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地主张兰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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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枣杠子的祖上厉害,张家可是鹦鹉村的大地主。麦河畔的鹦鹉山庄,就是张家的,赫赫有名。枣杠子为啥怪?为啥不合群儿?凭啥敢跟村官抬杠?这会儿找着缘由了,这小子原来是大户人家的血统,有傲骨啊!枣杠子不服气地说:“瞎子,你别说,过去,听我爷爷讲,你们白家还是我们张家的佃户呢!”我听说过,心里承认,嘴巴却硬挺着:“谁说的,哪有证明啊?”枣杠子一着急,说话结巴了:“不信?你问你娘去!”我讥讽地说:“就是说你们家剥削过我们?”枣杠子说:“剥削这词不好听,是我们家给了你们就业的机会!”我咧了咧嘴巴说:“我×,还会用词啦!就业?”枣杠子说:“时代变了,风水轮流转。不服吗?咱村的曹双羊,不也是给村民提供就业吗?”

    枣杠子一说曹双羊,我的心忽悠了一下。

    “这奴才,吃屎的货!”枣杠子骂着。

    我不在乎枣杠子怎样侮辱我,活人不把死人怪。我在想他们家的历史。传说麦河西岸的山坡上,有一座鹦鹉庄园。这就是张家的庄园。但是,留下的都是传说,没有多少史料记载。曹双羊对鹦鹉庄园和张家发家史很感兴趣,叮嘱我留心张家的鹦鹉庄园,特别是当时的管理制度。我终于从枣杠子嘴里打探到,当年地主张兰池也动过在鹦鹉山采煤的念头。那时候就知道这疙瘩有煤了,可是,山势险恶,交通不便。曹双羊跟我说,还有一个原因,鹦鹉山的煤太分散,打个比方吧,就像一只海碗摔在地上,碎了,又被人使劲儿踢了一脚,这一疙瘩那一块的。成本太高,张兰池没敢动煤矿。我常常把曹双羊跟地主张兰池比较,这么干下去,双羊不就成了当年的张兰池了吗?狗儿爷说:“土改那年,枣杠子的爷爷张兰池就是被我带人活埋的。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我心里折磨了很多年,好像在心中划了一道痕,那痕很深很深。为这,枣杠子跟我结了仇,多少年都解不开这个死疙瘩。”土改的事情,真的不好说。好像提到这个话题,我就争执着说:“那是一场运动,不弄个你死我活,轰轰烈烈,咋轰开局面啊?”

    我娘告诉我,当年进驻鹦鹉村的土改工作队长竟然是我的二舅,我还知道二舅叫张建群。狗儿爷说:“你二舅当年十八岁,长得大高个,戴着一副眼镜,腰里别着匣子枪,往那儿一站,就像谷地里的一株大高粱,别提多精神了。村里要斗争两个大地主,第一是张兰池,第二个是魏三。魏三就是美食人家方便面老板张洪生的爷爷。张兰池是大地主。魏三是小地主。大地主大斗,小地主小斗。斗争张兰池的那天,全村人差不多都参加了。还来了一批附近村子的人。我跟一个叫二愣子的民兵押着张兰池刚一进会场,愤怒的群众就拥了过来,咬牙切齿地叫骂着,朝他身上啐吐沫,扔烂菜帮子,抡拳头,一片乱喊乱叫。我不但没劝阻,反而借机在张兰池屁股上狠劲踹了两脚。”我没有说话,心想狗儿爷够狠的。狗儿爷喘了一口气说:“批斗会之后,我爹找到你二舅张建群,要把张兰池霸占去的那块河滩地要回来。张建群向我爹宣传土改政策,让他回忆张兰池是咋迫害他的,是怎样掠夺我家土地的。我爹问,啥叫掠夺?张建群说,就是生抢硬夺。我爹就说,那土地是拿高粱米跟我们换的。他们正说着,大地主张兰池拿着地契来了。张兰池这个人不像有的地主那样凶巴巴的,他总是笑眯眯的,让人觉得他挺和善。他先向张建群鞠躬哈腰,然后双手捧递上地契,低下脑袋说,我愿意把土地还给乡亲们。然后又对我爹哈哈腰说,大兄弟,过去都是我的不对,我造了孽,对不住你和小兰啊!现在我把地还给你,家里的一切你们跟张队长打声招呼随便拿。求你看在多年老庄户分儿上饶了我吧。接着他还说了许多好话,我爹就不好意思再说别的了。分地那天,佃户们都来了。那天一早,村里公布土地‘皇榜’,红纸贴在土墙上。我爹蹬着碾盘望着,久久地望着墙壁,高兴得泪水横流。我爹拿到了地契,这是张兰池还回来的那份地契。其他佃户也都直劲儿抹眼泪,趴在分到手的地里头不吃不喝不回家。可是万万没想到,拿了地契的当天夜里,我家的房子就被人点着了。我家住的是麦草窝棚,一把火就烧趴架了。原来的两间泥坯房子,因为上次的骡子受惊事件,让张兰池给收了回去。那天我没在家,我爹从大火里救出了我娘。后来才知道这把火是鹦鹉山上下来的土匪放的,他们过去是张家的护院。看来张兰池这狗东西还有势力哪!这下子可坏了,第二天,有的佃户找张建群退还了地契。佃户们都苦着个脸,不知咋办。你二舅感到土改斗争的复杂和严峻了。你二舅说,大伙儿别灰心,别苦着脸,我们斗得过他们!他联系区小队,上鹦鹉山清剿张兰池的残渣余孽,我也报名参加了清剿。”

