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之锦绣宏图-“我从未想过你会在此地出现……”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以这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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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兆京天气转寒,烈帝的病情反倒有些好转,他又开始亲自批阅奏折。此时除了南征的大军已在云罗严阵以待,沐震的军队也已进入西疆地域。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这天,晴日无风。

    “陛下……”将温热的药盅放到桌上,孟玉绮轻声道,“该用药了。”

    烈帝纹丝不动:“今日的军报该到了吧?”

    “陛下,先喝了药,再看军报。”她抿嘴一笑。烈帝这才转过头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两人僵持许久,他终于让步,将药一饮而尽后立刻问她:“军报呢?”她这才含笑奉上。

    近日每天来自沐震军中的军报越发频繁,从之前的一日一封进为一日数封。看着烈帝面色凝重地阅看,她在一旁不由得好奇——日前听说沐震一路上不断遇到小股沐族骑兵,均是有惊无险,不知最近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眼看烈帝阅毕,神色稍霁,她忍不住说:“看陛下的样子,想是并无大碍。”

    闻言烈帝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担心了?”她低下头去。

    “沐震这小子纵然别的不行,行军打仗总是很有一套,你尽管宽心。”烈帝说着起身走到挂着的地图前,“这里就是沐族的驻地。”他忽然抽了一根柳枝点向地图上一个名为留雁坳的地方,冷笑了一声,“沐枭这厮想诱敌深入,岂知自家的老巢反要被人端了……”

    近似喃喃自语的话,她也听不太明白,只知沐震应是无恙,就在这时偏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陛下,微臣求见!”是杜长君,他一向沉稳的声音竟有些慌乱。烈帝即刻宣召,只见杜长君带着几个侍卫押了一个人进来,那人身穿内侍服色,被五花大绑。

    “怎么回事?”烈帝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宫里出了贼也要拉到朕面前来了?”

    杜长君一脸凝重地上前向他耳语了几句,只见烈帝脸色一变,慢慢走到那人面前:“是沐枭派你来的?”

    她大吃一惊。沐枭即沐族现任的首领,难道此人是沐族奸细?那人却不回答,烈帝皱着眉头再问了一遍。

    “事到如今还想隐瞒吗?!”杜长君难得一见的气急败坏,一把抓着绳索将人拽起来,“天子问话还敢装聋作哑?!”

    “啊——”忽然那人大吼一声,发狂般猛地挣开他的手,大叫着向烈帝撞去。

    “护驾!”众人慌忙扑上,却见烈帝侧身一让,顺手抽出一个侍卫的佩刀,回身一削,正中那人咽喉。

    鲜血顿时喷溅而出,那人扑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之后便不动了。一干侍卫赶紧七手八脚地上前来抬尸首。

    “陛下……”杜长君一脸惶恐,烈帝却未说什么,只是弃了刀,喘过几口粗气后向她看来:“玉绮,替朕更衣。”她这才回过神来。

    外间自有杜长君指挥清理现场,烈帝进了别室,整个更衣的过程中一直板着个脸。她小心翼翼地解下染了血污的袍服,正要拿新的替他换上,忽然烈帝脸色一白——

    “不好!”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向后倒了下去,她吓得赶紧上前撑住,大叫:

    “杜内丞!”

    杜长君闻声赶至,这时烈帝有些清醒过来:“去!把飞鹰骑的人叫来!”

    她的心一沉。杜长君即刻领命去了,而她看着烈帝惨白的脸,正想替他披上袍服,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她诧异地发现天子的手心竟已渗出了冷汗。不多时飞鹰骑的统领赶到,听到烈帝下达的命令,她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速往西疆传令诸山王切不可袭击沐族驻地!原地待命,按兵不动!”烈帝喘着粗气说道,“三日后……不!后日傍晚!此令务必传到!”

