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之锦绣宏图-尤其是他,不要想把她当成任何一个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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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剿灭云罗国是南征的第一步,选谁为将这样的大事当然也只能由烈帝自己来拿主意。所以那天被烈帝当面问及时,她选择了笑而不答。

    一来表明自己的确听话绝不再干预皇储之争;二来沐震没有任何消息,她不愿轻举妄动。

    次日小雪,她在逐兰居的廊下看薄雪漫落,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片,雪在手心里化开,那种冰冷直往心里钻。

    “姑娘,进去吧!”凉衣看她站得太久,忍不住上来相劝。

    “京里这么冷,南边可还是春暖花开的。”她看着手心里剩的一点儿水渍,想起数年前游历南疆时的所见所闻——山清水秀,百花齐放。然后合上眼,所有这一切瞬间化成了鹤华洲遍地焦土的惨状。猛地握紧了手,连指甲都嵌进肉里,掌心的那一点儿冰冷也似乎被她的体温灼成滚烫。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烈帝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告诉她:领兵去云罗的,是苏扬。

    “他年纪也不小了,小场面,历练历练也好。”在烈帝心里,显然根本没把云罗当做敌手。但是轻敌终归是兵家大忌,以烈帝的手段没理由如此冒险。她也不信沐震会一点儿动作都没有——万一苏扬真的拿下云罗,接下去南征统兵之权他就有了争夺的筹码。在立储这件事上苏扬原本就是沐震的劲敌,沐震不可能放任他去建立战功。

    果然几天后沐震传了一封亲笔信来,说是他将离京一段时日,诸事交与谋士江文远权宜。更叮嘱说虽然端贵妃已受软禁之责,但她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没提为何事离京,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为了云罗国之事。她想他没有为人做嫁衣的道理,必定不是去协助苏扬,而是兵分两路,各自明取暗夺。

    接到此信,她也暗中松了一口气。沐震,他没有因为眼伤而一蹶不振。

    沐震走得悄无声息,他一离京,许多事情就此搁置下来,诸山王府的传书也没那么勤了,她在宫中的日子变得更轻松也更无聊。唯一可说有趣的,就是和烈帝闲谈时能听说一些昔年的往事。

    如此时光倒觉得过得更快,这一年兆京下了好几场雪,似乎就在雪停雪降之间,转眼到了年节。宫中依照往年的旧例赐宴皇家子弟,但是因为华泽思过,苏扬外遣,沐震也对外称病,一下子缺了三个人,不免沉闷,连烈帝都显得兴趣缺缺的。

    结果初六这天一道口谕下到逐兰居,要她随驾微服出宫。凉衣本想跟去,孟玉绮恐王府来信无人应承就拦下她了,然后替自己换了套男装,扮成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跑去烈帝面前一亮相,就把一国之君逗得大笑。

    等出了宫门,一行人走在街上,烈帝一连见好几个女孩家都红着脸偷偷看她,又忍不住小声打趣:“你要真是我的儿子,怕是有人家倒贴了彩礼也要把姑娘嫁过来。”

    “如此则国库财源滚滚矣。”她正色道,烈帝笑得前仰后合。与烈帝是轻轻松松说笑,再看随行的杜长君等人却是神色肃然,也可想见他们的辛苦——自除夕以来数日天晴,是以兆京百姓都出门逛集。而这时又近了日中,正是最暖和,人也最多的时候。长街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倘若一不小心烈帝有了闪失,他们都是罪责非轻。

    可烈帝似乎高兴得过了头,不但越走越快,还一个劲地往人多的地方去。

    正当烈帝拉着她去看一个高手做糖人儿时,一队舞板凳龙的乞丐忽然咋咋呼呼地从远处小跑过来,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有笑的有叫的,有哭爹喊娘掉了鞋子的。行人四下躲让,烈帝与她本想避开,忽然一个乞丐横里冲出来,一下子将他们撞开了。那乞丐抓着烈帝的衣角讨赏,他的同伙也随即围上去,她身单力弱怎么也挤不过去,叫声也被淹没在集市嘈杂的人声里。

