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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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三年前土地签约的情景,就不住地咳嗽。这一声咳嗽很重,把地砸出一个坑。

    那一阵儿双羊真的交了好运,逢到难处,总有救星。

    这天早上,麦河集团跟乡亲们签约土地流转合同。我很早来到了村委会,乡亲们纷纷赶来。可是,这一天,双羊竟然没有露面。吴三拐过来了,解释了一番,说董事长今天有应酬。应酬?还有啥比今天的“应酬”更重要呢?双羊费尽心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有人喊:“这还有个准儿吗?拿我们开涮呢!”我急忙解释说:“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别看双羊是大老板,难心事儿多着哩。只是不同处境的人难以理解别人的苦衷啊!”我心里犯了嘀咕,这回嘀咕的不是别的,是双羊遇着难处了。我虽然对风险投资毫无认识,但知道做起来的沟沟坎坎。果然被我猜着了,双羊遇到资金困难了。我给双羊打了个电话,双羊让我到外边说话。我拿着手机喊:“双羊啊,我这五万存款给你先用上吧?”双羊说:“不行,需要几百万呢,你那点不管用!我想别的办法吧!”我随口说了一句:“笑脸求人,不如黑脸求土啊!”双羊愣了:“三哥,这是啥意思啊?又让我拜地神啊?”我嘿嘿一笑:“对呀,连安地神会保佑你的。”双羊忽然说:“我有办法啦!”我这一句黑脸求土点醒了他。后来双羊告诉我,他没有想到拜地神,而是两眼盯上了土地,拿流转过来的土地证抵押贷款,还能贷低息小额贷款。其实,这是违规的,办理的时候,张晋芳出马,再次找她的叔叔帮了忙。这一切,我哪儿懂啊?我一直蒙在鼓里。实际上,双羊的救星就是土地。双羊跟我说,我这个点子一出,他顿觉七窍齐开,一身轻快。可是,我没有想到,这竟给双羊留下了无穷后患。

