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一个折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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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激灵那么一下,呆愣片刻,一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切都是鬼使神差,这太不合情理了,曹双羊居然开除了韩腰子。

    尽管此事在鹦鹉村震动挺大,起初我还是不相信,桃儿跟我一说,我都明白了。双羊疯了吗?抛开跟桃儿的关系不说,韩腰子是多好的农民啊!我说:“双羊开除韩腰子的理由是啥?”桃儿说:“没理由,村里有几个被开除的。”我给双羊打电话,他不接我电话。我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这小子好几天没找我说话了,他是怕我责怪他吗?无论如何,我要骂几句的。桃儿劝说:“别难为他了,他也不容易。他对我爹没仇,恐怕是从管理角度考虑的吧?”我黑着脸,倔倔地说:“管理?管理就裁人?还让不让人活啦?”桃儿说:“唉,农民还不适应,在工厂里,裁人还不是家常便饭啊?”我长叹了一声:“你老爹是咋想的?”桃儿说:“我爹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家的地,竟然不要我种啦!这得说说,这得说说。”我咧着嘴巴说:“啥叫说说?人家有钱有势,咱是弱者,让你抓土就得抓土,不让抓土就回家待着,还说啥呢?”桃儿说:“别找双羊说了,双羊没空听他唠叨。三哥,我求求你,这些天多找我爹说说话。”我点点头说:“那没问题,咋说,他也是我老丈人呀!我让这老家伙摸一摸虎子的羽毛。”桃儿轻轻笑了:“你这瞎姑爷是该表现表现了。”我说:“双羊往前冲,我就是那打扫战场的。这几年,我没少给他擦屁股!”桃儿笑了:“你擦也是瞎擦,没擦正地方儿。”我噘着嘴巴说:“是他的屁股待着不正啊!”桃儿咯咯笑了。她抓起了我的手,可能看见我指甲缝里有泥,说给我剪指甲。我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响声。剪好了指甲,桃儿又用毛巾给我擦了擦。我伸手一摸她的脸,皮肤不那么水灵了,还有许多小疙瘩,像黄瓜皮了。我心疼地说:“桃儿啊,双羊那驴使唤人不要命,你自己长点心眼儿,别太累了,多休息啊!”桃儿说:“我没事儿,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啦!”

    这时候,吴三拐带着两个农民找我算卦来了。这两个侉声侉气的农民,是双羊从广东佛山高薪聘请来的,在鹦鹉村耪地种麦子。我又来气了:“这不胡整吗?村里人还闲着没事呢,咋从外地雇佣农民呢?”桃儿说:“跟谁说呢,问双羊吧!”我大声说:“我朝三拐说哪!”吴三拐嘻嘻一笑,说:“瞎子,我是丫鬟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啊!你跟双羊好,你说话比我好使。”我不说话了,开始给这俩南蛮子算卦。吴三拐在一旁哼哼唧唧瞎插话,显然拿这俩农民开涮。我把三拐哄出去了,专心给人家算命。一唠才知道,这两个农民顶替了韩腰子的位置。尽管我心中来气,还是按八字给人家算命,这是两码事。桃儿啥时候离开的,我全然不知了。

    一个干热的下午,双羊过来了,感觉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见面我就损他:“你还认识我这瞎子啊?”双羊愕然地凑近了我,我揉着自己的膝盖说:“你阔得可以了,活得够自在了。你就吐一口唾沫,暖暖大伙儿心窝子吧!你别忘了,你同着连安地神的‘麦穗儿’答应过我,宁可赔钱,也决不做恶事儿。”双羊没好气地说:“瞧瞧你,见面就损我,我从地里来,渴坏了,先给我弄点儿水喝。”我冷冷地说:“你汽车里不有矿泉水吗?”双羊说:“喝没了!”我说:“壶里有开水,喝茶自个儿沏。”我听见哗哗的水声。双羊喝了一口,摸了摸我的脖梗说:“三哥,气不顺啊,是不是跟桃儿生气啦?”我说:“桃儿才不惹我生气呢,我生你的气!”双羊哈哈笑了:“我咋惹着三哥啦?快说说!”我说:“你为啥开除了韩腰子?为啥弄俩广东佛山农民来种地?啊?”双羊嘿嘿笑了一阵,说:“原来是这个问题啊!告诉你,开了韩腰子,是砍掉成本,引进南方农民,是为了提高效率。你听听我的想法。我去过加拿大,一个滨海小镇,大多是靠打沙丁鱼为生。这沙丁鱼啊,有个毛病,就像我们麦河的大对虾,一出水就死。吃鱼就吃个新鲜,卖死鱼有啥前途啊?可是,我听说啊,唯独有一个人,能卖活的沙丁鱼。”

