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落席地而坐,拥着膝盖,抬头瞧着月儿发愣。那日清晨得到急报后,他们日夜兼程赶路,眼下终于抵达定州城外的密林驻扎。两天一夜中,捷报频频传来,定州、凌城、云州、柳州、越州以及燕州皆收复。
她的爹爹果然活着,此刻正赶往凉州与灵州进行下一步计划。卫风与宸儿在云州,是远离前线的安全地带,宸儿的病亦无大碍。她有很多话想问风离御,也有很多疑惑,可风离御一直忙,她不便打搅。
士兵们忙着搭建营帐,收复晋都前,他们将驻扎在此。篝火映得每个士兵的脸都是红彤彤的,兴奋不言而喻。捷报频频,自然大震军心。
楼征云在营地巡视一圈,瞥见烟落,遂挨着她坐下,递上水袋和玉米面饼,轻声道:“妹妹,饿了吧,将就着先吃点。”
烟落柔和一笑,“哥哥,谢谢。”她咬了一口饼,又饮了口水,问道:“他呢?”
楼征云指一指不远处才搭好的皇帐,青绿色帆布合围,华丽的金帐顶覆盖,道:“几位将领还在里面,商议如何一举攻下晋都。”
烟落挨近篝火,暖着被夜风吹凉的手,小声问着:“哥哥,你不是被流放青州吗?还有爹爹?我去刑部大牢,李文清亲口告诉我爹爹得了疫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征云并拢双腿,徐徐道:“皇上掩人耳目而已。爹爹早在你入宫后,就转为支持皇上了。因为爹爹渐渐察觉慕容成杰有谋反之心。”他拍一拍她肩头,微微一笑,“烟落,皇上假意将我流放青州,其实是委我重任。皇上交给我一本名册,里面是忠于他之人的名单。我在青州暗中部署,纠集他们,让他们在慕容成杰叛变后,先假意投靠,再等我们的指示进行夺权。皇上治罪爹爹,其实是做给慕容父子看的,慕容成杰为人狡诈,若皇上表面上对他不防范,他反倒会生疑心。一招假死之计,一来令慕容成杰不起疑心,二来好让爹爹去各个州县部署。”
烟落恍然道:“我明白了,你们想让慕容成杰以为自己政变成功,让他在各个州县的部署全部浮出水面,然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永无后患?”
楼征云点头道:“慕容老贼政变后,凌云并没按计划寻到你,皇上急疯了,要不是我等阻拦,只怕他早就闯入晋都去找你了。”
烟落捂上心口,指尖微微发颤。风离御待她情真意切,自己却……
楼征云继续说着:“本来计划天衣无缝,皇上借口为太子祈福,刻意给他们制造行刺他的机会。皇上再假装落崖,让慕容成杰以为得逞,从而进一步暴露慕容成杰的余党。”他顿一顿,“那日我们在崖下接应,谁知皇上竟中箭落崖,昏迷好几日,近半月才复原。兵贵神速,若不是皇上受伤,我们当一早反扑,怎会让慕容老贼有机可乘控制住凉州、灵州与晋都?哎,免不了大战一场,真叫人憋闷。烟落,当时你人在空灵山,你可知皇上为何中箭?照理不可能啊。”
夜风将他的话一字字吹入耳中,烟落心痛得不能自己。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慕容傲怂恿她行刺风离御,本就是想引风离御分神,慕容傲才好下手。
楼征云见她一脸怔忪,又唤了一声:“烟落?”
烟落缓缓垂首,声音低而微,“哥哥,是我害他中箭的。我以为他夺去宸儿,想与梅澜影双宿双飞。那时的我……恨得想杀了他。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什么?”楼征云似不可置信。
烟落突然拽住楼征云,声音凄厉,“为何你们都知道,只瞒我一人?”为何不告诉她,让她做错那么多?她自毁容貌原不过是误会,是慕容傲蓄意挑拨。她索要金令却不慎伤到无忧,可她爹爹根本无事。她欲行刺风离御更是笑话一桩。这些愚蠢行为令她后悔终身。为何不告诉她,为何要让这一切错误发生?