    人潮涌动,她眼看着自己与烈帝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连烈帝的人都看不见了。

    集市太乱,她只得向边上僻静的小巷内退去。不想她一进巷子,就听身后脚步声疾来,金刃破风。

    用刀她不会,躲刀却是很有经验。低头侧身,一拧腰打个回旋,她立刻就看见了那个一刀空砍、杀气腾腾的男人。

    这人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泼皮闲汉,但他手中短刀寒芒慑人,显得颇有来头。心知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再逃回人群中去,她也不管能不能躲过下一刀,转身就要跑——

    忽然,男人闷哼一声,两眼翻白,脸朝下重重地倒在了泥水里。她着实愣了一下。

    “玉绮,你怎么在这里?”正当她茫然四顾时,浑厚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墙头跃下,落在跟前。来者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配上浓眉大眼的鲜明五官,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

    没想到会在此刻、此地,见到此人。孟玉绮怔了片刻才想起来拱手行礼:

    “独孤兄,别来无恙。”

    “凉衣,独孤兄也来京里了。”当天夜里,逐兰居内她看着凉衣进进出出地忙来忙去,忽然起了促狭心,冷不丁儿地抛出这个消息。

    小丫头差点儿没踩着裙子,一个踉跄,抬起头时杏眼睁得溜圆,脱口而出:“渊大头来做什么?!”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目光恢复凛然。独孤渊是她在鹤华洲结识的一名游侠,年长她许多,呼之为兄。这个人秉性耿直,急公好义,有时难免显得迂腐又容易被人骗,所以古灵精怪的凉衣送他外号“渊(冤)大头”。

    中午时在巷子里蒙他相救,孟玉绮吃惊之余本想带他去别处问问详细。但随后就看见外面一队禁军跨马而来,顷刻间将街道清肃得一个人影儿都不见。

    是杜长君领命前来找她。独孤渊显然不想与官府有牵扯,于是先走了,但他临走时的那一瞥令她印象深刻:怀疑、惊讶,甚至还有点儿不屑。还有当他看到禁军时那种隐隐的怒意——这个细节让她不禁猜想:他恐怕也是为鹤华洲孟族血案而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抚了抚额角。

    真是个意外的变数,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也绝对说不上是好事。几天后的夜里,确定烈帝不会过来后,她在凉衣的先行打点下孤身溜出宫去。

    此行的目的地是独孤渊落脚的城南洛神祠,有些冒险,但眼前当务之急是要消除他心中对她的疑虑和不满,不然两人若就此为敌,可就太莫名其妙了。

    这间洛神祠显然荒废已久,破败的大门,外面杂草丛生,里面蛛网结绕。独孤渊很会挑地方,这种鬼地方要是不说,谁能想得到里面住了人?

    进到内里,只见独孤渊正在烤火,她直截了当地问:“独孤兄此来,可是为鹤华洲孟族血案?”

    “不错。”他看了她一眼。短短的工夫,她已酝酿了十几条理由劝他离京,可话未出口,就听他说:

    “此行,是为取诸山王的性命而来。”她一下子有种被噎住的感觉。独孤渊的本事她很清楚,只要他想,沐震便没有逃脱的机会。

    “他现在不在京中。”她定了定神,指出这个事实。独孤渊笑了笑:“我可以等。”

    这个人的死心眼儿和执著她是熟知的,她并没有妄想能如此轻易地打消他的念头。默然了一会儿,她走到他身边坐下,就像往昔在鹤华洲时围火夜歌那样。只不过如今鹤华洲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而现在她要说的,也不再是风花雪月,轻歌曼舞。

    “独孤兄,可知我为何来兆京?”她轻声道出……“你成不了。”计划只说了一半儿,独孤渊就出声反对。

    “凭你一己之力岂能倾覆一国?”他一脸的不赞成,“更何况大夏百姓何辜?杀了罪魁祸首也就是了。”忽然他顿了顿,用颇有些沉痛的口气说,“何必陷自己于险境?那天要杀你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不知道。见他还想说,她抢先一步道:“独孤兄,我敬重你的为人……你也该知道我的性情,玉绮想做的事,从未半途而废。”然而论固执独孤渊比她不遑多让,或许就是因为如此相似,他们当初才会一见如故,成为挚友。除掉沐震,然后独孤源会保她离开兆京,这是他最后给她的建议。