    哎,我一下子来兴趣了!咽了口唾沫说:“别跟我打哑谜,我说你呢,说啥沙丁鱼呀?”双羊摇了摇我的胳膊:“听我说完啊,这家沙丁鱼为啥活着?原来他的鱼缸里放着两条鲶鱼。这鲶鱼专吃沙丁鱼!鲶鱼一放进去,就开始攻击沙丁鱼,沙丁鱼就东躲西藏,四处逃命。沙丁鱼有了危机感,它就活了下来。人家买卖人真他娘会算账,鲶鱼一次能吃多少鱼呢?顶多吃两条就饱了!但活着的沙丁鱼能卖超过死鱼三倍的价格啊!你们家虎子也是啊,凭啥你家的鸡老实?不上灶台?不乱拉屎,下的鸡蛋个大?那是虎子的功劳啊,没有虎子,这些鸡婆子早跟你翻天啦!这两个农民就是虎子,就是鲶鱼啊!”我听得入神了,淡淡地说:“啊,我明白了,你是给村里人请来两个敌人。”双羊得意地说:“可以这么说吧,你知道,流转土地之后,我雇佣的农民,种地出工不出力了。修一条水渠,就给我糊弄了俩礼拜。说到韩腰子,他最近不知咋了?三拐发现他到了地头就睡觉。警告他不是一遍两遍了,他还是照睡不误。这老头咋就那么困呢?我们是工厂啊,不是养大爷的。他是桃儿的爹,就是我亲爹,我也得开除他啊!”我气愤地说:“你这是无事生非!”双羊辩解说:“三哥,搞管理就是要无事生非,制造危机感,给员工以危机感!给客户危机感,给营销商危机感!”我失望地叫了一声:“完了,刚好了几天,你小子又恶起来啦!人哪,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就下去啦!”双羊说:“这不是恶,不是变坏,是善,是责任。我的企业发达了,土地分红慢慢提升,最后受益的还是乡亲们。如果我垮了,对谁都没好处。走出小农时代,就得靠制度,靠规矩管人,人要靠勤劳和手艺吃饭。”

    双羊的话让我一阵阵发冷,我摆着手说:“这理儿我懂,但是,我们不能太狠啦,都是乡里乡亲的。”

    双羊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乡亲们能跟上趟儿的,给他们多大的舞台,他们就会有多么精彩的表演。我流转的土地,那不光是土地,还是我的成本啊!地上干活的农民,那不再是农民了,他们都是我的工人啊!成本就是我们麦河道场的大后方。有一天,我看这个月的损益表,发现出了问题,利润大大下降,一查,是成本出了问题。哪出问题就要朝哪儿下刀!过去,我们农民跟着党求解放,打仗会用枪了,我们企业家要学会使刀!大刀一挥,砍掉成本!成本降下,利润就会翻一番。”这小子说话真噎人啊。我沮丧地说:“你哪儿是砍成本?你小子在朝我们的心上砍啊!”双羊有些伤感地说:“这个过程,我们都得承受。桃儿娘找我娘哭去了,凤莲给我打电话了。桃儿是我们的中层干部,她也不是没意见啊!三哥,我也难受啊!我也想手下留情,出刀别太重。可是,成本吃硬不吃软啊,你要求它多少,它就是多少,人在钱面前谁也别装熊!”我说:“双羊,我们俩都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我想听你一句真话,我感觉你在扼杀我们的美好家园,我问你,钱多了,家园没了。你好受吗?你说过,人要有理想,你的理想在远方,我总在怀疑,那个远方好吗?”双羊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三哥,你说错了,我们不是称兄道弟,我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好兄弟。我在你心中很重,你在我心中更重要。人要没奔头就没啥意思了。”我没有说话,我对未来的判断一旦明晰,就把自己吓了一跳。虎子带我看过未来,那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双羊哽咽了说:“三哥,赶紧治好眼睛,好好活着,多跟我做几年伴儿。”他终于说了一句热肠子话,暖在了我的心坎儿。我说:“我都这样了,没啥想头,你心里要有乡亲们,他们太苦了。你抽空得跟他们说道说道,给他们一个笑脸,一句好话,都感激得不行啊!就说韩腰子吧,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心里有疙瘩,你得给解开啊!”双羊说:“我知道,我找他了,他总是回避我。”我叹息了一声:“我找他吧,我也看到了,我们农民有弱点,思维保守,惰性强。”双羊跟别人不一样,村里的人一旦成了人物,走到哪儿都夸家乡好,回到村里的时候,也是做一些表面文章,问寒问暖,扶一扶老人,亲一亲孩子,内心却充满蔑视。双羊想了想说:“我想起了熬鹰,当年我太爷爷熬鹰。听说有两只鹰,白鹰被太爷爷宠坏了,自己饿死了。太爷爷对虎子多狠?可虎子呢?成了百年老鹰啊!对待农民,就要像熬鹰一样,残酷一点儿,才能改造他们!重压之下,必有勇夫!人做一件事情,往往容易半途而废,随便找一个借口,就一了百了。可是,三哥,我没有退路了,农民没有退路,疯牛上了路,只有往前冲了!”我听见“哗哗”的声响,微笑着说:“虎子回来了,我们抓兔子去吧!”双羊来了兴致,说:“走,好久没看虎子抓兔子啦!”

