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紫鹃的修行与袭人的出嫁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此即“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之意。余曾看过一本小说,其书名已忘记了。该小说谓一个人是忠或是奸,不可专听其言。在你得意之时,他不断地捧你,称赞你,说你如何如何的能干,如何如何的爱国爱民,此种人绝靠不住。一旦你失去权势,前此捧你上天,现在将贬你下地狱;前此说你能干,现在将责你尸位素餐;前此称你爱国爱民,现在将骂你卖国虐民。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同上《公冶长》),言之不可信也如此。

    紫鹃及袭人均是贾母房中的丫头,紫鹃派往伺候黛玉,袭人派往伺候宝玉。黛玉初到荣府之时,贾母派丫头伺候黛玉的是鹦哥(第三回),不是紫鹃。我最初以为鹦哥更名为紫鹃,但《红楼梦》第一百回有“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老太太”,则鹦哥不是紫鹃,明甚。但紫鹃何时派往伺候黛玉,作者未曾查到。

    紫鹃对于黛玉可以说是忠心耿耿,她见黛玉的痴情,宝玉多处钟情,乃妄言黛玉将回苏州,以试探宝玉,那知宝玉信以为真,发起傻闹(第五十七回)。及至宝玉病愈,紫鹃说:“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我并不是林家的人……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第五十七回)到了晚间,紫鹃回到黛玉房中,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这么病起来。……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第五十七回)

    及至黛玉听到傻大姐告诉她,宝玉要娶宝钗之事,不觉恍恍惚惚,也发起疯傻来了(第九十六回)。黛玉回到潇湘馆,“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紫鹃同秋纹扶他到屋里来”(第九十七回)。此时贾府诸人忙着宝玉结婚之事,固然贾母曾到潇湘馆看视一次,黛玉喘吁吁地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而离开之后,便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第九十七回)此后荣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黛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第九十七回)。紫鹃看了黛玉咳血、喘气、焚稿(同上),心想“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急请李纨过来,不久探春亦至,而黛玉魂归离恨天了(第九十八回)。

    黛玉既死,贾母听了,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说着,便要到园里去哭她一场,又惦记着宝玉,两头难顾,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么见他父亲呢!’”(第九十八回)此时贾政委了江西粮道,不在京城,故有是言。

    宝玉既娶宝钗为妇,宝钗告他黛玉已死,“宝玉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醒后,“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是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同上)。此时,紫鹃已拨在宝玉房中,她与宝钗固然有说有笑,而见到宝玉,便走开了。“那紫鹃的下房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地走到窗下……往里一瞧,见紫鹃……呆呆地坐着”,宝玉要求同她说几句话,紫鹃说:“二爷,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第一百十三回)然而紫鹃也知宝玉结婚是在精神恍迷之中,并非忘情负义之徒。“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同上)。

    冰冷!刚好不久惜春要出家为尼,无人伏侍,紫鹃走上前来,在王夫人面前跪下,说道:“我伏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只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将我派了跟着姑娘,伏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第一百十八回)准了,“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同上)。

    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宝玉“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昔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第三回)。宝玉是在袭人身上初试云雨情,“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侍宝玉也越发尽职了”(第六回)。宝玉房中的事由袭人总管,有调动各丫头的权,凤姐要用小红,袭人就做了主,打发小红过去(第二十八回),所以麝月、秋纹等多依附袭人,只唯晴雯例外。晴雯因坠儿窃取平儿的镯子,要立即撵她出去,宋嬷嬷说:“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因母丧回家),知道了,再打发他。”(第五十二回)由宋嬷嬷之言,可知袭人的权力。那知晴雯不甘落在袭人之后,听到宋嬷嬷之言,更要撵坠儿出外。

    袭人深得宝玉信任,她出身低贱,未曾受过教育,其教导宝玉的是虚伪欺骗。她对宝玉说:“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爱读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些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第十九回)由此几句话,可知袭人的性格,其伺候主子,似无特定的忠心。“却说这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第三回)。贾母与宝玉是直系血亲,固无可訾议。此种性格若用在别人身上,则将如南北朝时马仙琕所说一样,“如失主犬,后主饲之,便复为用”(《梁书》卷十七《马仙琕传》)。

    袭人性格如斯,其不能尽节于宝玉,乃是当然的结果。宝玉知袭人之不可恃,必会改嫁。袭人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第一百十八回)宝玉又对莺儿说:“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第一百十九回)宝玉既已出家,依中国旧礼教,宝钗守寡,不成问题。袭人呢?她与宝玉老早肉体上就有关系,而名义上还是丫头,并未正式收之为妾,于是袭人的去留就成为问题。最后就由王夫人与薛姨妈决定,“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第一百二十回)。袭人哥哥花自芳托“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袭人“哭得哽咽难言”,“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嫂,“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到了迎娶吉期,袭人“委委屈屈地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部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布,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就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弄得袭人真无死所了(第一百二十回)。

    死在贾府,恐弄坏了太太的好心;死在花家,恐害了哥哥;死在蒋家,恐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结果呢?不死,嫁给蒋玉函了。《红楼梦》作者对此说道: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自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