    因为还没签约,双羊没能拿到大家的土地证。他先将方便面厂的流动资金调过来五百万。隔了几天,双羊把钱带来了。我怀揣着土地证过来了。田兆本和陈锁柱都到了。村委会一片嘈杂,乱得不能再乱。陈锁柱嚷嚷着:“这是土地流转合同样本,大家都拿一份看看。有啥问题,麦河集团专门有人解释。”庄稼人不在乎啥合同,两眼都盯在钱袋子上了。我看不见,却听见满屋唏嘘声。韩腰子跟我讲,张晋芳提着两大提包钱呢,一提包就能装二百万,两提包得有四五百万吧?我可以想象出这老家伙一惊一乍的样子。我额头冒汗,农民们穷家薄业的,哪见过这阵势?韩腰子开玩笑说:“干脆抢过来得了,一辈子甭种地啦!”我一阵乱摸,拽住他的耳朵喊:“一辈子,你几辈子都甭种地了。想得美,你想挨枪子啊?”韩腰子嘿嘿笑了笑,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有拒绝,接烟的手有些急迫。他给我点着了,我吧嗒着说:“我×,腰子,你咋不躲啦?这么快就开窍啦?”韩腰子说:“那是天意,天意难违啊!”我愣了一下问:“跟我说说,咋个天意呀?”韩腰子刚要说话,有人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浑身一哆嗦,双羊就说话了:“三哥,今天还唱不唱啊?”我笑了笑:“你小子吓了我一跳!我看就别唱了,不是土改,又不是大包干,这是从乡亲们手中往外拿地,谁都吃不准,属于摸索阶段,看看收成,等丰收了,大伙儿欢喜了再唱吧!”双羊嘿嘿笑了:“行啊你,几天不见,有了政治头脑啊!”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瞎琢磨,我是紧跟双羊老板混碗饭吃!”双羊笑说:“三哥,你带个头,第一个办理啊!”我点点头说:“哎,你把我弄糊涂了,明面摆着钱,这多没劲啊?”双羊哈哈笑了:“商品社会就是他妈的钱说话。你还不知道,都有各种各样的怕,他们最怕的是啥?是钱不能兑现,我给来个上打款,每年下种我就发钱。看谁还给我端着!”我轻轻摇头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这也太直接了吧?你这叫收买人心。”双羊说:“三哥,农民是啥德行你还不知道?保守、狭隘、只顾眼前利益。这种习性太顽固了,我不用钱买心,啥也弄不动啊!”我无话可说了,这帮家伙真不给人作脸。你瞧瞧,都围着钱袋子转悠呢。双羊抓了一沓钱,抖得哗哗响:“乡亲们,流转了土地,将来挣大钱,在城里买楼房啊!”人们被双羊蛊惑起来了,拍着巴掌笑了。我悄悄走到韩腰子跟前说:“你刚才还没说完呢!”韩腰子咳了一声说:“你问我咋开窍的是吧?其实,你知道,我早就开窍啦!可是,那天夜里做了个梦。梦里丢了地,房子也塌了。我在鹦鹉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带着桃儿娘沿街讨饭,还遇着疯狗追了。我一着急,钻麦垛里去了。你说,人要是急了,斗大的窟窿都能钻进去。”我嘿嘿地笑了:“你呀,瞅你这点出息!那样的日子,不会有啦!”韩腰子继续说:“还就巧了,我家养的鹅,跑到村外去了,这不是要破财吗?”我想起了麦河禁忌,大鹅出村意味着破产和逃亡,大概是因为“鹅”与“饿”谐音吧。我摇头说:“咱村饿着谁也饿不着你呀!你家有桃儿打工,她可没少挣钱吧?”韩腰子说:“是哩,这年头谁都不缺口吃喝。前两天,桃儿回来了,硬把我给说了一顿。这丫头同意土地流转,她说她答应双羊了。”我的心动了,大声问:“桃儿回来啦?她咋没到我那儿听大鼓啊?”韩腰子说:“得了吧,人家在城里啥没听过?谁还愿意听大鼓啊?”我知道桃儿为啥不找我,她怕我数落她。韩腰子说:“看来,桃儿心里还想着双羊。不然,她为啥专程回来替双羊说话?”我故意装糊涂:“多好的一对呀,说散就散了。人家双羊有张晋芳了,她想着还有啥用?”韩腰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我说:“你看见陈玉文了吗?”韩腰子张望一下,说:“没看着这小子,你找他干啥?”我说:“我那块地,不是他给代种的吗?”韩腰子说:“收回来呗!他能种好地?”我隐隐有些担心,这小子别来给我找麻烦。韩腰子自言自语地说:“唉,多一个心眼儿,无非多一层愁。后来我一想,到不了讨饭的份儿啦!流转之前,虽然日子没有缺吃少穿,可日子还是那么艰难。我韩腰子就是过苦日子的命,苦惯了,还有啥在乎的?”我心里很豁亮,韩腰子明白了,他像许多农民一样,具有向后看的小聪明。当他认定自己不吃亏的时候,就会顺坡下驴了。他这点鬼心眼儿,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我对韩腰子说:“我看你退下来算了,别操心,别干活,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吃的穿的都来啦!”韩腰子淡淡地说:“我这人天生一副顶风噎浪的命,不干活,待着还有啥意思啊?”

