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资本与“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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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救土地啊!”疯子转香疯喊着。

    这一声喊叫不同寻常,声音凄厉,伴随着一声声的铜锣。我被吓了一跳,心被揪紧了。过去疯子转香敲锣的时候,都喊“救救我啊!”今天她改口了,这种叫法太新鲜、太刺激人了。一定是土地上的事情深深伤害着她了。在我记忆里,刘凤桐掺和土地纠纷不是一回两回了,上届班子的“机动地”事件,涉及了他家一点儿土地,他出去告状,状没告下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几年前他家的土地转包给了温州人,收了麦子,温州人撤了,刘凤桐就想回村种地了。他和转香在外没有混好,如果混得好了,谁还在乎这没啥油水的土地?这次又咋了?双羊逼迫他流转土地啦?我怀着好奇,跑到大街上去找转香。记得转香身躯矮小,眉眼精神。这个女人太不幸了。隔老远,我就听见那里乱成一锅粥了。有人告诉我,刚才陈锁柱制止转香,转香就势一头撞在陈锁柱肥胖的肚子上,陈锁柱“扑通”一声倒在面粉厂门前,捂着老腰直哼哼。我来的时候,陈锁柱刚刚被人架走。转香看见了我,停止了手里的敲打:“立国啊,救救土地吧!”我说:“土地咋啦?”转香没有傻笑,却变得非常冷静。我往村头一站,一群女人就围了上来,叽叽咕咕,像一群蚂蚱攀上了大秆高粱。人们嚷嚷开了:“陈锁柱欺负人啊,给那么点钱,就把土地占了。瞎子,你可得给乡亲们主持公道啊!”我支吾着说:“你以为我是县长?我说话管属用?”转香说:“我家凤桐说,你比县长还好使。”我惊讶地说:“为啥呀?”转香说:“你跟双羊好啊!听说,这回占地是他在幕后操作的,也不知他给了陈锁柱多少红包?”我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啊?”我把转香拉到家里,听她慢慢叙说。转香一进家门,脑袋就乱了,疯话连篇。后面的事情是刘凤梧告诉我的。几乎让我触目惊心了。村里即将征用三百亩承包田,要建一个马场。她家的承包田,将被强行征用。刘凤桐不在城里装修了,又开始了告状生涯。刘凤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为了这点地,我们可惨了。我挑头告状,得罪了陈锁柱,陈玉文把我给抓回来,带到火葬场,放进烧死尸的铁盒子里,我给吓坏了,腰也给打坏了。”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气愤地说:“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样的事儿?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转香拉着我的胳膊哀求:“三哥,我肚里的孩子也流产了,我没有孩子的命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我愕然了,继续问:“他们打你了?”刘凤桐说:“我从火葬场跑出来,在麦河口洗脚上的血,他们又追来了,转香也跟他们争执,一下就滚河坡里了。孩子没了,我们啥都不怕了,我就让她到大街上喊,我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这里的黑幕。”我吸了一口凉气,闻到了转香身上的血腥气。我的血往脑袋上涌着,激愤地说:“我找陈锁柱去,太厉害了,这叫巧取豪夺啊!”刘凤桐说:“陈锁柱能听你的?你得找双羊说,让他改变主意,我们就有盼头了。”我去城里看病,刚走一个礼拜,回村就出了这么多事情。

