很暗,那是晚上得跑着过的地方;因为要是没有人在那儿影影绰绰地点着蜡,把潮湿、发霉的空气由敞着的门那儿放出来,叫所有混杂在这种空气里的那些胰子、泡菜、胡椒、蜡和咖啡的味儿噗地冒出,一下子都钻到你的鼻子里,要是不是那样的时候,那我就不敢说,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那些盆儿罐儿和旧茶叶箱子的中间。还有两个起坐间,一个是我们晚上闲坐的地方。这个“我们”,是说我母亲、我自己和坡勾提——因为坡勾提的活儿归置完了,我们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和我们在一块儿——另一个是我们家里顶好的那个起坐间,那只有星期天我们才上那儿去坐。在那儿,倒是阔气,但是却没有另一个那样舒服。那个起坐间,在我眼里,老有一种使人觉得凄惨的气氛;因为坡勾提告诉过我——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却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说我父亲怎样出殡、送殡的人怎样穿上了黑氅[33]。星期天晚上,我母亲在那个起坐间里念书给我和坡勾提听,念的是拉撒路死而复活的故事[34]。我听了以后,害怕极了,闹得她们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从床上抱起来,从寝室的窗户那儿,把教堂基地指给我瞧,瞧那儿是不是非常安静,那儿的死人,是不是都在肃静的月光下,老老实实地躺在坟里。

    不论在哪儿,我都没见什么东西有那个教堂基地里的草一半儿那么绿;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树一半儿那么葱郁;也没见过什么东西有那儿的墓碑一半儿那么幽静。羊都在那儿吃草。我早晨很早的时候,从我那小床上跪起来(我的小床安在我母亲屋内的套间里面)往那儿瞧的时候,正瞧见它们。我又看到日晷叫太阳照得通红。我心里想:“日晷又能表示时刻了,它是不是感到高兴呢?这真叫我纳闷儿。”

    还有我们家在教堂[35]的座席,(座席的背儿多高哇!)靠着座席,有一个窗户,从窗户那儿可以瞧见我们的家。坡勾提在作早祷的时候,也确实有许多许多次,从那儿瞧着我们的家来着,因为她总得弄清楚了,我们的家并没进去人劫盗东西,也没发出腾腾的火焰来,才能放心。不过,坡勾提的眼睛,尽管可以往别的地方瞧,但是我的眼睛如果往别处一瞧,她却就要大生其气;我站在座位上的时候,就朝着我直皱眉头,叫我往牧师那儿瞧。不过我却不能老往牧师那儿瞧,因为他不穿那身白衣服[36],我也认识他,我又害怕他看见我那样直眉瞪眼地瞧他,会觉得奇怪,也许会停止了礼拜,盘问起我来——那我可怎么办呢?张着嘴傻瞧,是很不好的,不过我一定得有点事做才成啊。我往我母亲的脸上瞧,但是她却假装着瞧不见我。我往教堂的内廊里一个孩子那儿瞧,他呢,就对我挤眉弄眼。我往从门廊射进敞着的门那儿的阳光瞧,在那儿我瞧见了一只迷了路的羊——我说的这个羊不是罪人[37],而是宰肉吃的羊;只见它又像有心,又像无意,要往教堂里来。我只觉得,我要是再多瞧它一会儿,我也许就要忍不住,对它高声说起话来,那样一来,我岂不要糟糕!我抬头瞧墙上的纪念牌,想到区上新近死去的巴捷先生,琢磨巴捷先生缠绵床褥、受诸痛苦、众医束手无策的情况[38],不知道那时候,巴捷太太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也纳闷儿,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齐利浦先生,如果请过,是不是他也束手无策。要是那样的话,那每一个星期,都把这件事对他提醒一次,他应该做什么感想呢?我往齐利浦先生那儿瞧,只见他戴着礼拜天戴的领巾。又从他那儿把眼光转到讲坛上。我想,那个讲坛,真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要是用它作城堡,叫别的孩子从梯子那儿往上进攻,我就用带穗子的天鹅绒垫子[39]往他的脑袋上砍,那可就太好了。我这样想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了,起初还好像听见牧师在烘烘的热气里唱使人昏沉欲睡的圣诗,以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了,以后就从座儿上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跟着坡勾提把我抱到外面,已经半死不活的了。