    我愣了一下问:“你打仗去啦?打仗好玩儿吧?”

    狗儿爷说:“唉,有啥好玩儿?提着脑袋哩!我这辈子就打过这一次仗。为了保佑我平安,娘给我的挎包塞了几根麦穗儿。天一擦黑儿,我背着一杆长枪,跟着区小队的人出发了。我们乘着小木船渡过了麦河。那时的河面真宽啊,船走了老半天才靠了岸。过了河,我们就潜伏在芦苇荡里,那个晚上,月亮真圆,水面上到处都是月光。露水很重,打湿了我的衣裳。我身边都是娇嫩的艾蒿、蒲草,在月光里闪着水珠儿。青蛙在河岸哇哇乱叫,叫得我心烦意乱的。有消息说,土匪今夜要来烧村庄。听说匪首是张兰池的家丁,可以说是张兰池的私人武装。土改一开始,这伙人就上山了。他们习惯夜袭,打着一只蓝灯笼,也叫‘蓝灯匪’。人们常常看见山上林中蓝火闪闪,很像鬼火。我们今夜要打他一个伏击。都到后半夜了,我两眼都瞪酸了,打瞌睡了,这个时候,突然听见响动,蓝灯笼一晃,敌人果然出现在麦河岸。他们有三十多人,把自行车藏在芦苇里,悄悄摸到船上。队长一发令,我们就开火了。敌人疯狂向我们放枪,子弹在头顶‘嗖嗖’飞过。敌人被我们打个措手不及,死伤一片。跑了几个,伤了几个。我在苇坑里抓着一个伤兵。这家伙瘦狗似的,细眯眼儿,他双腿流着血,可能失血过多,脸像狐狸那么白,眼睛瞪着我。我蹲下身子问他,你他妈傻呀,都这时候了还给张兰池卖命!他说东家答应分给他土地。我一听就来气了,给你小子土地,我们这些穷佃户就没地了,冲他脑袋就来了一枪!这狗东西脑袋一歪就没气儿了。我用手背擦了擦脸,额角都是血。”

    我吸了一口凉气,骂道:“你这混世魔王,杀人不眨眼啊!”

    狗儿爷说:“第一次杀人,我害怕了好几天。不过,坏事变好事了,后面对付张兰池,我就有胆儿啦!你二舅再次召开土改工作会议,动员说服大家。会上他做出决定,暂时给张兰池喘息的机会,他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你二舅让我们先从二号地主魏三那里下手,找一个突破口。我就带着民兵去抓魏三。我带人去魏三家抓他的时候,天大黑,月朗星疏,魏家大院里空空的,只有一只狗汪汪乱叫。民兵踹开门进屋,举着火把一照,屋子里头空无一人。我带人把整个院子所有的犄角旮旯都搜了个遍,一个人毛也没找见,魏三跑了,他老婆张氏也带着儿子跑了。”

    我说:“这个魏三,就是今天美食人家张洪生的爷爷。不能让他跑了!”