    我给双羊打电话,想劝他别再征地了。土地上的事儿,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弄不好就激起民愤来。双羊手机关着,我就带着虎子到村委会去了。陈锁柱见我就休头,但还是笑脸相迎:“瞎三儿,找我有事儿啊?啥时候喝你和桃儿的喜酒啊?”我黑着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问你,刘凤桐和转香的事是咋回事儿?”陈锁柱说:“啥咋回事儿?没咋回事儿啊!”我大声说:“你少跟我打哑谜,你凭啥要占人家的地?”我虽然看不见,可还要凝视他,仿佛是要把他一眼看穿似的。陈锁柱愣了愣。我继续追问:“占地就占了,好好商量,凭啥打人家?啊,凤桐伤了,转香保胎保了大半年,孩子说掉就掉了。”陈锁柱说:“瞎三儿,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啊!”我说:“谁喷你了?我来劝你悬崖勒马,是为你小子好。别以为有你哥撑腰,你就可以胡作非为,要知道还有地神呢,还有王法呢,如果这事儿闹出去,你吃不了兜着走!”陈锁柱是一个暴脾气的人,但是,在我面前只能强压着火气。他说:“你说的事儿,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开发商那边干的?”我说:“谁是开发商啊?双羊吗?双羊要是敢这样干,我上去就给他俩嘴巴!”陈锁柱说:“你能,你能,我们怕你还不行吗?不过,我可告诉你,上级号召建设新农村,搞旅游开发是上级提倡的。再说,这事儿双羊舅爷的公司也参与了,你要闹,不是给双羊添乱吗?”我说:“建设家乡,我没意见。我就恨你们这些打着建设的幌子,侵吞农民土地。刘凤桐打工没挣钱,再没了地,拿啥活命啊?你也是农民出身,你拍拍胸脯的四两肉,做事得对得起良心!”陈锁柱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就跟你实说吧。我这村官好当吗?你说那天,刘凤桐这小子找我,进屋就拿我的茶杯喝水,那有一次性杯子,他不用,我一下子就火了,这是我个人用的,不是待客的。这小子比我还横,把杯子一蹾,说这不是人用的吗?这不是找碴儿打架吗?我们两人就吵吵起来,我让镇派出所把这小子拘留了两天。他就为这告状!”我摇头说:“转香可没这么说,不为这个,为土地。”陈锁柱“嗖”地站起来,大声吼道:“还犟,你这瞎子咋不识抬举呢?给你脸啦?刘凤桐这样的刁民,给你啥好处啦?”我比他的声音还大:“我没得啥好处,但我就见不得他们流泪。谁欺负他们,我就跟谁干!”陈锁柱说:“这没法干了,没法干了。”骂骂咧咧地甩手走了,把我一个人甩在那里。村会计对我说:“瞎三儿,赶紧治眼睛,好好跟桃儿过日子。管这闲事儿干啥?”我理直气壮地说:“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桃儿说我是一个麦田的守望者,我觉得很自豪。我是个瞎子,既不能种田,也不能收割,唯一能干的就是丰收了,给大伙儿唱大鼓喝个彩儿,农民受欺负了,给他们鸣个冤呐个喊。我是瞎子我怕谁?谁也别想挡住我!”村会计悄悄躲了。

    这个时候,我想找刘凤桐问问情况,光听转香一人说,还是心里没底,毕竟转香是个疯子。过去我跟刘凤桐接近,基本出于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今天就不一样了,我愤怒了,我是土地神连安派来的使者。我走在村街上,忽然听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我听出是双羊来了。汽车停住了,双羊喊:“三哥,这是干啥去啊?”我怒气不减:“你来得正好,我找刘凤桐去,刚刚跟陈锁柱打了一架。”双羊急忙下了车,拍了拍我的肩膀:“三哥,这么大火气,到底出啥事儿啦?”我冷冷地说:“啥事儿?别跟三哥装糊涂!”双羊说:“我刚刚从上海回来,真的不知道啊!”我把刘凤桐和转香的遭遇说了,双羊真的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双羊将我扶上汽车,说:“走,我们去看一看刘凤桐。”他发动了汽车,忽然又灭了火。我感觉他抹了把脸,端坐在驾驶室一声不吭。我的心陡地一跳,他犹豫了吗?他心里有愧吗?过了一会儿,双羊重新发动了汽车。到了刘凤桐的家,转香没在,好像又上街敲锣去了。刘凤桐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人长得带相,城里人洋气,乡下人长相发憨,一看就是庄稼汉。刘凤桐长得本来就丑,如今被打伤了腰,打掉了一颗门牙,那模样得多丑了?我摸了摸他红肿的腰,说:“双羊来了,你把事情的前后,一五一十地都讲出来,不能说谎话。”刘凤桐抓着我的手哽咽:“三哥啊,还说啥呀?没了地,我和转香都不想活了。”双羊说话了:“到不了那一步,说吧!”我说:“是呀,说呀!”刘凤桐就都说了,连转香掉孩子的事都说了。双羊久久沉默着,我隐约感到他的沉默里积聚着什么。有句名言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谁听了这事儿都会愤怒,如果双羊不愤怒,说明他这个人废了,说明他跟我们离心离德了。过了一会儿,我催促说:“双羊,你说话呀!三哥等你表态呢!”

