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计划中,伪造由苏扬继位的遗诏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当日宣读烈帝的传位诏书时朝中重臣俱在场,所以伪诏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还是个未知数。
充其量能作为一个导火索,让苏扬一派的反叛显得名正言顺些,另外让局势更为混乱罢了。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自苏扬从南方战场回来后,他就失去了调动军队的权力,现在唯一直属于他的,只有郡公府中那区区一班侍卫,或许还有他手下的死士。
凭这些想要起兵叛乱?无异于蚍蜉撼树。所以,他们迫切需要另一个盟友。
“你说什么?要我娶夏通安的女儿?”烈帝出殡在即,千重阙内一片忙乱,趁着这样的机会,她频频出宫到苏扬府上与他商议,这日下午,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向苏扬提出了这样的意见。
他的惊诧在意料之中——没错,她所说的就是那个夏青绰,当初沐震在烈帝面前为夏青绰与夏青绰的心上人云仲桂做媒,夏通安迫不得已为他二人定亲。谁知道云仲桂不仅自请随大军南征,还于一次交战中失踪了。
虽然没有确切的死讯,但在众人的闲言碎语中夏青绰依旧成了个不祥的“望门寡”。
“当初为了独女的婚事,右相已与新帝生了嫌隙。如今夏青绰落到这个地步,右相嘴上不敢说,心里又岂能毫无芥蒂?”她笑着提醒苏扬,“殿下别忘了,右相手握调动十二连营的金令……”护卫兆京的十二连营,如欲成事,可说是关键中的关键。苏扬想了想,摇头道:“夏通安一向忠于先帝,要拉他下水恐怕难得很。”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笑了笑,“记得当日右相欲将夏青绰许配新帝,无非是希望皇后出自其家。若殿下能以后位许之,未必不能成事。”
“说得也是。”这么应了一句,苏扬又陷入沉思。
“都知道江山、美人儿不可兼得……再说虽然年岁有差,但夏姑娘绝代佳人,殿下娶了她,也算不得亏。”看苏扬还在犹豫,她索性撂下话,“若无兵马,你我所谋之事也只能作罢,玉绮还不想将项上人头拱手送人。至于大夏锦绣江山,万千子民,殿下也就绝念吧!”
说完她就走了,到了夜间,凉衣送来苏扬的传书,只有四个字:从卿之策。
她把传书烧去,苏扬的决断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她之前话说得满了,仔细想来,夏通安未必真的会轻易答应。
也罢,就让苏扬先行去和他接触,失败了她再出马,好让苏扬知道她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盟友。
这样也好。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苏扬很快就办成了。
几天后收到传书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白纸上确实写着近日一晤之类的字样。苏扬不是胸无城府的毛头小子,想来他也是经过多方试探才确信夏通安可引为同盟。
转念想来,夏通安的态度也并不奇怪——或许除了后位,苏扬还许诺了他别的东西,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夏通安自知和沐震有嫌隙,就算沐震没有疏远他的心思,他还是会替自己考虑。
正如俗语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是之后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宫,半个月后,烈帝遗体出殡,入皇陵安葬。
皇陵在兆京外三十里处,出殡时皇族亲眷、文武百官以及后宫嫔级以上的宫人都要列队。所有人素服素帽,浩浩荡荡的,一眼望过去像条白色的长龙。
依循大夏皇族丧葬的旧例,尤其是历朝天子死后的礼数,在出殡的道路上有一段路是要由继位的新帝和皇族中关系最密切的子弟来抬棺的。当然天子的棺柩沉重,所谓“抬棺”也只是做个样子。而“抬棺”的这段路就是从千重阙的正门到兆京城正门间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中允许百姓在道旁跪迎。