    狗儿爷说:“你听我说呀,我连忙把情况汇报给了你二舅。你二舅说,村里村外再搜一搜。我刚要走,跑来了一个民兵,报告说有人见魏三往麦河那边跑了。我带人追出了村,一直追到了麦河边,看见魏三正站在河边草丛里,眼瞅着河面发呆。我骂了一声,刚要扑上去擒他,你二舅拦住我说,别抓他了。我一愣说,眼瞅着他要跳河啦。你二舅说我看出来了。我也明白了,魏三是明白人,这是他最好的归宿啊!我们眼睁睁看着魏三抱着一块青石,一步一回头走向麦河深处。河水很快就把魏三淹没了,水面上冒起了一片白花花的水泡儿。魏三死了。你二舅叫我带人连夜抓来了张兰池。张兰池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地被押到了工作队队部。张兰池还在那儿装孙子呢,还说你好,张队长,罪民张兰池恭听你的训话!你二舅皱皱眉头,手一背说,少来这一套。我问你,你指使鹦鹉山上的土匪一共烧了多少民房?张兰池摆出一副委屈相,说道,‘天地良心啊,张队长,我可一直听你的教导,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啊,我……我可没指使人烧房子啊!一定是有人陷害鄙人,请队长大人明察,为罪民做主啊!’你二舅冷冷地看着张兰池,对我挥了下手说,把他押起来,听候处理!你二舅决定召开第二次控诉揭发张兰池大会,为报批处决他做准备。会前,你二舅到我爹家串了个门儿,动员我家出个代表上台控诉张兰池的罪行。我爹问你二舅,咋就非要我带这个头啊?你二舅说,你苦大仇深呗!我爹霍地站起身问道,苦大仇深就多分地咋的啊?你二舅严肃地说道,不打倒张兰池,你就一寸土地也分不着,明白吗?第二天上午,工作队召开张兰池控诉揭发大会。当我把张兰池押上主席台时,我爹第一个冲了上去,刚要张嘴说话,张兰池一抬头咧嘴一笑,我爹心里头就慌了,说不出来了。台下群众都叫喊着他的名字,叫他快说,啥也别怕。他朝台下喊,我不是怕,是想不起来说啥好。张兰池苦笑一下,问道,曹老大,我待你也不算薄,你为啥故意祸害我呢?我爹冷笑一声说道,你待我不薄?待我不薄,你还抢我的土地?张兰池狡辩说,那哪是我抢的啊,实在是冤枉啊。你老婆小兰也在,我是拿高粱米跟你家换的,那可是救命的高粱米啊!我娘在一旁哭泣着说道,是哩,他爹,你不在家,没有那几斗高粱,你回来就见不着我和狗儿啦!我爹没话了,噎住了。台下的人都蔫了。你二舅一看就急了,就朝站在边上的我挤咕眼儿,意思是你爹这一炮打哑了,让我赶紧上。我小声问你二舅,土改土改,张家交了土地不就行了吗?为啥还控诉啊?张家是开明地主,人缘不错啊!我看就别折腾啦!你二舅狠狠地批评了我,你的阶级立场到哪去啦?不把地主打倒,农民能真正翻身吗?再说,土改的任务不仅仅是分地,分牲口,分财产,我们最大的任务还要划分成分,贫农、富农和地主,彻底打倒剥削阶级!我嘬着牙花子。你二舅让我调整情绪,尽快把我爹替换下来。我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大吼一声就冲了过去,狠狠给了张兰池一嘴巴,大声叫骂道,狗财主,我×你八辈祖宗!我家那两块累死累活刨出来的地都叫你剥削了,我恨死你啦!我爹看见我打了张兰池,气得冲过来,狠狠踢了我一脚,狗×的,谁让你打人啦?我那么对人家,人家东家也没动过手啊!我委屈坏了,使劲儿推开老爹说,你懂个鸟啊?这是控诉大会,不这么着还叫啥控诉大会啊?我爹又踢了我一脚,控诉拿嘴控,也用不着脚控啊!我们爷儿俩就扭打成了一团。乱套啦!台下人都笑了,还有起哄的。”

    我说:“你们这么胡来,我二舅准生气了。”