    “其实渊大头说得也不错……”会面有些不欢而散,回到逐兰居她将细节说给凉衣听,小丫头最后怯怯地说。可孟玉绮却不这么想,只要大夏依然强盛,没了沐震,还有苏扬,还有那些总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的皇子,他们迟早会凭借大夏的国力重演鹤华洲的血案。

    她想要的,是一个陷入动乱的大夏。

    半个月后,早春初临。龙抬头这天烈帝遣人来问她可有兴致随驾出游,她还是像前几次一样借口身体不适婉拒了——独孤渊蛰伏兆京,而现在她尚未做出最终决定,还是尽量减少碰面的机会为上。

    没想到此时此刻,千重阙倒成了她的一个避难所。

    “帝君这是微服出游玩儿上瘾了,一天到晚往宫外跑。”送走了来人,凉衣边笑边走进来。她忽然心中一动。

    这半个多月来,烈帝出游的次数比之前一年加起来的还要多,而上次遇袭的事,因为怕牵扯出独孤渊她就没有上奏。现在回想起来,出游之举事先并没有人知晓,所以那杀手应该是始终在旁监视,见她落单才临时起了杀心。能在宫外培养如此势力,显然幕后主使不是等闲之辈,只是为了对付她的话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莫非……是冲着烈帝来的?看似平静的日子依旧持续着,半个月后,暖洋洋的春日气息笼罩了整个兆京,千重阙内紫玉兰大片大片地开放,繁花一树,可说绚烂到了极致。而逐兰居内的兰花受了一冬的寒,凉衣一看天气转暖就指挥众人将几个春时的品种都搬出来,晒了几天太阳后,都各自抽了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这天一株“春日宴”初开,烈帝闻讯也来赏玩,正兴致高昂的时候,突然杜长君来了,将一封密报交到烈帝手里。

    看着密报内容,烈帝的脸色渐渐转为凝重,她不由得好奇那里头说了些什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恨恨地骂了一句之后,烈帝匆匆而去,吓得宫人个个噤若寒蝉。她挥退众人,上前将烈帝揉碎的那些纸收起来,回到屋内小心地展开压平,重又拼凑起来。

    那上面写着云罗国近日向边境调动兵事,恐意在固守云云——看来苏扬或者沐震,至少有一方的行迹已经败露,引起了云罗的戒心。

    这是大事,烈帝的怒气也在情理之中。离谱的是当天下午德妃来寻她说话,言谈间有意无意地聊到苏扬及云罗,似乎知道了什么。这等军机秘事如今竟像流言飞语般在千重阙里传来传去,她简直哭笑不得。

    之后的几天就没什么机会见到烈帝,说是一直在重华殿召见几名老将。整个千重阙此时仿佛笼罩在一团阴云里,人人轻声细气、小心翼翼,明媚的春光也没人看,白白流逝。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半个月,紫玉兰凋零满地,烈帝终于摆了一副好脸色,暗示无论有什么事都已雨过天晴。但连日劳心不浅,他想出宫散散心。

    这一次不是早出晚归的寻访了,烈帝要去冷香别苑小住几日,点名要她随驾。

    别苑在兆京郊外,地方不大,格局却是精巧雅致,初到的时候她在里面沿着雕花廊一路小跑,没多久就把别苑转了个遍。烈帝看她雀跃的样子,笑着问:“你就不担心沐震?”

    直到今日,她依旧算是沐震的眼线——这点烈帝心知肚明,如此她亦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军国大事,自有陛下调度,何必担心,担心又有何用?”