这个有点儿奇怪的仪式,或许是为了体现天家也不过和寻常人家一样,父亲死了儿子埋,是为孝道。
她在沐震脸上看到了哀伤。身在妃嫔列中,沐震离她其实并不远,她甚至能看清他袖口上绲的石青蟠龙纹边。
道旁挤满了百姓,可都是跪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纵使性情暴烈乖张,烈帝依然是受大夏百姓爱戴的国君,至少他带来了一个强盛安定的时代。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路边,她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季辛,另一个当然就是雁铃了。明明吩咐过他们不要出门的,她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又有些无可奈何——换了她是雁铃,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个确认仇人现况的机会。幸好这丫头没有继续固执,已经换了大夏朝的女子装束。她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死死地盯住他们俩,然后——沐震与诸皇子抬棺而过。觉察到了一丝异样,她的眉头骤然蹙紧。
经过他们二人身边时,她不着痕迹地侧了侧目,视线恰好与雁铃的对上。一向无法无天的少女,天子行经也敢抬头看的少女,竟在这一瞬间露出了胆怯的眼神。
她心中不由得一沉。队伍出了城门后,妃嫔们便要折回千重阙去,她目送着烈帝的棺柩消失在渐渐合起的城门后,直到内侍小声催促才转身离去。这天夜里,沐震和百官依旧例要在皇陵那边守夜,刚好方便了她暗中行事。
百柳巷,季辛和雁铃显然没想到她会来。
“师姐?擅自出宫不要紧吗?”季辛问道,被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说笑话了,她哪次出宫不是“擅自”?!但此刻不是与师弟斗嘴的时候,她看向一旁的雁铃,今夜少女一反常态的沉默,还带着那种怯怯的眼神。
“雁铃,过来坐。”她放柔声音,使了个眼色,季辛立刻会意地退了出去。随后她拉过雁铃坐下,“今天在路上我见着你了。”少女低头不语。
“起初我还担心,你这么烈的性子,见了沐震还不跳起来,那可就什么都完了。”她宽慰地说,“说真的,那时他就从你边上过的,近得一把就抓着了,你可想过亲手了结他?”
“想过。”雁铃轻声道。她眸色微沉。
“可阿姐你说得对,我还要为孟族想一想。”她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难为你忍得下来,还记得你说……当日族长与沐震会面,你亲眼见他递了盟书,后来却又背信弃义,杀了你阿爹。”她轻轻抚过雁铃的鬓边,似乎是怜惜雁铃如花的年纪,却要遭受这样的变故。
雁铃眼中泛起了泪光:“嗯。”低低的一声,满含委屈。看雁铃这个样子,她不禁在心底轻叹。然后她慢慢地,松开了握着雁铃的手。
“玉绮阿姐?”雁铃觉察到了疏离,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什么亲眼所见?你根本连谁是沐震都不知道。”一字、一句,近乎耳语的音量,却带着无限森然的寒意。
她拼命压抑着翻涌上来的眩晕感——之前在沐震等人抬棺与雁铃擦身而过时她就有了怀疑,雁铃的目光未曾落在其中任何一人身上。
而刚才的问话其实是一次试探,当时从雁铃身边走过的是苏扬而非沐震,可雁铃竟就这样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该死的!这丫头究竟有没有见过沐震?!雁铃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眼看雁铃的脸色“刷”地惨白起来,她更加证实了心中所想,刚要质问,却听雁铃问:“玉绮阿姐……你……你不想帮我们报仇了,是不是?”
她猛然一震。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邪火,她轻声道:“我只不过想知道真相,雁铃,休要瞒着我,我知道你未曾见过沐震,什么盟书,什么背信弃义,你根本没有亲见!”
更不用说,是否确有其事。雁铃无言以对,只是盯着她,慢慢地,眼泪溢了出来:“是!我是没有亲眼看见,可他带人灭了孟族难道不是真的?!他杀了阿爹难道不是真的?!”
少女哭喊了起来。她默然不语。
“玉绮阿姐……”忽然雁铃“扑通”一声跪下,“那个沐震与阿爹结盟是族里的长辈和我讲的,后来他又带了人来杀族人,这难道不是背信弃义?!”