她凄惶摇着头,身体剧烈颤抖着。做错这么多,叫她如何原谅自己?叫她如何面对风离御。
“烟落!”楼征云用力按住她,“你冷静一点!你身在慕容父子的局中,若告诉你真相,你能冷静自持吗?你能将戏演得入木三分,不让慕容傲起疑吗?况且,这是一场豪赌。输了便是粉身碎骨。皇上都是为了保护你。我曾私下问皇上,他只道你深陷局中,他们便是拿你做饵,只要你有异动,以慕容傲对你脾气秉性的熟悉,第一时间就能察觉。皇上宁愿你一再误会他,宁愿你不与他同盟。即便你倒戈慕容傲,皇上也不会介意。皇上怕万一,他若死无葬身之地。皇上说……皇上说慕容傲其实是念旧情的人,不会为难你,天下之大,总有你的活路,不用跟着他一起去死。”
烟落听着,一动不动,眼眶里皆是酸涩,可她却哭不出来。她哭什么呢?哭自己的愚蠢,不能体会风离御的深情?哭他的傻气,替她今后想那样远。
楼征云见她沉默不语,长长叹一口气,道:“烟落,你的脾气,我会不了解吗?你看似柔婉,实则浑身带刺,你用刺将自己保护起来,其实这样更容易受伤。”
烟落低首,将自己埋入双膝中,哽咽道:“哥哥,我以为他对我只是利用。”
楼征云微恼,道:“利用?真正利用你的人是慕容傲。我猜想慕容傲第一次接近你,便是想利用你,他以为你有三分相似梅澜影,皇上必会心仪你。我与皇上知交多年,我清楚皇上并不爱梅澜影。皇上心中气得始终是当日慕容傲为了女人背叛兄弟情谊。烟落,你那样聪慧,怎想不破其中缘故?总将皇上往坏处想?”
他的话,字字如钢刀,直插入她心口。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楼征云觉自己语气过重,缓声又道:“皇上若一直利用你,对你无情,当初何必想尽办法纳你为侧妃?自从慕容傲为了梅澜影背弃皇上,皇上对女人更厌恶,何曾让哪名女子为他生儿育女?若皇上真的对你无情,只是利用,用完大可不顾,为何执意立你为后,立宸儿为太子?即便后来被逼无奈,逐你出宫,皇上都不愿废去你皇后名分。同为男人,他对你的心意,我怎会看不明白?是你自己不肯细想,才会铸成大错。”
楼征云不忍再说,哀叹一声,“烟落,都过去了,希望今后你能好好珍惜。”说罢,他站起来,拂袖离去。
山风猎猎,似锋利的刀刃刮在烟落脸上。不远处的山涧中,似有流水潺潺声,呜咽如诉,正如她此刻曲折的心境。她的泪终于滑落,无声蜿蜒在面颊上。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风离御是不是对她失望至极,山崖凉亭上,他才会痛不欲生,想将心掏出来给她看。其实,她对自己也很失望。
“傻瓜,我只爱你。”
他的话语甜蜜如斯,至今萦绕耳畔,飘散不去。
有风送来浅浅清香,那种香是春日新开的山野小花,清新的味道,令她心神宁静。春天来了,她的寒冬终于也过去了。
烟落抬起头,拭去眼角泪痕。放眼望去,不远处的皇帐似有人撩开门帘,数名将领自里面出来,想必军事商谈已结束。
烟落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准备了一杯参茶,徘徊在了皇帐门口。几次欲入内,她却又硬生生地停住脚步。风离御会不会在忙公务?她会不会打搅他?毕竟她又帮不上什么忙。
她缄默了,眉心笼上淡淡的愁色。哥哥一番话,令她觉着无颜见他。
四下里很安静,轻风掠过身旁,似有花朵绵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声响,像是温柔的催促。她听见自己一颗心在那里跳着,又快又急。终于她鼓起勇气,伸手撩开厚重的门帘,踏入皇帐中。
皇帐里铺着厚实的绒毯,脚踏上去是绵软的感觉,十分舒适。毯子上一朵朵妖艳的莲花无限伸展着它的花瓣,重重叠叠花瓣的尽头,风离御盘腿坐在蒲团垫子上,身前是一张长长的黑檀木矮几。他半斜着身子,一手撑着额头,另一手捧着一卷羊皮地图,凝眸细瞧。
见是烟落来,风离御缓缓敛下双睫,面容平静,声音清淡悦耳:“你来了,有事吗?”