    “这……”统领面露难色。西疆路途遥远,寻常战报往返最快也要四日,烈帝此举无异于强人所难。

    “办不到的,提头来见!”烈帝怒喝。众人一片沉默。

    君令如山,片刻后飞鹰骑的统领“诺”了一声,起身告退。

    “且慢。”她抬手制止了一下,“陛下……”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了片刻,她转向烈帝轻声道:“臣妾……知道一条去西疆的小路。”

    伏岚山,西风正烈。南北走向的伏岚山是一道区分西疆与中原的天然屏障,以山势险恶著称,整条山脉只有南方一处通路名为困仙峡,素日无论商队西来还是军报往返,无不从此峡绕路前往兆京。

    而今日,伏岚山北段密密古林掩映之下,却不时可见一队五人正策马快速行进着。

    眼前是一条极为隐秘的山道,狭窄崎岖,上有枝条蔽日,下有乱石密布。孟玉绮小心翼翼地控着马匹,拐过一个弯儿——

    眼前豁然开朗。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娘娘脸色不好,此处地势平坦,是否稍事歇息?”不一会儿飞鹰骑的赵统领带着三个部下也赶了上来。

    她摇了摇头:“军务要紧,本宫无事。”话虽如此说,一阵眩晕感却是控制不住地涌上来,她赶紧翻身下马,指着前方向下延伸的山路道:“这是下山的路,统领大人先行一步,本宫随后就到。”

    “这……”赵统领有些迟疑,但身负君令容不得拖延,他喝令一人留下,自己带着两个手下纵马向山道而去。

    片刻工夫,他们的身影便掩在了茂密的灌木之后。翻过伏岚山便是平原,今夜加紧赶路,明日傍晚之前必能追上沐震的军队……她靠着马身轻喘,柳眉微蹙,极目远眺。远处,重云密布,正是西疆地界。

    沐族就在那里。到此地为止,她与飞鹰骑四人已经过一夜半天马不停蹄地奔袭,她在烈帝面前立了军令状,此行必能令沐震脱险!而沐震恐怕还不知道他自己已身在彀中——他识破了沐族人的小股骚扰是意图改变军队的行军路线,将其诱入长风岭易守难攻的峡谷地带。他便将计就计,以先头部队佯装上当,实际上却抽调精锐欲偷袭留雁坳的沐族驻地。

    这本是一着妙棋,可宫中发现了沐族的奸细,杜长君又从那人的居处搜出若干军报,烈帝方知沐震的这些打算恐怕已为沐族所知。而留雁坳三面环山,沐族若在那里有所埋伏,轻而易举便能形成包围之势。

    如此沐震危矣!她打了个激灵,用力晃了晃头,将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除出去,跨上马:“走了!”一抖缰绳,控马踏上山道。沐震,你不能死。

    她对自己说。她不会让他现在就死。她必须要救他。

    下山去势更险,西风又起,吹着山中萦绕的雾气向他们袭来,冰冷潮湿却令人心神皆是一振。

    而从树林灌木的缝隙间,已可窥见远处一望无垠的平原。

    过了伏岚山后,一行五人快马加鞭,沿官道一路向西,渐渐地,道路消失在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场中,这样便是进了沐族的势力范围。然而一路行来,他们既未遇到任何一队沐族人,也未看到沐震的军队。

    又经过一夜一日的奔袭,高耸入云的长风岭已在眼前,时近黄昏,如血夕阳替四周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妖冶的红色。

    此刻他们一行均已人困马乏,尤其是孟玉绮,从未经过如此不要命的长途奔袭,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抓着缰绳,也顾不得剧烈的颠簸似乎快把自己搞散架了。

    “娘娘快看!”忽然赵统领发现了什么,挥鞭向前方一指。她顺着看过去,只见前方的灌木林边有着大片牧草被践踏的痕迹,显然不久前刚有大队人马从此通过。

    “快!”她振作精神,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再度狂奔起来。他们沿着行军的痕迹一路追赶,渐渐深入长风岭腹地,地势也随之走高,草场也不见了,地面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岩石。他们奋力上到一处较高的岩地,映入眼帘的是又一片平原草场,此刻暮色降临,依稀可见远处有几点火光,隐约有大队人马正在行军。