她皱着眉,不语。见她不回答,雁铃也不再问。过了一会儿,少女的哭声变成了低泣,少女抽噎着说:“玉绮阿姐,说到底,这件事与你并没有干系,这是孟族的仇,不该由你这个外人来担,我……”
话未说完,雁铃忽然跳起来向外跑去。
“站住!”她的声音不大,却硬生生阻住雁铃的步伐。
“你想做什么?一个人去报仇?兆京天子脚下,你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走过去拉住了雁铃,她一边替少女拭泪一边说,“讲了多少次也不听,孟族只剩你一个了,我怎能让你有事?”
“玉绮阿姐……”雁铃哽咽着看着她。
“我可不是什么外人呀!”她轻轻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样,也算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吧!然而什么都没有变,孟族的仇恨没有变,她应该要做的事,也没有变。
安抚下了雁铃,坐上回宫的马车,她终于吐出了那一声叹息。
“姑娘。”凉衣在外头赶车,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刚才你都听见了吧?”她猜得到小丫头想说什么,“什么都别问。”
“是。”凉衣沉默了好久,才应了一声。她无可奈何。
凉衣一定也觉察了吧?当时面对雁铃的质问,她竟不能言。
“玉绮阿姐……你……你不想帮我们报仇了,是不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她不能否认在发现雁铃有所欺瞒的那一刻,自己真真切切地希望这一切只是雁铃弄错了,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可雁铃说得对,纵然不是亲见,但是沐震领兵剿灭了孟族,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一心认定了复仇的目标,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完成。
为此她做过多少事?后宫暗潮汹涌的较量,数度身在险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意变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沐震时没了那种咬牙切齿的痛恨,甚至在一次一次与他共同面对风波时,迷乱了自己的心?她也不知道。
而此时此刻,一切如昨。
这个小小的插曲,除了让她更清楚自己的心,更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怪不得古人说:难得糊涂才是福。在这世上的人,太清醒,就注定要受苦。
三天后,送葬的队伍从皇陵回来,这时登基大典才真正被提上了日程。
就在一个月之后。而就在如此忙乱的时候,杜长君离开了千重阙。
他没向沐震请辞,只在临走前来了一趟逐兰居。听他说明来意,她着实吃了一惊:“杜内丞虽不理外朝之事,但一来是新帝之师,又是先帝心腹,为何要走?”
“故人之托已然了结,多留无益。”杜长君笑着说。她看出他眼中的落寞,不由得猜想那“故人”的身份。但杜长君没有再说什么,一揖过后便飘然而去,她连询问的时间都没有。沐震很快知道了此事,当夜约她在长梦亭询问杜长君离去时的情形。她转述了那句话。
“老师还是放不开……”他默然许久后,才悻悻吐出这么一句。
“什么放不开?”
“‘情’之一字。”他看了看她,“老师……与先帝、孝宁皇后等人自幼相识,几人之间纠葛甚深,非外人所能道。”大约,又牵扯到孝宁皇后和她的母亲吧?只是这话不能问——迄今为止,沐震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有太多的事不能让他知道,一开始她对他存着蒙骗的心思,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的情形……无论是他或者她自己的心意,都有了难以预料的变化。心里再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就让她觉得痛苦。她害怕面对沐震,与他独处,听他说那些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就如今夜此刻,看他黯然的样子,她很想与他一起说说往昔,有人一同追忆,他或许会觉得好些。
但是不能。而这些不能、不该、不可以,都像尖锐的刺扎在她身体深处,看不见,拔不出,只是觉得疼痛非常。
“玉绮?”忽然沐震将琉璃灯向她这边挪了一下,“你脸色不好。”
“是吗?”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对了,可还记得上次静贵妃说的话?”
“啊?”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灯火摇曳之下,只见沐震似笑非笑:“武氏与杨妃的典故……静贵妃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默然不语。
“可是朕……”他欲言又止。大概又想说些只能说给她听的话吧?
或许是杜长君突然离去的关系,今夜他显得有些不安,说话也不若平日的果断。
杜长君走了,他很难过吗?看着沐震眼中的落寞,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他一直在失去重要的人,为君之路,终点只能是一个——孤家寡人。她心中百味杂陈着,忽然念头一闪,问话脱口而出:“陛下……究竟觉得玉绮哪里好呢?”
