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徐志摩诗文精选-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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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张幼仪

    一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二

    ……我们在上海一无事情,现在好了,房子总算完了工,定十月十二(阴历)回家,从此我想隐居起来,硖石至少有蟹和红叶,足以助诗兴,更不慕人间矣!……

    三

    幼仪:

    爸爸来,知道你们都好,尤其是欢进步得快,欣慰得很。你们那一小家虽是新组织,听来倒是热闹而且有精神,我们避难人听了十分羡慕。

    你的信收到,万分感谢你。幼仪,妈在你那里各事都舒适,比在家里还好些,真的,年内还不如晋京的好,一则路上不变,二则回来还不免时时提心吊胆。

    我们不瞒你说,早想回京,只是走不动,没有办法,我们在上海的生活是无可说的,第一是曼同母亲行后就病,直到今天还不见好,我也闷得慌,破客栈里困守着,还有什么生活可言。日内搬去宋春舫家,梅白格路六四三号,总可以舒泰些。

    阿欢的字真有进步,他的自治力尤其可惊,我老子自愧不如也!

    丽琳(指金岳霖的美籍女友)寄一笔杆来“钝”我,但我还不动手,她一定骂我了!

    老八(指张幼仪的八弟张嘉铸)生活如何,盼通信。此候

    炉安

    志摩 十二月十四日

    寄林徽因

    一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头脑总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却只见大前晚模糊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二

    徽音: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哪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上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的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了一首。哲学家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的说:“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全断。我讨得半根蜡,匍匐在桌上胡乱写。

    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都似乎分明的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宝宝老太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

    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

    洋郎牵牛渡河夜

    寄凌叔华

    一

    准有好几天不和你神谈了,我那拉拉扯扯半疯半梦半夜里袅笔头的话,清醒时自己想起来都有点害臊,我真怕厌烦了你,同时又私冀你不至十分的厌烦,×,告诉我,究竟厌烦了没有?平常人听了疯话是要“半掩耳朵半关门”的,但我相信倒是疯话里有“性情之真”,日常的话都是穿上袍褂戴上大帽的话,以为是否?但碰巧世上最不能容许的是真——真话是命定淹死在喉管里的,真情是命定闷死在骨髓里的——所以“率真”变成了最不合时宜的一样东西。谁都不愿不入时,谁都不愿意留着小辫子让人笑话,结果真与疯变成了异名同义的字!谁要有胆不怕人骂疯才能掏出他的真来,谁要能听着疯话不变色不翻脸才有大量来容受真。得,您这段啰唆已经够疯。不错,所以顺着前提下来,这啰唆里便有真,有多少咬不准就是!

    ……不瞒你说,近来我的感情脆弱的不成话:如其秋风秋色引起我的悲伤,秋雨简直逼我哭。我真怕。昨夜你们走后,我拉了巽甫老老到我家来,谈了一回,老老倦得老眼都睁不开,不久他们也走了,那时雨已是很大……好了,朋友全走了,就剩了我!一间屋子,无数的书。我坐了下来,心像是一块磨光的砖头,没有一点花纹,重滋滋的。我的一双手也不知怎的抱住了头,手指擒着发,伏在桌上发呆,好一阵子,又坐直了,没精打采的,翻开手边一册书来不用心的看,含糊的念,足足念一点多钟。还是乏味,随手写了一封信给朋友,灰色得厉害,还是一块磨光的砖头,可没有睡意,又发了一阵呆,手又抱着了头……呒!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即“灵感”)来了,不多,一点儿,抽一根烟再说。眼望着螺旋形往上袅的烟……什么,一个旷野,黑夜……一个坟,——接着来了香满圆的白汤鲫鱼……呒!那可不对劲……鱼,是的,捞鱼的网……流水……时光……捞不着就该……有了,有了,下笔写吧。

    问谁?啊,这光阴的嘲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沉沉的星夜,凄风

    吹着它的新墓?

