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麦河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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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件事情的发生,甚至一个非同小可的事情的出现,都常常是在不经意中转变的。春末夏初的一个黎明,我带着虎子到麦田里转悠,碰上曹双羊在麦地里浇水。小麦扬花灌浆的季节,麦苗过膝了。家家都在给麦子追肥、浇水。我误入了麦田,一脚陷进去,踏了一层河泥浆。呵,既保暖,又营养,两全其美。

    曹双羊刚刚浇了水,天就刮起了大黄风,刮得小麦刷刷响。按我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转暖的先兆。风声虽响,我还是听见曹双羊狠狠地骂了句:“×你娘的!”我不明白他因为啥漫天野骂,像个泼妇,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骂谁哪?骂风吗?骂就骂吧,曹双羊出彩的事多着呢。我听桃儿说过,他俩好的时候,她娘让她给了曹家一袋荞麦粉。黑荞麦是舶来品,曹双羊看着稀奇,就伸了脑袋去看,这黑东西能吃吗?他心里嘀咕着,绕着面袋转了三圈,伸手抓了一把,放在鼻根儿闻了闻,跟白面一样啥味儿没有,伸了舌头就去舔,可能是闻的时候吸气用过了力,粉末钻进了鼻孔,阿嚏打了个喷嚏,一团荞麦粉都喷到了脸上,整个变成了一个黑人,像个钻灶坑的。正在这个时候,曹大娘走过来,吓了一跳,差点晕过去。

    我转身继续走路,可是,虎子在我的肩头咕地一叫,我顺手摸了摸虎子的羽毛,它的羽毛没动,看来虎子也不知道内情。隔着地垄沟,我喊道:“双羊,你小子骂谁呢?”曹双羊没有搭理我。我伸手摸了摸虎子的羽毛,虎子展了展翅膀,我这才知道,曹双羊扑通一声跪下了。这家伙发啥神经呢?我赶紧收住了脚步。嘭的一声,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土响,却不知道曹双羊要干啥。虎子咕咕叫了两声,我紧着走过去。麦田刚上了水,麦田里的水洇到路边了,湿得打滑,粘鞋底儿。我甩着脚底的泥巴喊:“双羊,你干啥呢?可别吓着三哥啊!”说着,就有一股风灌进嘴里,还有一些黄土。我吐了两口痰。曹双羊没有回话,接下来我又听见一连串嘭嘭的土响。这次的响声我分辨出来了,是肉与土地接触的声音。这小子冲着大地磕头呢!我急忙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兄弟,你这是干啥啊?”曹双羊声音颤抖:“三哥,我不想种田啦!”我说眼瞅着麦子丰收啦,你咋不种田啦?曹双羊迟疑了一下,沮丧地说:“丰收又能咋样?庄稼不值钱,咱还不是穷,酒淡不如水,人穷不如鬼啊!”我不说啥了,农民就是穷命脑袋,谁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在农田里滚了一天,回到家里往大炕上一躺,那个累啊,连胡思乱想的劲儿都没有。曹双羊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土地里榨不出油来,我就想别的法子。我想到村里的煤矿上去。煤比麦子值钱啊!”我轻轻摇头,有些伤感:“你还是看不起种田人,你变啦!走吧,都走吧,村里就留下我们这些孤老病残了!”曹双羊伤感地说:“三哥你记住,我跟别人不一样,等我发了财,我还会回来的。不信,我把鞋留在地里。”稀里哗啦一阵响,他将那双跟了他几年的绿球鞋扔在田里了,恭恭敬敬地磕了头。他磕头的时候裤子有开线的声音。我愣在田埂上没有说话。鞋都不要了,曹双羊铁了心要离开土地了。按说,土地都联产承包了,做个安分守己的农民,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辛苦点,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况且他曹家还是鹦鹉村的中等户,干点副业,有吃有穿有房子,娶个老婆过平安日子多好。曹双羊要走了,我的心疼了一下。我说不出来的难受,鹦鹉村本来就是空巢了,那么多的青年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孤老病残,村里还有啥希望?