    双羊借来的“这一刀”非常奏效。桃儿说,种地的农民都有了急迫感,有了危机感,他们嘴里嘟囔着,今天工作不用心,明天用心找工作。吴三拐都不含糊了,再也不敢在上班时间玩牌了。麦收的时候,也是庄稼人最累的时候。过去是拔麦子,一弯腰就是大半晌。天气热,太阳毒,汗水急,腰背酸疼,那滋味好像只有农民兄弟才消受得起。如今收割机都干了,收割机代替了人工收割,腰背不再酸疼。双羊实行的是工厂化管理,人员岗位一卯顶一星,根本没有富余岗位,韩腰子被双羊开除了,我和桃儿说情,双羊又给他派了活儿。他负责清除麦茬儿。这是十分紧迫的活儿,麦茬地还要翻耕一遍,让太阳暴晒,然后再耙磨一遍,秋分过了,就要播种冬小麦了。有人报告,韩腰子总是躺在麦秸上睡觉,还打着小呼噜,好像比自家麦收还悠闲。别人都小看他了。庄稼人偷懒是丢人的事,意味着把脸装进裤裆里,屁股暴露出来。双羊提醒他几回了,如果不行就别干了。韩腰子就离开了,真的不下田了。韩腰子不用挨累了,年底光等分红利了,人也轻闲了,常常溜达到我这儿,不说话,就跟我呆坐着。他这一闲还真闲出了事。有一天,好像那天下着春雨,韩腰子出屋冒着小雨上茅房解手,桃儿娘叫他打把伞,他不听,就淋着点雨,着了点凉,夜里咳嗽不止。村里诊所的肖大夫给开了感冒药,韩腰子吃下几片以后还喝了碗老伴儿熬的姜汤水,本想发发汗蒙着大被睡一觉就好了。没想到,第二天咳嗽得更厉害了,胸部和后背隐隐发疼。桃儿娘劝他上镇卫生院看看去,他骂老伴儿有钱没处花去了,庄稼人哪有那么娇贵?他就一直撑了下来。

    事后,桃儿告诉我,这几天,韩腰子感觉胸背越来越疼了,夜里头经常疼醒。咳嗽时停时咳,咳出血丝,喘气有时候发出痰音。他到我这闲聊的时候,我伸手一摸他的脑袋:“娘呀,发热了,赶紧到医院看看吧!”韩腰子也心虚了,就灰了心情往家走。半路上碰见了双羊,双羊看他脸色不好看,问他咋的了。韩腰子没有理睬双羊,踉踉跄跄地回家了。双羊感觉韩腰子脸色不对,就打电话告诉了桃儿。桃儿当即开车回了村,不容分说拉上她爹就直接去了省城。五天后出了化验结果,是中期肺癌。当时桃儿没敢告诉韩腰子,偷偷到我这哭了个一塌糊涂。我知道她心疼娘,韩腰子没了,娘就守寡了,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呀?我心里头也挺难受的。可是,人吃五谷杂粮,谁也难逃三灾八难的。过去,我跟韩腰子没啥往来,因了桃儿,我们来往就密切了。乡村坏了风水,得癌的人咋这么多啊?凤莲姐得了乳腺癌,幸亏发现得早,保住了一条命。韩腰子得的是肺癌,听说这个部位不好治愈,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几天后,我把这个情况给双羊一说,双羊哑了口,半天没吭声。我催促说:“你说话呀!”双羊后悔地说:“我都明白了,韩叔为啥到了地头爱睡觉?原来是病拿的。唉,早知道这样,我不会把他除名的。”我跟着长叹了一声。

