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双羊在城里的一家大酒店宴请我和桃儿。
陈锁柱先回村了,村委会该他值班。我喝了一点儿酒,本想多喝点,可桃儿不让,说治好眼睛比喝酒重要得多。我只好听她的,人家不是为我好嘛。吃饭的时候,双羊说了不少的话,对我说的话,我只记住了这么一句:“三哥啊,你快点编一些土地流转好的鼓词吧,帮着我们做做那些想退地的人的思想工作。”我记下了这句话,答应他回去就编。我还建议双羊给那些闲得发慌的人找个差事,不要让韩腰子的悲剧重演,种地不仅是产粮,还是精神需要。比如我唱大鼓,有一天不让我唱了,我还能活吗?双羊说我的建议很好,一定考虑这个因素,把闲散人员安置好。双羊对桃儿嘀咕了一阵,说的啥话,我只听了个大概,有的听清楚了,有的没听清楚,断断续续的。记得他让桃儿做好方便面的销售工作,还说关于兼并原下鹦鹉村土地的事情有了眉目。他们还说到枣杠子的儿子大强。这口气不对头,好像大强碰到啥麻烦事了,没听清啥事,是让桃儿帮忙解决的。涉及枣杠子儿子大强的事,我真往心里去了,追问了好几句,双羊和桃儿都没理我。
吃完饭从大酒店出来,已经是夜里九点钟了。双羊问我:“三哥,你去哪儿啊?”我明白,他的意思是,问我是回村里还是住城里。我神了神桃儿的衣角,桃儿代替我回答他:“你甭管了,快回家跟老婆述职去吧,别忘了,证实自己没失身,不然,张晋芳会不叫你上床睡觉的。”双羊哈哈笑着上了自己的奔驰轿车。从我们跟前开过去的时候,他喊叫了一声:“你俩悠着点儿啊!”桃儿骂他:“死鬼,狗嘴里头吐不出象牙来。快滚吧,你。”桃儿搀扶我上了她的车,桃儿上了车就开走了。我说:“你也不问问我去哪儿?”桃儿说:“今晚上我就陪你一个人。”我心里头热了一下子,说:“我知道你的情意,可我今晚……”桃儿问:“咋的了,不想看病啦?”我想了想说:“你这个丫头,今晚我特别想回村,真的。”桃儿问:“为啥?”我说:“说不清楚,反正想回去。”桃儿问:“比想我还想?”我笑了笑说:“这是两码事儿。”
桃儿停下车,沉默了会儿,车子掉头走了。我知道,朝麦河开去了。
车子里有点发闷,我让桃儿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了。立刻,一股夜风吹进来,我脸上的汗水就吹干了。我在城里住了两天了,心里不踏实。我知道,这座城市被各种大大小小的建筑包裹得太严实了,风都被捂热乎了,就只好忍受着。我俩谁也没再说话,好像都有心事。我知道,我们的车出城区了。“麦子眼看该打完喽!”桃儿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又跟了一句:“暑期快到喽。”我想说点啥,就是说不上来。我是幸运的,身边有这么多人爱我、照顾我。缺钱了有双羊,缺爱情了有桃儿,天下有哪个瞎子有我这种待遇啊?我说:“田大瞎子生病了,我明天看看他去。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他生下来就瞎。我虽说也瞎了,可我是半路瞎的,那么多的好东西我都看见过啊!”我叹息道。桃儿说:“我们给田大哥买点啥呢?”我想了想说:“这家伙爱吃菠萝。买点菠萝吧!”桃儿应了一声,继续开车。汽车停下来了。“到家了,三哥,来,我扶你。”桃儿说着,双手扶住了我的胳膊。我说:“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自个儿能摸进家去。”桃儿说:“我不是说了吗,今晚我只陪你一个人。”我想了想说:“你别生气啊桃儿,今晚上我想……想一个人待着……”
“你有啥心事,三哥,能告诉我吗?”
“没有没有,我真的只想自个儿安安静静地待会儿。”
“你整天一个人,还没待够啊?你不孤独吗?”