    现在我又看到我们家那所房子的外面儿了。只见寝室带着方格子的窗户都开着,好让清新的空气透进屋里。残破的乌鸦巢,也在前园远处那一头高高悬在榆树上来回摇摆。现在我又来到后园了,这个后园坐落在有空着的鸽子窝和狗窝那个小院后面——我现在还记得,那儿真是一个保养蝴蝶的好地方;有一道高高的围篱,篱中有一个栅栏门,门上用挂锁锁着。——那儿有果树,树上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比从来任何园子里的果子都更大,更熟,更好吃;我母亲在那儿摘果子,摘下来都放在篮子里;我呢,就在一旁看着,有时偷偷地把醋栗往嘴里一噙,一口整个咽下,跟着又装作没事人一样。现在刮起大风来了,夏天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又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起来了,在起坐间里满屋子跳舞。跳到后来,我母亲都跳得喘不上气儿来了,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休息;那时候,我就看着她把她那光泽的发卷儿往手指头上绕,把她那衣服的上部整理好。因为她就是爱美,就是因为自己美觉得得意。这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都是我最小的时候留下来的印象。除了这个以外,我还觉得,我和我母亲两个,都可以说有点怕坡勾提,对于大小事,大部分都听她的调度。这是我最早的时候,根据我们家里的情况而得出来的看法——如果那可以说是看法的话。

    有一天晚上,我母亲到一个街坊家里去消长夜去了,就剩了我和坡勾提两个人坐在起坐间的壁炉前面。我刚刚给她念了一段讲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再不就一定是那个可怜的好人听得过于用心了,因为,我记得,我念完了以后,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鳄鱼好像是一种菜蔬。我那时早已念累了,并且困得要死,但是我母亲却答应过我,说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回来;我有这种美事儿,那我宁愿困死(这也是很自然的)也不肯上床去睡。当时把我困得只看见坡勾提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大,后来都大得简直没法比了。我用我那两个二拇指,把眼皮使劲掰着,死气白赖看着坡勾提坐在那儿做针线活,看着她那一小块往线上打的蜡头儿——这块蜡头儿可真有了年纪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皱纹——看着她那皮尺“住”的那个草顶“小房儿”,看着她那有推拉盖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全景的(圆屋顶是红色的)[40]针线匣子;看着她手上戴的铜顶针儿;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长得非常的可爱。我当时觉得困倦之极,所以我知道,要是我有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玩儿完了。

    “坡勾提,”我突然说,“你结过婚没有?”

    “哟,卫少爷,”坡勾提说。“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话来啦?”

    她回答我的时候,那样一愣,把我的困劲一下都给吓跑了。她回答完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也忘了做了,只直眉瞪眼地瞧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头儿那儿去了。

    “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哇,坡勾提?”我说。“你这个人长得很不寒碜,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是两种模样;但是在另一派的美里,我觉得她是一个最完全的模范。在我们那个顶好的起坐间里,有一个绷着红天鹅绒面儿的脚踏子,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儿。那个脚踏子的面儿和坡勾提的颜色,据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不错,脚踏子的面儿光滑,坡勾提的面孔粗糙;不过那并没有多大关系。

    “我长得不寒碜,卫!”坡勾提说。“哟,没有的话,我的乖乖!可是你怎么会想起问结婚的话来啦哪?”

    “我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是不是吧,坡勾提?”

    “当然不能,”坡勾提说,说得斩钉截铁地快极了。

    “不过一个女人嫁了人以后,那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可以不可以哪,坡勾提?”

    “那倒可以,我的乖乖,”坡勾提说。“要是她想再嫁,当然可以;那得看她对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

    “那么你是怎么个看法哪,坡勾提?”我说。

    我不但问她,同时还带着好奇的样子瞧她,因为她也带着非常好奇的样子瞧我。

    “我也没有什么看法,”坡勾提先犹疑了一下,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又做起活儿来,然后才接着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从来没结过婚,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关于这件事,我就是这样,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别是你生了气啦吧,坡勾提?你没生气吗?”我坐在那儿,安静了一分钟的工夫,又问她。

