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满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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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早上,我听到各家开门的声音就睡不着了,还听见隔壁屋子里响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知虎子折腾啥呢?我给桃儿通了电话,桃儿说中午直接赶到双羊家。我自己去了曹家。我是第一个到曹家的贺喜人。我让虎子抓了两只兔子,提着兔子来的。虎子告诉我,凤莲姐正在做面花,戴着大围裙,黑瘦,眼角皱纹多了。她见我来了,扶我坐下,细声问:“今儿个唱哪段儿啊?”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说:“这是节目单,点哪段唱哪段。”凤莲姐笑了。正说着话,门口一阵脚步声,我猜出是吴三拐来了。吴三拐冲我说:“瞎子,给我算算啊,看我啥时候得儿子?”我没有搭理他,这畜生不是戳凤莲的心窝子吗?凤莲不会生养,一直没有孩子。也有人说是三拐不行。吴三拐又问:“瞎子,你不是会算吗?我们到底是公鸡不打鸣儿还是母鸡不下蛋啊?”我故意反击他说:“算了,是你这公鸡不打鸣儿呗!你小子就没有儿子的命!”吴三拐嬉皮笑脸地说:“没儿子,来个丫头也行啊!”凤莲咳嗽了一声。我说:“你小子好好伺候凤莲吧!”吴三拐哼了一声走了。

    吴三拐前脚一走,曹玉堂后脚就回来了,嘴巴哼着乐亭大鼓。我对曹玉堂说:“大娘找你哪!”曹玉堂说:“她天天大清早的找我,老东西,看我闲着她就难受。”曹大娘好像听到了曹玉堂的声音,就大声喊:“老头子,帮我看着灶膛的火来。”曹玉堂嘀咕道:“放着煤气不使,偏烧柴火,下坡上扒口子,邪了门儿啦。”他不敢不听令。这么多年在曹家,都是妇唱夫随。我继续帮着凤莲择菜,汽车声响到门口不响了。我听见双羊打雷一般的叫喊:“娘,爹,我们来啦,你们的大孙子双双来啦。”我知道双双是双羊的第二个孩子。上一个病死的也是个儿子。曹大娘跟玉堂大叔从厨房迎出来了,脚步声乱七八糟。我就听见大娘欢天喜地地喊:“哎哟,我的大孙子!”玉堂大叔说:“让爷爷抱抱!”我听见双双“哇”的一声哭了。麦收的时候,曹大妈就说玉堂大叔脸黑。麦河有个风俗,谁的脸儿黑,不吉利,就得用白面揉一揉。昨天夜里,曹大娘用白面给他揉了揉,揉白了许多。可是,他一抱孙子双双,还是把双双吓哭了。过满月的时候,最忌讳老人抱小孩,小孩子乍哭,那是老人的鬼魂出窍,吓着了孩子。为了给孩子安神,就得给孩子怀里放一束麦穗儿。曹大娘让凤莲拿来一束麦穗,放在孩子的身边。张晋芳叫了一声:“这是啥规矩?别让麦芒儿扎了孩子!”曹大娘说:“麦穗儿吉祥,不会的,不会的。”玉堂大叔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张晋芳一身香水味传到我鼻子里。她说:“外面有风,快进屋去吧。”曹大娘说:“对对对,进屋进屋,别叫我孙子受风着凉。”双羊拍了下我的肩头说:“三哥,保爹不好当吧?这么早就来忙上了?”我得意地说:“你那意思是我不当保爹就不帮忙了呗,等我干儿子长大了,看他咋报复你!”双羊放肆地笑起来了。我听见郭富九的声音。我说:“哪儿弄的鱼啊?”郭富九愣了:“哎,你咋知道这是鱼啊?”我说闻着腥味儿了。双羊逗他说:“富九,铁公鸡今儿个咋也拔毛儿啦?不是说好了吗,我啥礼都不收,只管来吃嘛!”郭富九说:“你当是冲你啊?做梦去吧,我是冲大叔大娘来的。”双羊被噎住了。自从汽车轧了他家麦苗,郭富九拒绝土地流转,跟双羊的隔阂很深。曹玉堂走过来了,笑着说:“那行,谢谢富九啦。”双羊对富九说:“给,这是一百块钱。”富九愣了说:“你这是干啥,我不要钱,送给孩子过满月的。”双羊冷冷地说:“我知道。可我说了,谁家的礼都不收,算我买你的,别人知道了我也好说,不然都来送,不就麻烦了嘛。”富九说:“那……我就听你的,哎,等等,我找你钱。”双羊说:“今儿个我儿子满月,图个吉利,你就别客气啦。”富九嘿嘿笑了:“那好,为了吉利,吉利。”我偷偷地笑了。事后我知道了,那条鱼是郭富九儿子郭章从麦河里钓来的。