    “是诸山王的军队。”飞鹰骑中有人目力奇佳,立刻辨出那是沐震的队伍。

    而那星点火光则是沐族的营地。那么……这里就是留雁坳了?她猛地勒马,四下环视,只见果真三面环山,而此刻四下寂静,透着一种诡异的紧张感。

    “我等前去通报即是,娘娘还请留在此处,万勿涉险!”这句话自下了伏岚山赵统领就在说,一直想劝她掉头返回兆京。

    但她只做充耳不闻。此刻亦是。

    更何况现在再退恐怕已经迟了。

    “迟了!”她喊了一声,一抖缰绳,坐下灰马嘶鸣一声,从丈许岩缝一跃而过。随即顺势向平原狂奔而下。

    眼看天色越发阴暗,她依着方才的记忆辨识军队的方位,同时一手控马,一手自怀中掏出了鹰笛——飞鹰骑特有的示警之物。

    “呜——”尖锐嘹亮的笛声响起,在山谷间不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尾随而来的飞鹰骑亦吹起鹰笛。前方有了些动静,想是军队听见鹰笛有所反应。这时军队中有人点起了火把。以那点火光为目标,她双腿夹紧马腹,直冲军阵而去。

    “让路!让路!陛下金令在此!我等要见诸山王!”身后赵统领高喊,众骑兵顿时向两边让开。她人轻马快,径直向前。未及片刻,她已到沐震面前。

    “玉绮?!”身边副将点了火把,沐震早就看见了她,吃惊之余纵马来迎,两下里一照面,她一勒缰绳,几乎是跌下马来。

    “玉绮!”沐震眼明手快,一探身刚好捞在她腰间,随即将她抱坐到身前,“你……”

    “王爷……快……”她喘息不止,“这……”

    “是个陷阱?”沐震阴沉着脸接下了她的话,目光向身后的一片帐篷一扫,“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王爷,陛下有令,要王爷……”这时飞鹰骑已到,赵统领手持金令上前,正要传旨——

    “咻——”一箭破风而来,正中他左肩!霎时间两边的岩壁上亮起点点火光,“杀啊——”喊声震天,箭石如雨而下。

    军队顿时散开,向岩壁之下可躲避之处而去,只觉大地微震,火光映照下竟见地面被人掀开,沐族人策马自壕沟中冲出,顿时与沐震的军队混战在一处。

    此时第一轮箭雨已过,埋伏于岩壁上的沐族人亦口喊杀声,狂奔而下。

    “王爷!快下令全军西进!不可恋战!”见沐震抽刀在手意欲冲入敌阵,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大喊。

    “西进?西方无路!”他狐疑地看着她。

    “有路。”她目光坚定。他只迟疑了片刻,便大喊一声:“不可恋战!向西撤退!”众副将应声亦是高喊。

    “小心!”忽然沐震手臂一紧,同时长刀挥过砍翻了一个想要偷袭的沐族人,“拿着!”他把缰绳塞给她,“我知你骑术了得,靠你了!”话音未落,左手亦抽得一把长刀,顿时左右开攻,毫不犹豫地斩杀着迎面而来的敌人。

    杀声震天,血花四溅,战场之上只有血、火和混乱,她也无心去管那溅到脸上的温热液体是什么,只一心控马,由沐震于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向西而去。

    听着不时传出的哀号,可知战况之激烈,但喊杀声始终如影随形,也说明军队确实依从命令正向西而退。

    大队人马且战且退,沿着长风岭一路向西,不知不觉明月东升,月光映照在前方道路上,她依稀看到一道窄窄的通道。

    “驾!”她奋力催动马匹,忽听耳畔弦响风动,她本能地向后一靠,一支弩箭自面前险险擦过,惊得她不由自主一勒缰绳。马匹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亏得沐震一把抓紧缰绳,两人才没跌下去。

    这时她发现刚才围着他们的沐族骑手都退开了,前方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战场上刀剑之声仍在,但此地、此刻,却有了瞬间的宁静。忽然黑暗中亮起一支火把,随后两支、三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队利刃在握的沐族骑手,人人脸上泛着杀意,为首者身形高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发都有些花白,显然年纪不小。只见他纵马上前,忽然挥刀指向沐震:“你是沐族之后,竟带兵攻打你的母族!”

