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之锦绣宏图-番外:汉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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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鲛绡裁制的霞帔,精巧沉重的凤冠,垂荡在眼前的珠帘也是由上好的东珠串成,目光所及是普通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繁华富丽,锦绣成堆。

    可孟月华却想起了这句诗。

    《汉广》,出自《诗经·周南》,讲述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之情。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那么一个人,倾注了最多的温柔与爱意,往往只隔一步之遥,但这一步的距离又像汉水那么宽广,永远都无法跨越。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月明……”巽芳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向她走来,“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他喊的,是她的孪生小妹的名字。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面对现实,她还是不禁心里一疼。她与孪生的妹妹孟月明自幼没了双亲,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母亲的金兰姐妹——当今仪和皇后央求天子允准她们进宫,名为充作洒扫仆役,但实际与义女无异。

    因此,姐妹俩与太子巽芳是一起长大的。人大了,就知道人情世故,就会有痛苦。比如巽芳爱恋小妹月明,比如她爱巽芳——都是求而不得。

    仪和皇后察知了长子的心意,就想安排他与月明的亲事,谁知月明竟然逃婚!

    “我心里头有人,不是他。”离去的那夜月明对她直言不讳,“什么太子妃,我不稀罕!”

    月明走了。仪和皇后将念头转到她的身上——

    “巽芳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怎样?本宫只问你肯不肯?”那时,皇后似乎是用的商量的口气。

    其实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性子她的确知道,如果被他发现月明逃婚,他说不定会立刻追去,直到把月明追回来,那样月明和月明的心上人就完了。而对于这个越来越难掌控的儿子,仪和皇后也有自己的算盘,她急需一个心腹在巽芳身边。最后,对于月华……不是一点儿私心都没有的,她想留在他的身边,哪怕挂一个妻子的名衔。

    哪怕最后,不会有个团圆美满的结局。于是她替妹而嫁,她与月明自幼形影不离,只要她想,她就能成为孟月明。

    “可还记得当日,”巽芳替她拿下凤冠,端详她精心装扮过的容颜,“我说‘汉有游女’……”

    他英挺俊美的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她却是心底一沉。这是一个试探。

    当日他曾对月明说:汉有游女,宜其室家。有意说错的诗句,那是他第一次试探着向月明表明心迹。

    沉默了片刻,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一字一字说道:“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现在,不是已经求到了吗?”

    她看到笑意瞬间自他眼底抽离,可他脸上还是一派温存:“对,求到了。”

    随即将她拥进怀里。有这一处纰漏就够了,他已然知道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孟月明,知道她正在和母亲一起骗自己。可他还是要做出这样温柔恩爱的样子,因为此刻仪和皇后的眼线正在门外守着。

    他是仪和皇后的长子,也是大夏朝的太子。但仪和皇后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也不是仪和皇后最喜欢的儿子。

    储君之位,可说坐得战战兢兢。这就是天家了,天家无情。巽芳,我不会负你。环住他宽厚的肩,她在心里说道。

    无论将来会怎样,无论以后情非得已她需要做什么,最终,她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她多想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是不能。即便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吧?

    嘴角噙着苦笑,她缓缓躺倒在喜榻上,巽芳捻灭了灯,俯下身来——无论如何,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殿下!殿下,不好了!”门被拍得又重又急,来人的声音里甚至还有惊恐。

    巽芳赶紧披衣出去,只见门外内侍总管正跪着瑟瑟发抖。

    “殿、殿下……”老总管尖锐的嗓子带着哭音,“帝君……帝君驾崩了!”

    消息惊人,巽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但他立刻镇定下来,一边回屋更衣,一边询问详细情形。

    当今天子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偏又耽于女色,其实这样的一天也是众人意料中的事。

    看巽芳一边更衣一边下令稳定大局,每件事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她心里明白,明日此时他就会换一个身份,成为大夏朝的新天子,他等这一天已然很久。

    而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二)

    三个月后,巽芳正式登基,帝号颐盛。同时加封她为皇后,封号孝宁。

    原来的仪和皇后则变成了仪和太后。

    “陛下待你可好?”这天早上她去太后处请安,太后屏退左右后问道。

    “好。”

    “陛下没看出破绽吧?”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太后松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笑道,“陛下既然信你,有什么心事就肯对你说,为他分忧就全靠你了。”

    “月华年少识浅,一切还凭太后决断。”

    太后的弦外之音她怎会不明白呢?在仪和太后看来,她不过是一个安插在巽芳身边,好用又听话的眼线罢了。

    仪和太后看了看她。

    “说错了……月明谢太后教诲。”她赶紧改口。太后这才笑了笑。

    本来她还想说什么,内侍禀告说琅琊王巽恪前来请安,仪和太后顿时面露喜色。

    她识趣地告退。出去的时候她与巽恪擦肩而过,年方十六的少年,意气风发,恣意张扬。他是仪和太后的次子,比巽芳这个帝君更讨母亲的欢心。

    “看这满头大汗的,又到哪里疯去了?”

    “赵将军今日又教了新的拳法,一会儿臣打给母后看!”

    “每天就知道舞枪弄棒……”渐行渐远,身后满怀天伦之情的对话她也渐渐地听不见了。夜里,巽芳忽然提到那位赵将军:“今天朕在御花园里看见了赵成,他教巽恪白鹤拳呢……朕当年也想学这套拳法来着。”他的语气不无遗憾,想是未曾学成。赵成对他和巽恪,的确厚此薄彼。

    “不过朕看他身法不如从前快了,左肩的旧伤也有些发作……”他说着说着皱了皱眉,“他为大夏戎马半生,也该是时候享享福了。”似乎自言自语的话,她听了一言不发。隔天请安的时候,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仪和太后。她告退的时候太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暗中很快宣召了赵成入宫。她在暗处看着宫人引赵成匆匆而过,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晚上巽芳一进孝宁宫就说在太后那里挨了训,责他近日重用新人,恐寒了老臣们的心。

    “其实你也不高兴吧?”话到半途他忽然问她,“早年你不是随赵成学过兵法吗?朕要是削了他的兵权……”

    “陛下记错了。”她笑了笑,“跟着赵将军学兵法的是姐姐。”

    “对,是朕记错了。”他一脸恍然,“说起月华,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成了孟月明,那么和人私奔的那个自然就是孟月华。此时此刻,听巽芳提起自己,她心里还是很开心的。他多少有些念着她……“算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跟个来历不明的人就这么走了。”巽芳摇了摇头,“不过她走了没关系,朕的身边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心里,顿时仿佛被细细的针刺入了,微小的,却生出如影随形的疼痛。

    明知道她就是孟月华,巽芳却还是说出这样的话。他这是在折磨她。不动声色,毫不留情地狠狠折磨。

    报复她鸠占鹊巢,报复她作为太后的眼线留在他身边。可即便明知道这一切,她还是要带着羞怯的表情,含笑投入他怀里。巽芳,你多狠心……这天夜里她噩梦连连,梦中千重阙着了火,她眼睁睁地看着巽芳向火中走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救他。最后,梦中的惨呼变成了真实的声音。

    “陛下!陛下!有人谋反!”