    烈帝哈哈大笑,或许离开庞大幽深的千重阙真的能让人精神一振,这番高昂的兴致烈帝一直保持到晚上。当夜杜长君请来民间的乐手助兴,而包括烈帝在内所有人都换了便装,扮成寻常的富贵人家,席到半途他忽然叫她也上去奏一曲。

    “记得你说琴艺是得你母亲真传?那可要好好儿听听。”她依命抱琴登台,引宫按商,《流水》古调从灵巧拨动的十指下倾泻而出,时如清溪过涧,又似江河奔流。美妙的乐曲似乎与此夜落于春庭的月光一起,氤氲成一片醉人的温柔气息。

    众人听得入神,她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每一个角落。这次烈帝随行的侍卫并不多,现在看来也不像有安插暗卫的样子。

    她不禁以为自己想错了。本以为近日烈帝频频出游是因为觉察到有人意欲行刺,故作姿态布下的陷阱。而今夜离宫不归,应该是想要一举成擒的时候。可是现在看来,每个人都是一派安然闲适,又似乎不像……曲终人散,已是月上中天。抱着烈帝所赐的琴向别苑东面的小院儿走去,忽然暗处有人猛地抓住她的右手,一扯之下带得她踉跄了好几步。

    “陛下?”那人竟是烈帝,看他脚下虚浮,一身酒气,显然刚才席间饮得有些过量了。尽力扶着他往回走,她暗暗埋怨杜长君等人,竟放任大夏天子一个人到处乱走?

    “玉绮……”烈帝含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才你弹得真好……比起你母亲青出于蓝,只是……”

    忽然他的声音清晰起来,还带着隐隐的笑意:“为何琴声之中透着杀意?”

    她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天子的眼神锐利清明一如平常,何曾有半点儿醉酒的样子?

    忽然,她觉察到四下异乎寻常的安静。带着肃杀的那种安静。

    定神一看,此刻她与烈帝正在水池上方的廊桥上,而桥头桥尾两边的回廊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人,个个身着夜行衣,蒙着头面,手执钢刀。

    绝非善类。

    “真是沉不住气。”烈帝低喃,语气中森森的寒意令她不禁一怔。只见他慢慢挺直了身子,手扶雕栏,沉声一喝,“动手!”下一刻水池中初生的莲叶被猛然掀开,死士们自水中跃出,刀剑寒光,直向那十几个黑衣人而去。只听一片金刃交鸣之声,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回廊狭窄,虽然人多,却是形成各自一对一的架势。她不由自主地紧紧靠在烈帝身侧。

    “怕了?”烈帝向她笑了笑,然后依旧冷眼看着桥两边的激烈战况,气定神闲得仿佛这不过是一次校场点兵,而非生死搏杀。

    若换了沐震,大约也是这样吧?这就是她和他们的不同,她可以毫不留情地剿灭强敌,却不忍心看别人为自己身陷险境。而居于上位的人,却早已见多了血光,习惯了别人为他去拼命。

    “啊——”惨叫声划破夜空,一个黑衣人落入池中,鲜血顿时尽染碧波,而其他人的情况亦是不妙。

    保护烈帝的死士显然技高一筹,一刻过去,战况渐渐明朗。忽然她听见身后风声疾起,一回头只见一个黑影背张蝠翼,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般迎面滑翔而来。

    “陛下当心!”她猛地推开烈帝,“咣”的一声瑶琴落地,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地腾空而起。那个黑衣人挟持她掠过水池,停落到对面的屋顶上。见他抽得短剑在手,她不禁退了一步,却一脚踩在松动的瓦片上失去了平衡。

    “别动!”那人正要拉住她,一支弩箭破风而至,顿时在他眉心开了一个大口子。她看着他圆睁着眼倒下去,随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自屋顶上滚落了下来。本以为这下不坠死也免不了一场水难,不想落到半空忽然一个死士托住了她,几下起落,落在离战场稍远的回廊那里。

    “娘娘无恙?”

    她惊魂未定,怔立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声“没事”,话音未落,那人一纵身,又投入杀阵中去了。此时那些黑衣人已是死的死,受缚的受缚,大势已去,只有几人还在顽抗。不消片刻,连那几人也在死士的刀剑下弃械了。降者都被牢牢绑了,确认安全之后,烈帝走到那个一直被其他人护在身后的黑衣人面前,猛地扯下他脸上的黑巾。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竟然是华泽?!此刻只见他脸上满是怨毒之色,正用仇恨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直视烈帝。

    “哼……你母妃定没想到你也会来。”烈帝皱眉道,“你要有她一半儿聪明,就不该来这里。”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他的儿子。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岂能不知此理。”华泽也扬了扬眉,张狂放肆,全无平日的谨慎,“可若是错过了你临死的样子就太可惜了。”

    大逆不道的话。可烈帝没有动怒,只是挥了挥手,让死士将人带下去。华泽顿时变了脸色:“怎么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逆臣贼子,多言无用。”烈帝冷然道,背过身去了。

    “你为何不问?!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放开!放开!”