    不一会儿,从城里大酒店请来的厨师们坐着大巴车来了。听凤莲姐说,足有三四十个人。我吓了一跳,又一想,也差不多啊,全村哪家不得派代表来喝满月酒呀,啥事也得放下啊,不来可就是对人家曹家的不敬啊!曹大娘说了,哪家的贺礼也不收,来个人喝酒就行。锁柱村长下令了,各家自由结组,一家一个代表,八家为一组,自备一张吃饭的桌子和八个凳子,各组派一个在自家炒菜做饭的人帮厨,剩下就等着开席吃好喝好了。参加收麦子的人中午十一点半收工回村赴宴。这个通知一广播,全村立刻热闹起来了,到处是说笑声,哪个角落里都响着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比过大年还热闹哩。曹大娘俨然成了总指挥,一会儿看看厨房,嘱咐帮厨的村民听厨师命令,把活儿干好;一会儿到街上拿着喇叭指挥人们在街道上和谁家院子里摆放桌椅和酒水饮料。

    陈元庆县长来了。这点事儿他能来,出乎我的预料。我一直记得,陈家和曹家是有过仇恨的。我还记得曹家老宅北屋窗前有棵枣树,双羊常常用扁担水桶为它浇水。那棵小枣树是曹大娘的伴娘,从太行山姥姥家的沙土窝跟随曹大娘嫁到鹦鹉村的。那是一棵滩枣树,枣是紫红色,皮薄肉厚,甜脆如蜜。曹大娘从不肯吃一颗枣,都背到集上卖钱。双羊五岁那年,县革委会来了人,要砍那棵枣树,说是资本主义的枣树。带队来的是村治保主任陈老汉,就是陈锁柱的老爹,他知道狗儿爷和曹玉堂在田里干活,躲着狗儿爷,要来个先下手为强。看见来人砍树了,曹大娘气得晕倒了,曹双羊跟陈老汉厮打起来。树还是给砍了,曹大娘大病了一场。从此曹家跟陈家就做了个仇。陈元庆爱上曹凤莲,能有个好结果吗?在我的记忆里,双羊为了姐姐打过陈元庆,真是不打不成交,陈元庆跟双羊成朋友了。这就是“权钱”结合吧?陈元庆一进门,就给大叔大娘问好,还看了看孩子,就被双羊领进房间里喝茶去了。我一边择菜一边问:“凤莲,这狗东西来啦!你咋不看看他?”凤莲伤感地说:“我才不看他呢!”她说话声音有点发颤。我听见她用手揩鼻涕的声音。凤莲可能伤心了,我不该说这句话。虎子不知啥时候飞来了,站在我肩上咕咕叫。我一挥手给打跑了。

    刘凤桐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小子是公鸭嗓儿,他是转香的丈夫,我和桃儿的孩子就因为桃儿救转香掉的。我没有怪罪他。这个刘凤桐啊,想想也怪可怜的。他十五岁起学木匠活,父亲死后他就上外地打工去了,留下老婆转香和儿子小怪。转香和小怪去城里找过刘凤桐,可是,凤桐没挣啥钱,养活不了娘两个,转香就找了个饭店洗碗。小怪就没人看管了,他们就把孩子拴在电线杆上。前几年被网络曝光的“铁链男孩”就是小怪。那天夜里,记者碰上了小怪,用铁链拴住的小怪正在路灯下看书。媒体一曝光,小怪在城里就没法待了,转香把他送回了鹦鹉村。四年前的夏天,小怪淹死在麦河里。巨大的伤痛,击垮了转香,她求我给小怪塑个泥人。我一想也行,在网上小怪是名人。再说,我喜欢小怪这孩子,他当留守儿童那阵,经常到我家里来玩,虎头虎脑的。我想象着孩子的模样,就很快捏出了一个小泥人。刘凤桐也是一个怪人,在城里弄得那么苦,就是不回家种田。那点儿地还不想流转,自己一边打工一边耕种。庄稼没啥收成,打工也没发财,两耽误了。孩子一死,转香就疯了。儿子走了,老婆疯了,刘凤桐的命够苦的。有人鼓动刘凤桐找我,让他摸一摸虎子的羽毛,可是,他就是不摸。他说我不想知道自己未来是啥样,要是知道了,就不想活了。我说未来变好了,还不想活吗?刘凤桐说,我一没资金,二没技术,我有好吗?等我好了,全国人民都是大款啦!我叹息了一声:“唉,没骨气的货。”我有些疑惑,这样心态的人,为啥巴结双羊呢?凤莲姐说:“听说转香病好多了,怀孕了。凤桐来啊,想找双羊借点钱搞大棚菜呢!”我没好气地说:“鼓捣大锯的手,能种菜吗?”我正嘀咕着,刘凤桐就朝我走过来了。