“我今晚不怕孤独。”我想说我有事儿。我急着从城里回来,就是要去墓地了,跟睡在坟地里的大强他爹枣杠子唠嗑去。我答应过人家,答应的事就不能食言。可我不敢跟桃儿说,那样会吓着她的。桃儿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吧,进屋吧,三哥。”
“你走吧。”
“你进屋我就走。”
“你走了我就进屋。”
“你先走。”
“你先进屋。”
我到底拗不过桃儿,只好先进屋去了。我听见桃儿关车门的声响,还听见汽车马达响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小了,直至完全消失。我在黑暗中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确信桃儿真的走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踩着月光朝坟地走去。刚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吃饭时候,双羊对桃儿说大强遇到啥事了。如果真的有事,过一会儿我碰着枣杠子,我该咋应对啊?我答应过他们,人间的事情,决不跟他们隐瞒。如果我答不上来,那就是不关心他儿子大强啊!这小子又该跟我抬死杠啦。于是,我拐进村朝大强家走去了。当我敲开大强家院门的时候,狗叫得厉害。大强把狗喝住。大强见了我,估计吃了一惊,说话都结巴了:“三……三叔,是……是你……有事儿吧?”我不好意思地说:“耽误你睡觉了吧?我没事儿,我来看看,看看你有啥事儿没有?过一会儿,我到你爹那儿唠嗑去!”大强吸了一口气,吓哆嗦了:“村里都说你能跟死人唠嗑,真的咋的?你也带我去吧,我也想跟我爹唠两句。”我苦了一下说:“那不行,你去了也白去。多一个人,他们就不说话了。”我不客气地进了院子,大强扶着我进了屋子。听说大强的家,归置得整齐又洁净。我虽说看不见,但闻到了一股清清淡淡的洗涤灵泡沫的香味。“坐啊,三叔,喝水。”大强递到我手上一只茶杯。是新沏的茶水,清香清香的。我说:“你老婆杨柳呢?好像没在家吧?”大强说:“上我表姐家了。”
“咋的了?咋自个儿去了?”
“表姐从大学放暑假回来了,她说去跟表姐亲热几天。”
我问:“就是看表姐,没别的原因啊?”
大强笑了,说:“还能有啥原因嘛,我没骗你三叔。”
我说:“你这孩子,咋还跟叔见外了呢?你爹活着的时候,我们哥儿俩就要好,有啥事千万跟叔说,别抹不开脸儿,听见没有啊?”大强答应一声,不言声了。
我预感到他还是有事,就拉住他的手,说道:“有啥事说吧,孩子。”
大强叹了口气,说:“本来这事吧,也怪我,我要是掌住根,当场就给他来个不答应,也就没回头的麻烦了。”我说:“到底是咋回事啊,你就别卖关子啦。”
大强说:“是这么回事。我家那块责任田不是流转到麦河集团了吗?前天啊,我老舅找我来了,拉我退出流转,把那块地要回来,搞蘑菇养殖。三叔你也知道,郭富九是我亲舅,虽说我娘已经没了,可咋说我们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啊,我不能不认这个舅不是?我就说,我琢磨琢磨这事再给他回话。话说了我就后悔了,我不想退出流转哪,虽说眼下利润不高,可我还是挺看好双羊的,他一定能够成功的。也不知咋的,我舅舅黑上双羊了,舅盯得挺紧,你说我可该咋办好呢?真是心窄死我了。”