    她惊醒,向外一看,只见东北角那里火光冲天。而巽芳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正沉着脸听内侍的通禀——威远将军赵成率兵攻打千重阙,意在逼他退位!他冷然一笑。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陛下!琅琊王正率领禁军与叛党交战,叛党已败退宫门之外!”

    她吃了一惊,为什么巽恪会在宫中?他自有府邸,论理不得在宫中留宿。

    “别怕,月明。”巽芳对她说,随后向外走去:“朕去看看太后怎么样了。”他走得太快,快得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她想要跟出去,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下了。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她不禁想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三)

    叛乱一开始就有人给仪和太后传了信,但是当她想要赶去时,却发现自己居住的含凉殿不知何时已被禁军包围了起来。夜深了,含凉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异常的寂静与远处的人声鼎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入殿,巽芳立刻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仪和太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当最后一个宫人退到殿外,合上大门的同时,她近乎癫狂地扑了上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抓住仪和太后的手,他微笑了起来,“以谈论兵法为名将巽恪留在宫中,再放出风声说朕要将他秘密治罪……赵将军果然率兵来救……”

    “真是父、子、天、性!”骤然森冷的语调,凌厉的目光,仪和太后不禁失声道:“你……你都知道了?”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知道什么?”他“哼”了一声,“知道你与赵成私通?巽恪其实是你们的孽种?还是你与赵成想让巽恪取朕而代之?!”任何一条,都是足以灭族的重罪!仪和太后一下子坐倒在地,目光呆呆地落在前方。

    “此时此刻,正阳门外巽恪正与赵成交战,赵成不会伤他,此战巽恪必胜。”他俯下身,在仪和太后耳边轻声道,“赵成谋反,必不能留。至于巽恪……母后觉得朕该怎么做?是论功行赏,给他一处封地让他做一辈子的逍遥王爷,还是事后告诉他实情,让他知道他其实……”

    是个犯了弑父大罪的逆党之子!“住口!”仪和太后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大叫,“巽恪他毕竟是与你一母所生,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母后谋划朕让位与他之时,可曾有母子之情?”他冷冷地看着脚下满脸惊恐的女人,“若无兄弟之情,朕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仪和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儿子那样。许久后她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么,陛下希望哀家做什么?”

    “先帝与母后一向恩爱甚笃,先帝独自在皇陵中想必十分寂寞。”他轻声道,“母后不如去陪伴先帝吧!”话音未落,有人走了进来,手捧托盘,盘中是一个瓷瓶与一条白绫。仪和太后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陛下真是孝顺,竟还赐哀家一具全尸!哈哈哈哈——”蕴涵着疯狂的笑声响彻殿宇。他皱了皱眉,转身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那夹杂着哭泣与哀号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拂晓时分,看孝宁宫外的侍卫逐批撤去,身边那些仪和太后派给她的宫人都被带走,孟月华便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赵成或是被擒,或是已经身亡,巽恪大概还在等着他皇兄的嘉奖……晨曦忽至,落在身上那么温暖,一如昨日清晨。可这世上的人,却已变得认不出了。

    她远望巽芳沐浴着晨曦而来。

    “朕要杀了赵成,念他劳苦功高,诛他三族。”将这次叛乱的结果告诉她后,他阴沉着脸这么说道。她低头不语——要说害死这些人的凶手,她也是其中之一。若非她明知巽芳是在做戏却依然将他的言行上报仪和太后,太后也不会以为他要削赵成的兵权并因此而坐立难安,使得赵成也跟着急躁,才会轻易就中了他的诱敌之计。

    “还有巽恪……”

    “陛下!”她吃了一惊,“琅琊王与陛下乃是一母……”她想起少年犹带稚气的脸、张扬的笑容。

    “一母所生是吗?”巽芳打断了她的话,“从昨夜开始,朕就没有母亲了。”

    苦涩、冰冷的言语。她默然无语。

    “朕不能养虎贻患,”他看着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月华。”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救巽恪了。他既然说破了她的身份,便代表着她能对他有所影响的日子就此结束。

    他爱着孟月明,无论孟月明说什么他都会善加考虑。可她只是孟月华。

    她的话,无足轻重。跪地,她深深地拜伏下去:“臣妾欲迁往驻云斋为太后静修冥福,望陛下恩准。”

    他不会杀她——这点她能肯定,不然以他的性情,早在进门的那一刻就叫人把她拿下。但是这不杀,是因为月明呢,还是因为她本身?

    这其实并不重要……“准了。”

    跪拜多时后,她听见他沉声说道,然后就是离去的脚步声。眨了眨眼,一滴清泪落在青砖地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渍,细小的声音让她觉得那么真切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某处,正慢慢地破裂开来。

    (四)

    仪和太后以殉情的名义陪葬于皇陵;赵成判腰斩,夷三族。而巽恪因伤痛父丧母亡,就此一病不起,命不久矣。巽芳毫无差池地实现了自己的想法——他不会留下哪怕一点儿隐患。而她,除了在心中感受自己的愧疚,别无他法。半个月后她就搬进了驻云斋。这是个简陋冷清的院落,只不过左右分别是收藏书册的万卷阁和收藏字画的千影廊,当日修学时为图便利,她与月明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她有故地重游的亲切。

    “娘娘,东西都放得差不多了,今日宫中还有要事……”内侍上前请旨。

    其实她不发话就没有宫人自己请退的道理,但现在她从孝宁宫迁居此处,境遇也就和贬居冷宫无异。在见惯了风雨起落的宫人们眼中,她只不过是个没了靠山的失意皇后罢了。

    今天,是巽芳选秀的日子。她挥退了宫人。

    外面忽然一阵吵闹,她想起门外的那条路是宫中的大道,此刻大概是那些秀女入宫……她在案前坐下,平心静气地翻开厚重的书册。几个月后,她听说选秀时巽芳亲自挑中的一个少女十分得宠,加封静嫔之余还怀了身孕。谣言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千重阙内风传起来,此时兆京进入了夏季,时不时地有雷雨发生。宫人们传说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含凉殿的看守总能看见种种幻影,有时是仪和太后,有时是不久前病故的琅琊王。他们或像生前那样在殿内聊天,又或者是一副七窍流血的惨状,吓得人屁滚尿流。

    她不知道巽芳有没有听到这些不祥的传言。七个月后,静嫔一朝分娩。她生了一个男孩儿。帝君的长子降生,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事,但欢欣喜悦在千重阙内并没能持续多久——这个孩子生下三天后就死了,据说死时全身发青,十分恐怖。

    听闻消息的这夜又是雷雨,前来传信的宫人撂下话就走了,驻云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不时闪过的电光和隆隆雷声让人觉得此地还属人间,而非死界。

    她点了灯,打算彻夜为那个死去的孩子诵经祈福。

    “啪啪啪!”夜深人静,急促的敲门声令人心惊。她一开门,外头的人就扑了进来,熟悉的身形,浓重的酒气,她大吃一惊:“陛下?!”所有人都在做什么?!怎么放任大夏天子这样喝得醉醺醺地到处乱跑?!