    我问了一句:“转香咋没跟你来啊?”刘凤桐歉疚地说:“在家保胎哪。我们对不住桃儿啊,那年多亏桃儿救了她。对了,这得感谢立国啊,你给她开导挺管用,她精神上好多了。不然,咋怀孕了呢。”我真是欣慰,嘴上却说:“嗨,我能干啥呀?不顶吃不顶喝的。”双羊插话说:“有啦?行啊哥们儿,你宝刀不老,够狠的呀。”刘凤桐说:“这个岁数怀个孩子危险啊,要不咋保胎呢!”双羊说:“该要一个该要一个。”刘凤桐说:“大喜事儿,你这真热火啊!”我冷着脸说:“再热火,也暖不了有人的心啊!”刘凤桐愣了愣说:“三哥你是?”我说:“你家的土地咋还不给双羊流转啊?”刘凤桐说:“三哥,我没出息,我们就想自个儿种。”双羊打破尴尬局面,笑道:“别听三哥瞎说,走,进屋待着去,陈县长来了,还有徐镇长。三哥,屋里坐一会吧?”我摆摆手说:“你们进去吧,我掂量掂量大鼓词儿。”话是这么说,其实,我是不愿意跟当官的坐一块儿。我倒不是多清高,我是觉得他们身上土腥味不纯了。刘凤桐说:“瞎子,啥掂量鼓词啊,等你的桃儿吧?”我说:“哎,就等老婆呢,咋着,犯法啦?”刘凤桐嘿嘿笑了。其实,我是在等桃儿,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担心她一耍性子不来了,那样双羊会不高兴的;而如果她来了,看见双羊的胖儿子我又担心她会受刺激的。如果不发生那个事件,我们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桃儿还是没有到。我打电话催了桃儿。我在屋里琢磨着鼓词,听见郭富九用破锣嗓子喊我。我就答:“瞎吼个啥?”郭富九说:“走,县长叫你哪!”我一听就明白了,说:“富九啊,你听老弟说句话行不?”郭富九说:“你说,你说。”我说:“收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双羊的过节儿。你今天来,葫芦里就没卖啥好药!我猜得到你是来找县长说土地流转的事,对不?”郭富九说:“是,没错,我要问问县长,土地流转究竟是不是凭个人自愿?”我张嘴就骂:“你小子损不损?今天是啥日子?大喜的日子,土地的事改天再说行不?县长来了,田支书也快到了,双羊跟锁柱都在场,能让人高兴吗?真要是吵吵起来,那岂不是搅了好端端的酒席宴?”“那你的意思是……”郭富九犹豫了。我说:“很简单,喝满月酒,有啥话宴席散了再说。”郭富九说:“是这么个理儿,那就听你的,喝完满月酒再说。”转身刚要走,一个叫大冬子的说:“宴席散了陈县长还不走啊?走了咱上哪找人家去呀?你们谁爱走就走,我进去。”其他几个人也闹腾着跟进了屋。我拦不住了,连忙站起身跟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气味,夹杂着水果芳香。就听双羊喝问:“大伙儿都在外面忙,你们跑屋里干啥来啦?啊?快出去,我们向县长汇报工作哪!”一个男声:“我们要退股,不参加土地流转了。”另外几个人随声附和着。陈元庆哈哈一笑,说:“老少爷们儿们,不要激动,大家有话坐下说,坐,坐呀。老忠叔你好,大冬子,坐,喝茶。”双羊说:“我说你们可真不懂事,县长整天工作忙得没个空闲,今儿个好不容易清闲会儿,你们就来打搅他,哪有这么办事的,啊?老忠叔你带个头儿,先喝满月酒去,有啥话明儿个说。”陈元庆说:“唉双羊,别这样,既然爷儿几个奔着我来的,我就不能把大伙儿撵走是不是?喝完满月酒我就得赶回县里,哪还有时间接待大家呀。来,有啥话说吧,谁先说?老忠叔,你是长辈,你先说。”老忠叔擤了下鼻涕,清清嗓子说:“说就说,我的话也简单,我家那块地不流转了,惦着自个儿拾掇。完了!”大冬子等人纷纷说道:“对对对,我们也就这一句话。”陈元庆沉默了一会儿,说:“嗯,我听清楚了,大伙儿是想把自己的承包地要回去,这不过分,土地流转是讲自由自愿的,自己的地有权利做主。我想问问大伙儿的是,为啥要退出流转呢?你们总得给个理由吧?”双羊插嘴说:“是啊,说个理由,让县长听听。”这时候门响了一下,陈玉文说话了:“这么多人挤一屋子干啥哪这是?看我大哥来啦?这一个个咋这严肃啊?开会呢?有事没事啊?没啥事上外头帮帮忙去啊。”屋子里鸦雀无声了会儿,老忠说:“那县长你们忙着,我先去外头瞅瞅去。清明,大冬子,走啊。”响起脚步声。陈元庆说话了:“玉文,你干啥呀,这没你的事,出去忙你的去,听见没有?”一直没说话的锁柱说话了:“大伙儿别走,既然县长要听,你们就都说说。玉文,你去吧。”陈玉文嘴里骂了一句:“娘了个巴子的!”就走出去了。锁柱说:“大伙儿说吧。”大冬子说:“要说理由,就是闲着发慌,没啥事干,自个儿鼓捣鼓捣地是个营生。”其他几个人附和道:“对对对,自个儿伺候伺候地,好打发日子。”陈元庆轻轻一笑问:“没有别的理由了?就这么简单?”大冬子说:“这还得多复杂啊?我的地不想流转了,想收回来,就这么简单。”陈元庆说:“我问一句,土地流转合同到期限了吗?”大冬子说:“还没到啊,可那合同上写着哪,我们有权提前告知乙方中止合同。”陈元庆笑了说:“还没到期限,你们就急着越级找我,忒心急了吧?”大冬子说:“问题是……是……”陈元庆说:“是啥,说嘛。”大冬子说:“村委会不想中止合同不是嘛……”屋子里又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陈元庆说:“这样吧,大家反映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你们先去喝满月酒,我和几位村干部讨论讨论这个事,研究出个双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好吧?”大冬子说:“还研究啥,你官儿最大,你一句话说了算嘛。”陈元庆说:“那可不行啊老弟,官再大也不能越权,搞一言堂嘛。上级是号召土地流转的,双羊流转的土地也都是签了合同的,都有法律效力啊!好了好了,大伙儿喝酒去吧!”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了出去。外面忙成了一锅粥。我也要跟着走,被陈元庆叫住了:“立国别走,你见多识广,帮我们出出主意。”我连忙摆手说:“我连眼睛都没有,有啥见识啊?一个装神弄鬼的臭皮匠而已!”双羊拉住我的胳膊说:“三哥,你瞎谦虚啥呀,该说话就得说话呀!鹦鹉村的事儿能逃过你的手掌吗?”我依旧不吭声。陈元庆咳嗽了一声。田兆本到了,喘着粗气说:“帮大娘操持酒席,不知道县长来了。”陈元庆说:“坐吧。刚才老忠叔几个人来了,要中止土地流转合同,如果那样的话,集团的土地就不能连成片、形成区域规模了,你们得想办法留住啊!”田兆本说:“刚才半路上我听锁柱村长说了,我们一定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锁柱大大咧咧地说:“虚头巴脑的,啥思想工作?谁信你?归根到底一句话,农民就想多闹点钱花啊!”