    桃儿跟我说,韩腰子开始化疗了。我去城里看了一次韩腰子。韩腰子以为是输液,挺配合的,还跟桃儿娘要吃的。吃的放到嘴边,就不张嘴了。三天后,出现了口干、恶心、呕吐现象,大夫说,这是正常反应,是刺激性比较强的化疗药物,在静脉注射时引起的局部反应。可韩腰子受不了,闹着要出院。桃儿咋劝也不行,还挨了后爹的骂。桃儿不好意思说,我没好气地说:“韩腰子,你听着,不好好配合就没命啦!”他们都愣了,桃儿直踢我的脚脖子。我这一说,韩腰子吓得不敢再闹了。别看农村穷,还都想活着,有几个不惜命呢?韩腰子也不傻,追问桃儿娘自己到底得了啥病。桃儿娘嘴上瞎掰,眼睛却不会,韩腰子从她躲躲闪闪的眼神中觉察出,自己得的一定是大病,有名的病。他的心情立刻灰得暗无天日。他让桃儿叫来了我,说要开一个家庭会,整得挺悲情的。别人都让他轰走了,就对我一个人说:“立国,告诉老爹,我得的啥病?”我说:“肺病,肺气肿吧?”韩腰子不信,说我骗他,就哭泣了:“我得了癌啊,这病不治了,别浪费钱了。”桃儿和娘就进来了,桃儿娘抓住老头子的手央求说:“他爹,别,别不治,再治几天就……好了……”韩腰子推开老伴儿的手:“我这病治不好了,我知道。”桃儿说:“你知道,你知道啥呀?整天胡思乱想。”韩腰子说:“桃儿你对爹的心意我懂,可我病到这份儿上,花再多的钱不也没用嘛。”桃儿说:“爹你别说了,你要是承认是我爹,我还是你闺女,那就安心治病,钱你甭琢磨,我都给掏了。”韩腰子还要说啥,我说话了:“既然您把我召来,那就没把我当外人,那我就说上一句,您哪,就听桃儿的话,安心接受治疗吧,别的啥也别想。”韩腰子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啥。

    我要回村了,韩腰子非要回村治疗。我们回到了鹦鹉村,韩腰子见着那几个老哥们儿就哭了,攥着他们的手不撒开。好像再不攥攥手就没机会攥了。我挺伤感的。

    桃儿没急着回城里的公司,她要在家多陪陪娘。这样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和桃儿在一起,还图个啥呢?我把甜杏仁和苦杏仁用清水泡软去掉皮,捣烂以后加上适量的粳米、清水和冰糖,把它们煮成稠粥,让韩腰子隔天吃一次。这东西有润肺祛痰、止咳平喘、润肠的功效。桃儿做的是白芷炖燕窝,亲手把白芷、燕窝和水炖到非常烂的程度,过滤去渣,然后加冰糖,调味后再炖上几分钟就可以吃了。每天吃一到两次,可以补肺养阴,止咳止血。还做了银杏蒸鸭,把白果去掉壳,开水煮熟以后去皮跟蕊,再用开水焯一下后混入杀好去骨的鸭肉里头,加上清汤,用笼屉蒸上两个钟头,待鸭肉熟烂以后就可以吃了,经常食用,会起到补虚平喘、利水退肿的作用,非常适宜喘息无力、全身虚弱、痰多的患者。我被桃儿的孝心感动了。韩腰子也被感动了,亲生儿女溜边走,多亏了桃儿啊!韩腰子开始喝桃儿做的燕窝汤了。喝一小点,可总算是吃了。那一天,郭富九捧着一盆鱼汤来了。桃儿叫他拿回去,说爹的病沾不得腥气。韩腰子跟郭富九合得来,留下了鱼汤。郭富九耸动鼻子闻着香气,嘿嘿笑着说:“有病也不是多坏的事啊,有这么多好吃的,你得使劲儿吃啊老哥,天一天天热了,别……别撂坏了啊……”韩腰子受到他的启发,就叫桃儿娘端来双羊送来的莲子鸡,硬要郭富九拿走。郭富九嘴上推辞着,鸡早就粘在了手上,端着鸡一溜小跑没了影儿。