    被架走的过程中华泽还在不断地大喊大叫,疯狂混乱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但没有烈帝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出手让他住口。

    而孟玉绮默默地看着大夏朝最尊贵的一对父子演出的这场好戏,不知不觉,寒意染进眸底,沉若深潭。

    自屋顶上滚落,她虽然没有大碍,但细微的擦伤是免不了的。随杜长君去上药的时候,她看着烈帝在那边褒奖一众死士,莫名有种不妥的感觉。一直到上药完毕她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死士,包括两个重伤身死的在内一共是二十一人。但刚才她看得清楚,明明应该有二十二人才对。

    天子嘉奖当然不会有人避而不见,更何况死人都还搁在那里,活人又躲什么?

    她想起救了自己的那个死士……除非,他并不是烈帝的人。她心下一紧,莫非是沐震的安排?此人何时到她身边来的?她与独孤渊的会面可曾被他看到?“你受惊了。”烈帝进来的时候见她正在出神,就安抚了一句。她赶紧起身做了一福,抬头看着烈帝肃然的神情,想要说些什么,但耳畔仍然回响着华泽凄厉怨毒的叫声。她不由得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烈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会儿,随即有些感叹地说:“有些事或许你心里已经明白了,那就装作不明白,听朕给你讲讲。”她坐了下来。烈帝在她对面坐下,其实事情并不复杂——端贵妃的家族在朝中颇有根基,为防日后外戚专权,并且也不看好华泽的才干人品,所以烈帝从未想过要将帝位传给这个第七子。

    “或许朕的想法和做法并不公平。”烈帝叹息了一声,“但是事关社稷,他既为皇子,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她无言以对。

    既然不看好,素日自然就多方冷淡。而华泽在皇子中年纪最长,母妃又是身份尊贵,本当多受荣宠。可现实中反而如此受冷落,再加上端贵妃是个事事要强的性子,烈帝也很明白事物受不平则鸣的道理,一直对他们有所提防。

    上次因秋狩之事他母子二人受了重罚,烈帝料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就借沐震与苏扬相继离京的机会,频频出游对端贵妃加以试探,暗中查探到镇安王府与宫中仍有书信往来。但顾念到端贵妃一族的势力,倘若只有书信供词未必压得住阵,这才设下冷香别苑这一局。

    而关于云罗失利的消息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让端贵妃以为沐震或者苏扬有可能因为失败而很快回京,逼他们不得不尽快动手的伎俩。

    而今日,华泽果然亲自动手刺杀,到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朕……是不是很无情?”将所有这些都说出来后,大夏朝的天子仿佛脱力一般靠到了椅背上,甚至连言辞间都透出了疲累。

    “是。”她不假思索。

    “你好大的胆子!”烈帝眯起眼看过来。

    “娘亲曾以一句话向臣妾评价过陛下。”烈帝立刻好奇了起来:“月明?她说什么?”

    “娘亲说陛下自少年时便是非常之人,自然成非常之事,”她一字一顿,“受非常之苦。”

    紧紧掌握着天下的权柄,便意味着断绝了凡夫俗子的感情,无论愿或不愿,都是无从选择。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代价。烈帝闻言,凝重了神色,沉默良久。

    “所以朕曾经倾慕你的娘亲,她可说是朕唯一的知己,她就像是另一个朕,太清楚自己要什么,太懂得‘舍得’二字的含义。”

    最终他不无感慨地说。孟玉绮也无法平静——母亲舍弃了荣华与安定而选择爱情,烈帝选择了天下而失去了孝宁皇后,这两个极端,哪一个会是她的归宿?此生此世,她会不会在某一天,为了某一个人,放弃一切?“云罗那里虽无消息传来,但沐震和苏扬都不是等闲之辈,想来不日就有回报。”忽然烈帝这么说。她怔了怔,随即意识到虽然提到了沐震和苏扬两人,但实际上烈帝只是在说沐震。

