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天当被地当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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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两个夜晚,玉堂大叔都睡在了地里。老爷子犯了牛脾气,谁都劝不住。我的印象里,玉堂大叔一辈子都很随和,与麦河,与土地,融洽无比。这不是犯神经了吗?曹大娘没能劝住他,凤莲更是束手无策。我最清楚,玉堂大叔是因土地流转的事儿跟双羊较劲呢!双羊不跟老爷子低头,老爷子更是倔巴头,一头赖在地里了,还找人支起了几个大棚,明摆着是跟双羊作对。眼瞅着天就凉了,这样僵持下去,玉堂大叔咋收场啊?我在电话里骂了双羊一通:“你小子有几个老爹,老头要是有个好歹,你后悔不后悔?”双羊说:“我这两天太忙了,晚上就带晋芳回去,你先替我照应着点儿啊!”他这样一说,我就乖乖履行职责了。我跟双羊的关系很怪,常常争个脸红脖子粗,回头我就顺了他。这小子有啥魔法吗?傍晚降临,我就想到地头陪老爷子说说话。快到地头的时候,后边赶上来了凤莲姐。“干啥去呀三儿?”凤莲姐的声音不像从前那么好听了,沙哑,绵软。我吓了一跳:“凤莲,你咋变声儿啦?”凤莲轻轻地说:“最近老没劲儿,没事儿的。”我听桃儿说,吴三拐出狱以后嫖娼被抓了,还罚了五千块钱。这件事对她伤害得太深了。我极力亲热地跟她说话:“姐,我是看望大叔啊。”凤莲姐就笑了,说:“那咱一块儿走。”我疑惑地问:“大叔闹这出儿,到底为啥呀?”凤莲说:“他抗议双羊回村流转土地。双羊非要干,他给我爹和我娘在麦田市买了大房子,让他们搬到城里住,家里的土地由麦河集团耕种。”我吸了一口气:“是啊,我跟大叔聊过,他不答应啊!”凤莲说:“我都糊涂了,双羊真是疯了,回村折腾个啥?”我说:“双羊有双羊的想法,像大叔这样的农民,他离不了土地,离开了就会死的。”凤莲深深叹了口气:“是啊,我爹一听,就跟双羊火了,脱下鞋子就打他!”我叹了一声:“看来老爷子真的急了。”凤莲的一只胳膊挽住我的胳膊,暖流涌遍全身。我闻到了凤莲姐含着麦香的呼吸,还听见了她偶尔打嗝,不是饱嗝,是气嗝,一定是吴三拐把她气成这样的。