    这样迷乱的时刻,月亮还没有升起。我立在家门口刚刚送走桃儿,转身往屋子里头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唤了一声。想到桃儿正走在回村的路上,担心她遇着啥风险了,我连忙摸出院子,顺着进村的路上撵去。走得急,一会儿撞石头上了,一会儿踩空了,也没觉出疼痛来,爬起身继续赶路。快到村口了,听见有哧哧的笑声,仔细听,像是桃儿的笑声。她一个人这是跟谁笑哪?她爹病成那样还笑得出来?我顺着笑声就摸出了村子。我过了河,摸到墓地来了。没有桃儿的影子了,也没她的声音了。我呼吸了一下,感觉整个村庄退到云雾里了。一个姑娘从雾里飘出来,到处奔跑着她火热迷人的身影。是桃儿吗?不是,好像是善庆。不是善庆,还像桃儿,一晃就消失了。我心里疑惑了,咋有这样的幻觉呢?

    见鬼了!难道是狗儿爷他们这帮鬼想我啦?我来到狗儿爷泥塑前,说:“狗儿爷,韩腰子得癌啦,不久就该找你报到去啦!”

    狗儿爷被我喊醒了,他说:“这家伙不爱说话,来了也没啥意思。他刚到六十啊,还可以种地呢,这么早就过来可惜啊!”

    我埋怨说:“他就是种地的脑袋,双羊不让他种地了。这么一闲,就闲出病来了。”

    狗儿爷说:“告诉双羊,别胡来啊!人都有个惯性,种地跟抽烟一个样,不能马上戒了,得一点儿一点儿戒啊!韩腰子种地上瘾,不好戒啊!”

    我轻轻笑了:“双羊说啥成本,一刀砍成本。瞎砍啊!”

    狗儿爷说:“这是咋了?这兔崽子,种地砍啥人啊?瞎子,替我骂他两句!”

    我说:“行哩,不过,我骂他,他不听啊!”

    狗儿爷说:“我活着就好了,撇不烂他,小样儿的。”

    韩腰子的病情还在恶化。尽管大伙儿都期盼着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但那毕竟是一厢情愿。韩腰子一直不知道实情,他只是猜测自己患的不是啥好病。

    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我和桃儿找了几个乡村郎中,给韩腰子看病,韩腰子怕花钱,偷偷躲到野地里去,郎中走了,他才慢慢转回家。韩腰子不找老忠那老哥几个玩扑克了,整天坐在炕上嗑瓜子,我听见“咯嘣咯嘣”的响声,惬意而幸福。韩腰子对我说:“瞎三儿啊,我快不行了,不能再陪我可怜的老伴儿。尽管是半路夫妻,我还是舍不得桃儿娘。这个女人太好了,还带来了个好闺女桃儿。我没了,你这个当姑爷的,可得孝敬桃儿娘啊!”我抓着韩腰子的手,说:“老韩,不,爹,您就放心地走吧!”桃儿听见了,使劲儿拧了我胳膊一把,贼疼。我咧了咧嘴巴。这老头的腰子好,也就是肾好,要不咋叫韩腰子呢?说起来,还有一个相关故事哪。说的三十年前的秋后,庄稼人忙完收秋,都聚集到韩家喝喜酒,韩腰子要和邻村的一个叫枣花的姑娘拜堂成亲了。在我们麦河地区流传着不少习俗,其中就有听房一项,就是年轻人蹲在新房窗户下的墙根,偷听里面的新郎新娘的响动。结果,韩腰子花烛夜跟枣花干了六回那种事,把枣花折腾得直叫唤,连声说:“饶了我吧,你咋这么劲儿大呀!”这句话就成了全鹦鹉村的头号笑谈。大姑娘小媳妇听了这句脸红心跳的话,捂着嘴巴哧哧笑;小伙子听了后悔没去听房,然后就眼睛睃着某一处想入非非。老头老太太听了,张着没了门牙的嘴巴笑,笑够了,骂韩腰子真他娘的不知羞臊。不少人围住韩腰子,学着枣花的口气扭着胯骨轴子,拿腔拿调地说上一遍:“饶了我吧,哎呀呀,你咋这么劲儿大呀!”逗得大伙儿哈哈笑个不停。韩腰子也不难为情,嘴巴撇一撇,一拍胸脯大声说道:“劲大咋着了,就是腰子好,腰子好就身板儿好!懂不?”从此,他的名字就被改叫了韩腰子。哎,他的本名叫啥来着?我还真给忘了,村里人也都忘记了。他哪天死了,写“榜”的时候,还得找户口本查一查。双羊开除了韩腰子,他真的火了,大骂双羊没人味儿。