夜风入来,吹散他额边细碎的长发,他修长的手指徐徐拨开碎发,继续瞧着手中的羊皮地图。面上虽不动声色,他心底已将她怨了千遍万遍,她明明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愣是不进来,害他等了又等。这斜支着身子的姿势,他维持了太久,全身僵得发麻,像有无数只蚁虫爬着,难受得紧。手中羊皮地图早就被他看烂了。
烟落见风离御一副淡淡的表情,唇边泛起苦涩,缓缓踱步上前,她将手中参茶搁在他身边,小声道:“夜深了,你喝杯参茶提提精神吧。”
风离御一动不动,凤眸瞟一眼那参茶,乌糟糟的颜色,也没冒热气,怕早就冷了。心中哼一声,偷偷瞟她一眼,他故作冷淡道:“知道了,你先搁着,我等会儿再饮。”
她“哦”了一声,容色却一分一分黯淡下去,不再说话。
皇帐中红烛轻摇,她的影子随之轻轻晃动,像是颤抖般。她的眼前一片蒙眬,一切都好似漂浮起来,心中苦楚四溢。她的任性,她的冲动,终于令他对她冷淡了吗?曾经拥有他的爱,难道正如流沙在指间慢慢消逝吗?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吗?
风离御不察她的心思,又抬眸觑她一眼,见她一脸呆滞样,他气得直咬牙。这个笨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这么久没见,这么久没能在一起,她也不知道主动些,跟他亲热些。区区一碗冷茶就想打发他?没那么容易。
此时此刻,他突然恨极她的冷清,她就不会温柔一点,主动一点?他们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她从来是被动承受。赶路的两天,她时不时向他投来关切的眼神,他能体会她亦是爱他的。只是,她究竟在矜持什么?他心中哀叹连连,也许她就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妖精,从前他不屑送上门的女人,只因仰慕他的女子太多。如今他希望她主动些,竟这么难。
风离御目光流连在烟落脸上的伤处,那里只余三道淡淡的粉色印痕。他心底感慨如江海翻滚,她那样倔强,令人可气又可恨。
烟落察觉到他在看她的脸,不由自主抚上面颊。女子谁不爱惜容颜?当日她意气用事,如今看来更像是笑话。突然,她心底闪过害怕,她不再美丽,他会不会介意?
她声音低而微,“很丑吗?我的脸,不知能不能治好。”
他突然就恼了,“不用治了!”拧紧长眉,他忽地想起莫寻离开时说的话。愈想愈气,他的女人,竟要被人永远记住,还在他面前大咧咧说出来,莫寻真是当他不存在。想着,他又瞧一眼她受伤的脸,白璧微瑕,这样都有人惦记。他气得牙根发酸,即便她没有自己毁容,他都恨不得帮她补上两刀,省的旁人惦记。
烟落不解他何故这么说,只当他是怨恨自己昔日莽撞。她垂下头,默默不语。
风离御见她半天都没反应,更恼,故意沉声道:“我有些累了。”心中暗骂,笨女人,就不会替他揉揉肩吗?他奔波那么多日,还见鬼的与人比武争妻,怎么此刻想抱个温香软玉在怀中,竟这样难?
烟落一听,以为他下逐客令,不想见到她。她忙站起身,尴尬道:“那你早点休息,我不打搅了。”说罢,她飞快地朝门口奔去。
风离御凤眸圆睁,不能置信,她竟这样走了?天底下有这么笨的人吗?他暗示得这么明显,她竟看不明白?仰天长叹,他以前怎会觉得她聪慧,如今看来,她简直就是十足的笨蛋。
他握拳,几乎要将手中羊皮地图揉碎。“砰”的一声,他重重击在檀木案几上,满腔怨气无处发泄,惊得案上参茶一震,翻出大半,浸湿他的衣袖。他更气,将剩下的参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入喉,他却觉得胸腔里更热。
这时,宁静的夜空中,幽远的山间,一缕袅袅的萧音响起,那样的轻柔,那样的温柔,婉转清旷,只一瞬就平息了他心中所有的愤然。
风离御起身朝帐外走去,清凉的夜风吹起他宽松的衣袖,在暗夜中飘旋直舞。他一步一步朝着箫音走去,如同着魔般。
清冽的溪边,烟落独自跪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长发披散。她的身侧是潺潺流过的碧波,里边倒映着无数繁星,明亮如碎钻。她浑然不觉他靠近,只一味动情吹奏,一曲迤逦不尽,纠缠千里,似漫天风雨潇潇,又似无边秋叶飘飘,她的思念,她的柔情,她的多情,尽数融在这绵绵一曲中。
他静静依着粗壮的树干,心底柔情四溢,此情此景,叫他想起万灯节那日,他在画舫强占她的一幕。那时坚韧如她,没在他面前落下一滴眼泪。
如今,她亦将所有的苦痛与情感化作一曲夜萧。
他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那一个星垂湖面、碧波荡漾的夜晚,她的箫声,她倔强的身影从此深深植入他的心,再无法挥去。他从不被情感束缚,他试着挣扎,却如堕情网,愈缚愈紧,愈陷愈深,无法自拔。