    我们俩刚走到地头,就听见玉堂大叔的说话声。他跟谁说话呢?我支着耳朵细听,听见老头跟土地说话呢。我听见他说:“你们好啊,我的土坷垃,打今儿个起你们跟我就是一家人啦,我们过吧,你们不欢迎我吗……”凤莲姐走上前说了声:“爹,吃饭吧,我和三兄弟都来了。”我说:“大叔,儿子是大老板,孙子也有承包地啦,还折腾个啥呀?”玉堂大叔捋着下巴上的胡子笑了,拍拍身边的地,敞敞亮亮地说道:“来,坐这儿三儿,陪我喝一杯。”我坐到老爷子身边,接过酒杯,脸对着玉堂大叔说:“来,我敬你大叔。”玉堂大叔先轻轻地把酒泼洒进泥土里,然后自己喝了一小口,默默地坐在地头,一言不发,像一座土地庙。我喝了一口酒,仰脸一看,一团白疙瘩,估计月亮爬高了,月光泼得到处都是,整个天地间像有一匹白布在飘。凤莲姐悄悄走过去说:“爹,回家睡吧,夜里凉,别落下病啊!”玉堂大叔没搭理她。我听见沙沙的声响,估计老头在用两手扒土,像一只笨拙的老兔子在掏窝。虎子都看在眼里了,跟我描述说,凤莲姐默默地看着爹一下下地刨土,刷刷地响,他的身后已经诞生了一座土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浓烈的土香。玉堂大叔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刨土,整个身体几乎伏在地皮上,苍老而神秘。玉堂大叔终于说话了:“你俩过来。”我俩就过去了。玉堂大叔仰脸喝了半瓶酒,指着他刚刚刨出来的洞穴:“记好啦,这是我将来睡觉的地方,不管这上面干啥都给我占着,这是我的,记住了吗?我死了咋着也得有块地呀,先占上一块,活着踏实,死也踏实。”凤莲姐说:“爹你别想那么多,地是国家的,这块地将来还不定到谁手里头呢。”玉堂大叔低声吼道:“我看你们敢丢了这块地,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我听着玉堂大叔明显喝高了。凤莲姐笑了说:“爹,您咋看不开形势呢?完全依赖土地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没有土地,到城里一样活命啊!”玉堂大叔骂:“屁话,农民活着不靠地,吃啥?”凤莲姐说:“还吃粮食呗。”玉堂大叔再问:“你都没种粮食的地啦,还吃啥粮食啊?”凤莲姐说:“买粮食吃呗。”玉堂大叔“呸”了一声,说:“还觍着脸子说哪,农民买粮食吃,你真张得开嘴咽得下去呀?咱祖祖辈辈都是种粮食的农民哪,你太爷,你爷,都是种粮模范哪,到了我这辈儿,还得过‘种粮大户’的锦旗哩,可到了你这辈儿哪,竟然成了买粮吃的庄稼人,脚底下踩着的地,没有一寸是你的,你走在城市里真踏实啊?”我插嘴说:“大叔,你咋这么老脑筋呢?那工人离了工厂就不踏实啦?解放军离了军营就不踏实啦?就都活不了啦?有一双手,舍得一身力气,不照样过上踏实日子嘛。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咱们要当新型农民哩!双羊当的就是新农民!”玉堂大叔吼道:“你小子少给老子上大课,到啥时候农民也得务农,要不还叫啥农民?”凤莲姐说:“非得叫农民啊?叫别的不一样吗?”玉堂大叔大声吼了起来:“屁话,在农村住着不叫农民你想叫啥?”凤莲姐不说话了,她已经意识到今晚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老爹了。我说:“大叔啊,别争吵了,身子骨儿当紧啊!”凤莲姐说:“乡下就那么好吗?”玉堂大叔说:“就是好,穿大鞋,放响屁,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我扑哧一声笑了:“大叔,你是老观念啊,城市不好吗?不自在吗?不让吃不让放屁了吗?放心吧,你儿子是大款,比谁放的都响亮!”凤莲轻轻笑了笑。玉堂大叔愤愤地说:“瞎三儿,你别添乱。我真的想不通,你们这些年轻人,咋对土地这么不亲呢?别看双羊想流转大片土地,其实,他对土地也不亲!双双分到的地,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整天忙活表面的烂事儿!恐怕连耪地都不知道耪几遍啦!他咋就这么不待见供奉他们吃喝的土地哪?城里人待的地方是农民待得了的地方吗?那地方我不稀罕!流转我的地,没门儿!让我搬城里,没门儿!一粒麦子,落在城里,仍是一粒麦子,如果落在我们乡村任何一个地方,就会结出一穗麦子来!”

    老人的话像一粒子弹打在我脸上,坚硬、滚烫。我的脸疼了一下。

    我没想到,这个蔫老头会语出惊人。我只好安慰他说:“大叔啊,你讲得好,你的观点,双羊也会同意的。别想那么多了,不管咋说,你给孙子占到地了。”玉堂大叔瓮声瓮气地说:“你们都回吧,我要睡这儿啦。”凤莲姐哽咽着说:“爹,唉,你不走,我今晚在这儿陪你吧,我回家拿两条被子来。”玉堂大叔说:“我不用你陪着。”我插话说:“还是我留下来陪大叔吧,我们爷儿俩能唠到一块儿。”玉堂大叔看了我一眼,就不说话了。我心中一喜,看来老爷子默许了。