    那天韩腰子跟我叙叨,我随口说:“富九家的土地没流转,他家收麦子人手紧张,你要是待着难受,你可以去他家帮着忙活忙活呀!”一句话让韩腰子乐了,拉着我就去了郭富九家的麦地。郭家的麦地干净了,他帮着收的。韩腰子拽着我又颠颠儿地去了郭富九家。郭富九是啥人?贪小便宜,比鬼还精哩。他对韩腰子的来意做着分析。一个病人能干啥活啊?我记得小时候看电影《艳阳天》,村里人都喊郭富九是鹦鹉村的“小弯弯儿绕”。郭富九说:“腰子哥,你看,我这有我们老两口,还有郭章三口子,人手嘛,其实也不算紧,你看……”韩腰子诚心诚意地对郭富九笑着说道:“别价兄弟,你要再不给我点活儿干,那我还不得憋屈死啊?”郭富九不好明说不想给帮工费的话,就绕着弯儿说:“前两天,周王庄来了俩小伙子,问我要不要帮工,还说给多少工钱都行,让我给谢绝了……”我急忙插话说:“富九,人家没说跟你要钱啊!”韩腰子忙说:“是啊,我一分钱帮工费都不要,只要你给我活儿干,我倒给你工钱都乐意。”话是这么说,他郭富九再财迷也不会伸手叫韩腰子倒给钱啊?其实,郭富九是需要帮手的,可考虑到他的病情,不敢叫他劳累,想起麦场上正需要人手,就说:“腰子哥,你去看麦场吧,正好把我老婆换下来,给咱们做饭吃。”韩腰子摇着手说:“不用你们管我饭,我自个儿带饭。”说完就乐颠颠儿地去了麦场了。看到老头子整天乐呵呵的,桃儿娘两个很欣慰。我的幻觉里,韩腰子戴顶凉帽,拎着一大瓶纯净水,去给郭富九看麦场。我很欣慰,但又很担心。

    韩腰子有了事儿干,我就不用常去韩家了。我和桃儿又回到甜蜜的生活里来了。桃儿每天晚上到我家来,进屋就往我怀里一扎,然后,像一只猫一样在我身上扭来扭去,扭得我心尖直痒痒。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的心就颤了。

    “三哥你咋的了,想啥呢?”桃儿捧着我的脸问。

    我的脸拉得老长:“桃儿,你是人是鬼啊?”

    桃儿愣了:“出啥事儿啦?”

    我把那天晚上追她的声音,追到墓地的事说了。

    桃儿笑了:“三哥,我是人是鬼,你还不知道吗?我是鬼,我是聊斋里的女鬼,专门掏你的心来吃。这回你败火了吧?”

    我咽了口唾沫说:“败啥火啊?我总觉得你身上有善庆的影子。”

    桃儿扳住我的肩膀头,跟我贴得更紧了。

    忽然,我听到了桃儿低低的哭泣声。桃儿咋哭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忍不住抬起胳膊抚摩她的头发。桃儿把淌着泪水的脸蛋埋进我的手掌心里,抽抽噎噎地说道:“你这叫……叫咋回事啊?你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吗?”她这番哭诉彻底融化了我的心,我再也控制不住对她的感情了,一把搂抱住她:“是三哥不好,叫你受委屈了,我是说你善良,善良的人都会有好报的。我有福啊,本来啊,双羊你俩才是……”桃儿伸手捂住我的嘴巴。

    桃儿说:“你又担心我了,吃双羊的醋了。”

    我摇着头:“没有,我咋能吃双羊的醋呢?”

    桃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够了,她揪住我的鼻子头说道:“嘴硬,自从我跟他业务合作,你就吃曹双羊的醋了。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是你老婆,我跟他永远是朋友,就像是两根铁轨,永远不可能走到一块儿的。”我终于释然了。我相信桃儿对我的情感。看来是我误会了桃儿,我的心松弛了下来。

