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苍鹰预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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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咚一声掉进了后山,鹰的翅膀遮盖了我的天空。

    我还是喜欢夜晚,从根本上来说,黑夜和白天对我没啥两样。如果有区别的话,晚上我的家里热闹。白天都忙得脚跟打脑勺子,没人搭理我,只有吃过晚饭,算命的、串门的就渐渐多起来,我也就格外精神。我的信息来源就是这些庄稼人。庄稼人也非常信服我,让我给他们算一卦,准与不准他们心里明白。村里人说我是啥神附了体,或是河妖变的。我轻轻摇头,哪里呀,可能我给大伙儿算卦算久了,本身就带了仙气。我是按周易的理论掐算,跟那些跳大神的有天壤之别。

    今天很奇怪,窗外脚步声声,就是没人进来。我支起耳朵细听,噗噗嗒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分辨出来了,这是曹双羊的脚步声。二十几天前,虎子咕咕一叫,我就知道有情况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双羊的儿子双双降生了。张晋芳怀孕的时候,双羊就给未出世的儿子起了名,叫双双。双羊兴致勃勃赶到医院产房,一阵细细的、哑哑的、尖尖的哭声从产房里传了出来。他冲进去一看,就看见了躺在襁褓里的儿子!儿子长得一点不像鹦鹉村的人,不土,洋气,像一个小金丝猴,一双鹰眼,有一股狠劲,能在黑夜发光。他愣住了,紧接着高兴得跳了起来,高腔大嗓地喊着:“儿子,我有儿子啦,哈哈,我当爹啦!”他无限爱怜地用双手抚摩着孩子娇小的身体,一种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感叹一声:“啊,我终于知道该咋活了。”双羊听见了儿子双双的啼哭声,土地变了颜色,他看见了五色土。土地在阳光中变幻着五种颜色:黄、青、白、红、黑。张晋芳正坐在五色土上,双双在一边玩耍。幼童的歌声此起彼伏。他的精神处于活跃、生动的状态中,他不曾料到,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会使他的生活、事业、家庭和女人,一瞬间都有了全新的意义。双羊兴奋地说,我已经不仅仅是给乡亲们寻找一条出路,更是在为子孙后代开拓道路哩!我打电话一问双羊,果然应验了我的梦。

    曹双羊一来,别人就不敢贸然走进我的家门了。他们看见我家门口停放着那辆奔驰汽车,就乖乖退了。他们是怕曹双羊找我算命,暴露一些隐私。如今大款隐私多,泄露出去,庄稼人怕担嫌疑。用枣杠子的话说,这些庄稼人可都是曹双羊的“佃户”了。其实,这些穷人哪里知道,曹双羊这小子从不找我算卦,他不信命,他喜欢跟我探讨问题。要是没人算卦,我爱听他神乎其神的瞎侃。人家大老板下土地,闯市场,整天坐着飞机腾云驾雾,就是比我懂得多。我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我们谈话的时候虎子都在场。说到虎子,这畜生不着念叨,一阵响声过后,它就轻轻落在曹双羊的肩头,咕咕一叫,算是个问候。虎子是我的好伙伴,有一天我病了,发烧,塌鼻子塌眼,一点儿没精神,不吃不喝,虎子也陪着我不吃不喝。它用嘴巴顶我的脸,感到了热度,还用翅膀撩一点水,给我的额头降温。我睡着了,没有了呻吟声,这畜生就试探我,生怕我一下子断了气。第三天晚上,虎子飞出去把曹大娘带来了。曹大娘给我煮姜汤喝了,身体就慢慢好起来。我好了,这畜生又感冒了,还打起了喷嚏。虎子咋会感冒呢?难道它真的通人性吗?曹双羊很友好地摸摸它的脑袋,然后说:“玩一个。”他说这话,我就知道是让虎子跟他玩跳杠的游戏。驯鹰人用一条长绳,一头系住鹰爪,一头拴住自己的手腕,胳膊和手腕裹着厚厚的老粗布。我用一块生肉做诱饵,鹰从这只胳膊跳到那只胳膊上。虎子就是我这么训练过来的。虎子在曹双羊的胳膊上蹦来蹦去,爪子踩在肉上嘭嘭作响。曹双羊满意地笑了两声:“这畜生,腿脚儿还行啊!”说着,我听见一阵纸响。曹双羊准是又掏钱了,每次都这样,曹双羊把一张张的钱放在柜子上边,让虎子过来叼。虎子眼睛好使,能够分辨出钱的面值,十块钱以下的小面额,它是从来不叼的。眼前虎子频频叼钱,曹双羊得意地拍着巴掌。他知道我自尊心强,他资助我,从来不直接给我塞钱,都是让虎子来做这个简单的游戏。他心里明白,虎子是一只鹰,它往哪里花钱去?钱最后都落到我瞎子的腰包里。我知道他心肠好,常常惦念着我。俗话说男人一阔脸就变,双羊不仅没变,还越来越体恤人了。这年头,到哪儿说理去啊?虎子变得势利了。庄稼人到我这儿算命,虎子从来不打招呼,别人拿着食儿逗它,它也爱答不理的。这会儿虎子躲一边数钱去了。它数钱的声音很吓人,我常常担心它的鹰爪把纸钱抓破了。曹双羊没有说话,却发出揉鼻子的声音。天气预报说有大雨,我把酱缸搬进屋里来,放在我的炕头,说:“双羊,是不是这酱缸有味啊?”曹双羊囔囔地说:“可不是嘛,这酱缸哪有搁屋里的?三哥,都啥年代了,还爱吃大葱蘸酱啊?”我苦笑了一下说:“从小就爱吃这口儿,改不了啊!”曹双羊说:“唉,你还活在过去,这饮食习惯得改改啦!明天我从方便面厂给你弄两箱方便面吧!这玩意儿既方便又可口啊!”我感激地说:“你那么忙,别老惦记我啦!桃儿拿过方便面,可我吃不惯啊!”曹双羊苦笑一下,说:“三哥,桃儿呢?”我说:“昨晚还回来了呢,我们对唱民歌呢!”曹双羊问:“你们真浪漫,啥时候把喜事儿办喽?”