    我第一次和玉堂大叔躺在他家的承包田里过夜。

    我们先是都没说话,一起默默地看着夜空。我虽然看不见,但心中能想象出星星的模样。我想,今晚没月亮,星星正是最亮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顶着星星跟娘犁地。我爹游手好闲,地里的活儿都压在娘的肩上。牛在前面慢慢走着,娘在后面一手扶犁,一手执鞭,两眼直直地盯着地沟,湿土像波浪一样翻卷着。快到头了,娘将犁把上的撇绳轻轻一拽,不用吆喝,牛自己就掉头了。我在一边玩耍,时不时地抢过娘手里的鞭子,抽打着老牛。娘教育我说:“不能随便打牛,要学它的精神,吃这点儿草干多少活儿啊!”这句话现在我还记得。庄稼长起来了,我就帮娘干活了,我先学会了耪地。庄稼不论高秆矮秆,出苗就得锄耪,一般都要耪三遍,除草、松土和保墒。耪二遍的时候,我印象最深。一边耪一边施肥,还要浇上一点儿麦河水,小苗就一蹿一蹿往上长。耪第三遍的时候,青纱帐就形成了。天已人伏,庄稼地里密不透风,庄稼叶子“哗啦哗啦”响着,我最爱钻庄稼玩了。我仿佛又看见了娘啊!娘啊,我在昨夜梦见了你,梦见你娘拉着我的手在玉米地里玩。我想跟你说,我有桃儿了,我就要治好眼睛了,我就要结婚了。我还梦见娘坐在织布机前纺线,线断了,娘歪着脑袋睡着了。

    过了一个钟头,玉堂大叔说他看到天上到处都长满了绿色的庄稼,风一吹,庄稼叶子和花粉一波波地起伏,满天飞舞,一直到天边。忽然,从庄稼林里钻出一个高大的庄稼汉来,玉堂大叔仔细一看,啊,那不是爹吗?他刚要和爹说话,可爹却一笑消失了,漫天漫地响着的全是庄稼拔节的声音……玉堂大叔哭了。我伸出一只手触摸他脸上的泪花,泪花破碎了,热热的泪水瞬间侵入他的身体。我开始隐隐约约地理解大叔对土地的这份心意了。我劝曹大叔说:“大叔,你的心情双羊会理解的。你们爷儿俩主要是缺少沟通。我跟双羊经常争吵,争吵并不妨碍我们哥儿俩的感情啊!你刚才说他不爱土地,错了,大叔,种田不是盈利行业,双羊如果不爱土地、不爱家乡,他不会回来遭这个罪的。你就依了他吧!”玉堂大叔哼了一声:“他遭罪吗?我看他整天跟陈元庆吃吃喝喝,看他挺风光的。”我解释说:“你知道,我更烦陈家人。但是,我了解双羊,他跟陈元庆、陈锁柱不是一路人啊!他有买卖,他在人屋檐下,能不低头吗?”曹大叔说:“不是一路,慢慢就同流合污了。我不离开村里,不同意他流转土地,还有一个问题,我是怕他跟陈家人勾结一起,干祸害乡亲们的事儿啊!我们曹家祖祖辈辈可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啊!不能这么毁了声名哩!”我一下子都明白了。玉堂大叔对双羊跟陈家人的密切关系产生了质疑,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都知道我是双羊的参谋,他毁了,我在村里也抬不了头啊!

    我一宿没睡好,眼窝塌成两个黑窟窿。天大亮的时候,双羊带着张晋芳过来了。双羊惊呆了,深吸了一口气。后来双羊跟我说,他看见这片土地一夜之间完全翻了一遍,潮湿的新土冒着热气。老头敞着胸怀,立在地头,头顶上正弥漫着缕缕热气,得意地咧嘴笑着。老脸在晨曦里闪动着迷人的光泽。双羊热热地喊了声:“爹!”老头没搭理他。我听见张晋芳拎着饭盒,走向老头,但她只迈出两步,就深深地陷入了脚下松软的泥土中了。玉堂大叔捧起一把泥土,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下,而后递到我的手上,说:“三儿,你闻闻,多香啊!”我双手捧过这把泥土,双羊也蹲下来,抓了一把土。我听见噗的一声响,玉堂大叔坐在地上了。