“什么?”沐震微微一怔。
“玉绮究竟有哪里好,得蒙陛下如此厚爱?”她顿了一下,“是否因为孝宁皇后的关系?”她其实最不喜欢他将自己当做孝宁皇后的替身,可是有时又会希望其实他对她的感情不过是移情。很矛盾,但这样一切就会简单得多。
“早说过不是了。”他皱了皱眉,“要说你有哪里好,朕倒说不上来,可不是说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戏文里的话怎么做得数?”
沐震也笑了笑:“说得也是,其实……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朕只觉得你与孝宁皇后真像。”
“哦?”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可还记得你是怎么遇上朕的?”
当然记得,一场精心策划的相遇,她扮作家有冤情上京投亲未遇的孤女,在他经过的巷子里上演遭人欺侮的戏码。
英雄救美是个很俗套的开始,但用来接近一个像沐震这样的男人,十分有效。
“记得。”她有些艰涩地回答。沐震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兀自沉浸在回忆里:“当时你晕了过去,等清醒后一得知朕那时的身份,你就跪下求朕为你主持公道。虽然那时你没有说出来,但朕从你眼中看得到你的决心……”他向她看了一眼,“只要朕能为你父母申冤,你就能为朕所用。”
她几乎要忘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那样。
“从那一刻起,朕就再没把你和孝宁皇后混淆过。你不是她,她长于深宫,面对很多事都以隐忍处之。可你不一样,你会求取你想要的,不惜代价。”他笑起来,“朕说得对不对?”
对,他说得一点儿不错。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却听他又说——
“后来想起来,似乎从那时起,朕就已经爱上了你。”她霎时怔忡。
“朕所倾心的人,是你。”沐震重复道,清楚地宣告着他迷恋的并非她与故人相似的外表,而是那个有着激烈的情感与胆魄的真正的她。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爱慕。她也不能……忍着令自己眼前发黑的眩晕感,她低下头轻声道:“陛下不要轻言及此,玉绮……惶恐。”
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答案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多听一分,就多一分内疚,噬心蚀骨。
这情意她无福消受,无以为报,就像他为她失去的一目,就像他为她做的许多事。
她全部,无以为报。
“有什么可惶恐的?”沐震立刻驳了一句,“对了……”
“静贵妃有一点说得不错。”他有点儿孩子气地笑起来,“倘若朕是个天不假年的命,你倒是可以学武氏君临天下的。”
“陛下……”她为这话中隐藏的含义震惊了——在成为一代女帝之前,武则天首先是唐高宗的……“玉绮,想不想做朕的妻子?与朕一同治理这万里山河……”
他含笑说着,仿佛他求婚于她,是天下最顺理成章的事。
“万万不可!”她几乎是跳了起来,随后眼前就是一黑,一下子跌坐回去。
沐震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了,高声喊道:“来人!”内侍们陆续赶来。一片忙乱,她却只看到了沐震,只记得死死抓着他的手说:“陛下,万不可动此念……”她最后品尝到的,是口中腥甜的味道。
上一次呕血晕倒的时候杜长君就对她说过,因为之前的燥毒未曾除尽,她平日不可劳心过甚,心思更不能大起大落。
否则心火烧身,命难长久。可是……不可劳心过甚?心思不能大起大落?怎么可能?
逐兰居内,她仰面躺着,看床帐上鸢萝织锦的图案,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姑娘,喝药了。”凉衣端着碗进来,边走边絮絮叨叨的,“姑娘真的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这有事没事不是呕血就是晕倒,旁人都胆战心惊,婢子就是快被吓死了。”
“是啊。”她坐起来,应了一声。只见凉衣一对杏眼睁得溜圆:“姑娘今天可是转性?竟然顺着婢子的话应下了?”