    “桃儿说过了麦收就办。可是——”我后头的话在舌尖儿上转了一圈没有出嘴。

    曹双羊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说:“三哥,你还有啥顾虑呢?我太了解桃儿了,她要决定了的事,你无法改变。”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怕她跟了我受委屈。”曹双羊大咧咧地说:“有啥委屈呢?三哥,你可别自卑。情感方面啊,人对眼不说丑俊,瓜好吃不说老嫩!”我被他逗笑了,嘿嘿了两声。我知道到了这阵儿,曹双羊还爱着桃儿呢。按理儿说我俩是情敌,他说这话是故意给我宽心,还是假模假式?哎呀,日子确实有啥东西不对头。曹双羊的声音有些颤抖:“三哥,你别听别人瞎呛呛,林子大了啥鸟儿都有。别往心里去!我祝福你们,也许你不相信我的诚意。我爱桃儿,这你是知道的。可是,我们无缘,怎么努力,我们都是并行的两条轨道。所以,我跟桃儿只能做朋友。桃儿太不容易了,我愿意她有个好归宿。桃儿可是会生活的人,只要你跟桃儿过几天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日子,这辈子的苦就算没白受。”我真的有些感动了,抓着他的双手,哽咽着说:“谢谢你,我的好兄弟,要说桃儿啊,我们真的有缘。你说,电视啊、网络啊,这么发达,年轻人谁还爱听大鼓书啊?可她一来咱村,就着了迷似的。”曹双羊说:“三哥,我想通了,桃儿命里就是你的女人。等你们结婚大典那天,我出钱,把你的盲人兄弟都叫来,唱他三天三夜。”我傻呵呵地笑了:“其实,我对那轰轰烈烈的仪式不感兴趣,我只想把眼睛治好,看看桃儿的模样。说句心里话,桃儿是啥模样,都配得上我这个瞎子。不知为啥,我就是想知道她是啥模样。”曹双羊迟疑了一下问:“三哥,你吃药了吗?啥时候做这个眼睛手术?”我说:“年头太长了,恐怕不会复明了。”曹双羊硬了声说:“哎哟,三哥,你太悲观了,太悲观了!你可得治啊!”我叹息了一声:“是啊,我得治啊,不然对不住桃儿的一片苦心哩!”曹双羊说:“这就对喽,等三哥睁了眼,看看我们的农场。只要你愿意,我聘请你当我的田间经理。”我使劲儿摇着头说:“你别哄我了,三哥又不是三岁孩子。”曹双羊点燃一支烟吸着,坐了一会儿,说了一些别的话。曹双羊一走,我喊虎子过来。虎子乖乖落在我身边。其实,虎子知道它在我心目中的珍贵价值,不是当眼线,而是它的预见功能。