    虎子却围着那双球鞋飞得挺欢。我压根儿就没想虎子会在这双球鞋上打主意。

    曹双羊光着双脚回家了。那一刻,我就觉得曹双羊能成事,他成了事跟别人不一样。这小子身上有邪的东西。我回到自家小院里,忽然感觉人们都凑过来,咕咕笑着往里看,好像院子里面有一个新媳妇似的。我一时还蒙着,后来感觉虎子飞到我头顶,噗的一声,一个东西砸在我的脑瓜顶。别人都怪笑着。我弯腰摸索着地上的东西,摸着一双沾着泥土的旧球鞋。我马上明白了,虎子把曹双羊扔在麦田里的球鞋叼回来了。我捡起来,拍了拍鞋面上的尘土说:“虎子,那一只呢?”虎子风似的落在我的手掌上,咕呱叫了一声,又飞走了。这狗东西又去叼那一只鞋去了。

    这几天,曹双羊的开矿计划首先在家里碰了钉子。

    这个傍晚,双羊求我劝一劝曹大伯和曹大娘。曹玉堂大伯蹲在地上吸烟,多少年了,老汉都是蹲在地上吸烟。我听见走线的声音,曹大娘在纳鞋底。曹大娘见我来了,就将那个烟笸箩递给我,我熟练地卷了一支旱烟棒。曹小根凑过来了,他就爱看我卷烟,作业都不想写了。我卷烟跟明眼人不一样,我先将一张烟纸铺在左手心,左手往笸箩上一放,烟丝就吸住了,右手沾点唾沫,眨眼间烟就卷成了,像变魔术似的。曹双羊划一根火柴给我点着了,我吧嗒了两口,鼓足勇气跟两位老人谈曹双羊的事情。曹大伯吭了吭,依旧倔倔地抽烟。我听出来了,大伯是想先让大娘表态。曹大娘说:“立国啊,你跟双羊是好哥们儿,我听出来了,你心里也不赞成双羊开煤矿。只不过是替他说情来了。其实啊,我们也疼他,刚刚走出校门,整天灰头土脸往庄稼地钻,是够难为他的,知道他不习惯啊。可是,干上一两年,慢慢就习惯啦!说实话,家里这点地,没有双羊,你大伯我俩人能对付。双羊开煤矿,就在眼皮底下,人也没走远。我就是觉得,他这事情不靠谱啊!”我一时不知咋张嘴了。曹双羊反驳了一句:“老脑筋,有啥不靠谱的?人家赵蒙是我同学,县委赵副书记的大公子!别人想掺和还掺和不进去呢!”曹大伯咳了咳说:“我都让你姐打听过了,这个赵蒙外号叫大虎,是个狠毒的家伙!他凭啥拉你?你有权啊还是有钱啊?”曹双羊说:“我有力气,我有谋略!他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军师!”曹大娘说:“就吹吧你,你还成了人家的军师啦!你不叫双羊吗?人家是拿你当替罪羊!出了人命,人家有靠山,抱着钱跑了,蹲大监的就是你!”曹双羊梗着脖子说:“娘,你们咋不往好处想啊?”然后俯身在我耳边说,“三哥,你干啥来的?赶紧说话啊!”我“吱吱”地吸着烟,思谋了好一阵说:“双羊,大伯大娘是怕你有个闪失啊,这心情可以理解。不过,二老还是想开一些,双羊有经商的脑瓜,你们记得不,有一年麦河决堤,村里发了大水,他凭眼力目测村头浮水,说这里有五百公斤的鲫鱼。村里人都不信,大伯还说他说昏话。大伙儿用网围堵的时候,真的捞了三大车鲫鱼!双羊把鱼给卖了,解决了麦种和化肥的钱!谁不夸他啊?双羊想发财,这没错,说不定,他将来就是咱鹦鹉村的农民企业家呢!”曹大娘苦笑了一下说:“立国,你快别替他吹牛啦,还企业家呢,他能养活自己我就知足啦!”曹大伯终于说话了:“他要是上城打工,我还不说啥,他开煤矿,不管咋说,我都不同意的!”我问大伯为啥?曹玉堂咳了一声:“这不秃子头上的苍蝇,明摆着吗?那个赵蒙不是个好东西,听说这煤矿是他从村里抢过去的!他看中这块肥肉啦,就暗地找流氓捣乱,又凭老爹的权势,明着给摆平啦!慢慢地,就把那个东家给挤走啦!毒不毒?这样的人能共事吗?我看啊,还是种地牢抓实靠!”曹双羊几乎都带哭腔了:“爹,你都听谁说的?赵蒙是在帮我。我都二十几的人了,对这事自个儿有个判断,不会胡来的!第一,我不挣黑心钱。第二,我不犯法。我就是想挣钱,我们穷怕啦!我姐那儿等用钱,小根上学用钱,赡养你们二老用钱,我娶媳妇、盖房用钱!种地能帮我们致富吗?我想了好长时间了,不他娘的拼一回,我曹双羊不甘心啊!”曹大娘硬硬地说:“你别犟了,再说啦,桃儿也不答应啊!”曹双羊说:“她不同意,她算老几?这个家还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呢!”看来曹大娘还不知道,双羊跟桃儿已经分手了。我替双羊说了一堆好话,还是不顶用,支离破碎,一点儿都不完整。