她“扑哧”一笑:“你说得对,我是该留心些,不然你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听有人说要封我当皇后就乐癫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凉衣被她说得笑起来,可未及片刻又转成忧色。
“哭丧个脸给谁看?”知道小丫头心中所念,她轻轻斥责了一句,接过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浓稠的药汁令人作呕,但总是要喝的,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去。
这次她忽然晕倒把沐震也吓得不轻,还特地召了乔锦入宫,说得跟杜长君一样,无非是宁心静气云云。
趁此机会,她向沐震恳求务必打消立她为后的念头。他简直疯了!竟想立她为后!就算大夏的风俗礼仪再怎么宽纵,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姑娘的身体这个样子,今夜之约……”见她沉默,凉衣在一旁试探着问。
“要去的。”她搁下碗,斩钉截铁地说。与苏扬、夏通安约在今夜共商大事,现在她更要加紧步伐——虽然沐震的心思暂时打消了,但一旦他将立后之事抛给群臣商讨,她对苏扬说的那些谎话就会不攻自破,他们有所怀疑,盟约难成。
所以拖不得。而且……她要切断自己的退路。不可拖延,不可沉迷。
不然这样下去,终有一日把持不住。
“右相看什么?”夜晚,郡公府的密室,她一入内就感到夏通安异样的目光。
夏通安比她先到一步,看他与苏扬间的架势,显然已预先形成了某种默契。
在他们的眼中,她不过是颗可利用的棋子罢了——她猜得到他们的心思。被她这么一问,夏通安收回了目光,哼笑一声:“没想到明妃娘娘原来是陛下安插在先帝身边的眼线。”
她也笑了笑:“右相大人执百官之牛耳,却原来还有不知道的事,怪不得陛下近日常说该找个适当的时机,让大人颐养天年了。”
“你说什么?”夏通安脸色微变。
“本宫眼下虽失欢于陛下,却还算是他的心腹。”她扬眉钩唇,戏做了十足,“大人若有什么不知道或想知道的,但问无妨。”
“你!”
“好了,两位且看在苏扬的面子上各少说一句,我等先共议大事如何?”苏扬赶紧出来打圆场。
她与夏通安各自轻“哼”了一声,就此作罢。随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似乎谁也不想担当这大逆之罪的始作俑者。
心觉等得太久了,最后她第一个开口:“本宫人在深宫,一马当先的事是做不来的,到时候只听十二殿下差遣就是。”
既然他们已有默契,她也无意横插一杠。
“这是自然,要成大事,岂能少得了明妃娘娘?”苏扬露出一笑,“届时,还请娘娘与我同行,率兵‘勤王’。”
“两位想在何时动手?”她柳眉微挑。
夏通安与苏扬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异口同声答道:“登基大典。”
计划如是——大典那日夏通安要率百官与沐震同往祭天台,届时他将调动连营的兵符交与称病告假的苏扬,由苏扬带兵前往祭天台将所有人围困起来。而在祭天台把守的禁军又是夏通安的心腹,到时候双方里应外合,逼住沐震的手脚,再由她来宣读烈帝的“遗诏”,迫沐震退位。
夺国之业,其实也只要几处关窍打通,加上野心和运气,就是成功在即。
千重阙,逐兰居,深夜孤灯。室中只有她一个人,借着不甚明亮的火光,她在纸上一遍一遍模仿烈帝的笔迹。
要推翻先前的传位诏书,这份“遗诏”光有玉玺大印还不够,还需要烈帝的亲笔朱批。
与此同时,她心中还在盘算着苏扬与夏通安的计划。将登基大典的防务交与夏通安——不明白沐震这么做的用意何在,是想消弭与这名老臣之间的嫌隙吗?却是给了夏通安大好的机会。她叹息了一声。这或许是注定的……“姑娘,还不歇息吗?”外面凉衣在问了。她咳嗽一声,凉衣很识趣地没了声息。将灯花拨亮一些,毫笔饱蘸朱砂,她心平气静,稳稳地在两份伪造的遗诏上落下朱批。吹干后仔细卷起分别放入两个锦匣,然后她叫凉衣进来,交给凉衣其中一个锦盒:“速送往崇文阁。”
崇文阁是收藏各类卷宗之处,天子诏书除了颁给臣子的那一份外,必然还有一份同样内容的锁入崇文阁,两相印证方是为真。