    半扶半拖地将人弄进屋里,她刚要去喊人,巽芳忽然死死地抱住了她:“月明,月明,你不要走!我看见母后了……她眼睛里都是血!她说朕不得好死……朕有什么错?!是她先对不起我!是她先不要我!”

    混乱的称谓,巽芳醉得不轻。她回抱着他的肩头:“陛下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仪和太后、巽恪,还是那个连名字都还未来得及取的孩子。

    “月明……你为什么要走?”巽芳抬起头来哀伤地看着她,“有你在朕身边,朕就不会做那么多错事……”

    他还以为这是与月明在梦中相会吗?她苦笑起来。是的,如果月明在,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吧?

    可她是孟月华,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以自己卑微的爱意做一些傻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俯身轻轻吻住巽芳,迎来他热烈狂猛的回应。她其实不在乎,不在乎他心里思念的是谁,不在乎他把自己当成了谁,她只知道在这幽深广大的千重阙内,此时此刻,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并且只有自己,这就足够了。

    一夜交缠,互相贪恋对方的温暖,用相似的容颜和声音给予抚慰。心虽苦,她甘之如饴。拂晓她醒来时巽芳已经起身,他着了中衣坐在榻边出神。

    “昨晚朕还看到巽恪。”巽芳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就在重华殿内,他质问朕为什么要逼杀母后,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他说朕不配有子嗣,他说……”

    “陛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巽芳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她,眼中仍有惊惶。

    “宫中的谣言何必在意?”她抹去他额头的冷汗,“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是……”

    “但是,”她凑到他耳边,“人有心魔。”巽芳眉峰微聚。

    他回去立刻下旨太医院仔细检验孩子的尸体,发现其血中有毒,乃是天生从母体中带来。一番彻查之下,揪出是静嫔身边的宫女在每日的薰香中加入少量的毒素,日积月累,酿成大祸。

    而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这女子与静嫔同日入宫,情同姐妹,静嫔才将她调到自己身边做事。然而她自认才貌均远胜静嫔却不得圣眷,故此心存怨恨。

    心魔:贪婪、嫉妒、愤怒,凡此种种会腐蚀人心,使其入魔。巽芳下令处死了这个宫女,又加封静嫔为静妃以表安抚,但经此一事,此女不仅日后无法生育,心智亦大受打击。恐怕静妃日后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吧?听闻这个结果,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天夜里巽芳又来了驻云斋,进了屋,他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仿佛从来不认得似的。

    “你倒有统御六宫之才。”她只当是夸奖了。

    “元凶伏诛,朕要谢你……”他想了想,“搬回孝宁宫去吧!”她摇了摇头。

    “那随你了。”

    “元凶虽灭,但陛下的心魔呢?”见他要走,她赶紧问。巽芳停下了脚步。

    “巽恪,”她迟疑地开口,“他尚有一女……”

    她曾师从赵成,所以比起月明,她和巽恪更为亲近些,知道他不少秘密——巽恪少年时爱上了仪和太后宫中的一个小宫女,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把持不住,两人有了私情,得知小宫女有了身孕后他急忙来找她帮忙。

    于是她想了办法将小宫女遣出宫去,后来小宫女生了一个女儿,巽恪寻了一处外宅给她们母女居住,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一个正式的名分。

    只是他没能等到这一天。

    “陛下若对巽恪心有愧疚,何不代为照顾这两人?她们不知内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后患。”不知道巽芳会怎么做,找到她们后加以关照,还是斩草除根?但是她顾不得,她只想为他做一点儿事,让他深埋心底的痛苦有个释放的缺口。

    她长于深宫,所闻所见与常人不同,待人处世的准则自然也不受什么伦常义理的限制。

    如替妹而嫁之类,她想做,便什么都不在乎。唯一在乎的,只有巽芳。之后巽芳一言不发地走了,也没说到底要怎么做,但从此之后,再没听说什么鬼魂在含凉殿出现的传闻。无论是他心中愧疚得到了补偿,因而再看不到幻象,还是他终于有所顿悟,下定决心镇压了这些空穴来风的传言,总之结果是一样的。巽芳得到平静,一切均安。后来又陆续有秀女入宫,得宠受封。

    天家子嗣繁盛。或许是能够陪伴他的人多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再来驻云斋,好像宫中没有这个地方,没有她这个人一样。有时她会在清晨时将大门开出一道缝向外张望——门外的路是他上朝时的必经之路,或许在龙辇经过这里的时候,他会想起她,向这里看一眼?

    但是一次也没有,龙辇的帘子始终拉得严严实实的。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

    转眼,十年。

    (五)

    与沐震的相遇很有意思。

    这天她难得地去御花园散步,在小路上一个男孩子与她撞了个满怀。会留意到他,是因为这孩子长了极像巽芳的五官,乍见之下她还以为时光倒流,自己又看见了小时候的巽芳。

    但是不是,沐震是巽芳的第九个儿子。可说是皇子,这孩子看上去却是狼狈不堪,身上不甚新的衣服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眼角还青了一块。

    “你的母妃是哪一宫的娘娘?”

    “容妃。”小孩子怯生生地说。

    她记得那个沐族的女子,婀娜身姿,绝丽容颜,女子是沐族送来和亲的,但巽芳不喜欢那个女子。

    去年,那个女子病死了。没有母妃的皇子,在这宫里比有些势力的宫人还不如,谁都可以欺负。

    心里怜惜沐震,她就好言安慰了几句,想带他回驻云斋上药。

    “站住!”身后忽然传来尖锐的女声。

    转身,她只见好大阵仗。六七个宫女簇拥着一个丽人,丽人身边还有个俊俏的男孩子。也是鼻青脸肿的。

    沐震一个劲地往她身后躲。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她忍不住一笑。

    “放肆!见了端妃竟敢不跪?!”一个宫女呵斥道。

    原来是端妃,左相独女。端妃的父亲是三朝老臣,门生遍及朝内,那男孩子就该是七皇子华泽了……心中飞快计算过一回,她上前:“那么,见……”

    “慢着。”沉稳、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重重一跳,连身形都僵住了。而除了她之外,在场的人都在听到声音的同时跪了下来。

    声音的主人走到了她身边。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依旧英挺俊美。

    “所谓长幼有序,这宫里的规矩什么时候变了?朕的皇后倒要向端妃叩拜行礼?”巽芳口气不善,一边说,一边一手揽在她腰间。

    那些宫女顿时面露惊惶之色。

    “陛下恕罪!臣妾虽入宫多时,但一直未曾拜见皇后娘娘,今日多有冲撞,臣妾罪该万死!”端妃即刻请罪,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之余,没忘记不动声色地提醒天子,错其实并非全在于她。

    够聪明。孝宁皇后在驻云斋足不出户是宫中尽人皆知的“秘密”,虽然没有正式的诏书,但所有人都将她当做一个已经被打入冷宫的废后。

    “陛下……”她看向巽芳。

    “罢了,看在皇后的面子上赦尔等无罪!”他一拂袖,众人赶紧谢恩。

    端妃起身的时候向她投来满怀敌意的一瞥,她微微一笑——她倒是很喜欢端妃这样的女子,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顾一切。

    有点儿像小妹月明。这时巽芳留意到两个儿子的狼狈相:“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并不十分震怒,但沐震和华泽都耷拉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小孩子的直觉是最灵的……巽芳,其实是个应该让人从心底感到惧怕的人。她走到沐震身边,手放在他肩上:“不说出来,陛下如何能知道真相?”