    “看守,你须耐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这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里卷舒。

    因此我紧揽着我灵魂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静静的,

    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徊徘,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着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着它搂抱——

    呵,这半潮湿的新墓!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里有鸱鹗在悍辩——

    坟边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沉的环抱着大地,

    笼罩着你与我——你,

    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让我永久依偎着这墓旁——

    在沉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墟丛,

    亦不无花草飘飘。

    但我爱,如今你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墓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完了,昨天三时后才睡,你说这疯劲够不够?这诗我初做成时,似乎很得意,但现在抄誊一过,换了几处字句,又不满意了。你以为怎样,只当它一首诗看,不要认它有什么Personal的背景,本来就不定有。真怪,我的想象总脱不了两样货色,一是梦,一是坟墓,似乎不大健康,更不是吉利,我这常在黑地里构造意境,其实是太晦色了,×,你有的是阳光似的笑容与思想,你来救度救度满脸涂着黑炭的顽皮××吧!

    二

    我准是让西山的月色染伤了。这两天我的心像是一块石头,硬的,不透明的,累赘的,又像是岩窟里的一泓止水,不透光的,不波动的,沉默的。前两天在郊外见着的景色,尽有动人的——比如灵光寺的墓园,静肃的微馨的空气里,峙立着那几座石亭与墓碑。院内满是秋爽的树荫,院外亦满是树荫的秋爽,这墓园的静定里,别有一种悲凉的况味,听不着村舍的鸡犬声,听不着宿鸟的幽呼声,有的只是风声,你凝神时辨认得出他那手指挑弄着的是哪一条弦索,这紧峭的是栗树声,那扬沙似潇洒的是菩提树音,那群鸦翻树似海潮登岩似的大声是白杨的狂啸。更有那致密的细渡啮沙碛似的是柏子的漏响——同时在这群音骈响中无边的落叶,黄的,棕色的,深红的,黯青的,肥如掌的,卷似发的,细如豆的,狭如眉的,一齐乘着无形中吹息的秋风,冷冷的斜飘下地;它们重绒似的铺在半枯的草地上,远看着像是一扃仰食的春蚕,近睇时,它们的身上都是密布着针绣似的虫牙的细孔,它们在夏秋间布施了它们的精力,如今静静的偃卧在这人迹稀有的墓园里,有时风息从树枝里下漏,它们还不免在它们“墓床”上微微的颤震,像是微笑,像是梦颦,像是战场上僵卧的英雄又被远来的鼓角声惊扰!那是秋,那是真宁静,那是季候转变——自然的与人生的——幽妙消息。××,我想你最能体会得那半染颜色,却亦半褪颜色的情调与滋味。

    我当时也不分清心头的思感,只觉得一种异样甜美的清静,像风雨过后的草色与花香,在我的心灵底里缓缓的流出(方才初下笔时我不知道我当时曾经那样深沉的默察,要不然我便不能如此致密的叙述)。我恨不能画,辜负这秋色;我恨不能乐,辜负这秋声,我的笔太粗,我的话太浊,又不能恰好的传神这深秋的情调与这淡里透浓的意味;但我的魂灵却真是醉了,我把住了这馥郁的秋酿□巨觥,我不能不尽情的引满,那滑洵的洌液淹进了我的咽喉,浸入了我的肢体,醉塞了我的官觉,醉透了我的神魂:××,假如你也在那静默的意境里共赏那一山淡金的菩提,在空灵中飞舞,潜听那虫蚀的焦叶在你脚下清脆的碎裂!

    更有前冷夜□(□处文字有的是原稿不清,有的是为避讳所作的节略。)月影;除是我决心牺牲今夜的睡,我再不敢轻易的挑动我的意绪!炉火已渐缓,夜色从窗纱里幽幽渗入,我想我还是停笔的好,要不然抵拼明日的头痛。但同时“秋思”仍源源的涌出——内院的海棠已快赤哩,那株柿树亦已卸却青裳,只剩下一二十个浓黄的熟果依旧高高的紧恋着赤露的枝干,紫藤更没有声息,榆翁最是苍苍的枯秃——我内心的秋叶不久也怕要飘尽了,××,你替我编一支丧歌罢!