    或许早在杜长君将假战报送进逐兰居的那天,他就洞悉了她担忧沐震的心思。

    她不由得心下凛然——烈帝曾说论心机,华泽不是她的对手。而事实上她最终的对手是他和沐震。现在看来,先不说沐震,单单只是面对烈帝,她又能有几分胜算?遥望窗外,只见明月已隐。晨曦初现前那种最深沉的暗,早就不知不觉地笼罩了整个天地。

    端贵妃被赐死了。这是他们回宫三天后的事,她本可以不死,烈帝只将她废为庶人,要她削发为尼入华叶寺。可她亲自向烈帝上了一道手书,在其中说以烈帝之性情手段,她必然再无机会逃出生天,而以她的性情,要她伴青灯古佛终老还不如让她去死,是以希望烈帝念在夫妻一场,赐她一个了断。

    她如愿得到了三尺白绫作为回答。

    听宫人绘声绘色地说着端贵妃临死前的情形,孟玉绮不禁想若今日换了自己处于那样的位置,又会怎么做?

    死,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华泽被贬为庶民流放到西南蛮荒之地去了,这生于锦绣之家的尊贵皇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千里押送的苦楚。不过她有个感觉:华泽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纵观前朝历代,大夏朝的皇族都莫名地异常韧命。

    之后,就像烈帝说的那样,初夏时分云罗国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杜长君送密信来的时候,她正与烈帝商量要如何修剪一株兰花,烈帝看了密信脸有喜色,她却有些忐忑,不知道这好消息究竟来自苏扬还是沐震。好在烈帝随后便笑着对她说:“沐震这小子果然有手段,兵不血刃就取下了云罗。”

    她这才放心。然而说是兵不血刃,其实只是将伤害降到了最低而已——云罗国中对于大夏朝的态度一向分为两派,以定国将军卓长恪为首的主战派向来是软硬不吃,不承认云罗国是大夏属国的地位,甚至放话说若大夏来攻,必倾举国之力周旋。而主和的安若太后则与沐震素有联系,双方约定云罗国的国君可以即刻退位拱手让出云罗,但届时大夏朝不得伤害百姓,亦要放皇族一条生路。这一次沐震南行,主要是与安若太后合谋除掉了卓长恪,主战派群龙无首,安若太后自然趁势主导了朝堂上的舆论,退位献国,已成定局。

    这绝然是制胜了,但也让孟玉绮觉察到另一件事——所有这些安排布置都不是朝夕可及,沐震在南行之前至少就有了七成的把握。

    而沐震能说服烈帝让他前往,烈帝对局势的了解也必然明晰。如此说来苏扬虽是风风光光地被派出去,却只是去做了回沐震的陪衬而已。

    待他得知,还不知要如何气急败坏。由此可见,在这件事上……烈帝对沐震,实在是偏心。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烈帝都忙于向云罗调兵一事,而消息不断自云罗传到兆京,却始终不闻沐震何时归来。直到夏末的这一天,金风已动,蝉鸣如泣。消息是凉衣带来的,小丫头满口嚷嚷着从外面跑进来,说这会儿整个千重阙都已经传遍了。沐震奉皇令而还,还是要风风光光地领兵归来。

    “姑娘不高兴吗?”看她听了消息却毫无激动的样子,小丫头不禁凑过来,眨巴着眼问道。

    伸手摘下盆栽里枯焦的兰叶,她转头看看凉衣,微扬嘴角。

    “这几天方便的时候,你随我去一次洛神祠。”

    “我料你也该来了。”几天后的夜里,她与凉衣去到洛神祠,一进去,火堆旁独孤渊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看上去有些憔悴,洛神祠破败荒凉,蛰伏在这里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但这也说明了他刺杀沐震的决心,风餐露宿,百般辛苦都不足以动摇。