    双羊还是没有表态。他让我很失望。

    我问刘凤桐:“你老婆干啥去啦?街上没听着她敲锣啊?”

    刘凤桐说:“都到地里去了,好几家的老少都去了。我走不了路,我要是能下地,我也去了。”

    我一愣:“去地里干啥?”

    刘凤桐沮丧地说:“最后通牒,人家跑马场的要铲庄稼了。”

    我的心一寒,嚷道:“你们就同意啦?”

    刘凤桐发出了一声叹息,用拳头在土炕上狠捣了几下:“不同意又能咋的?咱是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双羊拉了我一下,说:“走,我们到地里去。”

    我跟着双羊去了刘凤桐家的承包地。到了那里,我听见推土机嗡嗡响着。乡亲们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嚷着。双方形成强烈的对峙局面。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靠在一起,紧紧挤靠着,仿佛这样可以抵挡。田兆本带着几个人给乡亲们做思想工作,陈锁柱没在现场。那边领头的竟然是双羊的小舅子张良。看来,转香的情报是对的,建跑马场是张良公司干的。没想到,他们把生意做到鹦鹉村来了。这不是祸起萧墙吗?转香敲着铜锣,满地跑,边跑边喊:“救救土地啊!救救土地啊!”双羊捅了我一下,我不知道是啥意思。难道他还想让我出面说服乡亲们吗?难道他还是主张用我的佛心和善意化解矛盾吗?上次搞墓地的时候,他就利用了我。那一次的占地性质跟今天不一样。这次没门儿了,我不会这样做了。在乡亲们看来,谁侵占了他家的土地,就像谁睡了他家的老婆一样,忍不了。我悄悄对双羊说:“你别忽悠我,我站在乡亲们一边,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打了个唿哨,虎子轻轻落地了。它仰着头,蹭着我的腿,绕着土地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它在找麦穗,这么热的天气,叼一根麦穗就会好受一些。这畜生够神的,它竟然从地里叼出了一棵土埋的麦穗儿。

    我感觉,阳光下的土地色彩斑斓。

    天热得要命,好像划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燃。我将脚心翘起来,躲着地面的炙烤。我的心怦怦地跳得急促。阳光落下来,火辣辣的,晒焦了土地,地上蓄满了燥热。双羊已经好久不沾地气了,他像是醉了酒,趔趄了一下,差一点栽倒。我伸手扶了他一下,他战战兢兢地站住了。我想阳光将他晒透了,地气自下而上,缓缓爬了上来,让他轻轻颤抖了,他出汗了,汗水从头上流到脚上,脚上的皮鞋已经湿了。我听见他身上噼噼啪啪的骨节响,渐渐地,我感觉他的双腿有了力量,他一点点地站直了。还是地神的力量大啊,我忽然想起了古希腊神话安泰的故事。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和海神的儿子。他离开大地,就虚弱不堪,只要双脚着地,就力大无比。

    我听见双羊拳头攥得咔咔响,他要出手了,他要破釜沉舟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真没有想到啊,人们对土地的欲望渐渐走入疯狂之境。他们用无法挽回的方式掠夺土地,所有卑鄙手段都用上了,欺骗,恐吓,厮杀,他们还把这种恶劣行径说得冠冕堂皇。经济开发,造福百姓。我对双羊说:“你要干啥?”双羊说:“三哥,这事是背着我干的,张良跟陈锁柱背地捏咕的,我要揍他个兔崽子!”不知怎的,我知道了双羊没有参与,心情就释然了。但一瞬间,我又犹豫了。我希望双羊挺身而出,又害怕双羊揭开世界的真相。他跟我不一样,我横竖一人,没啥可牵挂的。他不行啊,他有麦河集团,他有大片“流转”的土地,他要养活一堆人吃饭啊!他这一拳打出去,乡亲们会对他刮目相看的,可是,必然失去了陈家。不,不仅失去,还会招来凶恶的报复。尽管双羊已经有经济实力了,我担心这点实力能否招架得住。我拉了双羊一下说:“我们再想想办法,这时候你不能出手。”双羊没有听我的,他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我满身的血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地响着,还是强劲劝他:“你多想想,你还有麦河集团啊!”双羊说:“老虎的屁股,球儿!”说着,他就冲出去了。我听见张良嗷嗷地叫了两声。他可能是给了他两脚,听声音不是打的巴掌。张良委屈地叫着,然后就乱成一团了。我听见双羊喊:“啥跑马场,扯淡,我们鹦鹉村就产麦子!麦子!”农民们给双羊跪下了。