    志摩寄思

    三

    今天下午我成心赖学,说头疼(是有一点)没去,可不要告诉我的上司,他知道了请我吃白眼,不是玩儿的……真是活该报应,刚从学生那里括下一点时光来,正想从从容容写点什么,又教两个不相干的客人来打断了。来人也真不知趣,一坐下就生根,随你打哈欠伸懒腰表示态度,他们还你一个满不得知!这一来就花了我三个钟头!我眼瞟着我刚开端的东西,要说的话尽管在心坎里小鹿似的撞着,这真是说不出的苦呢。他们听说这石虎胡同七号是出名的凶宅,就替我着急,直问我怕不怕,我的幽默来了,我说不一定,白天碰着的人太可怕了,小可胆子也吓出了头,见鬼就不算回事了!

    ×,你说你生成不配做大屋子的小姐,听着人事就想掩耳朵,风声、鸟闹(也许疯话)倒反而合式:这也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恼。我们长在外作客的,有时也想家(小孩就想妈妈的臂膀做软枕……)但等到回了家,要我说老实话时,我就想告假——那世界与我们的太没有亲属关系了。就说我顶亲爱的妈罢,她说话就是画圆圈儿,开头归根怨爸爸这般高,那般矮,再来就是本家长别家短,回头又是爸爸——妈妈的话,你当然不能不耐心听,并且有时也真有意味的见解,我妈她的比喻与“古老话”就不少,有时顶鲜艳的:但你的心里总是私下盼望她那谈天的的轮廓稍为放宽一些。这还是消极一方面:你自己想开口说你自己的话时那才真苦痛;在她自听来你的全是外国话,不直叫你疯还是替你留点〔面〕子哪!真是奇怪,结果你本来的话匣子也就发潮不灵了。所以比如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家里被他们硬拉住了不放走,我只得恳请到山脚下鬼窝庐里单独过日子去。那一个来月,倒是顶有出息,自己也还享受,看羊吃草,看狗打架,看雨天露蒙里的塔影,坐在“仙人石”上看月亮,到庙前听夜鸦与夜僧合奏的妙乐,再不然就去戏台里下寄宿的要饭大仙谈天——什么都是有趣,只要不接近人,尤其是体面的。

    说起这一时山庐山才真美哪,满山的红叶、白云,外加雪景,冰冷的明星夜(那真激人),各种的鸟声,也许还有福分听着野朋友的吼声……×,我想着了真神往,至少我小部分的灵魂还留在五老峰下、栖贤桥边(我的当然纯粹是自然的,不是浪漫的眷恋)。那边靠近三叠洞,有一家寒碧楼是一个贵同乡(我忘了谁)的藏书处,有相当不俗的客时,主人也许下榻。假如我们能到那边去过几时生活——只要多带诗笺画纸清茶香烟(对不住,这是一样的必需品),丢开整个的红尘不管不问,岂不是神仙都不免要妒羡!

    今年的夏天过的不十分如意,一半是为了金瓜,他那哭哭啼啼的,你也不好意思不怜着点儿不是?但这一怜你就得管,一管,你自个儿就毁。我可不抱怨,那种的韵事也是难得的。不过那终究是你朋友的事,就我自己说,我还不大对得住庐山,我还得重去还愿,但这是要肩背上长翅膀的才敢说大话,×,您背上有翅膀没有:有就成,要是没,还得耐一下东短西长!

    说也怪,我的话匣子,对你是开定的了,管你有兴致听没有,我从没有说话像对你这样流利,我不信口才会长进这么快,这准是×教给我的,多谢你。我给旁人信也会写得顶长的,但总不自然,笔下不顺,心里也不自由,不是怕形容词太粗,就提防那话引人多心,这一来说话或写信就不是纯粹的快乐。对你不同,我不怕你,因为你懂得,你懂得因为你目力能穿过字面,这一来我的舌头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着那一点点小机灵就从心坎里一直灌进血脉,从肺管轮到指尖,从指尖到笔尖,滴在白纸上就是黑字,顶自然,也顶自由,这真是幸福。写家信就最难,比写考卷还不易,你提着笔隔(几时总得写)真不知写什么好——除了问妈病或是问爸要钱!……

    四

    今天整天没有出门,长袍都没有上身,回京后第一次“修道”,正写这里你的信来了,前半封叫我点头暗说“善哉善哉”,下半封叫我开着口尽笑自语着“捉掐捉掐”!