    沐震终于抬起了头,大声道:“他说我是没娘的野种!”他指着华泽。

    口无遮拦加年少气盛,男孩子们打架无非这两个理由。

    “混账!”巽芳发怒了,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弟弟都打不过,还有脸告诉你的母妃?!”他向华泽骂道,“你也一样,连兄长也敢打,何来恭敬之意?!”

    最后两人都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各打五十大板。但她看巽芳虽然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眼中却有笑意,并不是真心生气。

    随后他就走了,一群人前呼后拥的。她很想他多留一会儿,让她仔细看看他,看那似乎依然如昨的面貌是否在眼角添了一点儿风霜?就像她,独自在驻云斋中每天思念着,暗暗的,流年已逝。

    几天后,沐震忽然来了驻云斋。

    “陛下不是禁了你的足吗?”她拿来点心,看他吃得狼吞虎咽,不由得笑着点他眉心。

    “怕什么……”沐震嘴里塞满了点心,说话都不利索,“我又不是华泽,谁管我去哪儿啊!”满不在乎的口吻,隐含着令人心酸的事实。

    可沐震好像也没怎么觉得难受,将点心一扫而空,他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旁边堆的书上:“娘娘也看兵书,懂兵法?”

    她笑着点了点头。

    “不如娘娘教我?”他歪着头回想,“端妃娘娘要苏将军教华泽兵法,我偷着听了两回,总有些不明白……”小孩子才多大?八九岁吧?听得懂什么兵法?可她还是应下了。

    “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沐震立刻跪下,有模有样地谢恩,看得她忍俊不禁。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进来,赶紧拉起沐震:“还不快躲起来!”被旁人看到,她或许无事,但这孩子在禁足时到处乱跑,免不了受责罚。

    而来人更是她想都没想到的——

    “你这里是越来越乱了……”巽芳皱着眉头看着一地的点心屑,四处堆积如山的书册卷轴,到最后忍不住笑起来,“哪里像我大夏皇后的居处?”

    她不说话。

    “过几天朕拨人过来,还有你身上的衣裳也该换换了。”他说着又皱起眉头,“不管你愿不愿意,总不能失了皇家的威仪。”这么多年,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但她没有问,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拒绝。她看得出巽芳已经做了决定,而他决定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走了。

    “皇后娘娘。”沐震从屏风后面探出头看了看,然后跑到她身边,“父皇很喜欢娘娘。”

    “你懂什么?”她哑然失笑,“你也听到了,是怕本宫坠了皇家的面子呢!”

    小沐震立刻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样简单的话,叫个人来也就是了,父皇何必亲自跑一趟?再说要是不喜欢,谁去管什么面子不面子?母妃以前每天都打扮,父皇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端妃娘娘也是。”

    小孩子说话还有些颠三倒四,她却不禁心中一动。是不是,真的能有些期待?

    (六)

    巽芳说的宫人很快就被派来了,一堆人里里外外地忙碌,不到半天工夫就把驻云斋收拾一新。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还有精心养护的名种兰花,她不由得满腹狐疑。

    当天夜里巽芳来了,进屋环视一圈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说:“朕有月明的下落了。”她一下子跌坐到太师椅上,按着心口,怔怔地望着他。以为多年来已经习惯的那种疼痛,顿时好像放大了几十倍,蚀心刻骨,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是因为月明要回来了,怕月明知道自己姐姐的境遇不好而生气,所以才想起她来吗?只是这样?只是为了月明?

    看到巽芳不解地打量着自己,她苦苦一笑:“陛下想怎么做?”

    “明妃。”巽芳笑了笑,“这个封号如何?”

    “不是封月明为后吗?”她有些诧异。

    “朕已经有一个皇后了……”

    巽芳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废了臣妾,或让真正的孟月明做孝宁皇后——这样的话她说不出来。但是转念想想,明妃……大夏朝从未有过的封号,只是从月明的名字中化来……这还不足以说明天子对这女子的荣宠吗?足够了。

    足够了……她本来,就不该抱任何期待。

    然而时间一晃过了几个月,小妹月明并未如预期中到来,倒是有别人进了宫——靖南王与南国交战得胜,南国送来一位王女和亲。

    王女名唤花玉,花样容貌,玉般精神,她觐见巽芳时还穿着南国的服饰,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脚踝处套着银镯,行动间上面的铃铛叮咚作响。

    这天她也在场,穿着厚重的朝服作为大夏的皇后站在巽芳身边,巽芳以国礼来迎接这个花玉,可见在他心中,此女的到来并非仅仅为和亲那样简单。

    “拜见皇后娘娘千岁。”花玉向她行礼,却不像其他人那样低头,而是自始至终盯着她。

    热烈的、毫不掩饰的目光,里面有着一种渴望。花玉,她渴望“大夏皇后”的地位。这女子会在宫中掀起一场风波……她不禁这么想。花玉被封为玉妃,同时靖南王亦因战功及促成和谈而受封赏。巽芳似乎很喜欢花玉,之后一连数月,玉妃皆是专宠。幸好她这个皇后只是挂名的,不然妃嫔们受了冷落都来抱怨她可受不了。不过她虽然不在意,却有人看不过去——

    “娘娘,宫里的娘娘们都说那个夷女是妖孽转世,把父皇给迷住了。”一天沐震拿着《六韬》看了半天,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她不客气地打了他手心:“没规矩,那是玉妃娘娘。”

    “可父皇老不来,你不难过?”沐震想了想,“以前父皇不来,母妃就每天都哭,难过得要命。”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些事小孩子不会明白——玉妃、端妃,所有这些巽芳身边的女子都不能让她难过,因为她知道巽芳并不爱她们,她们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不如她这个巽芳青梅竹马的玩伴。

    够资格让她嫉妒的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她不会也不愿嫉妒的人——孟月明。

    “孽缘……”她轻轻叹息。

    巽芳病了。听到这个消息她有点儿着急,巽芳一向身体强健,自相识以来也只病过几次,但都十分凶险。而这个消息是端妃所报。这天端妃破天荒地来到驻云斋说了这件事——此举用意为何她一目了然。巽芳在玉妃的沁玉殿养病,定是端妃前去探望却吃了闭门羹,所以想抬出她这个皇后来。

    但这一趟不得不跑。她在沁玉殿倒没受什么拦阻,端妃跟着她也很顺利地进去了。内室中,巽芳半靠在榻上,花玉正喂他喝药。

    “你们怎么来了?”看见她和端妃,巽芳脸色一沉。

    “臣妾与端妃听闻陛下龙体抱恙,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她笑着说,一旁端妃早已等不及凑了过去:“陛下,臣妾好担心……”巽芳有些不耐烦:“小小风寒,有什么可担心的?都出去!这么多人,朕看着都头疼!”端妃吓了一跳,顿时红了眼眶,好不委屈的样子。她却在看花玉,只见花玉一言不发,始终保持着微笑在一旁候着。有恃无恐吗?忽然她皱了皱眉——玉妃此时已换了大夏的衣冠,但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却可见用深红色的花汁画出的花纹,覆盖了小臂与手背,盘曲的花草,有种妖异的美丽。

    “玉妃,所谓‘入乡随俗’,怎么到这会儿还改不掉……”她指着那些花纹笑道。

    “是朕准的。”巽芳打断了她。

    她微怔了片刻:“臣妾失言。”然后她就退下了,端妃也不情不愿地一同告退,走出沁玉殿,立刻与她分道扬镳。

    没想到当天夜里,巽芳来了驻云斋。

    “朕很意外。”他一边翻着书一边说,“端妃就罢了,没想到你也会来。担心朕吗?”