“哦?有这种事儿?”我着实吃惊不小,大声骂道,“这个郭富九啊,哪是弯弯绕?这不成滚刀肉了吗?”双羊孩子过满月的时候,当着县长的面,他答应好好的。他咋办这种事呢?这不是拆麦河集团的台吗?你对曹双羊有意见也好,对陈锁柱有看法也罢,可你不该跟集团过不去啊!麦河集团不是曹双羊一个人的,也不是陈锁柱的,是咱鹦鹉村老少爷们儿的啊。你这不是跟大伙儿过不去吗?糊涂啊富九,太不应该,太不应该啦!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挖集团的墙脚,我必须要阻止郭富九的破坏行为!想到这,我拍着大强肩膀说:“别急,别心窄,强子,明个儿我就找你舅去,这事我会替你办好的,啊!”大强高兴地抓住我的手说:“哎呀,那可太好了,三叔,谢谢你啦。”我咧了咧嘴说:“谢啥啊,你睡觉吧,我走了。”大强要送我回家,我说:“你三叔没眼睛,但比你走得都准,你回屋睡觉吧!”我走出了院子,听见大强喊:“你要是真能跟我爹说话,就别说土地的事,别让他跟着操心了!”我答应着,心想,这孩子还挺孝顺呢。我出了大强小院,感觉夜深沉了,大地一片沉静。啥都睡着了,恐怕连夜莺都睡着了,鹦鹉村的天下安静得一点儿声响都没了。谁家的一条狗,耷拉着尾巴颠颠儿地从我跟前跑过去了,响声有了回音,轻微的。满街筒子的麦香味道,潮乎乎的,吸上一口,嘴巴里都甜丝丝的了。知道了大强家的底细,我的心情好像好点儿了,脚底下就像踩着一朵云彩飘出了村子,飘到了麦河岸的坟地里。
坟地里响着鼾声,一声比一声重。那里有一片土堆,土堆下面有的两个人在睡觉,有的一人在睡觉。村里人好像都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我能够和阴间的人说话。当然,也有人对此不相信,我也不争辩什么,这太正常不过了。深夜来临的时候,我每次来到坟前,叫醒他们和他们说起话来,就觉得自己不孤独了。能和我交流的是有泥塑的死人。为了躲避开狗儿爷白景春的坟头,我绕了个线路。这样,我直接走到了枣杠子的坟前,就听见了枣杠子的鼾声,急急的,响响的,就像他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不和谁抬杠就不舒服。我抡起棍子敲打了一下他的泥塑,他没反应,再用劲儿敲了一下,鼾声止住了,枣杠子说话了,声音浑浊尖细,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枣杠子说:“干啥?打搅我睡觉啊三儿?”他一先说话,我还有点不适应,吓了一哆嗦:“杠子,吓了我一跳,还没呼噜着啊?大强的那块地,双羊想要,郭富九也惦记上啦。”枣杠子说:“这事啊……我不管,土地上的事,我越来越说不清啦。”
“咋,你这个地主崽子,活着的时候没改脾气,成死鬼了倒变了?”
“我是说,那块地给谁不行啊,反正压根儿就不是自个儿家的地。”
“两家都要,你总得选其中一个啊!”
“那你说呢?”
“当然还是跟着双羊流转好了。”
“我看不好这种事儿,你给孩子拿个主意呗。”
“哎,瞧你说的这个屁话,不咸不淡的,你倒是跟我抬抬杠啊!”
“这杠我可不想抬。回去告诉大强,随大拨吧,村里人都流转了咱就跟着呗。”
“嗬,啥时候突然变得这么顺溜了啊?”
“这阵子我明白多了,凡事儿总得有个出头儿的时候,别急,就像麦河的冰面,春风一吹,自然就化了。”
这让我糊涂了。死人活人掺到一块儿,让人发慌,让人心乱。我真还一时没琢磨过来,就摸着一块石头坐下来寻思。我的脑袋不如从前好使了,脑袋嗡嗡地叫唤。后来我又说了些啥,都记不得了。我从坟地里回到家来,心里特别的安静。我很愿意跟死人说话,心里头敞亮。他们还都保留着活着的时候的个性,但变得都很宽容,待人很友好了。这时我必须要把自己的耳朵死死地堵住,不然,就会有一阵阵哀乐声往耳朵眼里钻,不停地钻。我不爱听挽歌,太凄凉了。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暗。我一个激灵,我没带虎子,啥叫呢?死人在叫吗?不会的,我知道,他们除了跟我说话,只是睡觉。活人叫的吗?这个墓地,除了我瞎子一人,不会有第二个人的。真是奇怪了,是我的幻觉吗?我相信,这不是幻觉,真实的呐喊。如今的乡村,压抑太久了,太需要这样的呐喊了,太需要为穷人来一声这样的呐喊了!