    我们正说着,郭富九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我×,这么多人啦?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我早上起来,就让乌鸦拉了一头屎,倒霉透顶。这该死的乌鸦!”早晨听到乌鸦叫,麦河人最忌讳的。这要默诵“乾元亨利贞”五字真言七遍,才可解禳其灾。我对着郭富九说:“你小子默念五字真言了吗?”郭富九说:“没有,那玩意儿管用?我说瞎三儿,你也不跟我合计合计,上来就把土地合同签了?”我说:“没有呢,等你小子带个头呢!”郭富九嘿嘿一笑,说:“兆本支书到我家跑好几趟了。干部比爹娘大,为我那点地跑酸了腿,苦口婆心劝导我,富九,富九,你家那块地很重要啊!富九,富九,早流转早主动,别再疑三惑四的啦!说得我心里暖烘烘的。我要是不来看看,岂不折了阳寿啊?”我听出他话里有情绪,双羊的奔驰车轧麦地的事,他还记恨呢。我急了:“看看?你是啥意思啊?”郭富九冷冷地说:“两眼长在我脑袋上,看看谁管得着吗?”我说:“富九啊,没人强迫你,不过,你要错过流转,真的干了傻事。”郭富九故意装糊涂:“我说不签了吗?只要钱给的满意,我郭富九不计前嫌!”说着,就抓了一份合同书,哗哗地翻看。我感觉郭富九说的是真话,这小子认钱不认人,为了几个钱,跟哥兄弟都闹翻了。郭富九吹嘘了一番:“我家那块地是最好的。位置就别说啦,而且土质肥,交通便利,走水快,跟左邻右舍的土地隔得开,没有别的啰唆。每亩地不比别人高上五百块,我是不会流转的。”我知道,郭富九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我跟双羊的关系,只要我给疏通好,郭富九这关就过了。我抓着郭富九的手说:“你小子说了,每亩地涨五百啊!”郭富九嘻嘻一笑:“七百,七百合理。”我点点头,悄悄挤过去跟双羊商量,双羊口封得很死:“这涉及乡亲们的切身利益,我不能有两把尺子!谁也不能搞特权!”我勾着腰回来说:“富九,你别做梦啦!”郭富九说:“那他就别想拿走我的地。我家的地不流转,看他咋搞机械化?机械再碰上我的麦子,就不会是上次那样了,稀里糊涂地了啦!我他妈跟他拼命!”韩腰子说:“富九,别这样,做人得厚道。”郭富九说:“我厚道着呢,顶吃顶喝?”我故意跟他斗嘴儿说:“那也不能狮子大开口啊,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双羊挣那点钱,冒多大风险,我最清楚!”郭富九说:“这叫市场经济,我就是这个价儿,不给钱别动我的地。”我黑了脸骂:“你小子别把路走绝喽!我不管你的事儿啦!”郭富九马上变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央求:“三儿,求求你了,给通融通融吧!”这阵儿,我在他眼里是一根救命稻草。郭富九把我的胳膊拽得生疼。我的心像一颗铁疙瘩,往下坠落着。

    我转身挣脱开郭富九,不巧与田兆本撞了个满怀。兆本哼了一声:“三儿,还不赶紧签合同,鼓捣啥呢?”我犹豫了一下,说:“你说郭富九那块地好吗?”田兆本说:“好地,地势太好了,没有这块地,大型机械很难施展。”我悄悄咬着田兆本的耳朵:“郭富九扛着呢,每亩要多收七百块!这不,让双羊给撅回来啦!”田兆本拉了拉我的手说:“走,咱俩劝劝双羊吧!别跟这些农民生气!”我跟着田兆本找到忙碌的双羊。双羊一听就恼了,喊了声:“滚!”我不高兴了,拉下脸来:“你这是啥态度?我和兆本都在给你做工作,你倒翻脸啦?”田兆本劝说:“双羊,你灵活一点儿,忍一忍吧!”我东张西望,还想说几句,双羊又喊了一声:“让他滚吧!老子见不得这种人!”我大声吼道:“给你脸啦?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的吼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双羊蔫了下来,在鹦鹉村,也就是我敢跟他这样说话。田兆本说:“你冷静想想,这点投入还是值得的!”双羊焦急地踱着步子,一步一个声响。我感觉双羊在左思右想,不知该咋办了。我忍不住劝说:“双羊,你就抬抬手吧,答应了吧!”田兆本说:“是啊,就这一个,下不为例!”双羊乱吐了一口痰,用脚一碾:“好吧,看你俩的面子,我破这个例啦!”我喜颠颠儿地回来了。郭富九老婆说:“谢谢三儿啦,你真是好心肠哩!”我含糊地支应着,没想到郭富九这小子得寸进尺。郭富九说:“好啊,我只签五年。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我一愣问:“啥条件?钱的事儿不是刚刚说妥了吗?”郭富九赖皮赖脸地说:“三儿,我有个想法,我要参与土地经营。我家这块地,名义上属于麦河集团,私下里还得由我一家耕种着。你去跟双羊商量商量吧!”我不懂双羊的心思,以为这不是个问题,麦河集团也需要农民种地哩!我凑过去跟双羊一说,双羊就炸了:“这狗×的,算得太精啦!告诉他,他这块地就是宝贝疙瘩,我曹双羊也不要啦!”