    我本来当真只当她生了气了,因为她回答我的时候,老那样不爱多说。谁知道我却是大错而特错了呢。因为她把针线活儿(她自己的一只长筒袜子),放在一边,把两只胳膊使劲张着,把我满是鬈发的脑袋一抱,使劲把我挤了一下。我知道她很使劲挤了一下,因为她这个人,胖得全身都肉乎乎的,所以,她穿好了衣服以后,不论多会儿,只要稍微一使劲,她背上的纽子就得迸几个。我记得,那天她抱我的时候,她背上的纽子,就有两个都迸到起坐间的那一头儿去了。

    “这阵儿你再给我讲一讲鳌鱼吧,”坡勾提说。她那时候,连鳄鱼的名字还都没弄对呢,“因为我还一点都没听够哪。”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坡勾提那时候的神情那样奇怪;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把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把我们的话头儿又转到那种怪物身上,讲鳄鱼怎样下了蛋,把蛋埋在沙子里,等太阳给它抱小鳄鱼;讲我们怎样躲开了鳄鱼,和它转磨玩儿,叫它老够不着我们,因为它的身子笨,转弯儿不灵活;讲我们怎样像当地的土人那样,跑到水里追它,用削尖了的大棍,捅到它的嗓子眼儿里,简单地说来,我们把鳄鱼的整套把戏,都演了一遍。至少我是那样。不过我对坡勾提却有些疑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那样;因为她自始至终,老带着满腹心事的样子,用针往她自己的脸上和胳膊上四处地扎。

    我们把所有关于鳄鱼的故事都讲得无可再讲了,我们就讲起鼍龙来,不过那时候,却听见门铃响起来了。跟着我们就跑到门口那儿,原来是我母亲回来了,我当时觉得,她看着比平素还更美。陪着她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位绅士,长着挺秀美的黑头发和黑连鬓胡子,他上一个礼拜天,曾从教堂里送我们回家来着。

    我母亲站在门槛那儿,弯腰把我抱起来,在怀里亲我,那时候,那位绅士就说,我这个小小的人儿,实在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得多这句话,仿佛是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很明白,对这句话我当时不甚了了,是后来岁数大了一些的时候,才有所领悟。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隔着我母亲的肩头问那个绅士。

    他拍我的脑袋;不过,他这个人,不知怎么,我总不喜欢;他那种沉重的嗓音,我也不喜欢。他拍我的时候,我就是不愿意他的手同时也会碰到我母亲的手,不过他的手却又一点不错,真碰到我母亲的手了,这也让我大吃其醋。我使劲把他的手推开了。

    “哦,卫呀!”我母亲轻柔地说我。

    “好孩子!”那位绅士说。“他这样疼他妈,本来是很应该的!”

    我从来没看见过我母亲的容颜那样美丽过。她只温柔地责备我,说我不该那样没有礼貌。她把我紧紧贴在她的披肩上抱着,转身对那个绅士说,谢谢他,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这样说,一面把手伸了出去;那个绅士也把他的手伸了过来,握我母亲的手,那时候,我觉得,我母亲往我脸上瞧了一眼。

    那位绅士把头弯到——我看到他!——我母亲的小手套那儿的时候对我说,“我的好孩子,咱们说‘再见’吧。”

    “再见!”我说。

    “好啦!咱们还得好好地交交朋友!”那位绅士说,一面大笑,“咱们还得握握手才成。”

    那时候,我的右手正握在我母亲的左手里,所以我就把我的左手伸了出去。

    “哦,伸错了[41],卫!”那位绅士大笑着说。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拽了出来,但是,由于我前面说过的那种原因,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决不伸右手给他,所以我还是把左手伸给了他,他也就带着热烈的样子把我的左手握了握,同时还说,我是个有胆量的小家伙,说完了就走了。

    即便这会儿,我都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在屋门还没关的时候,用他那双预示不吉的黑眼睛,对我们最后看了一眼。

    坡勾提原先连一句话都没说,连一个手指头都没动,这阵儿就马上把门拴上锁好,跟着我们一块儿进了起坐间。我母亲本来老是坐在炉旁那把带扶手的椅子上的,现在却和她平常这种习惯相反,在屋子的另一头儿那儿坐着唱起歌儿来。

    ——“我说,你今儿晚上挺自在的吧,太太,”坡勾提说。那时候,她手里拿着蜡,像一个酒桶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