    双羊说:“每亩多加一点儿钱,我们集团能做到。关键是,加多少是个头?是个无底洞啊!我使用的是原料,成本太高了,企业生产成本加大,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唉,两难哩,我那工厂里可都是失地农民。过去种地的人,没事做了,就闲着发慌,三天两头跟咱们要地,咱还干啥不啊?”田兆本说:“集团还能安排这些人不?”双羊说:“我那儿都满了,能安排还开这个会干啥呀?”锁柱说:“反正不能把这些人推出去上外地打工去,咱村这几年外出劳动力不少了。”双羊说:“我同意,出门在外,背井离乡的,那滋味不好受。哎,前天,四欢子媳妇不就找咱们诉苦了吗,说四欢子左手中指叫机器咬半截儿去了,老板说他违反操作规程,不算工伤。”陈元庆问:“你们没去人帮着解决?”双羊说:“我跟锁柱去了一趟,可没找着老板,已经跟当地的劳动维权部门负责人说好了,他们答应帮着解决。过两天我再去一趟,不解决哪行啊,不能叫咱鹦鹉村的人受委屈,叫乡亲们骂咱吃人饭不干人事儿啊。”我忍不住了,插了一句话:“双羊这话在理儿,是鹦鹉村主事儿的。”这时候,桃儿进来了,她一出现,大伙儿都鼓掌。我不懂大伙儿是啥意思。我觉得桃儿能来是有思想斗争的。一是她与双羊的过去;二是她会想起我们那个“流产”的孩子。桃儿说:“刚才我都听见了,转移人口不是个简单事情,我们鹦鹉村得带个头哩。”双羊说:“人哪,得有事情干,闲着就挣不来钱,挣不来钱吃啥?”