    我常常从虎子这里感应未来。

    也许应当归咎于麦河流传的神话吧,我常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解。鹰是飞翔的鸟类,天空是属于苍鹰的,鹰不会对土地和庄稼有兴趣。其实不然,作为一只苍鹰,虎子在没完没了地琢磨人的问题,想人的问题对人的去向非常敏感。尽管我在虎子面前耀武扬威,但是,对虎子的灵性还是赞赏有加的。我抚摩着虎子的羽毛,仿佛开了天目,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就很得意地说:“这狗东西,真有他娘的灵性。”虎子不会说人话,但我的夸奖都听见了,虎子回馈我的就是咕咕叫声,或是用脑袋,用翅膀刮我的手掌。我就能根据这些信号听懂虎子在说什么。虎子能听懂我的话,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给虎子一片轻盈的迷惑。虎子就变得老实,咕呱一叫,就算默许。如果我说的话虎子不爱听了,虎子就要抗议的。虎子的羽毛一抖,我就知道它有新的想法了。其实,对于这个世界,虎子跟我的看法常常相反,就像我跟曹双羊的争论一样。

    虎子的飞翔有高度,有高度就能望得远,这是鹰类最为牛的习性,但我要告诉你们,不是所有的鹰都对未来有预见。虎子是一只百年老鹰,虎子是苍鹰之王,苍鹰的最长寿命一般是七十岁,但到今年麦收,虎子整整活了一百岁了。虎子完成了两次不同的蜕变。一次在山岩,一次在麦地。一只神鹰啊!虎子是雷霆般的猛禽,是真正的大鸟,公认的王者。虎子天生就不怎么合群,最讨厌鸟类里的鹦鹉。桃儿的继父韩腰子养了一只鹦鹉,这家伙见了虎子就骂街:“虎子,×你娘!”虎子很气恼,如果不是看我的面子,虎子就会对它实施暴力了。麦收了,虎子闻到了麦子的香味。到了夜晚,鸟儿们就落在麦秸垛上唱歌,对着月亮鸣叫,声音好听着呢。虎子会唱歌,也会骂街,但它不能堕落。那只鹦鹉跟随虎子来到街上,人们敬畏虎子,躲得远远的,却非常亲近鹦鹉。他们总是围着鹦鹉转,鹦鹉把每人都骂一遍:“×你娘!×你娘!”人们还咧着大嘴傻笑。我发现人是很贱的东西,目光短浅,你替他们思考大事,他们不屑一顾,你骂了他八辈儿祖宗,他反而会大笑,会更加喜欢你。

    我是虎子的第四个主人。虎子的第一个主人是曹老大,后来传给了狗爷。我清楚地记得,当年狗儿爷对我说,那年麦收,虎子在空旷的麦场上觅食,虎子不爱吃麦粒,但老鼠吃麦粒,虎子就等待吃老鼠或兔子。那天狗儿爷一个猛子扑向虎子,把虎子抓住了。虎子没有反抗,虎子跟狗儿爷有缘。虎子与狗儿爷相遇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狗儿爷喜欢虎子,没有忍心把它熬成鱼鹰,还替虎子逮兔子吃。虎子的第二个主人是曹凤莲。虎子是作为陪嫁跟她到黑石沟的。在黑石沟的那两年,是虎子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曹凤莲对虎子挺好,但她那个拐子丈夫不行,那是个醉鬼,喝高了就蹂躏虎子。吴三拐喝醉了酒,就恨恨地朝虎子身上吐一口痰,骂道:“畜生,我掐死你!”虎子吓得够呛,嗓子都变尖了:“咕嘎!”吴三拐揪着虎子的脖子灌白酒,喝得虎子死睡三天。曹凤莲以为吴三拐掐死了虎子,就跟丈夫吵架。曹凤莲给虎子喂水喝,虎子吐了一些东西,才渐渐苏醒了。那年麦收,鹦鹉村唱大戏的时候,虎子才跟着曹凤莲回来了。虎子回来的时候,都辨认不出戏台子了。村里唱大戏,不是听瞎子唱乐亭大鼓,而是请县剧团的唱评剧《花为媒》。鹦鹉村不是简单地看戏,接姑娘唤女婿,凑的是个热闹。吴三拐这狗东西没有来,曹凤莲带虎子来的。凤莲看着我瞎子可怜,背着男人就决定把虎子转让给我,还征得了曹双羊的同意。记得当时曹凤莲对虎子说,瞎子心眼好,他需要你,你就给他当个眼线吧。曹双羊抚摩着虎子说,三哥挺孤独的,你就陪他做个伴儿。虎子一定是很伤感,我知道,尽管它常遭受吴三拐的虐待,还是不愿意离开曹家。虎子对主人非常忠诚,特别是把曹双羊当成它的主人。可是,曹双羊有大事可干,能整天带着你一只鹰吗?曹双羊又说,去吧,虎子!三哥就是咱家人!一句话说得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了眼泪。这事三锤两棒定了音,虎子屈就跟了我。凤莲把虎子交给我的时候,虎子用它漂亮的羽毛刮她的脸,凤莲一定伤心得落泪了。