也许她从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他长叹一声,罢了,哪怕终其一生都是他主动去爱她,他也只能认了,谁叫他爱惨了她。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美妙的旋律似凝滞在空中,久久不散。
烟落徐徐站起,转身看见风离御立在身后,她一惊,秋水盈盈的眸里流露出不安的眼波,问:“我打搅你休息了?”见他凝神不语,她又唤他:“御?”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雀鸟怪叫一声,飞离枝头,惊破寂静。
风离御如梦初醒,上前拉住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一根根地交错,十指交握,永不分离。他拉着她朝皇帐走去。路,长而冷清。他们的步子并不快,也不慢,缠缠绵绵,两个人长长的影子映在山间碎石子路上,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般。
皇帐中,烟落端起铜底仙鹤烛台,绕过案几后的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宽大的软榻,其上铺着光滑的锦衾。风离御斜躺在软榻上。
搁下烛台,烟落慢慢走向他。他英俊的容颜在烛火映照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眉间略有倦色。心下腾地一软,她纤柔的手指已是眷眷抚上他的眉,再是他面庞的轮廓。
他怔住,薄唇微张,全身渐渐绷紧。
她的手极轻柔,缓缓向下,抚过他凸起的喉结,感受着他喉间的滚动,那样的触感,似能安定她狂乱的心。她细长的手指缓缓触向他品蓝色的衣领,解开盘扣,一颗,再一颗。
她忽觉手上一紧,他已是紧紧抓住她的手。
他几乎不敢相信,她在诱惑他吗?原来他的自持力这样差,她细小的挑逗,都令他崩溃。刚才他还抱怨她冷清。可如今,备受折磨的人是他。天,他要疯了。
烟落缓缓抬眸,对上风离御渐渐暗红的眼,绽出温柔笑意:“御,我想看看你的伤。”
烛火闪烁,晕开一室橘色的暖光,耀在他们脸上,添了一抹暧昧之意。
她双颊显出浓丽的绯色,解开他领口的盘扣,缓缓褪去他的衣衫。她与他,离得那样近,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心正猛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精壮的肌肤,一寸寸露在她眼前,她从未做过如此大胆的事,羞红了脸。赤黑的剑伤呈现在她面前,她的泪水滑下,点点晶莹无声没入衣衫,晕开一朵朵缠绵的花。
这样一道伤痕,他会有多痛,是身体痛,还是心更痛。
俯身,她的唇微凉,轻轻覆上他的伤处,辗转流连。他的身躯火热,被这样的凉意侵袭,瞬间僵了。她的泪滚烫,滴滴落在他胸前,以缠绵的姿势滑下,痕迹延伸很远,直至没入他腰间。
帐外天色暗如墨汁,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点点打在帐顶上,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急促的呼吸声。
烛火燃得更旺,室内愈发温暖,春意无边。
她如此煽情,如此魅惑。他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全身僵硬绷直如玄铁,喉间焦渴嘶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浓浓情欲将他淹没,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滚落,落至床榻,瞬间被棉裘吸附,如同他残存的理智,消失殆尽。
他闷吼一声,似痛苦异常。利落翻身,衣角生风,她已置身他身下。
她微愣,刚欲开口,樱唇已被他俘获。他攻城略地,双唇辗转吸吮,由浅至深,她忍不住叮咛出声,身躯下意识地贴紧他。她的身体滚烫,几乎不能承受,仿佛唯有他才是解渴之药。
他俯下身来,黑发挨着背脊滑落,似断崖上飞流直下的黑瀑,邪魅无比。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一任彼此长发纠缠。
她随着他,沉沦,再沉沦,直至漆黑不及处。身与心的融合,如此美好,如饮美酒,醺然欲醉……
丑时鸡鸣,军鼓响起。
烟落依稀感到风离御披衣坐起,却没有力气睁开双目,沉沉睡去。
风离御回眸,温柔凝视着她熟睡中的容颜,修长的手指拂过她光洁的脸颊,仿若抚触着最珍爱之物,小心翼翼。为她掖好被角,他起身走出皇帐。清新的山风徐徐吹进,吹开一室绮丽,却无法将它们尽数散去。
帐外的天,灰蒙蒙的,有些阴沉。雨点绵密,随风飘来,丝丝落在他面颊上,如花针轻轻地刺着,灼痛着,可心中只有甜蜜。
等候在皇帐外的楼征云,见风离御终于出来,立即拱手道:“皇上。”
风离御见楼征云浑身被雨水沾湿,疑惑问:“你等了朕很久?”