    陈元庆吸着烟说:“一谈到解决农村劳动力就业问题,一些人往往只想到单靠发展工业来实现,到城市去找出路,我个人认为这些看法是片面的,也是观念上的误区。应当大力发展农村现代经济,就是打造现代农业。这一点坚决不能动摇!推动农村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的转变,双羊就带了一个好头!”大伙儿都思忖着陈元庆这番话。桃儿一拍巴掌说:“县长的话挺让我受启发。我们麦河集团市场部,正准备跟葡萄沟人商量,打算流转他们的土地,让那里的农户都种葡萄。如果谈妥了,我们可以在河岸荒地上建一个中型葡萄酒厂,吸纳咱们村的一些劳力当工人,这样一来,不就解决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了吗?”陈元庆连说了三个好:“这个主意不错嘛,桃儿有志气。你们看呢?田支书,你的意见如何呀?”双羊一拍桌子大声说道:“行啊,桃儿,士别三日叫我刮目相看哪!办葡萄酒厂?你没跟我商量过啊。”桃儿说:“你是大老板,我们弄好了,再跟你汇报啊!”双羊哈哈地笑了起来:“桃儿啊,你不愧是我们麦河集团的顶梁柱啊!”锁柱说:“桃儿这个主意挺好,就怕葡萄沟的人不配合啊!”双羊说:“这好办,必要的话,县长可以助一臂之力嘛。”陈元庆说:“那不一定,那得看桃儿的表现啦!”桃儿娇声娇气地说:“县长想要我们咋表现啊?”陈元庆声音很色:“桃儿可是我们鹦鹉村出了名的大美女啊!不,城里都有一号啊!看来,我们鹦鹉村不仅出大老板,还出公关人才哪!”双羊说:“是啊,桃儿可是我们麦河集团的公关人才。”大冬子问:“双羊,啥是公关人才?”陈锁柱插了一句:“就是交际花!”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恨不得给他一拳头。有个人说:“交际花当两年,浑身都来钱啊!”更让我生气的是,桃儿的疯劲就上来了:“对,说公关呢好听点,说交际花也没啥,说三陪呢,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麦河集团兴旺发达啊!”陈元庆哈哈大笑:“现在我分出远近来了,桃儿这心里啊,还是装着双羊!这叫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张晋芳进来插话说:“人要是不要脸啊,筋就长,剪都剪不完。”桃儿也生气了,哼唧了半天,竟然没吐出一个字来。双羊急忙把张晋芳推出去了。这一来二去,人越说越拧巴,桃儿又成了村人的笑料。我一阵急火攻心,恨不得将喝茶水的桌子给掀了。“咕咚”一声,我从凳子上跌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桃儿急忙扶我,我一把将桃儿甩开了,我哼唧着,咋也爬不起来。凤莲听说我栽了,风风火火跑进来扶起了我。