    我的心像是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当时,我还有点不理解,后来,才明白郭富九这个条件撞击到双羊的底线。双羊想在土地实行的工业化管理,郭富九那点文化,哪能胜任呢?如果家家都这样耕种,流转土地还有啥意义?郭富九老婆看出严重性了,大声嚷嚷着:“三儿,你别听这老财迷的。人家双羊老板已经给面子啦!就这样签吧!”郭富九咧着大嘴“哎哟”了一声,可能是他老婆狠狠踢了他一脚。郭富九老婆脸对着我说:“你跟双羊老板说,这流转土地的事儿我当家啦!”我脸红涨着,嘴唇哆嗦:“别,我别当传声筒啦!吃亏占便宜的,你们自个儿说吧!”郭富九老婆走近双羊说:“双羊,你多给我们加钱就不赖了。你让谁耕种谁耕种!”双羊没有理睬她,继续跟别人说话。郭富九老婆哀求了:“双羊啊,富九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双羊冷冷地说:“我的话不说二遍,你家的地我不要了!”郭富九傻眼了,本来想夯个好价钱,这下全泡汤了。这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呀!我听见“扑通”一声响,郭富九老婆跪在双羊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双羊,给大婶儿一个面子吧!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大婶给你缝过衣裳——”

    双羊一动不动,不吭声。

    郭富九老婆还要哭下去,郭富九忽然一把拽起了她:“走,我们不求他啦!”

    人在一个事情上钻牛犄角,事情就复杂了,变味了。双羊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吼道:“滚!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完气愤地坐下了。郭富九支支吾吾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政策?这回流转土地,跟大包干不一样,自愿。谁敢强迫我,我他娘的就告谁!”我说:“双羊,你看弄成这样,多不好哇!”双羊埋怨说:“三哥,说你不识好赖人,一点儿都不冤枉。你咋老替郭富九说话呀?为他那种人说话值得吗?”郭富九老婆嚷道:“你有钱有啥了不起?你口口声声带动老百姓致富。你富了,我们呢?你有那么好心眼儿吗?我看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不来,谁求着你啦?你不来,我们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我们不照样种麦子?不是照样活了多少辈子?天底下的事,就是叫你们富人给搅和坏啦!没有一块安生地方!自己活得腻歪,也不叫别人活,你到底还算不算人啊?”陈锁柱赶来了,大声喊:“把这臭娘儿们给我拉出去!”上来几个小伙子就把郭富九老婆架出去了。这婆娘见人就咬,简直疯了。郭富九嚷嚷着:“你起啥腻呀?土地流转,注定是个短命鬼,不信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人们哄地笑了。