    这一喝声音之巨,连马匹都退了一步。

    “他就是沐枭。”沐震在她耳边轻声道,“抓紧了!”忽然他双腿一夹,马匹撒蹄向沐枭冲去,“尔等皆是大夏子民,起兵作乱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沐枭冷笑一声,挥刀迎上。余下的骑手亦杀声高喊向前冲来,这时众副将也已赶到,双方短兵相接,一阵金刃交鸣之声顿时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她整个人贴在马背上,双手死死地抓着缰绳,耳听沐震的呼喝与金属撞击的尖锐声音,好几次兵刃的寒气都贴着她的脸颊而过。

    “当!”忽然一声大响,她不由得抬头一望,只见沐震左手脱刀,而沐枭正挥刀狠狠砍来!“别动!”沐震大喝一声将她按了下去,刀锋险险劈过,削断了她一绺头发,发髻也随之松散开来。

    她忍不住惊叫,沐枭闻声愣了愣,片刻后醒悟过来:“出来打仗还带个女娃子?你也配说是沐族之后!”

    她秀眉一挑。而话中轻蔑之意也激怒了沐震,他径直抡起长刀攻去,沐枭挺刀相迎,两人又战在一处。几个回合后沐枭一刀砍空,立刻回身一挡拦下沐震的一刀,两人僵持不下,连坐下马匹亦互相顶撞。就在这离得极近的时刻,她猛地抽出靴中短刀向沐枭心窝插去——

    沐枭左手松开缰绳,一把抓住她持刀的手。

    “啊!”她顿时觉得手腕剧痛,短刀脱手,可与此同时——

    “噗”,一记极其轻微的声响,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几乎难以辨认。沐枭圆睁了眼,向她怒目而视。

    “咣!”他手中的刀落了,人也随之翻下马去。坠落尘埃的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支短短的弩箭。那箭上,涂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你……”连沐震也为这一变故惊讶不已。地上沐枭的尸体依然怒目圆睁,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竟死于一个女子之手。

    “这是陛下赐的袖箭,防身用的。”她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勒住缰绳,“王爷,该走了。”沐枭的死刺激了四周的沐族人,他们更加奋力拼杀,沐震迅速观察了一下战况,厉声喝道:“众人速退!”她亦一抖缰绳,催马向前方狭窄的峡道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们冲杀而来,均被沐震打退。不多时众副将亦摆脱战局尾随而来,身后杀声渐远,也不知战况如何。

    约莫一刻后,为首的十数骑先行进入峡道中,此地一次仅可容三四匹马通过,但追兵在后,众人不敢放慢速度,她与沐震又是一马当先在前疾奔,所有人只能跟上。因上方山石遮蔽了月光,众人纷纷点起火把照亮。

    “玉绮,此路通往何处?”

    她不做声,只向两边看了看,却见火光所及之处,一切景物都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前方的路也只见数尺,此刻纵马而行只能见路就走,不辨东西。

    “吁——”忽然沐震勒住了马,这时有副将追上来,他立刻询问人马的损失情况。

    “咱们约折了四成人马。”那副将形容有些犹豫,“有件事好古怪,方才走在最后的兄弟们说那些沐族人追到入口就不敢再进了,只在峡外叫骂。”

    沐震皱了皱眉。

    “王爷,此地路径不清,地图上也未曾标出,大伙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这……”另一员副将奏道。沐震向她看来。此刻再不说,恐怕军心动摇,那就不妙了。在这里,定神静心才是活下去的关键。

    “那些沐族人是不会进来的。”她淡然开口,字字清晰,“这里是迷雾山谷,有入无回,沐族人视之为禁地。”

    早间,晨曦初至,西疆广袤的平原被日光照亮。随着旭日渐渐攀升,照入迷雾山谷的光线越来越多,浓厚得仿佛有色一般的雾气开始变得稀薄起来,山谷渐渐显露出它的真面目。

    高大的白杨木稀疏地分布着,随处可见一人高的巨大岩石,谷中看不到任何既有的道路,相似的景色轻易便能迷惑人的方向感。唯一可做向导的,只有地面纵横交错的小小溪流,这些溪流异常清浅,水流也十分缓慢,几乎听不到水声,且其中的大部分均是无声无息地没入岩石之下。

    但即便是这样复杂的地形,在雾气散开后,已经在谷中逗留了大半夜的沐震军队还是人人为之一振。

    “动身吧,我们只有一个时辰。”看着沐震神色稍霁,她轻声提议道。此刻她已骑回了自己的那匹灰马,与他并身而立。

    他看了她一眼。

    “末将昨夜冲撞了娘娘,愿领责罚!”忽然一员副将翻身下马,跪倒在她面前。

    昨夜……她嘴角钩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在她说出“迷雾山谷”这四个字后,几员副将立刻激动起来,纷纷认为她这是将他们引入了死地,一时间又喊又骂,眼前这个性急的更大嚷她是妖女,抽了刀就要砍过来。