    “多谢你惦记着,坡勾提,”我母亲说,说的时候,语音里都带出高兴的样子来,“今儿晚上真是满自在的。”

    “见见生人什么的,换换样儿,能叫人开心,是不是?”坡勾提提着头儿说。

    “换换样儿,一点不错,叫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坡勾提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我母亲就又唱起歌儿来。这时候,我呢,却睡着了,不过却没睡得很熟,因为我仍旧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不过却听不出来她们说的是什么。一会儿,我就又从这样睡思不定的昏沉中,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了,只见我母亲和坡勾提两个人,都在那儿又哭又说。

    “决不该找这样一个人,要是叫考坡菲先生说的话,他也决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坡勾提说。“这是我说的,我还是说定啦!”

    “哎呀!”我母亲喊着说,“你这是存心要把我逼疯了才算哪!从来没有过女孩儿家像我这样受她佣人的气的吗?唉!我怎么啦,自己糟蹋起自己来啦,叫自己是女孩儿家。难道我没结过婚吗,坡勾提?”

    “你当然结过婚,那是上帝都知道的,太太,”坡勾提说。

    “那么,你怎么敢,”我母亲说——“我不是存心要说你怎么敢,坡勾提,我只是想要说,你怎么忍得——把我弄得这样不好受,说这样叫我难过的话。你不是分明知道,除了在这儿,我连半个可以对他说说道道的朋友都找不到吗。”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觉得,我更该说,那个人要不得。”坡勾提说,“不错,一点不错!那不成!不成!不论贵贱,全都不成!不成!”我当时以为,坡勾提说的时候,那样使劲儿,她一定非把蜡台扔了不可。

    “你怎么能这样越来越惹人发火儿,”我母亲说,说的时候比先前哭得更厉害了,“用这样没道理的话来噎人!我不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过你,说现在除了极普通的小小殷勤而外,完全没有别的情况吗?你这个狠心的,你怎么可老说了又说,好像什么都定好了、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似的哪?你谈到爱慕的话。那你叫我怎么办?要是有人犯傻气,非要在情字上下功夫不可,那怨我吗?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就问你这句话。你是不是要叫我把头剃光了,把脸抹黑了哪?是不是要叫我用火烧我自己,拿开水烫我自己,或者不管用什么法子,把我自己弄得不成个人样儿哪?我敢说,你真想要叫我那样,坡勾提。我敢说,我要是真那么样了,你就趁了愿了!”

    我当时觉得,坡勾提听了这番诬枉她的话,露出伤心至极的样子来。

    “还有我的小乖乖!”我母亲跑到我待的那把带扶手的椅子前面,一面把我抱起来亲我,一面喊着说,“我的亲乖乖,我的卫!能这样拐弯抹角地把我胡一编派,说我不疼我这个心肝宝贝,我这个向来没有过这样招人爱的小东西儿吗!”

    “谁那样编派来着?”坡勾提说。

    “你就那样编派来着,坡勾提!”我母亲反驳她说。“你自己分明知道,你就那样编派来着。你这个狠心的,从你说的话里,还听不出来,你就是那个意思吗?本来,你也和我一样,分明知道,我为了卫,上一节[42]连把新阳伞都没舍得买。其实我那把绿色的旧阳伞,早就全都毛啦,边儿也全都飞啦。这都是你亲眼看见的呀,坡勾提,这都是你没法儿不承认的呀。”跟着她慈爱地转到我这一面,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上,说,“卫,你这个妈妈是个坏妈妈吗,卫?你这个妈妈是个讨人厌、狠心肠、自私自利的妈妈吗?乖乖,你说是吧;我的乖乖,你说‘是’,坡勾提就会疼你了,坡勾提疼你比我还厉害,卫。我一点儿也不疼你,是不是?”