    ××,你真是个妙人,真傻,妙得傻,傻得妙——真淘气,你偏爱这怪字,“傻”,多难写,又像粽子的“粽”字,它那一个钢叉四颗黑豆,真叫人写得手酸心烦!你想法子改一个好否?要不然我们就想法子简笔,再要不然,我宁可去学了注音字母来注音,这钢叉黑豆八字胡子小果橙儿放在一堆的顽意儿实在有些难办!好呀,你低着头儿,“钢叉黑豆八字胡子果橙儿连在一起”(我宁可这样来顺手)的笑,谁知道你在那里捉掐出坏主意哪!什么枣子呀、苹果呀、金瓜呀、关刀呀、铁锤呀、圆球呀、板斧呀全到门了,全上台了,真有你的,啊!你倒真会寻乐,我说得定你不仅坐在桌上吃喝时候忍不住笑,就是你单个儿坐在马车里、睡在被窝里、早上梳洗的时候、听先生讲书的时候——一想着那一大堆水果鲜果兵器武器(而且你准想着)你就撑不住笑,我现在拿起你末了那张信页放在耳朵边听时,都好像还听你那格支格支的“八字胡子”等等的笑哪!

    北京人说“损”。大姑儿你这才损哪!我想我以后一定得禁止你画画了,真是,信上写着就叫人够受,你要是有兴致时,提起管夫人来把什么金瓜脸马脸(对呀,你还忘了张彭春哪!)青龙偃月刀脸等等全给画了出来,再回头广告讽刺画滑稽写真的展览会可不是顽儿!真得想法子来制度你才好。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达观最开通不过我们的萧伯纳。他是超人至人。但是他有一次也真生了气,他闷了好几天哪,为的是有一个与尊驾有同等天才的Max Beerbom开了他一个小顽笑——他画一个萧伯纳,头支着地板,脚顶着天花板,胡子披一个潇洒出群,谁看了都认识是“萧”,谁看了都得捧着肚子笑,萧先生自己看见了可真不乐意,他没有笑——那画实在太妙了,所以你看你这捣乱正是政府派说的危险分子,以后碰着你得特别小心才是,要不然就上你当,让你一个人直乐——我们卖瓜果的准吃大亏!

    真淘气的孩子,你看,累得我啰唆了老半天没有说成一句话。本来我动手写信时老实说,是想对你发泄一点本天的闷气,太阳也没出来,风像是哭,树上叶子也完了,几根光光的枝杈儿在半空里擎着,像是老太太没有牙齿关不住风似的,这看了叫人闷气。我大声的念了两遍雪莱的西风歌,正合时,那歌真是太好了,我几时有机会伴着你念好吗?……

    寄陆小曼

    一

    小曼: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屈,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做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围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象的悲惨的故事我也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the Obscure(《无名的裘德》)吧。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啊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保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须的滋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Her heart 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and her soul as noble.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的看法不对,我不应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着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的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它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聚交给无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运命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稀有的奇葩,绝不是为一对庸俗的父母,为一个庸懦兼残忍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以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了,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尽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肉体也不能永久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肉体也含有灵性的。

    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为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的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绝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

    以后的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来,将来或许有用。——在你申冤出气时的将来,但暂时绝不可泄漏,切切!

    摩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

    二

    小龙:

    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即使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

    龙呀,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的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的私下祷祝有那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等到那一天实现时,那不仅是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我常在身旁,自然多少于你有些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绝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彻的觉悟时,你的生活习惯自然会得改变,我信F也能多少帮助你。

    我并不愿意做你的专制皇帝,落后叫你害怕讨厌,但我真想相当的督饬着你,如其你过分顽皮时,我是要打的吓!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先生再批分数。你如其能做到我这点意思,那我就高兴而且放心了。同时我当然有信给你,不能怎样的密,因为我在旅行时怕不能多写,但我答应选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纯思想给你,总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暂时可以不感觉寂寞,好不好,曼?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人到眼到的事物多少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顶要紧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的了!