凉衣接了盒子却不走,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去吧!”她催促了一声。推开窗,看着凉衣的背影远去,她敛眉低首,任由春夜微凉的风拂来,直到手脚都被吹得冰凉才回过神来。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仿佛转瞬即逝。那夜吹风受了寒,她不得不在病榻上躺了半个多月。不过调兵谋划等本就不是她的事,自有苏扬与夏通安操心。倒是忙坏了凉衣,又要照顾她,又要往来传书。转眼间,还有三天就是登基大典。今日苏扬来了最后一封传书,备述大典当日如何行事。她仔细阅过记在心里,旋即将信烧去。最后一点儿白纸在瓷盆中化为灰烬时,有内侍来传沐震手谕,召她重华殿觐见。
她有点儿意外。当然私下里她与沐震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但重华殿是历代大夏帝君的居所,亦可接见朝臣颁布政令,亦可称为内朝。是个十分正式的所在。而且往日他要见她,常是叫人私下里带个口信,这样正儿八经地传手谕是从来没有的。
当然她不可能不去,换过正装前往,到的时候沐震正在试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见她来了,他立刻屏退众人,随后径自上前来拉起她的手,打量一阵:“脸色好了些,就是手还冷。”
她低头一笑。
“喝了这么久的汤药胃口也该倒了,太医院制了新药,今夜叫人给你送去。”他说着,忽然看着她笑了笑,“今夜朕就要去国寺斋戒,会有几天不在宫里。”
“预祝陛下顺利登基,从此君临天下,威加海内。”她言不由衷地说。
“朕可不是想听这些话才叫你来的。”他似乎觉察到了异样,“玉绮,怎么了?”
她眨了眨眼,赶紧露出一个笑容来:“病得久了,很闷。”沐震笑起来。
“陛下不想听刚才的话,又想听什么呢?”
“上次……朕在长梦亭中对你说的,可还记得?”他又显得局促了,现在她知道那是他不安时的表现,他对什么事无所把握的时候,就会这样左顾右盼的。
一朝天子,竟会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此刻她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为什么要为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如果他知道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是否还会这样看着她?是否还会为了她的一个答案而不安?一定不会了。
她正在亲手摧毁这一切。
“玉绮说过了,立后之事关乎国家社稷,请陛下务必三思……”
“朕不想听这些,”他打断她的话,“朕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成为朕的妻子。”他顿了一下,“愿不愿忘了朕曾将你当做一枚棋子,相信朕如今的心意?”
他还在为最初的利用关系而歉疚?她心中哑然失笑,那么迄今为止还在设计他的自己又该如何?
怕是千刀万剐,尚有余辜。她从未觉得为孟族复仇一事是错的,但若只说沐震与她之间的纠葛,那么千错万错,狼心狗肺的那个人无疑是她。她恨他待自己这么好,正是他全心全意的回护与怜爱,让她落入痛苦的深渊。
心有煎熬,生不如死。
“陛下……”
“愿,还是不愿?”他又在逼迫她了。她略略低下头,小声道:“谨随……陛下所愿。”今日别过,就该是永诀了。既然如此,为何不在此时让他听到想听的话?她苦笑着想。沐震则是欣喜若狂,忽然一下子抱起了她纤瘦的身子,刚想说话——
她已主动凑上去,以吻封缄。随后一整天她都留在重华殿,看宫人为即将到来的大典做种种准备,看着沐震,间或他也会向她投来视线,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黄昏时分,她目送着沐震离开重华殿。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千重阙的主道上,暮色慢慢降临,他所乘坐的龙辇也渐渐看不清楚。夜风忽起,吹得她的广袖长裙向后翻飞,可她还是站在那里,直到整个队伍都走出视野,才转身回去。
回到逐兰居,她却见凉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季辛紧急传信——他发现雁铃正暗中准备前往国寺刺杀沐震!