    我母亲说到这儿,我们三个一齐哭起来。我们三个里面,我觉得,我哭的声儿最大,不过我却敢保,我们三个,没有哪一个不是真伤心,不是真哭的。我自己就觉得,一点不错,心都碎了。并且,我恐怕,我当时还因为爱我母亲,替她伤心,一恸之下,忘其所以,竟叫起坡勾提“畜生”来。我记得那个忠厚老实人,听我这样一叫她,难过到极点。我恐怕那一次她身上一定连半个纽子都没剩。因为,她先和我母亲和好了以后,她又跪在带扶手的椅子旁边,和我和好,那时候她的纽子,就像排枪的子弹一样,一齐迸走了。

    我们睡觉的时候,都非常的伤心。我上了床以后,还是抽抽搭搭、一逗一逗地哭个不住,过了好久,仍旧没睡得着。后来有一次,我逗得太厉害了,身子都在被窝里逗起老高来;那时候,只见我母亲坐在被上,把身子俯在我上面。后来还是她抱着我,我才睡着了的,睡得还很沉。

    我又看到了那个绅士;还是下一个星期天,还是过了不止一星期,他才又出现了呢?我现在记不得了。我不必自夸,说我对于日子记得清楚。不过他却一点不错,又在教堂里露了面儿;做完了礼拜,又和我们一块儿来到我们家。他这次不但到我们家的门口儿,还进了我们家的里面,看我们摆在起坐间的窗户那儿一盆顶呱呱的石蜡红。他虽然说是看石蜡红,我却觉得他对于石蜡红好像并没怎么注意。不过,他走的时候,却求我母亲把石蜡红给他一枝。我母亲说他爱哪一枝,就请他掐那一枝好啦——但是他却不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因此我母亲只得亲手掐了一枝,递到他手里。他接到这枝花儿以后说,他要把它永远永远保存着。我当时想,他这个人真傻,竟不知道,那枝花儿过一两天就要谢了。

    晚上的时候,坡勾提不像以前那样常和我们在一块儿了。我母亲几乎事事都听她的调度,我觉得,比以前还要听——我们三个是很要好的;但是,我们仍旧还是和以前不一样,处得不像以前那样融洽了。有的时候,我有些感觉到,坡勾提好像反对我母亲把她那五斗柜里顶漂亮的衣服穿出来,反对她那样常常往那个邻居家里去;但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找不出使我满意的解答来。

    慢慢地,我对于那个有黑连鬓胡子的绅士也看惯了。但是我对于他,仍旧像我刚见他的时候那样不喜欢;我对于他,仍旧存着一种使我不安的嫉妒心。不过我这种嫉妒和厌恶,只是出于一个小孩子的本能,同时又因为我认为,我母亲有坡勾提和我两个人捧着就很够了,不必再有别的人帮忙;如果除了这个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那也跟我年纪大一些的时候所懂得的决不一样;但是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却没有和我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一样的想法,或者相似的想法。我那时只能对事物作零零星星的观察(如果比方说的话),但是叫我把这种零零星星的观察,联到一块儿,织成一个网,把人兜在里面,那是我当时办不到的。

    有一次,是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亲正在前园里。只见枚得孙[43]先生——我这阵儿知道他姓枚得孙了——骑着马走来。他见了我母亲,把马勒住,跟她打招呼。他说他要到洛斯托夫[44]去看朋友。他的朋友在那儿有快艇。他很高兴地对我母亲提议,说要是我喜欢骑马玩儿,他就抱着我,坐在他前边,把我带了去。

    那时天气异常清爽明朗。马站在栅栏门那儿,又打响鼻,又刨蹄子,好像它自己也非常喜欢游玩一趟似的。因此我也非常想要去。这样,我母亲就把我打发到楼上,叫坡勾提给我打扮打扮。这时候,枚得孙先生下了马,把马缰绳拢在胳膊上,在叶香玫瑰围篱外面来回慢慢地走,我母亲就在围篱里面陪着他慢慢地走。我记得,我和坡勾提,从我那个小窗户那儿往外偷着瞧他们两个来着。我记得,他们两个一面溜达,一面装着瞧叶香玫瑰,靠得非常地近。我还记得,坡勾提本来脾气柔和得和天使一样,现在却一下烦躁起来,戗着毛给我梳头,使的劲儿还那么过分地猛。