    那一阵,云层乱,上下翻,不下好雨下冷蛋。临近麦收时候,老天坏了良心,噼里啪啦下了一场冰雹。麦子被砸倒一片,熟了的麦穗一贴地皮儿就软了,我听说麦粒也是黑的,麦稞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曹玉堂和曹大娘都很沮丧,似乎失落到了极点。这场灾难,成了一个转折点,他们不再阻拦儿子了。临走的那天傍晚,曹双羊把我叫到河边来。这是他与桃儿幽会的地方,桃儿走了,他才想起了我。虎子告诉我,曹双羊躺在河滩的草地上,望着麦河发呆。他说从高处望麦河,能在清凉的河水里看见月亮。我疑惑不解,曹双羊在想啥呢?曹双羊竟止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为啥哭呢?我不知该说点啥。难道他喊我来,就是让我来听哭的吗?又过了很长时间,曹双羊终于止住了哭。乌鸦归巢了,鸟们也都归巢了,虎子也想回家了,我们待着还有啥意思?我对着曹双羊喊:“回家吧!你是有理想的人,就大胆闯吧!”曹双羊大声说:“我没理想,一个人连温饱都成问题,还谈啥理想?都扯淡啊!我要吃饭,我要盖房子!”我觉得他说了实话,穷人没有理想!我瞎子不也是这样吗?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飞行员,现在我敢想开飞机的事吗?双羊从草滩抬起脑袋说:“喂,三哥,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虎子飞离了树枝,轻轻落在他眼前的草滩上,我摸索着过来了。我问他,为啥哭?为桃儿吗?曹双羊对我说:“穷到这个份儿上,女人不重要啦!”我疑惑不解:“那是为了离开鹦鹉村?煤矿就在后山上,也不能说你离开了呀?”曹双羊说:“三哥,我从不把你当瞎子,所以我跟你说,我的哭没有理由,就是他娘的想哭。今天晚上哪儿哭哪儿了!以后不会哭啦!为啥哭的总是我们农民?我们也要富裕,也要享受现代生活!这是我们的权利!”我频频点头,被他的志气折服。曹双羊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三哥,我刚从城里开一个会回来,心里很难过。别看人家喊我们农民兄弟,他们压根儿不把我们当兄弟。帮助农民致富,都是瞎话,那都是有产阶级的吗啡、名酒,我们农民只好永流一生的血汗。什么爱护农民兄弟,狗屁!给我们献爱心,那只是他们的护身符,是套在我们头上的枷锁。呸,老子活明白了!”我听了心里发颤,却很平和地笑了笑:“三哥劝你一句,你牢骚太盛,不好做事的。对你的选择,我心里犯嘀咕。我知道你不信这个,可我还是给你算了一卦。即便离开土地,你到了那里,还是一场厮杀,而且伴随你的还有一场劫难!”曹双羊嘿嘿笑了:“三哥,你别吓唬我,你就是吓唬我,我曹双羊也不怕!我的内心,每天都在跟土地、庄稼、生活进行争吵、辩论!我怎样活?怎样找到一个跟我爹我娘不一样的生活?”