    她向来佩服这样意志坚定的人。

    “京里都传遍了,诸山王不日将归。”他自火堆边起身向她们走来,“我日前的建议,你考虑得如何?”她笑了笑,说出自己的决定——沐震死,她离开兆京。

    “沐震武艺不差,虽不及独孤兄,但他身边护卫众多,若一击不中,等下次机会就难了。”随后她立刻着手分析刺杀沐震的种种条件,独孤渊听得频频点头。

    最终他同意了她的计策——沐震回来那天她会约沐震在宫外私下会面,届时沐震必然不会带护卫前往,他正好下手。

    一切就这么定了。回去的路上,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任由清凉的夜风拂乱发丝,吹散心头郁积的那层烦躁。

    “姑娘方才说的是真的吗?”一旁,凉衣踌躇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是假的呢?”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去——凉衣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如果我只是在骗独孤兄,在原本的目的达成前我不会离开,又当如何?”当然不仅仅是不离开这样简单,她不会离开,自然也不会让独孤渊杀了沐震。

    这样清楚地将心思说出来,对孟玉绮而言是第一次。因为知道凉衣对亦师亦友的独孤渊一直存了倾慕的心思,所以才这么说。

    比起别人,凉衣是不同的。她要给凉衣选择的机会,她不希望凉衣有任何不愿或遗憾。小丫头不傻,但向来心思直,所以这话中关节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凉衣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显出了与之不相称的坚定:“凉衣的命是姑娘的,不管姑娘要成佛还是成魔,也不管姑娘去哪里,凉衣都只有一句话,就是追随到底。”这样毫无犹疑的支持,孟玉绮听着心也热了,可在心底深处,又忍不住轻轻地叹息。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额头,她转身前行。前方,千重阙静静地矗立在夜色的背景下,似乎……已经融入这黑暗之中。

    半个月后,沐震回到兆京。他是带着军队回来的,俨然得胜回朝的大将。本来烈帝有旨要她随驾到宫门相迎,但她为了独孤渊的事只能称病请辞,然后在沐震回来的当日溜出宫去,混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入城的情景。

    南行的辛苦为他眼角眉梢添了些风霜之色,遮住左眼的半片玉面具也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慑人,但只要他笑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有种如沐春风的温暖。

    两边的百姓不时发出欢呼声。人群中,她的目光始终定在他身上,一直这么看着,直到队伍远去。她赶到洛神祠时独孤渊已经等了很久,过了片刻凉衣也到了,说是约见的信息已传入诸山王府。

    “今夜子时沐震必然来此,望独孤兄一击而中。”她说着,叫凉衣取过从宫内带出的杏花汾,“玉绮必须先回宫中了,就以此酒预祝独孤兄今夜之胜。”

    随后凉衣满斟两盏,先让于独孤渊,只见他将酒盏凑到面前嗅了一下,微微一笑:“好酒。”

    她也笑了笑,取过另一盏,一饮而尽。独孤渊跟着满饮。

    搁下杯盏,她与凉衣向祠外走去。一步、两步……将到门口时再转过身,她看着独孤渊摇了摇头:“独孤兄,你还是这般容易信人。”

    只见这几步路的工夫,独孤渊的额头上已布满豆大的汗珠,他一手扶着神案,正怒目圆睁:“你……那酒!”

    “酒里什么也没有。”她缓步上前,“化功散之类不入流的东西可不敢在独孤兄面前卖弄。”说着挑出腰间的香囊,“也就这‘软红十丈’的迷药,配上三十年陈酿杏花汾壮胆,玉绮才敢来试一试。”

    她不懂这些伎俩,此药也非乔锦所配,而是凉衣的珍藏。

    “软红十丈”,无色无味的迷药,吸入时毫无感觉,但要是一个身具内力的人闻了,再饮一杯三十年陈酿杏花汾,半刻之间内功散尽,四肢无力动弹,想要恢复,没有十天半个月绝不可能。

    而她身无内力,凉衣又未饮酒,故此都不会中招。

    “所行之事全为大计,还请独孤兄勿怪。他日大功告成,玉绮自然花红表礼、三跪九叩地给你赔罪。”她笑着作了个揖。独孤渊越发火冒三丈:“你……你……”手一抬,身体顿时失去支撑,一下子跪了下去。