    枚得孙先生和我,一会儿就骑着马离开了,在靠大路一边儿的青草地[45]上,我们的马一路小跑往前走去。枚得孙先生毫不费劲,用一只胳膊抱着我。我记得,我平素并不是不老实的孩子,但是那一天,我却老不能乖乖地坐在他前面,总要时时转过头去,往他脸上瞧。他长了两只浅浅的黑眼睛——看起来没有一点深度的眼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来形容——一出神儿的时候,就由于一种特殊光线的关系,看着好像对眼儿似的,因而显得仿佛五官不正。我偷着看了他好几次,每次瞧的时候,我对于他这种样子,都觉得悚然可怕,我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琢磨得那样出神儿。他的头发和连鬓胡子,现在凑得这样近一瞧,比我原先以为的还黑还多。他那脸的下部是方的,他那长得很旺的黑底胡,又天天刮得很光,只剩下了青碴儿:这都让我想到大约半年以前,穿乡游巷,到我们的村子这一块儿来展出的蜡人儿。这种情况,再加上他那两道整齐的眉毛,他那脸盘上,那样润泽地又白、又黑、又棕——他那个脸盘,我一提起来,就要骂它一声他妈的!他那个人,我一想起来,也要骂他一声他妈的!——都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清秀,尽管我对他怀有疑惧。我认为,毫无疑问,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也觉得他清秀。

    我们来到海边上一家旅馆,那儿有两位绅士,独占一个房间,正在那儿抽雪茄烟。他们两个都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了四把椅子,每人都穿了一身粗布夹克。在房间的一个旮旯那儿,堆着褂子和海员外氅,还有一面旗,都捆在一块儿。

    他们两个一见我们进来了,就都带着些不修边幅的样子,急忙从椅子上翻身站起来,一面说,“喂,枚得孙!我们还只当你玩儿完了哪!”

    “还没有哪,”枚得孙先生说。

    “这个小家伙是谁?”两个绅士里有一个拉住了我,问。

    “这是卫,”枚得孙先生回答说。

    “哪个卫?”那位绅士说。“是卫·琼斯吗?”

    “不是,是卫·考坡菲,”枚得孙先生说。

    “怎么!这就是那个迷人精考坡菲太太的小累赘儿吗?”那个绅士喊着说。“那个漂亮的小寡妇儿?”

    “昆宁,”枚得孙先生说。“请你说话留点儿神。有人可尖着哪。”

    “谁?”那位绅士一面大笑,一面问。

    我急忙抬起头来瞧他们,因为我急于想要知道知道是谁。

    “不过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46]罢了,”枚得孙先生说。

    我一听是雪菲尔德的布路克,一颗心才放下了;因为,起初的时候,我还真只当他们说的是我哪。

    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个人,好像很有叫人可乐的地方,因为当时一提起他来,那两位绅士就一齐哈哈大笑,枚得孙先生呢,也叫他招得很乐。他们笑了一阵,枚得孙先生称作昆宁的那位绅士说:

    “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对于正进行着的这件事是什么意见哪?”

    “哦,我想雪菲尔德的布路克这会儿对于这件事还不大了解吧,”枚得孙先生回答说,“不过,总的说来,我认为,他是不大赞成这件事的。”

    他们听到这个话,更大笑起来。跟着昆宁先生说,他要按铃,叫雪里酒,给布路克祝寿。他按了铃,酒拿来了以后,他叫我就着饼干也喝一点儿,但是还没等我喝,又叫我站起来说“祝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倒血霉!”我照着他那样一说,他们都拍起手来,哈哈大笑,笑得我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一见我笑,笑得更厉害。总而言之,我们当时很开心。

    喝完了酒以后,我们到外面,在悬崖上溜达,在草地上闲坐,从望远镜里瞧远处的景物——他们把望远镜递给我,叫我也瞧一瞧,我什么也没瞧见,但是我却假装着瞧见了。这样玩了一会儿,我们就又回到了旅馆,去吃早正餐[47]。我们在外面的时候,那两位绅士,一刻也没停,老抽烟——从他们的粗布褂子上的气味看来,我当时想,一定是褂子从成衣铺里拿回家来,上了身以后,他们就老没有不抽烟的时候。我还得别忘了说,我们那一天,到快艇上去过,上去了以后,他们三个就进了下面的房间,在那儿和一些文件干上了。我从开着的天窗那儿往房间里瞧的时候,瞧见他们在那儿一时不停地忙。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把我撂给了一个很好玩的人。那个人有一个大脑壳,满头的红头发,头上戴着个发亮的小帽儿,身上穿着一件斜条布衬衫或者背心,在胸部用大写字母标着“百灵”两个大字。我当时认为,那必然是他的名字,因为他住在船上,没有街门,没地方挂名牌,才把它标在衬衣上。但是我叫他“百灵”先生的时候,他却说,那是船的名字。