    我的幻觉中,曹双羊不满天地的眼神,依然痛苦地飘移着。我深深地一叹,说:“双羊兄弟,三哥佩服你的魄力。可是,我也替你捏着一把汗哩,哪个庄稼人不想幸福,可是,幸福在哪儿啊?你找得到吗?”

    曹双羊踢了几下麦田的土坎,提高了声音说:“寻找,死了都要找!你不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爱琢磨事情。这东西成全了我,也可能害了我。我常常想,人应该咋办?农民咋办?三哥,这你都想过吗?”我苦笑了一声:“三哥是个瞎农民。想这做啥?想了也白想啊!”曹双羊咳了一声说:“你不想,我不想,都不去想,我们还有啥希望?就光等着别人的恩赐吗?盼着人家施舍吗?”我被他说得有些窘,他是说我吗?我给人看病,给人算命,收点活命钱是应该的,那叫等人施舍吗?曹双羊极为敏感,他知道伤我自尊了,急忙解释说:“三哥,你别多想,我可没说你!说了半天是说我自己。过去,我有理想,视金钱和权力如粪土。在地里一折腾才发现,权力和金钱视我为粪土!我知道,我的敌人就是自己,我每时每刻都要跟自己作战!”

    过了一会儿,我试探着问:“双羊,在咱鹦鹉村的土地上,就不能混出个人样来吗?你爷爷曹景春,是咱村的老支书,大功臣,谁不尊敬?你就不能像你爷爷那样?鹦鹉村需要你哩!”曹双羊说:“有时候,我也想过。特别是自从我跟陈元庆的一战,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之后,我想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穷,精神上不痛快,但一日三餐不用操心,把桃儿娶过来,生个娃就过吧!到外地闯,吃苦受累的,啥都得自己面对了,要多难有多难!可是,没有几天,到外面闯荡的想法就又冒出来,随着我的苦闷不断加深,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说服不了自己,看来我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只能闯荡,寻找自己并成为自己!”

    我心里一沉,缓缓说:“看来土地是真的拴不住你的心了。”曹双羊的声音有些激动:“要说跟鹦鹉村的土地没感情,那是假的。可是,情感有啥用啊?刚才说到我爷了,他那会儿,只能土里刨食儿!今天改革开放了,我们有这种条件啦!我们有自己的权利,有自己的自由,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追求幸福!我们的幸福靠谁?只有靠它啦!”他递给我一块麻麻瘩瘩的东西。我摸出是一块煤,他两眼盯住后山的煤矿了。我咬着牙齿说:“那儿不是有人承包着吗?这家伙可是野蛮开采啊!死人是家常便饭,太野蛮啦!”曹双羊说:“我知道,是野蛮,我愿意野蛮吗?有钱的人用不着野蛮,只想着吃喝玩乐,而我们得靠它原始积累。原始积累都是血腥的。”我将那块煤放在鼻根嗅了嗅,有一股涩涩的味道。煤矿开张以后,麦河上空就飘着这种味道。我没有说话,皱着眉头,仿佛在思索啥重大问题。麦河在流淌,农民在流动,农民卷进激流旋涡中了。曹双羊说:“我们农民的道路是无路可走,又非走不可,走一条无路之路!”听着就有一股悲壮的味道。