    “嗯。”她点头。

    巽芳一副更加惊讶的样子:“担心什么呢?”她不言语了。

    “你心里的事总是藏得很深。”他也不追问,而是感叹了一声,“不像月明,朕总是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无他,所思所念,唯君而已。但是这句话她不会对他说,免得再一次,被他拒绝。巽芳走后,她将驻云斋周围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无人后才进到内室,将预先写好的信塞进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管内。看着鸽子的灰色身影迅速融入夜色中,她方才放心地合上窗。但眉间,仍有忧色。半个月后,她偶染微恙,传信到太医院,院中派了一名新进的大夫来。

    故人归来。

    “你在太医院供职,可是委屈了。”她有着那人身上的医官服色忍不住笑,温言轻声道,“长君,许久未见。”杜长君,先代太医院领事的独子,他自幼在宫中走动,与她们姐妹俩十分相熟。

    他知道她的秘密。去年她忽然接到他的传书,道是在外遇见了月明夫妇,故此知道她替妹而嫁之事,又嘱咐她留下那只信鸽,若有急事就传书给他。

    “你怎么住在这里?”一进屋杜长君便四下张望,清瘦的脸上神色不善。

    她默然不语。他立刻猜到了什么,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就是这样,除了月明谁都不放在心上!”

    “长君……”想让他不要说了,不想他抢先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我带你走,月华,这千重阙有什么好?你待了几十年还没有待腻吗?”

    “我……”

    “放肆!”门口忽然响起一声暴喝。竟是巽芳!

    他飞快地抢过来一把抓住杜长君的肩头:“你竟敢……”将人扳过去后他顿时愣了一下:“长君?”

    “巽芳,久违了。”杜长君拉下他的手,也不行礼也无尊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片刻后巽芳回过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长君现在太医院供职,他……”

    “朕没有问你!”巽芳粗暴地打断她的话。眼看杜长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赶紧打圆场:“杜太医,本宫与陛下有要事商谈,你退下吧,改日再来诊脉。”

    “月华……”

    “退下!”巽芳大喝一声。

    杜长君岿然不动。

    “长君。”她几乎是哀求了。

    “微臣告退。”杜长君终于面无表情地做了一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室内立刻陷入了沉默。

    “陛下怎么忽然来了……”她思量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朕若没来你待如何?就这样随他走了?”

    “这从何说起……”她失笑,可下一刻巽芳却猛地抓住她的手,力道之猛,几乎将她的手捏断:“你休想离开这里!”霸道的言辞,令她好不诧异。他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咬牙道:“只要你还在这里,总有一天月明还会回来!朕不信她真能舍下姐妹之情!”原来如此……她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未必。”巽芳怒色越盛。

    “总之以后不许再见他!”

    “长君他见过月明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压下了天子的盛怒。

    “臣妾只是想听听舍妹的消息,不能够吗?”她平静地问道。巽芳神色阴晴不定,几次想要说话,最终又咽了回去。

    “随你高兴吧!”

    最后他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七)

    “陛下可有追问月明的下落?”几天后杜长君再次入宫为她诊脉,她问起此事。

    “月明这丫头岂是这么容易找的。”她笑了笑,却见杜长君皱了皱眉,换了右手继续为她诊脉。

    “奇怪……”他狐疑地盯着她,“巽芳……”

    “要叫陛下。”

    他没好气地撇了撇嘴,终是依她所言:“陛下日前染病,我察看过他的医案,脉象与你十分相似,但我不能确诊是何病症。”

    她沉默下来。

    “是蛊毒。”许久之后,她忽然说道。

    “玉妃……向陛下下了蛊。”她说起之前巽芳病时她前往沁玉殿,觉察到无论他的面色或是一些症状都十分奇怪,后来她设法得到了玉妃为巽芳熬制的药汁和药渣,那是一种克制蛊毒,使其缓慢发作的药物。

    “怎么不告诉他?”

    “我并无真凭实据,你知道的。”她苦笑了一下,“蛊毒这种东西若非发作便无痕迹,那天也只是我运气好罢了……”

    “那你怎么也染上了?”

    她摇头,一无所知。

    “能确认是玉妃所为?”杜长君思索片刻,仍有疑问,“这女子胆子也太大了,同时毒害帝后二人?她能有什么好处?”

    她沉吟不语。而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她还不能告诉杜长君。

    几天后的御花园内,她与玉妃偶遇在软红桥畔。

    “皇后娘娘……”玉妃恭恭敬敬地行礼。她笑了笑,剪下一枝蔷薇递过去:“玉妃也喜欢来这里散步?”就在对方伸手来接时,她似乎不小心地一抖——花刺扎伤了玉妃的手指。

    “呀!”她赶紧拉起那根手指凑上去轻轻一含,吮去了污血。

    “娘娘……”玉妃怔怔地看着她。

    “不要紧的,前天陛下不小心扎伤了,含一下便好了。”她笑得自然,掩盖了心中正翻涌的心思——前天她又召杜长君入宫,不多时巽芳也来了,说是故人叙旧,但他从头到尾说的话不超过三句。等杜长君诊完脉走了,他也跟着就离开了驻云斋。

    但这样就够了,足够迷惑玉妃,她要让玉妃以为自己已经染上和巽芳同样的蛊毒。

    果然那南国来的少女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其实本宫是特地在此等你的。”见玉妃要走,她伸手拦下,“玉妃自南国来,不知是否通晓我大夏的人情,可知这后宫之中……专宠固然难得,却只有雨露均沾才是众人的福分……”

    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这些陈词滥调。

    “嗬。”一声冷笑,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等的人来了。

    “皇后什么时候也知忧心后宫之事了?”巽芳从后面走过来,与她擦身而过,去到玉妃身边。

    “回去。”他挥了挥手,淡漠的两个字,有的只是天子不容抗辩的威严。

    她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俯身一福,退下了。半道上遇见了杜长君。

    “我都看见了。”他神色不悦,再一次拉住她请求道,“他未将你放在心上,你纵然一生留在他身边又有何用?!”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随我走,天大地大,我们哪里不能去?不用怕他……他找不到我们!”