    说实话,虎子跟着我并不愉快。它对我是有误解的,它认为我是个俗人。我让虎子从曹双羊手上叼钱的时候,它心里一定在骂我见钱眼开,骂我越活越势利。是的,谁不知道虎子不会花钱,叼了钱也是送到我手里。一百年前,曹老大是想把虎子熬成鱼鹰的。他对虎子很残酷,把红布条扎在它的脖子上,逼它去麦河里叼鱼。虎子没有屈服,宁可饿死,也不会当鱼鹰的。它是无法征服的,这让我从此对它刮目相看。

    麦收的中午,我索性关了电视。桃儿不在身边,我好孤独,听着电视里的声音,更加烦乱。电视这东西啊,说好就好,说它不好也不好。这是桃儿给我买来的电视机。我说一个瞎子看啥电视?有台电匣子就够了。说个没面子的事,过去我有个电匣子,就因我买不起电池给送人了,送给了黑石沟的李瞎子了。桃儿走进我的生活,我一下子鸟枪换炮了。她怕我寂寞,让我听电视。说句心里话,一听这电视啊,我感觉地球太小了,世界上的事情太磨叽了。这儿爆炸,那儿绑架,天天都死人。我简直受不了这刺激,脑袋都快炸了。人的脑袋被电视异化了,格式化了,我们只有简单地服从。连“混闺女儿”的美事,都要让专家指导一番,这世界还有啥不被统一的呢?都统一了,还有啥情趣儿可言?就说地球气候变暖的事吧,好多专家都在争论。有啥好争的,就是暖和了嘛!我小的时候,冬天的风能把耳朵冻掉的,现在咋样啊?说这是温室气体排放造成的极端气候现象,飓风、洪水、干旱、暴雪、热浪等等。你说,这往后人还咋活?

    这个时候,虎子带着一群鹦鹉回家来了。这群鸟们飞进屋,房间里的声音就杂乱起来。虎子也有虚荣心,它寂寞难挨的时候,就调动鸟们玩一会儿。鸟们仰慕虎子,虎子在它们羡慕的目光里得到满足。虎子指挥它们鸣叫,这样有节奏的叫声很迷人。这边停下了,那边又叫起来,此起彼伏,像唱歌一样,连成了一片。我有些诧异,细一听,还有一些麻雀的叫声。我把虎子骂了一顿:“畜生,你说这乱不乱啊?都给我赶出去!”虎子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尖叫了一声,瞬间变成了逼人的王者,扇动着翅膀,发出呼呼的风声,搅和得鹦鹉乱骂,麻雀乱喊。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渐渐平静了。我笑了笑说:“这鹦鹉啊,家雀啊,你们叫啥?要是在深山野林里,虎子早把你们抓着吃啦!该知足就知足吧!虎子,我想单独跟你说说话。”我关上了窗子,伸手抚摩着虎子的翅膀。虎子的羽毛湿漉漉的。我用手掌撸了撸,虎子的翅膀就那么一抖,水珠子溅到我的胳膊上。我对着它说:“虎子,以后这天气会不会更热啦?”虎子的羽毛又是一抖,可着嗓子高叫了一声,恐怕连左邻右舍都听到了。

    有人说,想象不是谁赐予的,就在我们的心中。我惊奇地发现,这说法不准确,只要我抓着虎子的羽毛,就可以模模糊糊看到未来的某个瞬间。

    虎子的羽毛微微颤动,我开始冥想。谁都有梦想,谁都想看一眼自己未来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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