    曹双羊忽然摇了摇我的胳膊:“三哥,我们不说它啦,你就等着用耙子搂钱吧!说点别的吧。三哥,今天我想听你唱一段,以壮行色!你以前净给我唱大鼓了。”我为难地咧了咧嘴:“这深更半夜的,唱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闹鬼呢!”曹双羊毫不在乎地说:“你还怕闹鬼吗?你不是说夜里能跟鬼说话吗?”我想了想说:“你小子的这个决定,你爷爷还要听我的汇报呢!我得听听他咋说。你爷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曹双羊叹了口气说:“他爱咋说就咋说吧,反正他骂我,我也听不见啦!三哥,如今这年头,人有多大胆儿,地有多大产,我不信这个邪。你不唱,那我就给你唱一段民歌,叫《不稀奇》。你听听——”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支起耳朵听。曹双羊唱了个《不稀奇》歌:“要是你看见麦子会飞,不要说稀奇;要是你看见兔子耕地,不要说稀奇;要是你看见猫请老鼠吃饭,不要说稀奇——”我听得大笑,笑得直打嗝:“是啊,是啊,这年头出了啥事都不稀奇哩!”曹双羊没有笑,停了歌,他毫无倦意,谈兴不衰。

    虎子飞回来了,卷来一阵风。

    “三哥,你跟我出趟远门咋样?”曹双羊望着我说。

    我愣了愣说:“我?你带我这个瞎子出门,不是给你添累赘吗?”

    曹双羊说他要徒步穿过鹦鹉山,到长叫山上去,看一看麦河的源头,然后解答一些困惑已久的问题。我说麦河源头有啥?能解决啥问题?曹双羊平静地说:“我没去过,但我常听你说啊,那儿有一个泉眼儿,叫白井子;还有一棵老树,叫老菩提。你说还有一座古庙。自从你说给我听,我就总想象那块圣地。我听说这破庙的香火挺旺的。我想朝圣去!你知道的,我是不信佛的,但我要开煤矿了,烧上一炷香,图个吉利吧。所以说,你三哥跟我去最合适啦!”我欣慰地叹了一声:这小子挺精啊!

    我小时候跟着他的老爹去过麦河源头。那时我还没瞎呢。麦河就是滦河,它流过金莲川草原,流向多伦,汇入河北冀东大地。古称濡水。发源于河北省丰宁县馒头山,又西向北流入沽源县,还称闪电河。流经锡林郭勒盟正蓝旗折向东,称上都河。入多伦县后,至查干敖包东黑风河自北汇合,始称滦河。经小菜园出境复入丰宁县。流经承德地区,经潘家口穿长城入唐山地区,又经迁西、迁安、卢龙、滦县、昌黎、滦南、乐亭七县。从老河口流入渤海。滦河还有几条支流,羊肠子河、黑风河、蛇皮河。不知为啥,村里人想干大事,都要探一探河的源头。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我们悄悄出发了。我骑着一头驴,曹双羊牵着驴走,虎子跟着头顶飞着,好像唐僧西天取经的队伍。驴出村的时候猛猛地吼了一嗓子,差点儿把我掀下去。麦河水再流一阵,水一浅,便有了浅泥滩。水一退,小鲫鱼就晒在浅滩上,一抓一筐。我们村就有几疙瘩这样的浅滩,水流平缓的地方,滩就阔了,旱年的时候,我们就在滩上种上麦子。在河滩上,跟麦子争养分的一种草叫蓝刺,是上游的沙地草,固沙稳土,牛羊都不吃。要是去河里打鱼了,蓝刺就有了用场,麦河鱼往往在蓝刺底下扎堆儿。我喜欢麦河两岸的树,有紫槐、旱柳、沙榆、云杉和山丁子,树棵儿里常常有野兔、黄鼠、野鸡奔跑,它们都是猛禽的猎物,同时也是我们的猎物。我们斗不过苍鹰、大雕和老鹞,兔子都让它们叼走了。虎子就没少吃兔子。有人说,鹦鹉村空有虚名,它不是鹦鹉的故乡,而是苍鹰的领地。我们以苍鹰的土雕为证,那个巨大的土雕极为壮观,有点像埃及的“狮身人面像”。黑石沟还发现了原始墓葬,有苍鹰、斑鹿、狸子、山羊的遗骸,还有牛羊猪狗的遗骨。