楼征云微愣,有些赧然,忙道:“皇上,子时有军情送来,情况不太好。南漠国新国主登基有段日子了,竟是风离澈,这事皇上是否知晓?”
风离御略略颔首:“朕知晓一些,可个中缘由不清楚。”
楼征云继续道:“昨夜青州驻守派人火速来报,南漠大军突然压境,青州情况危急。眼下我们腹背受敌。”
风离御伸手拧了拧眉心,神情略显疲惫,问道:“朕让你派使者,转达朕的意思,究竟送到没?毕竟自家兄弟,如今又是外敌当前。”
楼征云低叹一声,“送到了。他的回复是:他如今不姓风离!而且……”他欲言又止。
风离御轩眉一扬,“而且什么?”
楼征云眉心一颤,沉声道:“他说,你清楚他想要什么。”
山间早晨的空气清冷,深吸一口,令人五脏六腑都被冻住。
风离御暗暗捏拳,眼底无声地漫上一层薄霜,清冷之中似有火焰灼灼燃烧,回眸望向皇帐,此时的烟落,应当正睡得香甜。这争斗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如果风离澈执意出兵干涉,那他复国之路,会更艰难。
轻轻拍一拍楼征云肩头,风离御不由自主地又朝皇帐望去,俊颜沉静如水:“别让她知道。”
“这是自然。”楼征云应着。
风离御转身,身影缓缓没入细密的山雨中,直至蒙眬不复可见。
这日傍晚,风离御自蒙蒙细雨之中策马而来。
天尚未全黑,皇帐中,烛光明媚如情人含情相视的眼眸,幽幽跳动。
风离御甫一踏入,烟落像个小妻子般温柔迎上,伸手替他解下黑锦披风,问道:“御,前线军情如何?”
风离御一臂勾过她,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深吻里,“很顺利,你不要担心。”他逐渐加深这个吻。
烟落羞怯闪躲着,小脸飞上石榴色,“御,天还亮着,别这样。”
她这样含羞的风情,令他心中极惬意。轻轻一笑,他突然咬住她小巧玲珑的耳垂,暧昧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等晚上了?”
耳根滚烫,几乎烧起来,烟落羞得跺一跺脚:“胡说什么呢。”
再不肯理他,烟落坐回软榻边,怀里抱过一袭黑色雀金锦袍,又挑了一盏烛火放在床榻边。取出针,她自他黑袍袖口反抽出一缕雀金丝线,绕了一绕再穿进去,照着原先的凤尾云纹,仔细缝起来。
风离御挨着她坐下,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道:“你的衣裳勾破了,我替你缝一缝。”
他微笑:“也许是被荆棘勾破了,一件衣裳罢了,何必费事。”
她也不抬头:“这样好的雀金袍子,价值不菲,可惜了。”
风离御陪着她,瞧着她一针一线缝着,她用的是衣裳原来的丝线,针脚细密,缝过之处,瞧不出一点痕迹。精湛的绣术,远胜锦织局的掌制宫女。看着她像个小妻子般替他缝补衣服,他心中甜蜜,柔声问着:“烟儿,刺绣是谁教你的?你娘吗?”
烟落微微一笑,摇摇头:“我娘不擅女红。”
“哦。”他在她额际落下一吻,又问,“那吹箫呢?还有琵琶、跳舞、书画是何人教授?是你娘吗?”