    双羊默默地说:“爹,人活一世,都要经过一些煎熬。我知道你的心情,种地赔钱也想种,有了老感情。土地是从先人手中传下来的。这地是勤劳,是淳朴,是正义。不过,事到如今,只能委屈你一下了。当年土改,地主委屈。搞合作化,农民往外拿地,也委屈。今天搞流转,往外拿地能好受吗?”我怔怔地听着,玉堂大叔却不吭声。我叹了口气,深深地埋下了脑袋。双羊继续说:“我跟你讲了一个道理,其实,我没资格给你讲道理。古人打仗惯用刀剑,单打独斗,手里还握个盾牌,大规模作战的时候,靠着放箭跟呐喊声壮军威。可是,当城门被敌人攻破,敌人像洪水一样冲进来了的时候,即便是武功盖世的大将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眼下我们农民就是这样,即使是种田高手,除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还能做啥?在市场这个大水坑里,施展不开种地那点儿本事。如今没有严格意义的农民了,就得一边当农民,一边当商人,商人就可以自由赚钱,哪里有商机就冲到哪里。”我惊讶地说:“俗话说,无商不奸,这没有商机能成吗?”曹双羊笑了笑说:“别人都认为的商机,就不是商机了。我喜欢走旁门左道。想当英雄,难啊!你得做好扒掉几层皮的准备!再说了,今天这时代,谁是谁的英雄?谁能代表谁?我就代表我自己!我的麦河道场,需要麦子,需要大量面粉,我满足了需要还可以给乡亲们致富,就这么简单!”玉堂大叔吭了吭,没有说话。双羊继续说:“爹,我的性格你也知道。我看准的事,非干不可了!你要是不答应,还在地里睡觉,我就让晋芳陪着你!反正她刚刚怀上你的孙子!”玉堂大叔惊得跳了起来,开口大骂:“畜生,吓唬我呢!这个我服了,我管你叫爹,我回去!”

    我暗暗笑了。双羊老婆张晋芳那阵没怀上,刚夭折了一个孩子,哪儿那么容易怀上?这是双羊吓唬老爹的计谋。

    玉堂大叔回到家,惊动了陈锁柱村长。陈锁柱跟玉堂大叔说了说话,就走到双羊跟前来了。陈锁柱说:“双羊,你别着急,实在不行,我们村委会出面,把乡亲们的土地弄过来,村委会再跟你们麦河集团签土地流转协议。”

    双羊笑道:“哎,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啊!”我不知双羊观察到陈锁柱的表情没有?我气愤地插了一句:“村委会代办,这违反政策。土地上的事,老百姓意见大了,土地是啥?村人的保障啊!保障是啥?村人的命啊!”

    双羊使劲踢了我一脚,悄悄说:“你狗×的,向着谁说话呀?”我马上知道自己失态了。我为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双羊的声音越来越重了:“三哥说得对。虽说他多年不种地了,可是,他那里是村民说话的舞台啊!他那里有民意哩!锁柱啊,你是村官,应该多听听农民的心声啊!”