    天气热起来,曹双羊徒步走着,翻过鹦鹉山的河段,就是烧锅营子了。过了烧锅营子就是逆流而上了。听驴蹄子的响声,砂石路走到头了,再往上走,就是石板路了。树叶刮我的脸,我能从树叶的硬度分辨出榆树、柳树、槐树、雪松和云杉。曹双羊的“嘎”劲儿又上来了,采各种草让我分辨。他举着一把草,我轻轻一闻,说:“这是鹅冠草。”曹双羊笑了,又递过来一把。我说:“是扁叶菊。”曹双羊说:“行啊你呀!”后来他干脆拿一块驴粪球子。他还没直起腰来,我一下子戳穿了他的阴谋:“别送过来,驴粪蛋儿,驴×的。”曹双羊叹服地说:“三哥你成精啦!成精啦!”山里的虫子撞我的脸,我抬手哄着说:“双羊,现在我明白你小子为啥拉我走麦河了。”曹双羊说:“别说了,你别说破啊!”我嘿嘿一笑:“好,好,我们走麦河,可不是走麦城啊!”曹双羊说:“三哥,我这次麦河探源,不是为我自己,真的!我是为咱鹦鹉村找出路呢,你知道吗?”我说:“我懂你的意思。”

    山势变得陡峭,水流越发汹涌。我们越走越热,曹双羊忽然停住了:“三哥,我们下河洗个澡吧。”我说你下去吧,我停下来吸一根烟。我听见他脱衣裳的声音,哗的一声,跳进河里去了,水花都溅到我脸上了。虎子落在岩石上看他游泳。我也会游泳,小时候常常在麦河里钻。要是下雨了游泳,会看见鱼儿们在水面上飞。我热得流汗了,盼着下一场雨来。我听着水响,想象着曹双羊从水里钻出来的样子,心思总往桃儿那里奔。这是我们之间最敏感的话题。我心中嘀咕,桃儿进城之后跟双羊咋样了呢?

    我们终于登上了长叫山,听见了叮咚的泉水声。

    这地方我跟着盲人演唱队来过几次,一走就是几天的路。山脚下有一个小山村里,我还混过闺女儿呢。她哪是个闺女,纯粹是一个又粗又壮的黑寡妇。当年我花了五块钱就睡了她,后来才听别人说寡妇脸上有麻子,专门糊弄我们瞎子的,麻就麻吧,那老娘儿们的活儿不错,伺候得我舒舒服服。记得麻子寡妇行房事之前,还要用长叫山的泉水给我们洗澡。那滋味儿今天想起来,还美美的。就是因为有这娘儿们,我永远记住了长叫山。这儿有泉水,老远就能听见水声,也称响泉。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白浪山而来,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奇善河而下,至长叫山,二水合流,相遇成婚,生七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七部,最大一部称土河。白马青牛传说中的土河,就是今天的麦河。麦河在五代十国时称土河,元代时叫燕河,明代又称土河,清代时乾隆视察土河沿岸的麦田,就赐名麦河。当时麦收时节,运麦的大小船只往来穿梭,码头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极为繁华。

    我们循泉水而上,寻找泉眼儿。我们走到密林深处,几乎迷路了。曹双羊唉声叹气地说:“三哥,我们往哪儿走啊?”我伸出手掌,曹双羊愣住了。虎子轻轻落在我的手掌心里,我摸索了一下它的羽毛说:“虎子,找一个白井子的泉眼儿。”虎子心领神会地飞走了。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虎子飞回来了。

    虎子带着我们到了白井子泉眼。

    我在白井子泉眼旁坐下来歇脚。毛驴乖乖地站着,我听到驴头啃草的声音。毛驴还时不时地亲亲我的脖子。我闻到了云彩的味道。云很低,贴着脸儿飘散,把这块麦河源石包裹起来。这是一块巨石,我伸手摸着,终于摸着了“麦河源头”几个大字。跟我爹来的时候,这块巨石曾引发我许多神秘的猜想。这块巨石正巧落在源头两泉水的交汇点,可谓鬼斧神工。关于它的传说有两种版本:一个说法是天龙吐珠,一个说法是天手托月。流水劈开巨石下山,成就了我们的麦河。