    他的声音响在耳畔,她想起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杜长君待她一直很好,比巽芳要好得多。

    如果爱上的人是他就好了,不会受那么多的伤、那么多的痛苦。

    “好。”她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即看着他欣喜若狂的表情,不由得想——可惜,没有如果。她委托杜长君替她约见靖南王:“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这个“他”就是指巽芳。这“最后一件事”,她要揭穿靖南王——玉妃是他的女儿。他们两人身上有着相同的胎记,状若桃花,万中无一。虽然玉妃用南国的彩绘细心掩盖过了,但还是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而靖南王,他长居南疆,早年与南国交战时曾蒙一南国女子所救,那女子还为他诞下一女,却因为不能见容于大夏皇室,那女子便带着女儿失踪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护送她秘密离宫前往约定之地,杜长君满心疑惑。

    “我博闻强识。”她巧笑倩兮。约定的风雨亭,靖南王果真孤身而来。

    “皇叔。”她轻唤一声,示意杜长君留在亭外,然后独自进入。半刻时间后她就出来了。

    “这么快?”杜长君有些诧异。

    “事情已经说完,难道留下来喝茶吗?”她笑起来。她的目的,已然达到。归途上杜长君很是雀跃,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允诺他一起离开,而听他讲着日后的种种,她只是笑而不语,目光始终看着远处的千重阙,沉静从容。

    未及半月,靖南王忽然重病。太医院的医官走马灯似的往王府那里去,最后甚至连玉妃也去了——

    她说自己通南国医术,或许靖南王只是因为长年身居南疆,瘴毒累积才造成的病症。

    玉妃去后,靖南王似乎好了些。今天,本是杜长君带她走的日子,但计划有变,他受委派去为靖南王复诊。

    为了不让别人觉出异样,他还是去了。而她,在驻云斋内等着。

    此夜更深。

    从雕着朴素花纹的窗格向外望去,将空气都染成银白的月光似乎被分割成很多块,她想起第一次进到这个屋子里的情形。

    那时她的身边有月明、巽芳、杜长君。当时年少……她起身走向内室,内中陈设多年未变,那个檀木制的百宝阁已经有些旧了。

    她熟练地移动着上面的器物,随着机括转动的声音——密道的门缓缓开启。这是她和月明发现的,是唯一一个只存在于她们之间的秘密。这密道四通八达,可以抵达千重阙内任意一处宫室。许多年来,她依靠它和别的一些手段,对宫中各种情报了如指掌。她需要知道这些。

    因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身后,愤怒的,甚至有些惊恐的声音传来。

    她笑着转过身,却在开口的瞬间心口剧痛,一下子跪倒在地。

    “月华!”杜长君抢上前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猛力咳嗽了几声,放下手,只见衣袖上全是斑斑的血迹。烛影摇红,照亮了杜长君惨白的脸。他死死抓着她的右手:“我看了靖南王的脉象……”然后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但这一句就够了,她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即便不是一切,也是大部分的事实。

    她身上的蛊毒并非玉妃所种,也不是自巽芳那里传染而来,而是她自己以己身为器,养母蛊于体内造成的——她与玉妃养的是同一种蛊。无解之物。唯一解救的办法,就是当她们两人同时种蛊在同一人身上,一方的毒性压倒另一方,输家蛊虫反噬后,种蛊者自身血液中会生出药性,以血炼药,方能解毒。

    她种蛊在靖南王的身上,又欺骗玉妃,让玉妃以为自己的父亲也染了自己所种的蛊毒。

    玉妃必然相救靖南王,根据毒性,玉妃会种更强的蛊在靖南王身上,这样虽不能解毒,却能使蛊虫休眠,保靖南王平安一世。

    但其实却是中了她的计策。谁也不会想到,她愿以己身为药引。她要救巽芳。

    “你……”听过前因后果,杜长君无力地坐倒在地,指着她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骗了你……长君。”她轻声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她从未想过离开巽芳身边,密道也好,蛊毒也好,种种关于朝臣的秘闻也好——她自幼天资不如小妹,只得加倍用功,学这些旁门左道之学也只是为了一个理由。

    她曾经想过,就算他日巽芳与小妹成婚,她至少也可凭才学谋略留待在他的身边。

    只是未曾想到日后天意这般弄人。暗夜中,杜长君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扶她坐到榻上:“将我召回来也是早有预谋的是不是?”

    无言地点头,她需要他襄助炼药。

    “长君。”见他起身要走,她赶紧扯住他的衣袖,“你真的不帮我吗?”

    他低头看着她,月光透窗而入,照亮了他的侧面,眉宇间满是怜惜:“可记得当日我说过,你有什么心愿,我都会替你办到。”

    他们四人自幼厮混在一起,有一点确实很像——为了心里的那个人就可以不顾一切,如同黑暗中的盲鱼,什么都看不见,只凭着自己的心意横冲直撞,直到头破血流。

    (八)

    为了方便杜长君出入,她将密道之事告诉他,他炼药之余就会来驻云斋,陪她下棋读书,一如往昔年少之时。她的身体眼看着虚弱下去,无论杜长君用多珍贵的药也不济事。这样对他一个医者而言很残忍,她也知道。这日,两人对弈,黑子与白子各擅胜场。

    “你打算何时告诉巽芳真相?”落过一子,杜长君忽然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倘若炼药不成,解蛊还须着落在玉妃的身上。”

    她手拈白子沉思,“不可打草惊蛇。”

    “但是这女子日夜跟随巽芳身边,万一……”忽然他觑见窗外有个熟悉的人影。

    “万一她再有举动,如何应付?”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

    “这恐怕不是你我所能预料的事。”她落下白子,“陛下自有打算,南国沃野千里,陛下心仪已久……”

    她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微笑:“还记得当日他说过,若得此地,必让大夏如虎添翼。”

    此时,窗外的人影已经不在了。

    “难为你连他说的话都记得。”他也笑了笑,推盘认输。

    夜间,杜长君回到太医院内的住处,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异样的气息。脑后拳风袭来,他不假思索地一让,转身架住来人的拳头:“如今已是天子之尊,与臣下这般动手动脚的不太好看吧?”这时还未及点灯,屋内被月光映得半明半暗,但只看身形拳法,他也知道那就是巽芳。他这么一问,巽芳收了手,默然着,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陛下好兴致,夜半孤身私访太医院……”他说着要去点灯。忽然巽芳一下抓住他肩头,力道之大,他一挣之下竟没能挣脱。

    “究竟是怎么回事?”巽芳沉声问道。虽然没有言明,但天子的来意他心知肚明。

    “怎么回事你不是都听见了!”他毫不客气地大吼,“她就快死了!为了救你她活不了多久了!”巽芳身形一僵。

    “你以为你是谁?!岂能断人生死!”

    天子以丝毫不逊的音量吼出这句话,即刻转身离去。留下他独自在黑暗中,只余叹息。

    近来她总是睡得不太好,轻易便惊醒,醒来便觉得心头一阵刺疼,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是母蛊,正吸取她心头热血。她自知是时日无多,所以醒了就宁可不睡,回忆一些往事也好。可今夜醒来就见榻边有个黑影,正要惊叫,那人抢先一步按住她的唇。

    熟悉的,令她魂牵梦萦的气息。

    “陛下?”巽芳随即点亮了灯。

    光明突如其来,她不禁闭上眼,下一刻赶紧侧过头去,抬手遮住了脸。

    虽然多时未对菱花,但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难看……汉武帝的李夫人临终时无论如何都不愿与天子相见,给天子留了个美好的念想,是历朝女子争宠夺爱的榜样。可现在她却似乎明白了——

    恐怕是放了真情吧?因为放了真情,所以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哪怕一点儿的不美好。

    巽芳拉下了她的手。

    “关于南国的事,是谁告诉你的?”他问。

    “陛下说什么?”