    这个时候,我听见双羊喊:“签约开始啦!大家都想好了,我们以自愿、依法为原则。不仅给乡亲们上打款,还要在以后的经营中,逐年增加。大伙儿放心,我们会好好保护好你们的耕地。好了,谁带个头?”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先来!”大冬子跟着我喊:“我也先来!”我和大冬子就走过去了。我悄悄递上了土地承包证。村会计哗哗翻弄着土地本,嚷道:“白立国啊,你这儿还不能办,之前转包出去了,还没跟承包方了结呢!”我说:“我转包陈玉文了,我两家的地挨着。口头协议,我跟他打过招呼啦!”村会计说:“你说妥不算,你得跟承包方商量,人家答应才行啊!这口头协议,真是大腿上号脉没啥准儿!”我急了:“这狗×的,我找陈玉文去!”村会计继续喊:“下一个,继续办理。土地的位置和面积,都以村委会存档为准啊!”我啥也听不进去了,耳根子发热。一聋三分傻,耳朵是有灵性的。我的耳朵格外灵透。我最忌讳别人摸我的耳朵,一摸耳根就发热,左耳根热了,我感觉有人背地咒骂自己,就用手刷刷地搓一阵耳朵,这样就能破解。左耳发烧有口舌,果然就要跟陈玉文干嘴仗了。我刚迈出门口,就有人喊:“三儿,你看,那不是陈玉文两口子吗?”我上前就拽住了陈玉文,咧开了嘴巴:“你小子可来啦,我家的地咱们不都说好了吗?那你咋——”陈玉文说:“我咋啦?我是同意你流转,但是,我们的账还没扯清呢!”我那点地跟他是有瓜葛,但是,打死我也没想到,陈玉文会来这么一手。我大声骂:“你他妈还是人吗,狼啊,专吃人哩!”陈玉文喊:“你还有理啦?你把土地租给我,我是你家的佃户,给你扛长活。在旧社会你知道这是啥吗?这是剥削!”我的脑子轰地一响,像燃着一把火,气得我说不上话来。田兆本听不下去了,不客气地说:“玉文,你咋这么说话?”陈玉文冲田兆本嚷道:“我咋说话?驴槽里多出马脸来啦?”我说:“兆本是村支书,你连支书都不尿吗?”陈玉文的浑劲儿蹿上来了:“别惹急了我,我急了眼啥都敢干!”都说陈玉文长一双狗眼,狗眼人常伤人行凶。我怕陈玉文大打出手,我瞎子怕个啥,但怕搅了双羊的签约,就搬出了“杀手锏”。我急忙搬出一个秘密:“陈玉文,你在我家咋说的?咋跟我保证的?”陈玉文说:“是保证了,我没有流转土地呀!我没跟双羊争啊!”我说:“我是说我家这地,不是说得好好的,你退给我吗?”陈玉文说:“退给你,也没问题,有口头协议。但是,我给你的地投入不少,刚刚翻了地,修了水道,这花销有一万呢!你得把钱给我!”我感觉大白天撞见鬼了,人变得凶凶的,狂喊乱骂:“你毁了我的地,还反过来倒打一耙!你瞒天过海地蒙谁呢?欺负我瞎子呢?就没人管你了吗?”陈玉文说:“你别赖账,打官司我也不怕你!你不给钱,土地就别想再流转!”我说:“别人怕你,我不怕你!”陈玉文骂:“瞎子,给我惹急了,不是补俩钱的事儿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说:“我不怕你,你敢!”我一气之下,把他在我家土地上糟蹋麦圈儿的事秃噜了。陈玉文老婆急了,哭喊着抓他,把这小子抓成了花脸。过后,我真的挺后悔,答应替麦圈儿保密的,咋就嚷嚷出去了呢?这孩子还咋见人?谁也别说大话,一旦涉及个人利益,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也就是从签约这天起,麦圈儿才投奔了桃儿。从某种角度说,我害了麦圈儿。我的事情,双羊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走到陈玉文跟前说:“玉文,我就要跟三哥签流转合同,你也答应把土地流转给我,你们之间的啰唆,都冲我说吧!”陈玉文说:“就给我补一万块钱!”我知道陈玉文的心思,就要当众揭穿他:“双羊,这小子讹人呢,别上他的当!他也想流转土地,没能争过你!这不,找碴儿撒气呢!”双羊大声说:“玉文,这钱我出啦!”陈玉文嘻嘻一笑,开始签约。我走到双羊跟前,鼻子一酸,使劲儿跟他握了握手。双羊说:“三哥,你也签约吧!”我摸索着,拿笔签下“白立国”三个字。

    我渴了,渴得舌头都卷了。我在村口小超市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猛灌。我碰着枣杠子儿子大强了,大强说他爹去承包田了。我后来掐算了一下,枣杠子是在土地“签约”的第二年夏天被河水冲走的。我出村寻找枣杠子。虎子告诉我,枣杠子犁完了麦地,让老伴儿吆喝着骡子走了,他一人弯腰捡犁地翻出的柴草。柴草捆成一卷,再拣出碎瓦断砖,一齐堆到地头,堆得整整齐齐。