    陈锁柱吭了两声,不说话了。

    双羊这么一说,刚才的懊恼被一阵风刮走了。双羊说话的时候,我想起他小时候的一件事。那一年,双羊得了一场大病,发烧不醒,曹大娘求助我老爹。我爹给双羊的手指放了点儿血,然后塑了一个小泥人,放进滚滚麦河里被流水冲走了,双羊就慢慢活过来了。如果没有双羊,鹦鹉村将多么寂寞啊。我记得他说过,屁股决定脑袋,双羊既然这样想,他就是一个先行者。我忽然明白了,虎子的预见唤醒了他,连安地神的“麦穗儿”照亮了他。他以难以想象的冷静,分析问题,寻找突破口,还有一点点的高瞻远瞩。今天听双羊这么一说,我真的震撼了。过去听人议论农民都是浅层次的,往往是抱怨现在,怀念过去,憧憬未来。这类话听多了,也就麻木了。我平时很少琢磨这类事,听双羊这么一说,我觉得挺在理儿,看来双羊研究土地不是一天两天了。陈锁柱激动了:“双羊啊,农村这点事儿,你是门儿清啊!我自愧不如啊!你来当村长得啦!”陈锁柱在试探双羊呢!他也有一“怕”,怕双羊回来抢了他的村官。双羊摆手说:“别,我不干,我要干了,麦河道场谁来管啊?再说了,鹦鹉村需要你,你是最合适的。”陈锁柱很感动:“双羊,啥也不说了,我们相互帮助。需要我干啥吧?”双羊说:“麦子收过了,我马上回村搞土地流转,你跟你哥说说,上头他帮我,村里你帮我。你也知道,镇里刚开了会。中央已经批准各地搞土地流转啦!政策好比种子,百姓好比土地,好政策只有在好土壤里才能生根、开花、结果。我们要先搞起来,也是你村长的一个政绩啊!”陈锁柱嘿嘿一笑:“好的,我听你的!”双羊说:“我考察过一些地方,土地真正流转起来,也挺难的。我们农民有个习惯,喜分不喜合,小农耕种,没啥效益,图个自在。”玉堂大叔说:“是啊,我就喜欢种地,农民没了地,真成孤魂野鬼了。”陈锁柱说:“大叔,您的老脑筋得换换啦!”双羊说:“在我们工厂的民工,都要培训的。要想用工业思维改造农业,就得对农民思维进行批判,不换脑子就换人!”玉堂大叔哼了一声,悻悻地走出房间。

    双羊不让我和锁柱走,还想跟我们聊天。

    我们聊到了省城,那是麦河的终点。那一年的麦河改道,引发了周边乡村和城市的恐慌,改道后的麦河不再途经县城,而是从麦田市中心穿过,终点还是在省城入海了。县长陈元庆提议把麦河抢救回来,他们从北京请来水利专家,论证了整整一年,结果还是枉然。专家说麦河改道是有其自然道理的,不必要再浪费人力物力了,所谓沧海桑田嘛。冀东平原的大片土地,就是从海洋变来的。

    县城的麦河断流了,县城的人们很沮丧。鹦鹉村被水道淹没了,面临整体搬迁,促成了上鹦鹉村和下鹦鹉村、黑石沟三个村庄的合并。聊着聊着我就睡着了,陈锁柱啥时走的,我全然不知。第二天清早,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曹大娘给我们买来了油条豆浆。我刷了牙,感觉眼前红光点点的,双羊说:“太阳出来了,天放晴啦。”我说:“好啊,你快送麦子去吧。”

    吃完早饭,双羊要回县城,我送他出了村口。下了一夜的雨,空气清新凉爽极了,到处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只是脚下的道路泥泞,沾得人鞋底下满是泥巴。双羊说:“等过段时间抽出点儿资金来,土地流转签了合同,我回村把这道儿铺成水泥的。”我说:“你现在是老板了,可不能随便放大话啊。”双羊嘎嘎笑着说:“君子一言,驯马难追,你就等着吧!”我笑着走了,刚走几步,突然,听见有人惊慌失措地叫喊:“不好啦,麦河开口子啦!麦河开口子啦!”我揪住双羊的胳膊,慌慌地喊:“咋办啊?天爷哟,要不眼皮儿咋跳呢!”双羊甩开我的手,大吼一声:“大伙儿别慌,老虎的屁股,球儿!跟我走,看看去啊。三哥,快去告诉村干部组织人堵河口子啊!”