    我猛地抬起头,满含泪水。阳光很强烈,我眼里却很黑,这是永久的黑夜,褪不尽的夜色。阳光在我的泪水中漂浮起来,像一团洁白的云朵,渐渐融化了。我听见推土机开走的声音,仿佛看见张良抱头鼠窜的样子。双羊走到我的身边,我浑身热血沸腾:“双羊,你牛×啊。曹家人就是牛,三哥好像看到当年的曹老大又转世了。”双羊拍拍手上的土,说:“我的太爷,是条好汉,我比不上他啊!”我知道,双羊无法遏制对曹老大的热爱,这种热爱化成崇拜,崇敬之情日益强烈。我担忧地说:“双羊,既然干了,就别回头了,你可别糊弄我啊!”双羊说:“我啥时候敢糊弄三哥啊?”我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俩背土比赛,背土打赌。你说,谁赌博输了就输麦子。我就背啊,背了一筐又一筐,你背的没我多,你偷偷占了一个土包,结果糊弄我瞎子,让我白给了你一袋麦子。我问你这是啥政策,你说这是土政策!”双羊哈哈地笑了,劝导了我几句,我心中的怒气烟消云散了。我们回到汽车里,陈锁柱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火气很大,质问双羊是啥意思?让他对此负全部责任!双羊说:“我会负责到底的!”我大声说:“双羊,不要怕,对待这样的人要毫不留情!我早就有预感,你跟这畜生交不了一辈子,这种关系不会维持长久的,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翻脸。”双羊承认我的分析,然后我们一同分析现状。关于这次占地,陈锁柱有陈锁柱的逻辑,张晋芳有张晋芳的逻辑,农民有农民的逻辑。这个资本“潜规则”里,所有的逻辑似乎都有道理。但是,一个强大的利益链条形成了。张晋芳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却不知道别人的逻辑。张晋芳的电话也打过来了。双羊没接,把手机装了起来。双羊说的对啊,面对这个资本“潜规则”,人们对土地失去敬畏,反应迟钝,急功近利,这样滑下去太危险了。

    双羊解释说:“三哥,我跟姐姐有个约定,她不让我报仇,我跟她发过誓,不再伤害陈元庆。我怕姐姐伤心,我就一直忍着,乡亲们误解我,连你也误解我,以为我跟陈家穿一条裤子。你说,我跟他们是一路人吗?凤莲姐走了,我没啥顾虑了。”我说:“凤莲是怕你吃亏,今天的事儿,她要是知道了,同样赞成你的。”双羊说:“听我爷说过,过去我们鹦鹉山,有过一种狼,叫鹦鹉狼,嘴巴甜,但性情狡猾,凶狠,多变,恩将仇报。这让我想起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东郭先生冒着被赵简子斩杀的危险,将狼装在书袋里救了它,等危险过去了,狼饿了,就要张嘴吃掉东郭先生。陈锁柱代表一级政府啊,他这样干,不就是狼吗?老百姓咋看我们党和政府啊?我相信党和政府是为老百姓的,还有田兆本这样的好干部。所以说,我们不能让豺狼当道啊!”我担忧地说:“我怕你斗不过陈家人啊!”双羊大声说:“我喜欢电视剧《亮剑》里的李云龙,即便打不过敌人,也要敢于亮剑!既然是斗争,就没法不残酷,咬一口,割一刀!你知道,我当着连安地神的神光,我发过誓的,我喜欢和所有邪恶的人拼杀!”我被他感染了,点点头说:“说得对,邪不压正,出水才看两脚泥呢!一个望风而逃的胆小鬼,没人敢把土地托付给他。”沉默了一会儿,双羊说:“我搞土地流转,绝不能伤害乡亲。事情要自然顺畅,就得光明磊落。他们这么干下去,给农民造成的痛苦和悲哀可想而知。就说陈元庆吧,他今天中午要请我和晋芳吃饭,他说在县城拍出了新地王,三百二十万一亩。我攻击他说,这是土地财政,有啥高兴的?老百姓买不起房咋办?他说哪儿不是土地财政?用土地换来的钱,搞公众设施,再返还给百姓嘛!这叫取之于土,用之于民啊!一派混账话!土地是啥?就是一块橡皮泥,任各种势力捏来捏去。土地变成这样,到底谁之罪?谁对土地负责?土地换来的钱,就是人民的血汗钱,你吃喝,人们木了,你贪为己有,这不还算,你还糟蹋,还用来活动自己的官。真是岂有此理啊!我看啊,他陈元庆的官,也该当到头了。”我骂了:“你这个缺心眼的呆子,啥也不懂,混账至极!咋就不接受生活的教训呢?在这块土地上活命,靠啥?靠天,太遥远,靠地,太贫瘠,我说呀,靠的就是一股精气神。这精气神能接通天地啊!”