    三

    龙龙:

    我的肠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

    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的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一起喝,一人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的魂灵合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

    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度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

    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声声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着一种逼迫赞美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绝对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的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你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

    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撒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虽走,我的心不离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

    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唯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四

    方才无数美丽的雅致的信笺都叫你们抢了去,害我一片纸都找不着,此刻过西北时写一个字条给丁在君是撕下一张报纸角来写的,你看这多窘;幸亏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说来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满箱子替我寻出这几张纸来,要不然我到奉天前只好搁笔。笔倒有,左边小口袋里就是一排三支。

    方才那百子响放得恼人,害得我这铁心汉也觉着有了些心酸,你们送客的有掉眼泪的没有?(啊啊臭美!)小曼,我只见你双手掩着耳朵,满面的惊慌,惊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没掉眼泪。但在满月夜分别,咳!我孤孤单单的一挥手,你们全站着看我走,也不伸手来拉一拉,样儿也不装装,真可气。我想送我的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还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车出了站,我独自的晃着脑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难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W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脑袋都追不着,今晚是向东,向东是迎朝日,只要你认定方向,伸着手膀迎上去,迟早一轮旭红的朝日会得涌入你的怀中的。这一有希望,心头就痛快,暂时的小悱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啃大鲜果,有味!

    娘那里真得替我磕脑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辞行,我还预备了一番话要对她说哪,谁知道下午六神无主的把她忘了,难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这还不够荒唐吗?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应该,你有什么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经过了(以上是昨晚写的,写至此,倦不可支,闭目就睡,睡醒便坐着发呆的想,再隔一两点钟就过奉天了)。韩所长现在车上,真巧,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电话,我的确打了,你没有接着吗?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着生闷。方才遥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这又增添了我无限的惆怅。但我这独自的吁嗟,有谁听着来?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里去过没有?希望沈先生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起来,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两个手提箱里,没有钥匙,贴上张封条也好,存在社里楼上我想够妥当了。还有我的书顶好也想法子点一点。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书,我最恨叫人随便拖散,除了一两个我许随便拿的(你自己一个)之外,一概不许借出,这你得告诉沈先生。至少得过一个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这还不是刑罚!你快写了寄吧,别忘Via Siberia(经由西伯利亚),要不是一信就得走两个月。

    志摩 星二 奉天

    五

    叫我写什么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着换钱,现在一个人坐着,吃过两块糖,口里怪腻烦的,心里——不很好过;国境不曾出,已经是举目无亲的了,再下去益发凄惨。赶快写信吧!干闷着也不是道理。但是写什么呢?写感情是写不完的,还是写事情的好。

    日记大纲:

    星一:松树胡同七号分赃。车站送行,百子响,小曼掩耳朵。

    星二:睡至十二时正。饭车里碰见老韩。夜十二时到奉天。住日本旅馆。

    星三:早大雪,缤纷至美。独坐洋车,进城闲逛。三时与韩同行去长春。车上赌纸牌,输钱,头痛。看两边雪景,一轮红日。夜十时换上俄国车。吃美味柠檬茶。睡,着小凉,出涕。

    星四:早到哈,韩侍从甚盛。去懋业银行,予犹太鬼换钱。

    买糖,吃饭,写信。

    韩事未了,须迟一星期。我决先走,今晚独去满洲里,后日即入西伯利亚了。这回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谈天,多想,多写,多读。真倦,才在沙发上入梦,白天又沉西,距车行还有六个钟头,叫我干什么去?

    说话一不通,原来机灵人也变成了木松松。我本来就不机灵,这来在俄国真像呆徒了。今早上撞进一家糖果铺去,一位卖糖的姑娘,黄头发白围裙,来得标致,我晓风里进来本有些冻嘴,见了她爽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领,她都笑了。

    不长胡子真吃亏,问我哪儿来的,我说北京大学,谁都拿我当学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钱铺子里,一群犹太人围着我问话,当然只当我是个小孩,后来一见我护照上填着“大学教授”,他们一齐吃惊,改容相待,你说不有趣吗?

    我爱这儿尖屁股的小马车,顶好要一个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赶,这满街乱跳,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车,看了真有意思,坐着更好玩。中午我闯进一家俄国饭店去,一大群涂脂抹粉的俄国女人全抬起头来看我;吓得我直往外退,出门逃走!我从来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顶红的真俏皮。寻书铺,不得,我只好寄一本糖书去,糖可真坏,留着那本书吧。这信迟四天可以到京,此后就远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摇摇的仿佛不曾离京,今晚可以见你们似的,再会吧!

    摩 三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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