    回家的第二天,双羊去了北山煤矿。

    我一直盼望双羊与桃儿有个好结局。可是,后来的事情越来越糟糕。他们之间的感情跟我这个瞎子似的,摸着黑走路,走一步算一步。桃儿最终还是离开他了。有两个事件,让桃儿对他彻底失望了。那些日子,双羊一直在巴结赵蒙。赵蒙是双羊的同学,是城里的一个公子哥。他到鹦鹉村承包煤矿来了。双羊想跟他合股开矿。赵蒙从城里来到鹦鹉山,也急需一个“地头蛇”的庇护。他开始来的时候,依靠的是丁汉,黑石沟的一个地痞。赵蒙没有想到丁汉是个贪婪的家伙,胃口越来越大。赵蒙就把目光盯在双羊身上了。可是,双羊没有本金,他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桃儿了。偏偏就那么邪性,赵蒙这小子看上桃儿了。他跟双羊提出了一个混账条件,只要双羊把桃儿让给他,合股开矿的事情就妥了。桃儿生气的是,人家抢他的女人了,双羊竟然没有发火,还顺坡下驴跟着附和。虎子告诉了我,那天赵蒙请双羊和桃儿喝酒,桃儿去洗手间了,回来的时候她听见双羊说:“赵蒙,只要你答应跟我合股,桃儿就让给你啦!”赵蒙说:“好啊,够哥们儿!其实啊,我在考验你。一个不敢献出女人的人,能替我卖命吗?”双羊喝了一杯酒,嘿嘿地笑了:“女人是啥?就是他娘的衣裳。”赵蒙说:“等你发了财,啥样女人找不到?”桃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双羊的话。她哭着跑了。双羊抱住了她,哄她说:“我只是糊弄赵蒙呢,咱一没资金,二没关系,人家凭啥跟咱合作?”桃儿流着眼泪:“难道,你就让出我吗?别说了,你不爱我!”双羊说:“我爱你,我们有钱了,就再来收拾赵蒙!”桃儿说:“这是一个男人说的话吗?没有爱了,钱有啥用?”双羊说:“咋没用?眼下钱最有用。”桃儿彻底绝望了。她恨双羊了。既然她在他眼里是一件衣裳,爱,还有啥实质的东西?有一天,桃儿甚至悲哀地说:“我哪有啥女人魅力啊?只不过是摆在那儿的一个花瓶。双羊要是真爱我,双羊能不娶我吗?能把我拱手出让吗?”双羊抓着桃儿的胳膊说:“你就帮我这一回,跟赵蒙逢场作戏。”桃儿狠狠地打了双羊一巴掌,哭着跑开了。