    我听见“呼”的一声,虎子直端端地冲上云霄。

    双羊继续骂道:“还有这个陈锁柱,这个混蛋,简直无耻透顶!我跟晋芳和张良说过多少遍,不要跟他做生意。他们就是不听!”我说:“晋芳还会跟你闹的!”双羊面对土地忏悔了:“她算个球儿?!我在想啊,人们全心全意地奔跑着,追逐着那个被人们鄙视而又亲近的‘潜规则’。我飞跑着,也掉进了那个资本的‘潜规则’。可是这个规则,我们永远追不上。这样的心态很可怕啊,即便身在家乡,也使我们心离麦河太远了,离土地太远了。狗×的土地,不知经历了多少日出日落,顶礼膜拜,到头来往往还是被廉价出卖。面对你啊,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千次的张望和徘徊。我对土地出其不意的考验没有准备,我在它面前一下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人,一半是鬼。有一条路,大家走到头时,有人说,你走错了。我咋办?我常常在问,我错了吗?不能再往前走了吗?不,还得走,世界上有许多条错路,但我相信,会有一条是对的。困难的是这条正确之路,常常隐藏在无数条错路之中,给我们带来迷惑。但只要存在,我们就有希望找到!刚才的事情,经验告诉我,越是到这个时候,越需要冷静,毕竟,不是意气用事的年龄了。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曹双羊,你的良知呢?你的正义呢?小根打醒了我,天坑砸醒了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没有机会了,是时候了,必须有人站出来。这个人就是我!站出来之前,我把后果也想好了,大不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这样一想,心里倒坦然了。我要突围,突围地狱之门。地狱,地狱在哪儿?我忽然明白,地狱在我们的思想里。如果恶的种子还残留在心里,根植于土地,就会长成一片死苗儿啊!那样,我们农民的早晨就不会有真正的破晓。土地啊,我将永远保持对你温暖的感情,就像爱我的娘,我的姐姐,我的兄弟一样,永远爱你啊,原谅我吧——”

    今天的见闻,让我惊心动魄。我被双羊的讲述震撼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他啊!

    我脸上的肌肉一收缩,眼睛一下子湿了,说等我烧香拜佛的时候,为土地祈祷吧,为乡亲们祈祷。没有月的夜晚,我一样祈祷。双羊反对我祈祷,祈祷管用吗?我无奈地说我一个瞎子,不祈祷还能干啥?双羊啊,我的好兄弟,你是我想象中土地上最后的一道神光,用来刺穿这深沉的夜色。

    张晋芳来了,她来得真不是时候。双羊还在气头上。我感觉一股气息冲过来了,张晋芳恨双羊,这种恨前所未有。她火气从嘴巴和鼻孔喷射而出:“曹双羊,你凭啥打张良?你在干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啊!”双羊愤怒地说:“你和张良干的好事,还动用了陈玉文,你们都快把人逼死了。文明的时代里,不能动用野蛮的手段。你知道不知道?”张晋芳大声吼:“死守着土地有啥用啊?你缺这口吃吗?厮守土地就是厮守贫穷,苦恼和哀愁会是无尽的。你以为在帮他们?你在害他们!你以为你是英雄吗?狗屁不是!”双羊说:“告诉张良,他爱到哪儿跑马都行,这是我的家乡,我不答应!”张晋芳说:“我们就是干定了!”