    幸好被沐震与赶来的赵统领拦下了。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烈性的人,此刻竟跪在她面前请罪。

    “将军免礼,昨夜也是本宫未曾说得明白,一场误会,将军何罪之有?”她看了看天色,“我们只有一个时辰,将军这样跪着,误了出去的时刻,那才真的有罪了。”

    那人听了顿时跳起来,诚惶诚恐地一揖:“娘娘所言甚是。”她轻笑,回头却见沐震正看着自己,若有所思。她想要问他,他却一挥手示意人马开拔,然后一马当先地跑在了最前面。

    她随后追上。地形无序,又终年为重雾缭绕,进入迷雾山谷的人往往陷在白杨林中走不出来,最后就死在谷中,久而久之这有入无回的名声传开,这里就成了沐族的禁地。再加上山谷的两边入口都十分隐秘,是以地图上不曾描绘。

    而通过这里的唯一办法,就是趁每天雾气散去的一个时辰快速行进。而每天雾散的时刻都不尽相同,随当日天气、风向等各种情况的差异而变化。

    早年她随师傅游历到此,曾花了许多工夫才弄清其中的奥妙,没想到这次竟扭转了整个战局。

    照她的嘱咐,先头部队沿着地上的溪流逆水而上,大队人马随之跟进。众人尽快前行,渐渐地,谷中地势走高,层层叠叠的岩石又出现了,溪流变成了小小的瀑布。

    山谷的另一个出口直通长风岭中一处不高不低的山峰。说是山峰,出了谷可见一大片平地,岩缝中零星有些枯草,而溪流的源头也在此地,是一处天然泉眼,水分两股,一股向东流入山谷,另一股则向南而下,不知往何处去。

    沐震令众人在此稍事休息。她下了马,走到离得有些远的地方坐下。长途奔袭再加上昨夜那番惊心动魄的经历,她只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此刻都有一种快要散架的感觉,一坐下就不想起来。

    她正想闭目小憩,才合上眼睛就听见脚步声传来,是沐震过来了。昨夜兵荒马乱,她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要好好儿看看他——既在军旅,风霜之色是难免的,人瘦了些,有点儿憔悴。身上血迹斑斑的,左手还缠了绷带——被沐枭所伤。

    “我从未想过你会在此地出现……”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以这样的方式。”

    他投来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探询:“这次多亏了你,你如何知道这个山谷?”

    “早年家中曾延请过一位异人为师,其人周游大夏山川,多识奇绝之地……”说辞当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当然不是真话,却也无从查证,“比如说……”她向众人正在饮水的泉眼望了一眼,“那里就是灵若河的源头。”

    沐震脸色一沉。

    “你告诉我这些,莫非是想要我在此中下毒?”许久后,他有些迟疑地问。

    西疆地界半是草原半是戈壁,越往西风沙越盛,因此水源也较稀少。灵若河是方圆数百里间唯一现于地面之上,轻易可见的水源。沐族如今以游牧为生,无论怎么躲,都少不了要亲近灵若河。

    往水源中投毒,未尝不是一条计策。可沐震神色微寒。

    她毫不畏惧地径直看向他:“王爷可知此次沐族之叛因何而起?陛下派王爷前来又是何用意?”

    “说来听听。”于是她凑过去,用耳语的音量说了烈帝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打算——剪除未来储君的母党,以免日后外戚摄权之患。还有烈帝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沐震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所以……你想要我将沐族赶尽杀绝?”最后他问道。

    她默然以对。

    “沐族内部分为十数个小派系,沐枭一死,群龙无首。”而他沉吟片刻后开始说下一步的计划,“今日黄昏我们便可与余部会合,之后对沐族各部各个击破并非难事。”

    言下之意,是不愿做在水源中下毒的勾当了。她低下头去,听见他又说:“玉绮,他们也是大夏子民,我不信父皇真的想我赶尽杀绝。”抬头看了他片刻,她微微颔首:“王爷所言甚是。”然后呼过马匹,抓着缰绳想要起身,冷不防被沐震扯住了衣袖。

    “王爷?”