    没有几天,桃儿娘大病了一场,病得要死要活的。送到镇医院,镇医院不留,到了县医院,留是留了,得花上一大笔钱啊!桃儿真的难坏了,找双羊给出主意,双羊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出啥主意,还不是找他家借钱吗?双羊回家找钱,家里一屁股饥荒,咋张这个口啊?找大姐凤莲吗?凤莲手头那点钱都让他请客用了。找找赵蒙吧,双羊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小子本来就对桃儿虎视眈眈,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双羊真的被憋倒了。双羊没有跟我说,我手头这点钱可以拿去救命啊!后来虎子告诉我,那天早上,双羊推着一麻袋麦子来到医院,说拿粮食顶药费。桃儿气哭了,生气地喊:“娘的手术要三万块钱,这袋麦子能救娘的命吗?穷鬼,滚吧!跟你丢不起这个人!”说完就扭身跑了。双羊傻在那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晃了晃,险些栽倒,他人没倒,自行车上的麦子却掉地上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胆战心惊。和赵蒙合股指望不上桃儿,双羊只有拼自己的家底了。他的家底就是自己一条命!有一天,赵蒙告诉他,黑石沟的地痞丁汉常常带着流氓抢煤矿,影响到了生产,而且后患无穷。赵蒙让双羊去摆平,如果摆平了,合股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双羊接受了赵蒙的暗示,回到家非常苦闷。我感觉到了他的煎熬,两天关在家里不出来,弄得曹大娘以为他病了。我摸到了曹家,找双羊聊天。还没进屋,我就听见“噗噗”的声响。进了屋,一股西瓜汁的清香扑鼻而来。原来这小子正用拳头击打西瓜呢。他每打碎一个西瓜,就大骂一声:“狗×的,去死吧!”踩了一地碎西瓜,差点没把我吓死。唉,他走邪了,他喜欢看红红的汁液,喜欢鲜血的颜色。我大声说:“双羊,你这是何苦啊?”双羊说他心中憋屈。我知道,姐姐被陈元庆侮辱,自己被桃儿羞辱,他就想杀想砍了。双羊竟然不避讳我,说出了他的想法:“天下哪有穷人的活路?我想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别怕,怕是一辈子,不怕也是一辈子!只要想活着,冒多大的险,吃多大的苦,都是个福。要是不想活了,天天享福也是他娘的遭罪!”我问:“你想活还是不想活呢?”双羊说:“想活!为了姐姐,为了桃儿,我也要硬气地活一回!可是,没有死哪有活呀?”那一天,双羊要去找丁汉。双羊出发的那天,我有感觉。这小子要铤而走险了。收拾丁汉这杂种,双羊亲自出马,还是有点儿打肿脸充胖子,有点儿勉强。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村里劳改犯黑锁刚从监狱出来。砍砍杀杀的事,可以让黑锁帮忙。双羊把计划推迟了两天,跟黑锁喝了两天酒。黑锁脸上有疤,不仅长一副凶相,而且确实出手毒辣。上次入狱,就是拿刀砍了人,在监狱待了十多年。黑锁看见双羊打西瓜,咧着嘴巴说:“没劲,没劲!打啥西瓜?拿着猎枪直接喷吧!”说着就开枪了,嘭嘭两声,打碎两个西瓜。双羊一把搂住黑锁:“我们拜个生死兄弟,喝一碗血酒,如果闯过来了,一块挣钱,有福同享。如果栽了,我们就他娘认命!”黑锁嘿嘿笑了。没几天,两人就偷偷行动了。他们的行动都被虎子看见了。

    事情结束了,双羊过来跟我汇报:“那是一个山村,我带着黑锁走进一个小屋。丁汉这小子手里有刀,身后站着几个弟兄。我不害怕,虎虎地一站,黑锁就把双筒猎枪抵住丁汉的脑袋,丁汉当时就傻了,你们是哪路好汉?老子咋不认识你们啊?我大声说,上鹦鹉村的曹双羊!丁汉说,我跟你们无仇无怨,为啥跟老子过不去?我说,可你跟赵蒙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丁汉问,赵蒙是你啥人?我说,他是我同学,现在是合作伙伴!丁汉火了,赵蒙算个球,你他娘给我滚出去!我恶狠狠地说,我数三个数,你的人要是不撤出来,我就打烂你的狗头!丁汉连眼睛都不眨。我喊着,一,二,三!说到三的时候,黑锁就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丁汉的一只耳朵就炸飞了。丁汉惨叫了一声。丁汉的手下吓跑了,丁汉捂着流血的脸。狗×的,够你狠!我大声吼道,我告诉你,别去抢煤矿。不然我叫你脑袋开花!跪下!丁汉真的跪下了。黑锁又举着枪托狠狠砸了一下丁汉的脑袋。黑锁够厉害!”我听着这血淋淋的一幕,都不敢出声了。这还是我的兄弟双羊吗?

    我的心收紧了。这是人身伤害,要判刑的。后来我听说,丁汉竟然没报案,赵蒙出钱“私了”了此事。丁汉一伙被“镇”住了。赵蒙看中了双羊的能力,他不威猛,但他有智慧,能够指使黑锁。这就够了,赵蒙答应跟他合股开矿了。双羊当了煤矿的大股东,却永远失去了桃儿。

    桃儿听说了这事,流着眼泪对我说:“双羊已经不是我原先爱的双羊哥了,他是一个魔鬼!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魔鬼!”后来,我听桃儿娘说,桃儿在麦河岸边大哭了一场,差点精神失常了。桃儿离开了鹦鹉村,开始了城里的打工生活。耗子嘲笑猫的时候,身旁得有一个洞。我身边没有退路,所以就不敢嘲笑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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