    “朕都听到了。”对于她的明知故问,巽芳只是沉了脸色。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既然如此她就没必要隐瞒了:“记得那年是陛下十六岁生辰,含凉殿中设了小宴,宴后陛下带着臣妾偷偷到御书房看新绘制好的四境全图……”

    “不,朕是带月明去的。”他打断她。

    “不,是臣妾。”看他不信,她又补充了一句:“那夜臣妾与小妹互换了发簪,便是想看看陛下能不能分得出来。”一个恶作剧罢了,还记得那夜,她学着月明的语气,学着月明的形容举止。

    没有人发现。她们太相像了,像到没了外在的装饰,旁人就辨认不出的地步。她们轻易就能变成对方。

    可为什么巽芳却只爱上了月明呢?没有人知道答案。巽芳的神情变得更加阴郁了。

    “就在那张地图前,陛下指着南国说过,‘若得此地,必让大夏如虎添翼’。”忽略他不善的神色,她继续说道。嘴角露出了微笑,闭上眼,似乎那个意气风发,张狂得连天下都容不下他一颗雄心的少年就在眼前。

    “原来……是你……”巽芳开口了。艰涩得有些异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来。可此时此刻,做什么补救都已经太迟了。

    巽芳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迟疑,又似乎确信,轻轻地、一字一字念来:

    “汉、有、游、女……”她想或许蛊毒已经开始侵蚀自己的神志。

    不然她怎会连这样重要的事都忘记了——那夜少年对她吐露的不光有雄图天下的野心,还有生平第一次,对心上人的倾慕之情。虽然不是给她的。

    “宜其室家……”她轻声念了出来,下意识地躲避他的目光。犹记新婚之夜,她选择以错误的诗句,不着痕迹地将替嫁的事实告知他,好让他在她面前也不至于放下所有的心防,不至于在不知不觉中被仪和太后的眼线抓住什么把柄。

    哪怕这个选择换来的是漫长的伤心。她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的。巽芳强迫她面对自己。

    “月华……”他只喊了她的名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有怜惜、惊讶,更多无从分辨的情绪。

    他明白了吧?明白她爱他胜过世上的一切,明白无论如何她都站在他这一边?可他又怎么能明白呢?她多年来的隐忍,从未奢望过回报的那种绝望。

    他又怎么能明白呢?下一刻,他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温暖的,她期待多年的怀抱。

    “不要死……朕不会让你死……”

    带着一些哽咽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她回抱了巽芳,贪恋他的体温,一言不发。

    (九)

    药成这天,兆京下了很大的雪。

    杜长君冒雪而来,进屋的时候肩头已经堆了厚厚的白色。她挥退巽芳遣来的宫人,独自面对杜长君。

    “终于成了,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她拿起药盒笑着说。

    “月华……”杜长君脸色很难看。

    “要是陛下还是像以前那样不肯服药,长君你尽可撬开他的嘴塞下去无妨。”

    一句话,逗得杜长君也笑起来。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到了此刻,你还想就这样蒙混过关?”她伸出一直暖在被窝儿里的手,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匕首!

    “月华!”杜长君大惊,“不要做傻事!”可她却将匕首交到他手中。

    “我能想出这个办法,又岂会不知道炼药的最后一步……”她轻声道,“就是要取出母蛊为引……”自然,母蛊既去——养蛊之人,亡。

    “就算没有药引,此药一样有效,你不用……”他话未说完,就见她摇了摇头。

    “不取母蛊,我也不过多偷得一年半载,日日受噬心之苦。长君,你忍心吗?”顿了一下,她继续道,“更何况若无药引,焉知药效能达几分?”

    “我可没有第二条性命再重来一次。”说着关乎生死的话,她的嘴角却还噙着笑,杜长君默默无言,右手却紧紧地握住了匕首。

    “长君,我太累了……”她慢慢地靠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肩上。爱上巽芳,她至死不悔。她只是太累了,已经度过的漫长时光,还有将来的漫长时光,不知道还要伤心多少次,不知道还有多少纷争和杀戮。

    “可是巽芳他……”

    “他现在待我好不过是觉得亏欠罢了,我们不比别人,无论怎样都有情分在。”

    只不过巽芳不爱她,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她覆上杜长君执刀的手,轻轻握住。

    “长君,再答应我一件事。”

    她想她死后必然身入阿鼻,因为她的一生如此执迷不悟,又对恋慕她的人这么残忍。

    外面风雪更大了,她甚至能听见雪片打在窗格上的轻响。很可惜,她无缘明年的春日,兆京盛开的梨花,新酿还带着苦涩的绿酒,都再也看不到、品尝不到了。

    “对不起,长君……”

    一下朝,巽芳立刻喝令龙辇径直向驻云斋去。其实上朝时就经过那里,只是国事要紧,又怕搅了孟月华的休息,他才没有进去。

    此刻听着龙辇轧过厚雪时发出的吱吱声,他不由得想起往昔多次经过驻云斋时的情景。

    不是不知道她在门后默默守候的事,只是心里有着怨恨,所以不见她。

    这么多年,他一直余怒未消。

    新婚之夜,自以为“发现”她与母亲联手来欺骗自己,那一刻他的心思顿时被愤怒所占据。一来因为月明不告而去,二来……他一直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而今时今日,他才知道,原来果真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站在自己这一边。

    似乎,有些释怀……曾经让他那么愤怒的理由,似乎在真相被揭晓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无论月明的离去,或是其他。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陛下,到了。”不知不觉龙辇已经停了下来。

    内侍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下辇,独自入内,穿过院子,他发现屋内寂静得有些异样。

    才推开门,一阵异香袭来。

    “来……”他惊觉不妙,却连呼救声都未说得完全——意识已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醒来时脑后剧疼。

    “你!”睁眼就看见杜长君,他猛地坐起来,又疼得躺了回去。

    “蛊毒方除,你就不会安分点儿。”杜长君说着,用竹夹将一条怪模怪样的虫子一夹两段。想到那条虫子可能就是从自己体内出来的,他不禁一阵恶心。随后他忽然忆起,蛊毒既除,那么……“月华呢?”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杜长君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死死地抿着唇,目光落在他身后。他顺着那目光向后看去。孟月华就躺在他身侧。

    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嘴角还噙着笑。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立刻吓得全身一退。随即猛地扑上去将人抱起来。冰冷的,已经有些僵硬的身躯……“巽芳,她已经去了。”看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杜长君不忍地说出事实。

    他怔怔地,也不答话。杜长君咬了咬牙,伸手想拍拍他的肩。

    忽然他一把抓住杜长君的手,跟着就是一拳挥去:“谁说她死了?!”