    欢喜的气氛一下子就走样了。双羊张罗着开席。酒桌开席了,我没有喝酒。凤莲送给我一堆面花。鹦鹉村的女人都爱捏面花。我摸出有动物、花卉和瓜果。我摸着一只面猴,猴子抱膝,戴着一顶马戏团的小丑帽,有两粒儿黑糜子,便是猴子的眼珠儿了。我舍不得吃了,递给了桃儿。凤莲看在眼里,又悄悄塞给我一个“蛇盘兔”的面花。我嚼在嘴里面筋筋的,有点儿甜,我在嘴里吧唧了半天才往肚里咽的。我跟郭富九坐在一起,吃着喝着,有时候还开着玩笑。开始只是斗嘴儿,喝到劲头上,他就跟我动手动脚的。双羊敬酒到我们这桌,郭富九就乱了阵脚,他酒前说话走脑子,酒后就忘记自己是吃几两干饭的了。他再借着点儿酒劲,跟双羊耍起了酒疯。“够啦,够啦!双羊哪点对不住你们?”我站了起来,吼了一通。人们都给惊住了。我虽然看不见,还是瞪着他们,我自信我的目光像刀一样划过他们的脸。我唱道:

    摸一摸我的天

    亲一亲我的地

    娘织了毛布衣

    姐编了苇炕席

    麦子黄了梢儿

    大爷挂了犁儿

    ……

    这个晚上桃儿没有回城,她说要好好陪陪我。她说今晚没有月亮,一片漆黑。我哪天不是过着漆黑的日子?我知道,她是看我不高兴,想把我哄高兴了再走。可是,一提到桃儿说的建设葡萄酒厂,我就来气,我们三说两说就争吵起来。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我问你,酿酒工艺你懂吗?”桃儿说:“不懂,我可以学啊。”我问:“市场学问你懂吗?”桃儿说:“市场学问?三哥你别忘了我开保洁公司已经好几年了,咋说也积累点儿市场经验了吧?双羊懂市场,我让他帮我啊!”我痛惜地摇头说:“你那点市场经验叫啥经验啊?双羊忙成那样,他能帮你吗?桃儿啊,市场就是大海,呛口水是小事,淹死人不是啥新鲜事,你一个小女子还不知道闯市场的凶险呢!”我有意加重语气说的这段话。桃儿沉默了会儿后说话了:“我的三哥,谢谢你给我的提醒,我知道这里面的风险,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我已经跟南方一家国有葡萄酒厂联系好了,去培训学习,是一个好朋友介绍的。”

    我一听急了,大声质问桃儿:“这么大的事,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啊?啊?兼并流转葡萄沟土地,说得轻巧,又整出个上南方学习培训去,你挺能耐呀你,槐树镇盛不下你啦是吧?你有啥了不起的呀?保洁公司还不够你忙的吗?”桃儿说:“三哥你咋这么说话呀,我要建酒厂不是争强好胜,更不是抖威风,我是想实实在在干点事啊。”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不同意,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桃儿硬硬地回答:“我主意已定,谁也甭想拦住我。”我啪地一拍桌子提高了声调:“我是你男人,就要拦住你!”桃儿也啪地一拍桌子,提高了声调:“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吼叫起来:“你的事我就是要管!”桃儿的歇斯底里劲儿又上来了,尖声叫道:“你管不着,我又没卖给你白立国。你瞎了吧唧的少掺和我的事!”我咆哮起来:“我瞎了吧唧的咋了?啊?我眼瞎可我的心不瞎啊!不像有的人在城里——”我急忙收了口。

    “你……你……你说,你说有的人咋啦?是不是骂我?骂我是骚货?是,我不叫桃儿,我叫骚货,骚货!”桃儿伤心地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没音了,我听见桃儿跑动的脚步声。桃儿哭着跑了。这次争吵发生之后,我始终懊悔不迭。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几天都不见桃儿的消息,我有点儿慌了,给双羊打了个电话,让他跟桃儿谈谈,我真的后悔了。我期待桃儿快快回家,朝着我一通歇斯底里,撕我的嘴挠我的脸我也能忍,这样她也许会好受一点。

    过了好几天,双羊终于把桃儿“押”回来了。他把桃儿往我身边一推,就抽身离开了。我抓着桃儿的双手,喊道:“桃儿,三哥说错了,别生气了,我对不住你啊!”桃儿却像没事人一样,呵斥道:“行了吧你,瞎了吧唧地叫唤啥呀?人家给你炒菜去。”我松了口气,暗暗掐算一下日子,桃儿发火那天,正是她来例假前两天。桃儿不生气了,我也不生气了,我哪儿有生气的资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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