    双羊狠狠地扇了张晋芳一个耳光。

    这声响吓我一个哆嗦。我估计她这张脸上伤痕不轻,她的腮肿了,肿得跟红灯笼似的。连我都火辣辣地疼了。双羊还要打,我死死拦住了。张晋芳凄厉地哭了,声嘶力竭地喊:“曹双羊,你会为今天的事情后悔的,后悔一辈子!”张晋芳摇晃着跑了,像个幽魂一样滚出土地,脚下悄然无声。

    不寒而栗的局面就摆在面前,我仿佛看到即将到来的一场厮杀。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双羊说:“三哥,我想看一看虎子怎样抓兔子。”这小子真是个怪人,我埋怨着说:“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真的好糊涂啊!抓啥兔子?快想想咋对付陈家人吧!如果晋芳跟他们搅在一起,事情会糟上加糟的!”双羊一把抓住我的手:“走,带虎子走!”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我有些疑惑,虎子抓兔子是个循环链。这里对他有啥启示吗?我向虎子打了个口哨,汽车开走了,开到河对岸一片野地上去了。我们和虎子都等待着。等到中午,兔子终于出现了。双羊第一个发现的。我胳膊一抖,喊了声:“虎子,追!”虎子便一跃而起,边飞边扑。我啥都看不见,双羊给我描述着,像宋世雄解说运动会一样精彩。双羊兴奋地说:“兔子吓得两耳倒竖,仓皇逃命,决定兔子生死命运的几秒钟马上就来到了。三哥,兔子如果在短时间内钻进树林,尚能逃过一劫。可是,这里没有树林,也没玉米地,兔子越过一个小河沟,又蹿到地头上来了。它犹豫了一下,坏了,啥时候了,还犹豫呀?你就要大难临头了。虎子一个俯冲下来,翅膀一扇,卷起一股沙土,简直天昏地暗啊!我看不见兔子和虎子了。好像是扭作一团了吧?”我心也紧张起来,不由得喊了一句:“虎子,可得护好你的嗉子!”双羊问:“三哥,你说啥?嗉子?”我解释说:“你以为虎子一点儿危险没有啊?鹰也有软肋,它的软肋就是嗉子,当鹰下爪的时候,兔子急了也蹬人啊,兔子后腿一蹬,一爪就能挑开鹰的嗦子,有多少鹰惨死在这上面啊!”双羊激动地说:“嗉子,虎子的嗉子!”然后,他可能看见虎子了,就继续描述那个惨烈的场面:“我看见了,兔子从虎子鹰爪下逃脱了,往前跑了一阵。哎呀,虎子呼扇着翅膀,简直是一股小旋风啊,兔子被扇得晕头转向,原地打转转儿了,虎子一爪抓住了兔子的后背,一爪五指张开,护住了嗉子,尾巴漂亮地一抖。完了,这回兔子跑不了,虎子的利爪已抓进了兔子的皮肉,兔子流血了,叽叽地哀叫着!啪,啪,虎子啄瞎了兔子的两只眼睛,另一个爪子抓住了兔子的嘴巴!”我说:“这叫‘黄鹰抓嘴’,最后一招儿了。”双羊沉沉一叹:“好啊,原先我以为鹰的速度是它的软肋,这次我才明白了,真正的软肋是嗦子!”我说:“是啊,嗉子一破,多么强悍的雄鹰都完蛋啦!”双羊想了想说:“对于陈玉文,陈锁柱就是他的嗉子,对于陈锁柱,陈元庆就是他的嗉子!对于陈元庆,土地就是他的嗉子!”我恍然大悟,双羊为啥急于看虎子抓兔子了。看来,双羊马上要朝陈元庆的“嗉子”下手了。

    虎子叼着滴血的兔子飞回来了。

    天黑了,我开始做梦了。漆黑的夜晚,连个星斗都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我的梦绮丽古怪,早上醒来全能记得。这个时辰,传来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的啼鸣。起风了,风吹开了乌云,天空晴朗了许多,土地也温柔了。但是,我感觉村子并不透亮,整个村子好像还沉浸在赎罪的氛围中。这种氛围看来要持续很长时间。

    我疲倦的心,已把土地收藏,那奇怪的地声却没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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