    这一吼音量之大,窗棂似乎都震动了一下。跟着拳头如暴雨般向杜长君的身上招呼过去……“啊——”留守在外头的人听见惨叫就冲了进来,一进门所有人都傻了眼,只见一地碎片,而他们至高无上的天子正和一个医官服色的人打得不可开交。

    “护驾!护驾!”常侍尖着嗓子大叫。但侍卫们不敢贸然上前。

    “蠢材!还不快拉住帝君!”倒是杜长君有些支持不住了,一眼瞥见人堆里有个眼熟的老常侍,赶紧向他大喊。

    那人是认得杜长君的,听杜长君这么一喊,立刻一脚踹了一个侍卫上前。

    侍卫一下子摔到了两人中间。巽芳心神微分。

    就这瞬息一刻,杜长君就地一滚脱出战圈,侍卫们刚要一拥而上将他拿下,却见巽芳号叫着向他扑来。

    这叫声就好像受伤的野兽,盈满绝望的凄凉。

    “还不上前!”还是老常侍临危不乱,他这一喊,众侍卫立刻上前拉手的拉手,抱腿的抱腿,硬生生扯住巽芳。

    “放开朕!放开!你们都反了不成?!”巽芳红了眼。孽缘……眼看这一片混乱,杜长君眉头紧蹙,两指夹定银针,飞身上前,向巽芳脑后刺去……漫长的冬夜,寒冷仿佛要浸入人骨子里去。重华殿内,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人,个个面色惊惶,仔细看还有人正瑟瑟发抖。

    巽芳冷眼看着为首的靖南王和玉妃,蓦地神色一寒:“将这两个乱臣贼子拖出去斩了!将他们的头给朕送回南国!”

    “臣冤枉!”靖南王立刻叫冤,玉妃也放声大哭,后面跪着的一片人顿时都跟着哭了起来。

    巽芳不为所动。

    “你是不是疯了?!”杜长君看不下去,低声提醒道,“靖南王杀了也就罢了,若杀了玉妃,南国岂能善罢甘休?!”虽然明知玉妃就是靖南王的私生女,但并无足以服众的真凭实据,在这样的情势下杀掉玉妃,无疑是对南国最大的挑衅。

    “朕清醒得很!”巽芳冷然道,“他们已经害死了我大夏的皇后!难道朕要等他们兵临兆京城下再动手不成?!”他挥手,侍卫将仍在哭喊不休的两人拖了出去。片刻后,两颗头颅被送上殿来,血腥味铺天盖地。原本还在喊冤求饶的人一下子静了,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巽芳的眼中,透出了嗜血的光。

    还说没疯……杜长君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下他也有需要带进棺材里的秘密了——就在几个时辰前,大夏朝的帝君差一点儿就疯了。

    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用银针入穴把人弄晕,一旦气血逆涌,将当时巽芳体内尚未清除干净的余毒冲入脑中,那当今的大夏天子立刻就会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废人。

    可现在……似乎比疯了也好不了多少。

    下面跪的是靖南王的九族亲眷。没有审讯,没有公开的旨意,甚至连个明确的过程都没有,巽芳只是告诉所有人靖南王谋反了,他们得跟着陪葬。

    甚至还不够。现在的情况是:杀的人越多,巽芳就越清醒。

    他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对南国的战争,他不惜以千万人的鲜血,来平复他心中的疯狂。

    月华,你可曾料到这一幕?

    杜长君苦笑。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十)

    从此以后,驻云斋变成了禁地。

    封门的那天杜长君也在,他站在巽芳身后,看着天子薄唇紧抿,蹙着眉头一言不发。

    合上驻云斋的门,巽芳亲自落锁。可是就在当夜,他潜入驻云斋,却见巽芳也在里面。天子一身酒气,身边酒坛倒得七零八落。

    “你要走了?”巽芳看见他一点儿都不吃惊,“来向月华告辞吗?”巽芳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环顾四周——

    “她的魂魄……好像已经不在了。”说着又饮下一杯:“不然她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朕?!”

    “她心愿已了,自然不在了。”

    “什么心愿?”巽芳睁大了眼睛。

    “当日……月明离宫,只告诉了她一人。”杜长君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好让酒醉的人也听得明白,“她要我转告陛下此事,说是她的私心害得陛下这些年来如此伤心,陛下怨她、恨她,她绝无怨言……”

    他再凑近了些,用更为清晰的语调说:“总好过,忘了她。”

    巽芳似乎一时没能明白话中的意思,就只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抱着酒坛嘿嘿哈哈地笑起来。

    笑得人都俯了下去。最终,这笑声带上了哭音。

    “这样?是这样?那要是朕不恨她也不怨她,她是不是就不会甘心?是不是还会回来?哈哈哈哈——”

    喝醉的人,会说妄语。也会说真话。

    不知这听起来像疯言疯语的反问,是不是此刻巽芳心里最大的期待?杜长君无言地坐下,也为自己满斟了一杯。

    “陛下,臣敬你。”他将杯子叩了叩巽芳怀中的酒坛。然后一饮而尽。

    半年后,大夏与南国的征战开始了。军令在朝堂上正式下达的那天,杜长君也是亲耳听到的,这时他站在巽芳的身后,作为他的心腹,长随左右。从这一天起,大夏与南国之间胜负难分的拉锯战持续了数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止一次见识到巽芳的杀伐果断。他不留俘虏,赶尽杀绝。

    一副要不踏平南国誓不罢休的样子。一年,一篇檄文从南国传到了兆京——

    “……暴烈好杀,未有好生之德,上逆天心……”负责诵读的舍人才念了几句就停了下来,不敢继续。都是些诋毁巽芳的话,没什么新鲜。但今日巽芳格外兴奋,或者说暴躁。

    “暴烈好杀?难为那群蛮子还知道咬文嚼字……拟旨!”他忽然大叫一声,吓得那个年轻的中书舍人一下子跪了下来。

    “自今日起,朕改帝号为‘烈’!朕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暴烈好杀’!”

    有些孩子气的话,帝王说来却带着森然的寒意。他在一旁不禁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孟月华的忌日。于是又释然。

    有些时候他真会觉得——或许长久以来自己都错了。或许从孟月华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大夏的天子就已经疯了,而他卓绝高超的医术,只是救回了一具行尸走肉。在那具躯壳里,只剩下曾经对那个女子说起过的愿望,只剩下想与她再会的期待。

    所以,她才要他答应留下,在巽芳身边辅佐巽芳吗?他想起了心上人最后的请求。她多狡猾、多无情,知道他不会拒绝,只用一句话就将他的一生束缚住了。

    他却还觉得高兴,因为能为她实现最后的心愿。哪怕要用去一生。这个世上,果然最不缺的就是痴人。

    “长君,过来看看!”巽芳又展开了那张全境图,叫他过去商量下一步对南国的作战方略。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与天子一同研究起来。但就算能制订无比繁复的计划,能在暗潮汹涌的朝堂上游刃有余,能妙手回春堪为阎王爷的敌手,却还是有件事他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告诉天子:无论是日日洒扫的驻云斋,又或是精心呵护的逐兰居,也无论他征服了多少疆域,有没有实现少年时的梦想,其实都没有关系。

    他思念的那个人,依然再也不可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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