烟落想一想,道:“我娘只善歌唱,她歌喉细腻,宛若天籁,听之令人忘俗。至于琴棋书画,我娘并不精通。”
风离御来了些许兴致,声音温柔如春水,“那你一定也会唱了,我从没听你唱过。不如你现在唱一曲我听听。”她的刺绣巧夺天工,她的琵琶声如珠玉落盘,她的舞姿蹁跹如蝶,她的画如行云流水,他都见识过。不知她唱起来声音会是何等醉人。
烟落垂首,歉然一笑,道:“御,我不会唱。小时候我娘想教我唱歌,试了几次音后,娘说我嗓子没天分,就没再学。”手中衣裳补好,她将针脚绕成结,咬断。锦袍递至他手中时,已完好如初。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她手上,声音温柔,“烟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女子。”
其实问完这些,风离御心中升起一缕疑惑。当年李翠霞带着两岁的烟落自云州来到晋都找楼封贤,多年来,烟落的身份总受争议。奇怪的是,李翠霞不善女红,不善琴棋书画,只会唱歌,烟落却相反。李翠霞他见过,美得媚俗,毫无气质。可他的烟儿,淡雅中透着高贵,清冷中透着坚韧,温婉中透着柔媚,宛若栀子花缓缓绽放,令人见之忘俗。难以想象,截然不同的两人竟是母女。
烟落静静地伏在风离御膝上,长发随意披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淡青色的衣衫质感柔软,紧紧贴在她皮肤上。
时间仿佛停滞,不愿前行。
他将她拢在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她如流波般的青丝,轻轻问道:“烟儿,此次你和莫寻一起,可有见到无忧?”儿女皆不在身边,他心中不免怅然。天边月儿圆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何时才能合家团圆。
烟落仰头看着他,“莫寻将无忧留在凉州,没有送去夏北王庭,无忧她很可爱。”
风离御轻叹道:“无忧生下来时,我只匆匆见了一面。那孩子长得像你,很美。那日与莫寻决斗,我箭伤复裂,战事又临近,不能久留。否则我定将无忧讨回。”
烟落眼中骤现悲凉之意。她不知道无忧,何时才能与他们团聚。
风离御感到她的异常,托起她下颚,凤眸望入她眼底。她的眼睛骗不了人,写满凄然无助,他颤声问着:“无忧是不是有事?”
烟落犹豫了,战事临近,她不该让风离御分神,可他毕竟是无忧的父亲,如何能瞒住?她滑下身,伏在他膝上,缓缓道:“无忧有先天心悸之症,莫寻能治好她。御,你不用担心。”
“怎会这样?”他一惊,将她自膝上拉起。眉心突突跳动,他声音直颤,“难道是……我不慎用金令砸中你的小腹,当时你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是?”
烟落急忙捂住他的唇:“胡说,你别乱想。”她不愿他自责。眼下最要紧的是收复晋都。
风离御神情一松,顺势环拥着她:“烟儿,那时你辛苦怀着孩子,我不能陪你,也没让你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轻抚着她的背脊,他问道:“烟儿,跟着我,你过得很辛苦?”是他将她拉入皇位争斗中,是他私心想要占有她,才会令她深陷局中。。
她身子滑下一寸,头抵在他胸前,静静道:“御,若真有辛苦,我也是甘之如饴。我想与你同生死、共进退。你有事再不要瞒我,好吗?”
他下颌抵住她,胡楂硌在肌肤里,刺得她酥酥地麻痒,她笑着闪躲。耳畔,他柔软的声音似展开一匹绢绸,“烟儿,就快结束了。”
她不语,手停留在他手心里,他的心跳沉沉入耳,只觉舒心又安适。真的要结束了?十日九风雨,湛蓝的天空,终于要见彩虹了?
她安静闭上眼眸,享受着宁静。
忽地,他似低喃一句,缥缈若云烟,“烟儿,不要离开我……”
她没听清:“御,你说什么?”
他眸光划过一丝忧郁,旋即被清亮取代。他摇一摇头:“没什么。”
烛火摇曳,偶尔迸出一点火星,明灿如流星划过。
良久,烟落抬头,适逢风离御俯身,他的唇擦过她脸颊。他身上散出令人迷乱的气息,她慌乱中一偏首,却正巧印上他的唇。脑中“轰”的一声,她的脸上登时通红。
风离御却笑得邪气,“小妖女,这可是你送上来的。”
烟落大窘,刚要挣扎,他的吻已铺天盖地落下,霸道却不失温柔。她气息渐急,觉得自己就要融化为一池春水。他的黑发垂在耳侧,衬得他面容俊朗无双,她不由看痴了。
忽地,有冷风携着雨后清新的气息涌入皇帐。烟落浑身一激灵,自屏风缝隙间瞧见竟是风离清入来。她慌忙将风离御推开,“九王来了。”