“混账!”她顿时大怒。
“姑娘,我去吧!”凉衣自告奋勇。
她摇了摇头,还是决定了同去。以凉衣的身手,制住雁铃不在话下,但谁知道那烈性的丫头情急之下会做什么傻事?
临行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沐震所说送药之事,便又关照宫人,若有人来时只说她已歇息了,收下药即可。
她们夜行出宫,一路紧赶慢赶,到百柳巷时夜尚未深,却异常的安静。一眼望去,整条巷子一片漆黑,只有季辛他们住的那处民居亮着灯。
她与凉衣匆匆赶过去,只听里面又在争执,所幸争执什么也听不清,不怕邻人听见。
“季辛,开门!”凉衣叫了门,季辛跑来开门,不想雁铃瞅见这个空当儿跑出来,被凉衣一把抓了个正着,“往哪里去?!”
凉衣不喜欢雁铃,所以嚷起来就没好气。孟玉绮看着这一团乱,先往屋内走去。凉衣押着雁铃跟着,季辛最后,一进屋就关上了门。
“玉绮阿姐,”雁铃看了看凉衣,冷笑一声,“你三番五次地拦我,到底是要怎样?你不做,难道也不许我动手吗?”这个丫头显然用话是说不通的,她伸手抚额叹气,凉衣则耐不住嚷道:“瞎吵什么?我家姑娘自有安排!”雁铃置若罔闻,只冷冷地望着她:“玉绮阿姐,我只问你一句,沐震什么时候死?!”
“啪!”她方要答话,忽然大门洞开——
“你说谁要死?”如女子般俊美的脸,寒冷如冰的目光。是乔锦!
她大惊失色,一旁凉衣反应更快,身形挪转抢上前去,执娥眉刺出手如电,一连数招急风骤雨般向乔锦攻去。
绝不能让他离开这里!她瞬间想到了乔锦会在这里的原因:沐震要他送药到逐兰居,顺便看看她恢复得如何。
他一定是看到了她与凉衣离开……面对凉衣的急攻,乔锦却是不慌不忙,几个闪身避开攻势,一抽腰间软剑,立时与凉衣缠斗起来,还不忘笑谈:“凉衣丫头,真人不露相啊!”
“站住!”忽然她一眼瞥见雁铃身形欲动,知道雁铃要跑出去,不由得大叫。
不想雁铃却不是向外跑,而是厉声尖叫着,向乔锦扑去——看她抽得匕首在手,怒目贲张,形容癫狂,倒好似与乔锦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时凉衣侧身一让退出战团,雁铃顿时正面乔锦。孟族的女子匕首使得极好,但乔锦乃当世高手,面对她毫无惧色,软剑指东打西,十余招后一剑刺中她右腕。
“当!”雁铃匕首脱手,乔锦软剑一抖,直向雁铃咽喉而去——
“住手!”她急喝道。软剑骤停,离雁铃喉头不过半寸:“娘娘有什么话要说?”乔锦侧目过来,狭长的凤目满含杀意与邪气。
“你不能杀她!”她沉声道。
“为何?”
“她乃是鹤华洲孟族遗孤,陛下对当日孟族之事素怀愧悔之心,你可是要再添一笔血债?!”声色俱厉地说完,见乔锦杀意微敛,她又放柔了语气,“她乃孟族族长之女……”
不想乔锦闻言一怔:“族长?”片刻松懈。
雁铃猛地一手抓住软剑,一手现出隐在袖中的匕首,立时直取他咽喉!
“松手。”忽然尖锐的娥眉刺点在她喉间。却是凉衣见势不妙,出手相助。雁铃咬牙切齿地回头瞪了凉衣一眼,挣扎片刻后,恨恨地丢下了匕首。
凉衣立刻封了她周身大穴,抓着她往一旁椅子上坐好。
“丫头,乔某欠你情了。”乔锦“嘘”了一声。凉衣没答话,径自退到一边,季辛也识趣地立刻跟了过去。
“看来……”乔锦的目光在他们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孟玉绮这里,“娘娘的身份,与当初所言不尽相同啊!”