    见他还要说什么,凉衣赶紧三蹦两跳地上前一指封了他的哑穴:“好啦好啦,渊大头,等姑娘的事成了,我和姑娘一同给你赔不是还不成吗?”随后架着他高大的身子站起来,“放心吧,我会好好儿照顾你的。”说着这小丫头竟伸手摸了摸他那张严肃恼怒的国字脸。

    接下去的事她便全数交托了凉衣,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千重阙。

    幸喜今日为沐震回朝之事,千重阙内既忙且乱,无人过问她的行踪。

    直到入夜时凉衣才回来,她已将独孤渊安排在城西的一间民宅内。那里是她们初来兆京时的落脚处,宅子僻静,当时又做了许多布置,很是妥当放心。

    在路上凉衣还看见西凉阁那里烈帝正为沐震设宴。

    “可热闹了,曲乐隔了湖都能听见。”小丫头说着一个劲地撺掇她去,“姑娘这会儿去也不算晚,帝君边上还能没个座位?”

    被烦得不行,她只好卷了书本轻砸下凉衣的额头,正色道:“本宫‘病’着呢!”

    小丫头揉了揉脑门儿,这才苦着脸退下了。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侧耳仔细听去,果真能听到笙箫管弦的音乐隐隐传来,西凉阁离这里那么远都能听见,可想而知阁中此刻是何等的热闹。

    她听了一会儿,渐渐地各种念头涌上,觉得心有些乱了,赶紧收敛心神,拿过一卷佛经来看。

    如是我闻。经书里讲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此刻她却很看得进去,不知不觉红烛烧了过半。忽然窗外有人喊了一声:“玉绮?”声音很轻很轻,她却吓得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那是沐震的声音!她想也没想就推开了窗户,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外的沐震。许久……未见了。今夜他穿了一身蟒袍玉带的正装,比往日见时更见潇洒之态。如果能忽略他脸上那道伤痕……“王爷怎么来了?”

    不是烈帝设宴吗?怎么这么随便就逃席?他倒是满不在乎:“放心,都以为本王醉得不省人事,正在西凉阁歇着。”

    果真有酒味,她顿时想到今夜盛宴他免不了要多饮的。他和烈帝真不愧是父子,装醉这个招数用得一样得心应手。

    想起装醉,她就想起冷香别苑,关于那个多出来的死士不知该不该问。

    “我只是想看看你……走得匆忙,有些事就未顾到……”没想到随后沐震自己提及了——他离京后依然时刻关注京中局势,从烈帝的行动间觉察到其有意对付端贵妃等人,怕她有什么危险就遣了心腹的暗卫随身保护。直到冷香别苑一役过后见再无他事,才让其撤走了。

    “你无事就好。”他笑了笑。她却是暗自松了口气——撤得当真巧,一头一尾,刚好与她见独孤渊的时间错开。

    而他身在南地,重任在肩,还记挂着这些……“别说这些了。”忽然沐震皱了皱眉,又悠然一笑,“我很想你。”话音未落,他忽然一倾身,上半身探入窗内,健臂一拢,竟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不想他竟收拢手臂抱得越发紧:“玉绮,难道你不想我?”

    耳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后日久,我冒了这样大的险,不过是想与你相聚片刻。”

    所有的挣扎,一下子都停止了。是醉话?

    沐震感到了她的反应,低声笑了笑,抱着她,没有更亲密的举动,却也不放手。

    温暖的,会让人产生眷恋的怀抱——她静静地靠着他,想到就在今天,几个时辰之前,她设计将昔日的好友困住,只因为那人要杀他。

    而她不许。她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更何况在她的计划中,他是不可缺少的一环,所以他还不能死。

    “玉绮……”忽然沐震放松了些,他低下头,默默地凝视了她许久,“你……”这种眼神她很熟悉。

    是透过她相似的脸庞,追忆故人的目光。又要说了吗?是不是又要说她多像孝宁皇后?孟玉绮眉头微紧。下一刻,她足尖一踮,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以吻封缄。

    不要说,不准说,她是孟玉绮,不是孝宁皇后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替身。

    尤其是他,不要想把她当成任何一个其他人。月色迷离。这一刻,逐兰居夜阑,月孤,人静。更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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