    双羊开上他的轿车朝河堤疾驶而去。我没了两眼使不上劲,急得干跺脚。我跺完了脚,就往村委会颠去了。以后发生的事情是虎子跟我说的,这畜生描述得有声有色,与我的幻觉完全吻合。当双羊带着一拨人赶到麦河边,河堤被洪水冲开了口子,上游洪水咆哮着,奔涌着,声音像爆炸。大水已经漫了大片大片田地。大伙儿看着猛兽一样的河水吓呆了,茫然不知所措。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快跑啊,淹死人啦!”众人立刻四处奔逃,跑得慢的跌倒在地上,大呼小叫地乱成一团。双羊声嘶力竭地吼叫道:“大伙儿别跑,保护庄稼村庄要紧!孙师傅,快,把车上的麦子都填口子里去,快!”吼完,跳进自己的奔驰车,猛踩油门向豁口冲去。工人喊着:“双羊,站住,危险啊——”“快回来董事长,回来——”人们纷纷跳着脚呼喊。双羊哪里听得见,听见了他也不会停下的。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汹涌澎湃的洪水,用力踩着油门不放松,汽车怒吼着,像一头猛兽向前冲去。洪水咆哮着,腾起滔天巨浪。“嘭”的一声,奔驰轿车冲进了决堤口,卡在了口子上。紧随其后的孙师傅,率领他的车队跟上来了,将三辆大卡车横在了双羊轿车后边,然后,呐喊着,将一袋袋麦子朝决堤口扔了下去。有的袋子被大水冲走了,但更多的袋子砸了下去。渐渐地,袋子越积越多,形成了一座山峰,口子缩小了,越来越小了,最后,完全堵死了,麦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庄稼保住了,家园保住了。双羊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仰天大笑起来。乡亲们激动地叫喊着奔跑过来,团团围住双羊,拉着他的手,流着眼泪向他挑大拇指。后来双羊搞土地流转,这次英雄壮举,给他铺垫了感情。从这个角度说,他的奔驰汽车废了也值得。

    征服了村人,双羊回头又制服了自己的老爹。那一阵儿,虎子密切注视着曹家的动静,这畜生啥都看见了。双羊跟我说:“第二天早上,我娘告诉我,你爹有点开窍儿,但是,他还惦记着地里的大棚。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个晚上,我整来一瓶好酒,汾酒,让我娘炒几个菜,闹嚷着要跟老爷子喝个痛快!我爹以为我要和他讲和,就得意地和我推杯换盏。我们爷儿俩喝到下半夜,我爹已是酩酊大醉。娘安顿他躺好,我们忽听外面有人喊,失火喽,大棚着火啦!我们跑出家门,跟着乡亲们冲向着火地点,一看,正是我家的大棚着啦。那天的风不小,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大棚灰飞烟灭了。”我听了一阵心疼:“哎呀,太可惜啦,你爹能不难过吗?”

    双羊接着说:“三哥,听我说呀,我们打着手电都过来了。我爹一见自己心爱的大棚被烧毁,酒一下子醒了,一屁股瘫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叫喊,我的大棚,我的大棚啊,天爷啊,这是哪个混账王八蛋作的孽啊?叫老子逮住非活剥他的皮不可呀!”我脑袋里打了个闪,心里就明白了,大声说:“我看啊,十有八九是你小子干的,别人没这个胆儿。是不是?”双羊嘿嘿一笑:“你算猜对啦!我不这么干,我爹那点地说啥也不流转啊!”我叹了一声:“这小子咋这么干?那是你爹呀!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伤害家人利益,真够二杆子的!”二杆子是麦河家乡话,意思是真够混账的。双羊说:“人就得有点二杆子劲儿!当天上午,镇里派出所高所长带着警察来了。勘察完现场,警察就被我请到村委会去了。我偷着跟高所长一嘀咕,高所长二话没说就走了,再也没来过问这事。我这样做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尽快流转土地?我爹不流转土地,别人能信我的吗?”我急忙开口说:“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你爹早晚会知道的!”双羊说:“你还说对了,几天以后,我爹知道了,还知道是我指使陈玉文放的火。也没敢问我!他拿我没辙呀!”

    我知道,曹玉堂跟双羊有一阵子不说话。后来,在曹大娘和凤莲姐的调停下,爷儿俩又说话了,父子能仇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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