“本宫会告诉你本宫的真正身份。”袖中双拳紧握,指甲陷进肉中,一阵剧痛。
若非如此,她恐怕无法保持清醒。
“但是……也望乔兄能将你与此女之间的纠葛如实告知。”她看向雁铃,只见雁铃虽然穴道被封,却依然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乔锦。
方才那一幕惊险无比,更透着一股子异样——雁铃对乔锦的恨意似乎不仅仅是敌对这么简单。
他们两人,有着不为她所知的联系。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日陛下奉先帝之命出兵鹤华洲,乔某以军医的身份随行……”迟疑片刻后,乔锦收起软剑,开始娓娓道来。
轻柔低沉的语调,说出的,却是足以翻天覆地的事实。
“初时陛下欲与孟族和谈,乔某便先于大军只身入鹤华洲,欲探孟族风土民情。”乔锦说起当日之事,“后不慎在山中中了陷阱,为此女所救。”他看了看雁铃,“也曾蒙她多方照顾,在山中逗留了数日。”
话到这里忽然顿住,乔锦面露犹豫。
“后来呢?”她忍不住追问。
“后来她对乔某生了爱慕之心,被乔某所拒。”一旁凉衣与季辛对望了一眼,神情都是十分古怪。她皱起眉头。
忽然雁铃大叫起来:“你为何不要我?!你知不知道族里多少人追着求着要我看他们一眼!只有你!只有你!你如此辱我,我……”
“雁铃!”她沉声一喝,随即起身走到少女面前,低头看着雁铃。雁铃这才安静下来。
“乔兄……后来呢?战事如何?”她催促乔锦继续。
“为尽快了结此事,乔某不告而别回到军中复命。后大军入鹤华洲,起初孟族族长与陛下均有和谈之意,不想我军驻扎后第十天的晚上,孟族忽然不顾停战之议前来偷营,我军一夜血战,死伤无数,苦苦支撑到次日天明援军来到方才反败为胜。那些孟族人倒也硬气,吃了败仗也不投降,一个一个自裁身死……”
“够了!”她厉声喝断。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乔锦的话还在耳边不断回响……前来偷营……自裁身死……难道是真的?难道当日沐震呈书所言都是真的?!果真是孟族首先大动干戈?雁铃一直在蒙骗她?!可有一点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雁铃,告诉阿姐,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问道,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是!”雁铃大叫。
乔锦哼笑了一声。不承认……很好,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不承认也没有用。
“不是?之前阿姐在宫中看过此战的呈书,内中所记与乔锦说得如出一辙,你做何解释?!”她怒道。
“那是他们串通一气,早就编好了说辞!”雁铃大声反驳,随后又道,“玉绮阿姐,难道你忘了他们灭我孟族是千真万确?谁先动的手又有什么关系?!”
“不错……”忽然一阵眩晕,她不得不扶着桌沿慢慢跪了下去。指甲刺入手心,一阵剧痛,她奋力保持着清醒,抬头死死地盯着雁铃。
“可阿姐想知道的,是你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女一怔,下一刻忽然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爹向来以一族福祉为重,大夏虽然欲得鹤华洲,但也不是没有和谈的机会。”她缓缓地,一字一句说得分明,“若真是孟族先动手,我不明白……他何必以一族人的性命冒险,行此以卵击石之举?”
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她问过了,然后等待回答。却只有长长的沉默,没有回答。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她再问了一次。雁铃依旧只是偏过头,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好……”她点了点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随后俯视着少女,她缓缓轻言道:“不说也没关系,可知……我既能为你复仇,亦可让一切转眼成空!”
雁铃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她。她装作没有看见少女眼中的愤恨,强自咽下口中腥甜,转过身去——
“乔兄。”
她看向乔锦。
“本宫要见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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