    没想到,新的危机又潜伏下来了。

    要说郭富九真会算计,他不雇用收割机,双羊帮他收割,被他拒绝了。他喜欢用传统方法收割,镰刀把儿磨秃了,累得腰酸腿疼。图个便宜,他把麦穗放在公路上,让往返的汽车轧麦穗,轧来轧去,麦粒就都从穗子里蹦出来,撩开麦秸,扫吧扫吧,麦粒儿就归仓了。我和桃儿都不愿意爹去看麦场。他这病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就怕感冒,可桃儿娘说:“他乐意去看就叫他去吧,难得过几天舒心日子,还能舒心几天啊?”说完就掉眼泪。我去麦场陪了会儿韩腰子,给他唱了一段大鼓,见他高兴我也挺高兴的。可惜,老爷子高兴了一阵子,又忧伤起来。桃儿娘说,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好半天。谁知道他心里头想啥?想过去的流逝岁月?想他当年的豪气冲天?想他的枣花?我想劝慰他,可我说点儿啥好呢?好像有不少话可以说,又好像有不少话不能说,就觉得心里头挺憋屈的。桃儿娘还是把饭菜送到麦场来了。也有我那份,让我陪着吃。韩腰子又呕吐起来,声音极为难听。我爱跟韩腰子聊天。他喜欢先听我聊,非常专注,一声不响。我每次在他面前聊,都能发挥得很好。然后就是他聊。哪回聊天,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跟我重复一遍这样的开头话:“瞎子,你说过去那土炕多好啊!今天都换成软床了,睡上去,跟飘在云彩上一样,不踏实哩。”我说:“热炕头,就更舒服啦!”韩腰子笑了:“对,热炕头。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啊!”接下来,他就要开讲了,从土炕讲到土地。他的语气总是慢条斯理,娓娓道来,有一种沧桑感。

    看来,老头还是怀念种地的日子。这也勾起了我的回忆,土炕就是一片土地。隔着一层苇席,还能闻到土味。夏天光着屁股,四仰八叉晾在大炕上,舒服欢畅。到了冬天,大雪纷飞,水缸是冰,房檐吊着冰溜子。娘刷过的碗,刚放在碗架子上,碗底就冻住了。那年月,没钱买煤生炉子,火炕就是我们取暖的地方。冬天天短,我们吃两顿饭,两顿饭下来,大炕烧得热热的。我爱睡在炕头,越睡越暖和。我口干舌燥,一骨碌爬起来,到水缸里擗两根冰溜子吃着。那就是我们的冰棍儿。记得招待客人,炕桌摆在中间,尊贵客人都要请到炕头落座。如今的人,都没有上炕盘腿的习惯了。在曹大娘家,我还能盘腿上炕吃饭,引来大娘夸奖我,立国还能盘腿呢。双羊跟我学,他学不了,一盘上腿就冒汗,挺不了多长时辰,他就把双腿耷拉炕沿儿下边去了。

    韩腰子晚上都不回家了,他夜里还要在路边看麦子。桃儿劝爹晚上回家睡,叫我替替班。韩腰子倔倔地摇头:“我喜欢,地里头有香味儿。”桃儿娘要晚上陪老头子,韩腰子说:“你在家歇着,让立国陪我吧!”然后就不说话了。每天的前半夜,我都到麦场跟韩腰子说说话。韩腰子总说自己的苦处。我不爱听,人生在世,谁心里没有苦处呢?我瞎子不比你韩腰子苦吗?跟说说苦多没劲儿?

    这个晚上,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月亮照常升起,星星布满夜空,麦河水潺潺流淌。这样的夜晚实在是醉人。事后我想,韩腰子在这样的夜晚离开世间也够会选日子的。遗憾的是,他的死亡方式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记得我是晚上十一点回家的。桃儿陪她娘睡去了。我一个人想桃儿,翻来覆去睡不着。起风了,吹得屋前屋后的树哗哗乱响。我的脑子也就乱想一气:将来我的眼睛治好了,能够看见世间万物了,一定要让桃儿坐在我的面前,好好看她三天三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个够,然后,搂着她亲个够,再然后和她痛痛快快生儿育女。桃儿我俩带着孩子们在返青的田野上尽情撒欢儿;夏日里,骄阳似火,一家人在麦河岸边玩水嬉戏;秋日里,五谷丰登,我跟桃儿并肩忙着收获玉米、大豆和高粱;冬天里,雪花飘舞,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头堆雪人、打雪仗,尽享天伦之乐……

    我梦见桃儿来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摇晃。她手上咋有血腥味啊?我一激灵,桃儿消失了。天亮的时候,我被“啪嗒啪嗒”的敲门声惊醒。我一个猛子坐起来,听到桃儿的喊叫声:“三哥,三哥,快开门啊!”桃儿的声音挺急切的,都变了调儿。我光着脚跳下炕开了门,桃儿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哭着说道:“我爹出事了,出大事了……”我的心房一阵乱颤,穿好衣裤跟鞋子,上了桃儿的车就走了。“我爹死了,被汽车轧死了!”桃儿在车上跟我说了这么一句,就失声痛哭起来。我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韩腰子死了?他死了?一条实实在在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永永远远消失了?太可怕了。可是,没想到啊,他咋轧死了?我大声嚷着:“谁轧的?是谁?哪个王八蛋干的?”桃儿抽噎着说:“不知道,车跑了。”说着,她就加大了油门。