    我看到,那一整天,枚得孙先生,比起那两个绅士来,都沉默、稳重。他们两个都是嘻嘻哈哈、无忧无虑,你逗我、我逗你的,但是他们跟枚得孙先生却很少有开玩笑的时候。我觉得,他比起那两个人来,好像心眼更多,头脑更冷静;他们看待他,也有一点和我看待他那样。我留神看到,有那么一两回,昆宁先生说着话的时候,一面说,一面却斜着眼瞟着枚得孙先生,好像惟恐他不高兴似的。又有一回,巴斯尼(那是另外那个绅士)得意忘形的时候,昆宁先生踢了他一下,同时对他使眼色,叫他留神枚得孙先生,因为枚得孙先生正坐在那儿正颜厉色地不作一声。我不记得,那一天枚得孙先生除了说到雪菲尔德那个笑话以外还再笑过——而那个雪菲尔德笑话,话又说回来啦,本来就是他说起的。

    我们晚上很早就回家了。那天晚上非常晴朗。到家以后,我母亲叫我进去吃茶点,她就又和枚得孙先生在叶香玫瑰篱旁一同溜达。枚得孙先生走了以后,我母亲就问我那一天的情况,问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我把他们说她的话学了一遍,她听了笑了起来,跟着说,他们这几个人,净胡说八道,真不要脸——其实我知道,她听了那番话,非常喜欢。我当时知道是那样,也和我现在知道是那样一样。我趁着这个机会,问我母亲,她是不是认识雪菲尔德的布路克先生。不过她却说她不认识;她只说,她想那一定是制造刀剪那一行的一个商人。

    她那副容颜,虽然按理说,我记得的是它改换了的样子,虽然我确实知道,它已经不在人间了,但是就在现在这一刻,那副容颜却在我面前出现,和在行人拥挤的街道上我愿注视的任何容颜那样清晰,那么我怎么还能说,那副容颜已经去而不返了呢?她那天真烂漫、如同少女的美,仍旧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有一股清新之气扑到我的脸上,那么我怎么还能说,那种美已经消歇了呢?就在现在这一刻,我的记忆,都使她那青年美貌,正像刚才说的那样,复活重现,并且,因为我的记忆比我这个人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更忠于自己那段知慕能爱的青春时期[48],所以它就把它当时所珍重爱惜的形象牢守坚护,那么我怎么能说,她这个人还会有任何改变呢?

    我们母子说过那番话以后,我上了床,她到床前来看我:我现在写的就是她到我的床前那时候的光景。她带着开玩笑的样子,跪在我的床旁边,把下颏放在手上,一面笑着,一面说:

    “他们都说什么来着,卫?你再学一遍我听听。我不信他们真说过那样的话。”

    “迷人精——”我开口说。

    我母亲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

    “他们说的不会是‘迷人精’,”她说,一面说,一面笑。“决不会是迷人精,卫。我这阵儿知道啦,决不是迷人精!”

    “是,一点不错,是。他们是说‘迷人精考坡菲太太’来着,”我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还说‘漂亮’来着。”

    “不对,不对,不会是‘漂亮’,决不会是‘漂亮’,”我母亲又用她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拦着我,不让我说。

    “对,对;是,是;是‘漂亮的小寡妇儿’。”

    “这些不要脸的傻东西!”我母亲喊着说,一面捂着脸,一面笑。“他们这些男人真可笑!是不是?乖乖——”

    “唉,妈。”

    “这个话你可不要对坡勾提说,她听见了要生他们的气的。我自己听了就非常地生他们的气;所以顶好别让坡勾提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我母亲,不告诉坡勾提。跟着我们两个吻了又吻,我一会儿就睡熟了。

    我现在就要说的,是坡勾提对我提出的那个使人惊异、富于新奇的建议。那本是我和我母亲说了那番话以后大概又过了两个月的事儿。但是因为隔了这么些年,所以我现在想起来,那却好像是发生在我和我母亲说话的第二天似的。

    那又是一天晚上,我们两个又和从前一样,一块儿坐着(我母亲又到邻居家去了)。眼前放着袜子、码尺、蜡头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的针线匣儿和讲鳄鱼的书,坐了一会儿,坡勾提先看了我好几眼,又把嘴张了好几张,好像要说话却没说出来似的——我当时只当她那是要打哈欠呢,要不,我一定会吃惊的——然后用哄我的口气说:

    “卫少爷,我带你上亚摩斯[49]、到我哥哥家里住两个礼拜,你说好不好?你说那好玩不好玩儿?”