    狗儿爷说:“你二舅急忙控制场面,让人把我们拉开了。我爹被人拉开后,让我娘拽走了。我继续控诉,张兰池,你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你多阴啊,连我爹都替你说话,你阴不阴啊?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我控诉完了,佃户们一个个上台控诉了张兰池,说到伤心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台下你二舅安排的人,不时带头举起胳膊高喊口号,打倒地主张兰池!誓死保卫土改果实!共产党万岁!群众都跟着喊。不整齐,乱糟糟的,但声势不小。开完控诉大会,张建群就拿着控诉揭发材料去了县里。夜晚降临的时候,解放军的大部队通过麦河。解放军的汽车拉着大炮,隆隆行进,尘土飞扬,一点儿不惊扰百姓。部队刚走,我和民兵就押着张兰池去麦河了。麦河两岸都是张家的土地。这老地主让三个民兵架着,尚有一些威风。张兰池从河堤上被推下来,梗着脖子说,天黑了,我还没看清楚呢!我一脚把张兰池踹倒在地上,说道,别怪我,脚上的泡你自个儿走出来的!我举起棍子照他的脑袋砸了一下。张兰池惨叫了一声,别让我这样死好吗?我问他想咋死?张兰池捂着流着血的脑袋爬起来说,活埋我吧,那样我能站着,死了还能闻着土香。我骂了一句,倒驴不倒架,破落地主都这德行!张兰池说,求求你啦!我说晚上还要往前线送粮呢!谁有空儿挖坑啊?张兰池说,给我一把铁锨,我自个儿挖吧。天亮你来验收!我想了想就甩给他一把铁锨。我一走,张兰池就噼里啪啦地挖坑儿了。我天亮回来了,看见一人高的深坑挖好了,张兰池气喘吁吁地跳下去了。土埋到张兰池的脖子了,这狗东西竟然喊了一声,土地万岁!我细一听还行,他要是喊地主万岁,我又该拿棍子砸他啦!张兰池喊不出来了,最后无力地说了句,这土真香啊!就哼哼几声,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我记得,他的头发还露着,像一束干草飘在土地上。张兰池死亡的消息传开以后,整个鹦鹉村都沸腾了。张建群趁热打铁,再次分地发放地契。佃户们都敢接地契、领土地证了。我爹一家被划为贫农。他们分到了三十亩河滩地,三间瓦房和一头牛。分到地的那天,我爹和我在地头放起了鞭炮。我和爹在地里头睡了一宿,呼吸着土味睡得可香甜了。几天以后,你二舅让我带着民兵往前线送军粮。我召集人,可是有人不积极参加,我急得骂了这个熊那个。你二舅对我说,你得用土地团结人啊!打人骂人是犯法的。我明白了,在村里头到处嚷嚷说,谁不跟我走,打不倒国民党反动派,分到手的土地也保不住啊!大伙儿纷纷抢着报名支援前线。”

    我神气地说:“我们的革命是小米加步枪,小米指的啥?就是我们农民啊!从秋收起义开始,我们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革命政权的道路啊!我们农民能不扬眉吐气吗?你看国徽,上面都有麦穗儿哪!”

    狗儿爷继续回忆说:“那个时候,我带着十辆骡子车往前线送军粮去了。一走就是一个月,额头还被弹片撞了一下,留下一块蜈蚣似的疤瘌。我神神气气地回来了,带来了平津战役的好消息,解放军大获全胜,土地保住了。我爹和娘高兴坏了。我爹带着家人到地里唱大鼓,唱了整整一宿。我问他唱的啥词?他说,反正是歌唱土地的,啥词儿早就饭吃了。”我对此很感兴趣,再三催问:“你个老东西,再好好想想。”狗儿爷哼哼了两句:“土地归来,苦尽甜来!你顺顺味儿,是不是这回事儿?”我跟着哼着说:“对呀,真正的苦尽甜来呀!”狗儿爷感叹了一声:“我爹每天到自家地里抓一把上贴在脸上,闻一闻它的气息。缺水了就浇水,缺肥了就积肥。每天早上,他都背着粪筐捡牛粪。这天没带粪筐,碰见了一泡黄澄澄的牛粪,他就迫不及待地蹲下来,展开衣襟,用衣襟将牛粪兜了回来,放在自家地里。过了两天,下了一场雨,他扒下一块湿粪,粪堆扒开时还冒着微微白气,他就耐心地把湿粪一点点捣碎。嘿嘿,我爹就爱闻大粪和土地的混合味儿。”

    狗儿爷睡了,呼噜震天。我颠颠儿地往回走,步伐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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