    “玉绮……”他仰望着她,眼中有难辨的情绪。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事后思索起来,会问出这样的话,意味着沐震已经对她起了疑心。其实也可以不走这一趟,可以不助他,就让他死在留雁坳又如何?换一个人继承皇位,她其实也能实现心愿,无非多花些工夫,无非……可她还是来了,他的疑惑就是可以预见的。纵有说辞,还是会让他疑惑吧?

    千思百想,她还是将一切原因归结于自己的那点儿执著——只有她,才是那个能够置沐震于死地的人。

    不错,她对他有所执著。

    “啪!”一个灯花爆出,打断了她的神思。眼下,距离留雁坳之战过去已是一月有余。

    此刻她身在位于长风岭南侧的军营大帐中,那日自迷雾山谷出来,沐震率领众人往回绕过留雁坳,黄昏时分果然与未参加此次行动的余部成功会合。

    而接下去的事态发展就像沐震预料的那样,留雁坳一役沐枭中她袖箭身亡,沐族各部顿时起了内讧。几个实力较为雄厚的首领都想争夺大权,终日争执不休,一些小部首领带人退回了自己的驻地,更有甚者索性率族人来向沐震投诚。

    而此次叛乱起因本是烈帝针对沐枭所在的沐族部落散播的一些谣言,说大夏有意规整沐族,委派大夏官员加以管理。而沐枭对大夏向来敌视甚深,听此消息立刻心生反意,他所在的是沐族最大的部落,其他人慑于威势而与之结盟,如今沐枭既死,自然没有再搏命的道理。

    对于这些降部,沐震全盘接纳,分别与他们订立新盟,言明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依然臣服,大夏不会追究这次的事。

    至于不愿投降的,自然只有一战。

    “娘娘,末将求见!”帐外忽然响起的一个副将的声音。正是那天在迷雾山谷中要杀她的那人,从那以后,这人无论何时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的。她应了一声。那人进来后双手抱拳行礼:“禀告娘娘,王爷今日大胜沐族夏南部,枭敌酋之首,现已得胜班师,要末将先行回来向娘娘报喜。”

    他的甲胄上,还沾着暗红的血。她皱了皱眉:“有劳你,本宫知晓了。”

    “如此末将告退。”话音未落,人已转了出去,倒好像这帐中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她摇了摇头,转眼看见两个服侍自己的沐族少女俱是神情雀跃:“王爷得胜而归,你们想去迎他就去吧!”

    得了这句话,那两个女孩子一阵嬉笑,立刻就跑出帐去。竟连一声谢礼都没有——她哭笑不得。约莫半个时辰后沐震领兵归来,整个营地瞬间热闹起来,她也披衣下榻,没有出帐,只是掀了一点儿帘子向外看。她看见沐震在辕门那里勒住了马,那两个沐族少女一人一边围了上去,此时暮色已降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能听见后面将士的哄笑声。

    她放下了帘子。挑亮灯花,她独自在帐中看着兵书,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沐震的声音:“玉绮,今日可好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她有点儿诧异,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掀帘出帐的同时又有一袭大氅披到了她肩上。

    “晚上冷,可别又病了。”沐震似笑非笑。此刻他已换了便服,而非沾满血污的甲胄。她垂首轻哂。

    素月出东岭。往昔她游历天下时,就很喜欢西疆的广袤与苍凉。而今夜又有很好的月色,西疆深秋冰冷的空气如此清新,不带一点儿风沙与雾气,月光就那么毫无阻碍地照落下来,为草原、营地、高耸的长风岭披上了一层银白。

    大战归来,最初的热闹过后,营中很快就归了安静。又或者他们已经走得足够远,听不到一点儿喧嚣。

    四周呈现出一种带着寒意的美。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今日是最后一战,我已派人往兆京回报胜况。”沐震让她骑马,而他牵着马缓缓前行,“想必父皇不日就会派人过来。”