    我在田野里走着,耳边回响着双羊的话:“三哥,我从来都在冒险,黑锁死后,为土地冒险还是头一回。为了一个真理去冒险,我说值得!”我听不懂双羊的话,但我知道,今天的签约,对鹦鹉村老百姓来讲,一个崭新的生活开始了。我在地里绕来绕去,也打听不着枣杠子家的承包田在哪儿。这段路坑洼不平,车辙里积着雨水。一脚踏上去,黄泥四溅。反正鞋也湿了,干脆就这么“扑唧扑唧”地走着。后来是枣杠子家的大黑狗,把我给领过去了。枣杠子蹲在地头,锁着眉头抽烟。枣杠子年轻的时候家里非常穷,人太瘦了,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后来村里有了小煤矿,他就进矿当上了挖煤工人。双羊承包的前五年,矿井瓦斯爆炸了,他正巧不在井下,但为了获取一点儿补偿,他施了个苦肉计,背着人拿煤块砸自己的脑袋,结果出手太重还偏了,把左眼睛给砸瞎了,成了一个独眼龙。后来,事情被人揭穿了,他不仅没有获取分文赔偿,还蹲了拘留,从此,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家里越来越穷,盖间草房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为儿子娶媳妇了。瞎子惜瞎子,我常常跟他待着、安慰他,陪他聊天。后来,我知道了他家连电灯都不点,白天去地里干活,天黑了才回家,打着打火机照个亮就钻被窝了,被窝常年不叠,总是在大炕上趴着。我想起有一天,双羊回村里考察兼并土地的情况,正碰上菊花婶子的老闺女小翠出嫁,小翠含着眼泪坐着奥迪汽车走了,迎亲的是一个由六辆黑色闪亮的奥迪车组成的车队,很是威风。双羊看见一个小伙子站在人群里朝小翠大喊:“小翠,舍不得就别走啊!”小翠扭头看见那个小伙子,呜呜呜地哭了。曹双羊受到深深触动,扭头问我:“那个朝小翠喊话的小伙子是谁?”我告诉他说:“是村里困难户枣杠子的儿子大强。”双羊长长地一叹说:“唉,世道真的变了,当年威风凛凛的大地主张兰池啊,他的后代竟然成了困难户?太不可思议了!”双羊说:“我给大强安排个工作吧!”我一把抓住双羊的手:“那我可感谢你啦!”