风离御神情懊丧,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步出屏风。稍后烟落亦是跟出,瞧见风离清身后跟着一名女子,烟落不免惊讶,再望竟是玉婉柔,怀中抱着一个大红襁褓。
风离御笑道:“九弟,你终于回来了。”
风离清指一指身后,解释道:“皇上,这是我妻子玉婉柔。攻下晋都非朝夕之事,我怕涵儿有危险,让柔儿想办法带了来。”
涵儿?风离御神情晃过恍惚,皱眉。那一夜的错误,横亘在他与烟儿间的孩子,他始终不知如何面对,他甚至不曾细看过一眼。他将涵儿托付琴书,琴书却因此丧命。风离御怔愣片刻,“哦”了一声。打量了下玉婉柔,最终将目光落在风离清身上,风离御打趣道:“九弟终于找到她了,不枉你三年苦苦寻觅。”
玉婉柔听得这话,头深深低下去,羞怯跪下道:“民女玉婉柔,叩见皇上。”
风离御抬手阻拦,温和一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烟落上前将涵儿抱在怀中,瞧着尚在熟睡的小小婴孩,唇角逸出宽慰的笑。
此时楼征云闻讯赶来。入了皇帐,楼征云脱去带着雨珠的斗篷,喜不自胜道:“皇上,听闻九王将涵儿带来,我赶着来看一眼。”
风离御颔首,想一想,突然道:“征云,将烟儿的娘亲从青州接来吧。”
楼征云眸中满是感激,激动道:“多谢皇上体恤。”如今南漠大军压境,青州危在旦夕。皇上这么做是想保全他们一家,其用心叫人感动。
烟落含笑将襁褓递过去,手中微微一松,楼征云已将涵儿接在怀中。楼征云抱得小心翼翼,一手爱怜地抚摩着涵儿的面颊,道:“涵儿脸型、唇形像极映月。”映月难产而死,他心中悲恸,总算还有涵儿是一点寄托。
许是感到楼征云爱怜的目光,涵儿安静地睁开眼来,转动着黑葡萄般的眸子好奇地看着他,须臾,露出一抹笑容。
温馨的场面,玉婉柔感慨道:“外甥见了舅舅,格外亲厚呢。我瞧涵儿有几分舅舅相,尤其是那阔眉。”
风离清好奇地凑了上来,瞧一眼涵儿,又瞧一眼楼征云,兀自摇头道:“不像不像,征云阔眉如刀斧,涵儿阔眉尾角飞舞,浓密如剑。”似想起什么,风离清笑道:“这样的眉毛,倒让我想起尉迟凌那个家伙。皇上,皇长子颇有大将风范,今后要好好栽培。”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风离御倏地一震,猛地望向涵儿,眸中有探寻之意。他第一次细瞧涵儿,狭长的阔眉,尾角飞舞,浓密如双剑横亘,与尉迟凌如出一辙。风离清无心之语,令风离御恍然。再看,非但是眉毛,涵儿连耳垂也像极尉迟凌。难道?
烟落见风离御神色凝重,担忧问:“御,你怎么了?”
风离御答:“我在想,涵儿本就是尉迟凌的孩子。所以才会如此像。”
一语出,所有人皆震惊。
楼征云怔怔道:“事关妹妹名节,皇上可不能戏言啊。”
烟落神情一阵恍惚,蒙眬忆起,映月难产那晚,尉迟凌踏着沉重的步子走来,神情哀恸,每一步都似重重踏在她心中。尉迟凌与映月,究竟是何关系?若不是旁人提醒,她永远不会去怀疑映月。可涵儿与风离御并无半分相似,也许真有隐情。
风离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尉迟凌心仪映月,我早就知晓。司凝霜拉拢楼封贤,要我纳映月为妃,我本就不愿,无奈不能拂逆父皇。权宜之计,我想等日后登基,再将映月完璧归赵于尉迟凌。”
顿一顿,风离御垂下眼,“龙苑那夜我喝多了酒,误将映月当做烟儿。可那夜的事我毫无印象,第二日只觉头涨欲裂,我其实一直有所怀疑。”
玉婉柔轻轻启口,道:“皇上会不会是被下药?只需一点点蒙汗药,就有这样的效果。”她在风月场中沉浮多年,这样的事不足为奇。
“蒙汗药?”风离御想一想,道:“当时酒没了,映月去隔壁取来青梅酒,我喝了几杯后就再无印象。”
玉婉柔轻轻一笑,“就是了,有种蒙汗药无色无味,混在酒中立即起效。”
楼征云听罢,脸色发白。映月怎会如此糊涂,映月性子看似开朗活泼,其实更易钻牛角尖。
烛光如豆跳跃,光芒温淡柔和。烟落忽觉心中一松,其实映月的事,始终沉沉压在她心头。
风离御轻拍楼征云肩膀,正色道:“朕不会怪罪映月,朕即刻修书给尉迟凌,问清缘由。若真如此,朕便向天下昭告涵儿病逝,改名换姓将涵儿归入尉迟宗室。”
楼征云瞧一眼怀中婴孩,风离清无心一语道醒梦中人,眼下再细瞧,真是愈看愈像。楼征云感念风离御大度,拱手道:“谢皇上不怪罪舍妹之恩,征云没齿难忘。”
风离御只挥一挥手,语调轻松道:“大家先去歇息,明日一早商议军情。”
众人颔首,皆散了去。
帐外连绵小雨似停了,帐内弥漫着雨后清爽的味道。