    “你哥哥那个人脾气好吗,坡勾提?”我当时一下想不起别的话来,只随口这样一问。

    “哦,他的脾气可好着哪!”坡勾提把手一举喊着说,“不但他的脾气好,那儿还有海,有大船、小船,有打鱼的,有海滩,还有俺和你一块儿玩儿。”

    坡勾提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说她自己。其实不然。她说的是她侄子汉,就是我在这部书第一章里曾提过的那个汉。不过这个名字,在她嘴里,却变成了语法的一脔了。[50]

    我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好处,兴奋得脸都红了。我说,那实在好玩儿。不过我妈让不让咱们去哪?

    “我敢跟你打一个几尼的赌,她一准会让咱们去,”坡勾提说,一面用眼睛死劲往我脸上瞧。“你要是愿意的话,她一回来我就问她。就这么办啦!”

    “咱们走了,她一个人怎么办哪?”我把我的小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她。“她一个人可没法儿过呀!”

    如果坡勾提忽然一下要在那只袜子的跟儿上寻找一个小窟窿的话,那么那个窟窿一定是小而又小,不值得一补的。

    “我说!坡勾提!她一个人没法儿过呀,难道你不知道吗?”

    “哟,你这孩子!”坡勾提说,这时候她到底把眼光转到我身上来了。“你不知道,她要上格雷浦太太家去住两个礼拜。格雷浦太太家里要来好些客人哪。”

    哦,要是那样的话,那我说走就走。我当时急不能待地等我母亲从格雷浦太太家回来(这也就是前面说过的那家邻居),好问准了,她是不是让我们把这个了不起的计划实行起来。我真没想到,我母亲一听我们的打算,马上就同意了,跟着当天晚上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到那个人家去住这两个星期的食宿,都要算钱。

    我们走的那一天,不久就到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盼望那一天到来,惟恐有地震,或者火山爆发,或者其他天塌地陷的灾变突然发生,叫我们走不成。但是即使我在这种心情中,那个日子也来得太快了。我们要坐雇脚的马车去,在早晨吃过早饭的时候就上路。头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如果能让我全身和衣而卧,头戴帽子,脚穿靴子,那跟我要多少钱,我都肯花。

    我现在回忆起我当时怎样要急于离开我那个快乐的家,我怎么并没想到我所离开的会永无再见之期,虽然笔下好像很轻松,心里却十分沉重。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很高兴的是:雇脚的马车停在栅栏门那儿,我母亲站在那儿吻我,那时候,我对于我母亲,对于这个我从来没离开过一天的家,恋恋之情,油然而生,因而哭了起来。我现在琢磨起来还很高兴的是:不但我哭了,我母亲也哭了,不但哭了,我还觉得,她的心贴在我的心上直跳。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很高兴的是:车刚走动起来,我母亲跑到栅栏门外,叫车夫把车停住了,她好再吻我一次。我现在回想起来,要絮絮不厌的是:她这样吻我的时候,她对着我仰起来的那副脸,表现了一片真挚、一片慈爱。

    我们走了以后,她仍旧站在路上,那时候枚得孙先生露面了,走到她跟前,好像劝她不要那样激动似的。我趴着车篷往后瞧,心里纳闷儿,不知道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坡勾提就从另一面趴着车篷往后瞧。我看到,她好像一百个不满意的样子,这是她瞧完了回过头来的时候,从她脸上可以看出来的。

    我坐在那儿,瞧着坡勾提,心里琢磨,如果有人吩咐她,教她把我像童话里的孩子那样扔到外面远处,我能不能顺着她掉的纽子,找到回家的路[51]呢?我就这样瞧着她,琢磨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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