我还想听一听这样的喊叫,可是,再也没有出现。有这一声就够了,我开始抬腿往家走去。我仰了脸,就知道月亮弯弯挂上了天幕,村里村外一片银白。我睡不着觉,眼前老是晃动枣杠子活着的时候的影子。那一年,枣杠子的土地刚与双羊签约,还没尝到土地流转的甜头就被麦河洪水冲走了。唉,这是啥命啊?
有一天,双羊跟我说,韩腰子死后,按照规定,村里死了人,土地就要收回的。村委会做出土地调整,收回了韩腰子入股的三亩土地。那天在双羊家门口,我听见陈锁柱对双羊说:“韩腰子的土地收回了,就正式发给你儿子曹双双吧!”双羊说:“这不合适吧?村里不少人都在给子孙后代争取一块地哪!”曹玉堂走过来了,没好气地说:“屁话,咋不合适啊?双双应该有一份地了。”双羊说:“往后你孙子肯定是城里人了,要这地还有啥用处?”曹玉堂说:“混账话,都挤在城里头能住得下啊?有块地将来就有他落脚的地方。”双羊只好依了爹,嘿嘿笑了。曹家领到三亩地那天,曹玉堂把全家都叫到了地头,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张晋芳不让双双来,全家人都到场,唯独缺了这个小主人。虎子跟我嘀咕,曹玉堂今天换了一身新衣裳,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曹大娘叫老头子主持了领地仪式,曹玉堂因此更加神采飞扬了。仪式很简单,曹玉堂是个不喜欢把生活上的事情搞得多复杂的人。他带头跟老伴儿跪在了地头,闭了两眼,嘴巴嚅动着,在祈祷着啥。孩子们全都跟着跪了下来。小根跪在姐姐身边,心绪是复杂的,从父亲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农民对土地的亲情与难以割舍的依恋。凤莲理解爹,懂得土地依然还是农民的精神寄托。倒是双羊,跪得有些奇怪,身子歪着,向着麦田县城,他大概在想,今天城里头会发生啥有创意增效益的事。
跪拜土地结束后,曹玉堂打开一瓶白酒瓶盖,恭恭敬敬地绕着地头走,走十几步就洒几滴酒。整片土地立刻弥漫起酒香。洒完了酒,曹玉堂把瓶子往地里用力一抛,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儿女们要去扶他。曹大娘阻拦说:“别管他,他是高兴的,让他疯吧!”曹玉堂扑通一声,躺在了属于他孙子的土地上。双羊也笑了。他说不清是为了啥笑,是为了自己儿子有了他的一片土地?还是为了爹的愿望得以实现?仪式结束的时候,双羊告诉爹说,这块土地流转到麦河集团经营。曹玉堂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那一天,双羊跟我说:“三哥,那天我开车回了县城。路上看见一辆满载着山羊的卡车,车上的羊们好奇地望着我,那目光温暖而善良,无奈而忧伤,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放慢了车速,目送着羊们远去,想着这群羊的命运。你说可怜不可怜?它们将被送进屠宰场,身体被肢解,进入超市,进入涮羊肉的酒店,供人们品尝。这是一个可怕的程序呀!我真的很难受,想到了人,人一旦进入现代农业,就将进入一个非人性化的程序。麦收是一个程序,耕地是个程序,连扭大秧歌也是程序里的。”我想了想,没好气地说:“这程序谁闹的?你们资本家闹的!我看啊,往后跟娘儿们睡觉也该进入程序了。”双羊被我噎住了。我的思维非常活跃,耳边响着羊被剥夺或灭杀的声音,难道进入程序的农民不是这样吗?我忽然想到了韩腰子的死、转香的疯癫,感觉双羊所做的一切,正是把亲爱的父老乡亲送入一种可怕的程序,乡村一步步变成一个庞大的没有厂房的大工厂了。
我的心刀剜着疼,身体无缘无故的寒冷。我才明白,人的身体里潜伏着一个与季节无关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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