烟落静静伫立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
风离御将她拽入帐中,颇为不满道:“人都走远了,你还瞧什么?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打发了,我们继续吧。”
烟落起先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娇嗔道:“外边有人呢。”
风离御将她打横抱起:“今后再没人横亘在咱们中间。”
她明白他指的是涵儿。可是,她真能独占他吗?他是皇帝,怎可能不纳妃?想着想着,她神情黯淡下去。
风离御瞧出她的异样,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搂住他脖颈,将头深深埋入他颈间,小声道:“你是皇上,终归要选秀的。”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连爹爹都有一妻一妾。她竟如此心胸狭窄,连妹妹是他的妃妾,她都吃心,更不用说梅澜影了。
他似明白她的心事,牢牢望着她,眸中有刻骨柔情流转生波。突然,他邪笑起来,屈起两指夹住她鼻子,她无处可躲,被他捏得俏脸憋得通红。
他松开,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她,“你在吃醋?”
烟落大窘,羞愧地直将头埋下去。
风离御轻轻托起她光洁的下颚,目光温暖坚定,字字郑重道:“男儿一言九鼎,三千弱水,我只要烟儿一人。我允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的语气坚定若磐石,他的十指与她牢牢相扣,似将无限深情握紧在彼此手心中。他的承诺如暮春四月的风,徐徐贯入她的耳中。
她的心颤抖了,脑子里乱乱的,不知是什么感觉。来不及欣喜,一滴晶莹滚落下来,流到脖颈里,却暖遍了全身。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如此表白?
她知道他一言九鼎,定能做到。昔日他承诺她,“我为皇,你为后。我为匪,你为寇。”他的确做到了,即便慕容成杰百般刁难,他都没废后。
搂着他的脖颈,她突然大哭起来,似有淌也淌不完的泪水。她何其幸运,能有如此优秀的男子相伴一生。她欢喜到了极处,竟有一丝害怕,总觉这一刻恍惚不真实。
风离御一脸怜惜地瞧着她,轻柔道:“好好的,你哭什么?傻瓜。”似想起了什么一般,他解释道,“对了,梅澜影的事……”
烟落忙抬手捂住他的唇:“御,你待我这样好。无论从前如何,我都不会计较。梅澜影的孩子不是我害的,你要相信我。”
风离御一听,翻一翻白眼,只差没气晕。愤然移开烟落的手,他正色道:“我要告诉你的是,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从没碰过梅澜影。他们要我入局,我假意配合罢了。”他就知道,有些事他不解释,这笨女人宁愿憋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问他。
她愕然,不争气的泪再度滑落。
他亲一亲她脸颊,凑至她耳边,邪魅低喃着:“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要对我负责哦。”
他挑逗之意明显如斯,她脸涨红如熟透的虾子。见她不说话,他手更不安分。她微微挣扎了下,肩头薄衫却滑落半边,露出雪白的肩膀,兜儿红绳蜿蜒其上,直叫人浮想联翩。
他的声音像是梦呓一样,“烟儿……”
可总有人不识趣地打搅。“皇上!”帐外传来一声低唤。
烟落大窘,“御,有人呢。”
风离御胡乱“嗯”一声,她的唇无比甜美,他吻在她嘴角,朝帐外大吼一声,“滚!”
她脑子里乱乱的,脸烫得骇人,意识却模糊起来。
帐外之人似异常焦急,连连又唤了两声,“皇上”。
烟落自眩晕般的沉醉中微微举眸,用力推一推他,“御,许是要紧的事呢。”
风离御懊恼地低吼一声,放开烟落。烟落飞快躲入九转屏风后。隔着屏风,她听见风离御恼怒的低喝,“傅将军,你最好真有急事,不然朕定将你大卸八块。”
傅将军焦急的声音,字字清晰地传入烟落耳中,“皇上,大事不好,南漠国正式开战,青州告急!”
烟落一惊,南漠国此时出兵,令他们腹背受敌,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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