    到那时,她就必须要回去了——因为之前不要命地赶路,她不出意料地病倒了,起初病势较重,以至于赵统领只能自己先行回转去复命。

    而现在战事已定,烈帝自可把整个太医院派过来把她迎回去,更不用说她都好得七七八八了。

    离京日久,也不知烈帝的情况如何……她心下沉吟。忽然前头的沐震笑了一声:“我听阿依和阿瑟说,是你叫她们去辕门迎我的?”他说着拉住了马,转过身来望着她。她眨了眨眼:“沐骏族长将最耀眼的两颗明珠献上,难道是给玉绮做侍女的吗?”阿依和阿瑟便是那两个沐族少女,东冀部沐骏族长膝下的一对姐妹花,据说均是沐族首屈一指的美人儿。

    沐震苦笑起来。她辨出了其中被隐藏得很深的落寞——他并不是为如何处置那对姐妹而烦恼。

    “王爷心中有芥蒂?”他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凝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了一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沐枭为敌,更不用说杀了他。”

    “嗯?”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年幼时,我曾随母妃来过此地。”他的目光转向了远处。

    这件事她听烈帝说过,沐震曾随生母容妃在沐族暂居过一阵。

    “那时,就是沐枭教我骑射。”

    “呀?”她惊呼了一声。

    “可知他为何多年来对大夏心存敌意?”他靠上马背,仰头问她,随后又径自答道,“因为母妃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却受父命入兆京和亲。”

    那就难怪了,所谓夺妻之恨,更不用说容妃后来不甚得宠,未及盛年便在千重阙中郁郁而终。

    “原来如此……”她轻声道,“那他也算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沐震哂然,“可知性情中人都会过得苦……如沐枭,如父皇。”他笑起来,笑容却是苦涩异常,“须知我大夏皇统之中,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痴情种子。”

    这倒是真的,她想起民间口耳相传的那些稗官野史,忽然觉得异样——沐震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你知道的,我早年娶过亲。”他忽然转了个话题。她睁大了眼睛。

    “她是定州侯的次女,柔情似水,温良婉约。”沐震说起故人,并不吝惜赞美之辞。随后他抬起头看着她,“我很喜欢她。”

    她抓着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自然的。”

    沐震也笑了笑:“我第一次领兵,是去平秦州之乱。得胜回府后我立刻就去见她,她也备了宴席为我洗尘,谁想乔锦这小子没规没矩地也不说一声就自己上席开吃……”

    他的目光骤然一冷:“若非如此,我恐怕已被她毒死。”

    她讶然失语。

    “她是端贵妃的人……当夜她便自缢了,遗书中只求我放过她父兄,勿再追究此事。”沐震低声慨叹,“我看到遗书便明白,她心中自是没有我的,也不在乎我会不会因为她的死伤心,也未想过要做什么来补救……玉绮,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如此待我?”

    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脸上。直接的问话,毫不掩饰的眼神。

    他知道了什么呢?她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怀疑。因为她和那个自己最初告诉他的孟玉绮差得太多了。可既然有怀疑,他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为何还要有此一问?不应该……“不会。”沉吟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凑到他面前看了片刻,忽然并起三指,指天而言,“倘若有一天玉绮负了王爷,便叫我日后身入阿鼻,永沦苦海,黄土盖脸,尸骨不全……”

    “够了!”沐震猛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得更近,“不要说这些。我只想你记得……如今之势,你我迟早会有身不由己之时,若真有那么一天,不要轻易言死。”

    他的目光,带着太多的哀伤,深不见底。这样的目光,她看得多了,恐有溺死在里头的危险。这样想着,她低下头轻声应道:“是。”下一刻沐震炽热的唇便凑了上来,缠绵的亲吻不知蕴涵了多少怜爱,有力的手臂亦紧紧抱着她。她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么温暖,让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只有心底,自始至终,一片冰凉。

    数日后的早上,烈帝特使来到。看到来人时她吓了一跳,竟是杜长君。她不由得想既然杜长君获准离开兆京,烈帝必是好了许多。然而杜长君一见他二人即要沐震屏退左右,等只剩下他们三人时,他压低了声音向沐震道:“陛下要王爷即刻回京。”肃然的、不容半点儿违抗的口吻。她一阵心惊,再看沐震,亦是神色凝重。杜长君的话意味着一件事——烈帝恐怕已来日无多。而大夏的皇储之争,或者说下一任帝位之争,也将随着沐震的回京而得出一个最终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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