    枣杠子闲不住,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好像这世界就数他忙。忙过了,往地头一蹲,啥烦恼都没了。我埋怨说:“今天签约,你小子咋没去啊?”枣杠子说:“我让大强去了。唉,我见不得这种场面哩!”我理解枣杠子,今天这阵势,现在想起来还一阵揪心。枣杠子说:“你对双羊比较了解,你说这是找对人了,还是找错人啦?”我听了一愣:“咋,你小子信不过双羊吗?”枣杠子沉沉一叹:“不是那意思,你是咱们鹦鹉村的活神仙,给流转土地算上一卦。你说,大伙儿能得实惠吗?”我嘿嘿一笑:“能,一定能!你小子就好好活着,啥都看得见!”枣杠子哭了,眼泪一直滚到锁骨上。他哽咽着说:“三儿,别安慰我了,前头的路谁也看不清啊!尽管签约五年,谁知道五年后会咋变?如果效益好了,这土地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我感受到枣杠子的迷茫,说啥能拯救他呢?我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啥了。枣杠子说:“我梦见我爷了,我爷当年多威风,还不是自个儿挖坑儿埋了?我就想,曹双羊啊,从今往后就要成新地主了。当地主有啥好啊?我爷爷要是知道我们混成这样,打死他也不当地主哇!”枣杠子话里藏着一股杀气,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说:“你小子咒双羊呢?双羊哪点对不住你?”枣杠子叹息说:“我咒人家干啥?土地流转给他了,我们不就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吗?双羊这小子行,我对他挺佩服的。”我笑了笑说:“哎,这还是一句人话。”枣杠子感叹说:“双羊真是敢说敢干的汉子,说得痛快,也干得痛快。人不能眼皮子太浅,总得讲点情意。双羊是个讲情意的人啊!你知道我家吧?穷得叮当响!家里啥电器都没有!”我顺口说:“咋不知道啊?你家夜晚连电灯都不点。早上天不亮就到地里干活,晚上打着打火机钻被窝啦!在鹦鹉村,晚上不点灯的,恐怕只有咱两家吧?”枣杠子寒酸地一叹:“你那是瞎子点灯白费电,我家呢,是交不起电费呀!说起来都丢人,大强连个媳妇都混不上。双羊把大强安排在方便面厂了,让大强捎来口信,让我们把灯亮起来,电费记他的账上。我们心里不落忍啊,人家挣多少钱是人家的,咱咋能花人家的钱呢?这样摸着黑儿也习惯啦!”我感觉后头有故事,惊奇地问:“后来咋着?”枣杠子说:“前天晚上,双羊开车路过我家门口,看见还黑着灯,就闯进来了,他说,你们咋回事啊?我不是说了嘛,咋还不亮灯啊?他伸手就拉灯绳儿,没有灯绳儿。我老伴儿嘟囔,灯绳儿都叫这老东西给剪断啦!双羊说,好吧,我让电工给接上。说着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我啪地打着打火机说,双羊老板,您坐啊!甭叫电工了,我这人黑天见光老流泪。双羊说,大叔啊,流泪就治眼病,灯必须得亮起来。电工来了,灯绳就接上了,双羊“咔嚓”一神,屋里就亮堂了。双羊对电工说,杠子大叔的电费记我家账上。电工点点头就走啦!”我心中一热,别看双羊是生意人,还有麦河人的热肠子哩!枣杠子使近捅了捅我:“瞎三儿,你以为到这就结啦?还有下文哩!电工走了,双羊没走哇!当时我太感动了,脸上大泪小泪流哇!我说羊啊,你给大强安排了,我们就知足啦!但是,这灯不能亮,我枣杠子不能花你的钱,那样我们一家不安生哩!说着我就伸手一拽,把灯绳拽断啦!双羊一下子火了,一把推开我,蹿上炕沿儿,一点一点将灯绳儿接好。我老婆哭着说,老东西,你再拽灯绳儿,就对不起双羊啊!双羊重新拉亮了灯,冲我大声吼,你个老家伙给我听着,我们还不富裕,但是,我曹双羊不允许鹦鹉村还有黑着灯的人家!你黑着灯,我的脸往哪儿搁?要是发现你家还黑着灯,我就还来给你接上。你拽一次我就接一次,直到你个老家伙拽不动为止!说得我老婆给双羊跪下了,说得我哭得泪人似的。双羊说完就走了。啥也别说了,我家灯亮了。我一边咳嗽,一边拍打床沿儿说,这世道还有好人啊!”我听见枣杠子又哭了,喉咙口呼噜呼噜地响着,弄得我心里那个软啊!枣杠子还说:“双羊走后,你说我当时想的啥?这灯一亮,我家的土地只能流转给双羊啦!”我拍了枣杠子一下脑袋:“你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枣杠子说:“是我想多了,双羊没提土地流转一个字,却用感情打动了我。双羊流转土地,我是有点难过,可是又说回来,人家不还给咱钱吗?咱再不支持双羊,还叫个人吗?”我深深地感叹:“是啊,人心换人心啊!”枣杠子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捡地里的小石头,嘴里嘟囔着:“我要给人家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啥事没整理清楚,忽隐忽现,想抓都抓不住。忽然一个念头如同拳头一样击中我的脑袋。怪得很,听枣杠子这么一说,我想曹双羊的时候,不知为啥,我脑子里晃动的曹双羊不是过去的他了。眼下的他,身材高大,两眼放光,力大无比,像个侠客。我猛地明白了,双羊不再崇拜黑锁了,他学会了用心劲儿。我知道,双羊心性很傲,他心中瞧不起枣杠子这样的农民,但是,他为了赢得他的心,自己就能屈就。这不是手上的劲儿,手上的劲儿再大也大不过一头牛!更不是嘴上的劲儿,嘴上的劲儿再大也大不过虎子!这小子会用心劲儿了!分析到这些东西,我给自己吓了一跳,胸腔里一阵绞痛。是啊,不知该为双羊高兴,还是替他难过?

    夜幕降临,晚风和畅。

    村委会的签约到了半夜才结束。全村多一半农民参加了土地流转,这是一个不小的业绩。我得向狗儿爷汇报去了。我提着灯笼走上了麦河,麦河静流,远远溅起几声鲜亮的狗叫。我的幻觉里,天空有星星,星星像一些远去的灯,让田野变得更加神秘。我朝河里吐了口唾沫,睁着泪眼,迎风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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