    我们赶到出事地点,晒麦子的国道,离打麦场不远。

    天已经大亮,乱哄哄的,围了不少人。我听出那个凄惨的哭声是桃儿娘发出的。桃儿悲痛地跟我说,韩腰子死得太惨了,尸体被轧扁了,跟麦秸子融为了一体,成为一堆血肉模糊的片片儿。看来不是一辆车轧的。我们推算,韩腰子可能躺在麦秸上睡着了,司机以为那就是麦秸。桃儿娘要给老头子收尸,可尸体成了片片儿,没法下手,急得跺着脚哭。

    这个时候,支书田兆本赶来了。他主张给交警队报警。锁柱也第一次没有计较兆本,表示了支持:“先别动人哪,保留现场,等着交警队来人。”我问锁柱:“双羊来了吗?”锁柱说:“告诉他了,正领着刑警队的人往这边赶哪。”我觉得双羊这么做有道理,谁敢确定韩腰子是死于车祸呢?万一是别的意外呢?大家就站在路边等候。一个小时后,双羊带着一辆警车到了,交警队随后也到了。几个警察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绳子,喊话让大家都退到警戒线外面去。人群乱哄哄退出去了。经过现场勘察、拍照、询问目击证人郭富九,警察得出结论:韩腰子死于意外车祸。刑警们撤走了,交警们随后也撤走了。人群重新团团围住了韩腰子一家人。

    当时,我听见了桃儿与双羊的冲突,但分辨不清具体情况。我听见双羊问桃儿:“叔的尸体是直接拉到太平间,还是拉家里头等着出殡啊?”桃儿瞪着双羊恨恨地嚷:“不用你管,都是你这把刀,是你砍了他!”桃儿声嘶力竭的吼声,惊动了所有人。韩林也跟着起哄,上前揪住了双羊的脖领。桃儿娘喊道:“是他自己找死,跟双羊有啥相干?”田兆本也走过来给双羊解了围。我没有说话,我跟桃儿有同感,连我也在埋怨双羊,如果不是双羊开除了韩腰子,韩腰子有活儿干,就不会给郭富九看麦子。桃儿还在问娘尸体咋办,娘不知说了啥,有人说尸首收拾不起来。我大喊一声:“闪开,我来。”我的喊叫庄严而自信。我悄悄蹲下身子,面对韩腰子的尸首,心头却平静了。毕竟我和他已经阴阳两隔,但我能从那冰冷的躯壳上感受到他的存在。我轻吸一大口气浮在肚里,稳住神力,平伸开胳膊,开始工作了。我先试探一下肉体的柔韧度,感觉正适合折叠,便选中他的轧扁了的小腿,一手一节小心翼翼地往里叠,再到大腿部分往腰部叠;左边从韩腰子的脑袋叠起。比较起来,他的脑袋完整,但也是扁的。我在折叠之前,先用手摸了摸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

    这个时候,我才听见郭富九的哭声。这小子害怕韩家人讹他,迟迟不敢露面。尽管俩人有约定,韩腰子毕竟为他家看麦子而死。

    整个现场弥漫着麦香和血腥气味,凝重而浓郁,响起低低的抽泣声,让我的工作变得繁华、凄美而细致。我给死人放血,做泥塑,可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我格外轻柔地把一片片血肉往一块折叠,就像叠一个旅行包裹。只要手劲儿用得匀,轻托轻挪,心神自若,就能把韩腰子完整地带回家去。只是,韩腰子身上的血都干了,没法给他塑泥胎了。我就对着韩腰子的尸首说:“你不疼吧?疼也得忍着,一会儿就好了。”我一说,耳边就响起了韩腰子的声音:“立国啊,死了就死了,雕啥泥塑啊?千万别再让我风吹雨淋了!”我轻轻地说:“行,那就依你,就依你个老东西。”迎着我的,不是韩腰子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人群凄厉的哭声。我总算把韩腰子的尸首叠好,轻轻放到大强抬来的门板上,我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韩腰子回家喽——”曹玉堂他们组织的鼓乐队一起响了,唢呐声呜呜咽咽,在场的人全都落泪了。我的泪水涌满了眼眶,我感觉到了,这哪儿是哭韩腰子,都在哭自己呢!哭大地为啥总是过早地把农民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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