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小青是小说家,现今小说家写散文,也是一种时髦。她写散文的历史并不长,量已不少,出版了一本随笔专集《花开花落的季节》。现在又见到她的另一本集子。她自称:“我没有很正规地写过散文,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写随笔,我想也不必有什么规范有什么套路,我只是把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对生活的一些想法写出来罢,没有什么准备,也没有更多的考虑,匆匆忙忙我就上路了。”(《花开花落的季节•作者自白》)读完她的所有散文,就可知道,这一“自白”是真实的,没有掺任何水份。严格地说,她的散文创作还刚刚开始,路还远着呢。在这种时候,对她的散文下一个什么断语为时尚早。但“匆匆忙忙”地“上路”又“匆匆忙忙”地“走路”,这实在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投入,正是这种投入,激发了我,要对她的散文进行一番评估。
读完小青的散文,总的印象是明确的,可用一连串的否定句来表达:“没有大呼大叫,没有大悲大痛,没有大喜大怒,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难大福”二。这种感觉的恰当表达文字,可借用张爱玲的话来形容:“安稳”。张爱玲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她对那些没有“安稳”作为“底子”的“飞扬”,不屑一顾,认为仅是“泡沫”而已。(张爱玲:《流言•自己的文章》)“泡沫”是不能持久的,“安稳”才是永恒的。所以张爱玲的散文只是认认真真地写市井女子的喜怒哀乐,只求人生安稳有滋有味。现在“张迷”满街走,把张爱玲装扮成不食人间烟火味的尊神,张氏地下有灵,可能在掩嘴窃笑。因为“张迷”们违背了一个基本史实:张爱玲的小说散文创作的黄金时期是在兵荒马乱的上海“孤岛”时期,若整天呼叫“飞扬”谁来买她的作品?弄得不好,脑袋还要搬家,她只能实际一些,只能以“安稳”来笼住读者,―打住!我这里说张爱玲,是想把她作为一个参照系,以此来阅读小青的散文,可能会看得更清楚些。小青的散文在“匆忙”之中,有一点是坚持的―不管自觉也好,不自觉也好,她是以一种市井女子的心愿来注视和探索人生中有关“安稳”的东西:诸如道德、伦理、愿望、审美追求等等,她有一种布道般的虔诚,所以,那些脾气火爆的,或心情不平衡的,或有这样那样烦恼的,等等,奉劝来读读小青的散文,它可使你平静下来,它是繁华喧嚣都市中的一小片绿洲,你在这里可以自由地驻足,歇一歇,叹口气,把神经松弛一下,略作片刻的休息,这倒应着汪曾棋的一句名言,他认为散文应该向读者提供“文化的休息”。(《当代散文大系总序》)小青的散文,就是读者的一块理想的“文化的休息”场所。
二
小青的散文离不开“家”。
她的第一本散文集《花开花落的季节》中专门有一部分是“家长里短”,以“家”为话题,并自称“写得最好的是第一部分‘家长里短’。”(《花开花落的季节•作者自白》)辜实也确如此,其中的《肚兜的遐想》、《镜花水月》、《头头是道》写得非常潇洒大方,称得上是散文中的上乘之作。本散文集中大多数篇章也与“家”有关。《体验》写出外离“家”的体验,《山外青山楼外楼》写装修“家”,《童年记忆》中写昔日“家”的生活,《待客》写他人来“家”的种种。另外如《牵手》、《满足》、《各行其事》、《不该痛若》、《旧藤椅》等都在念着一本“家”经,均是说的家长里短的屋前屋后的家常事家常话家常情,主角是父亲母亲丈夫儿子外公外婆等,内容是饮食起居穿着玩乐,无倾向无目的无主张,显示一种“家”情结:以“家”为本,以“家”为安,以“家”为乐。读完小青的散文,我强烈地感受到:小青是为“家”而写散文,因为她的父亲母亲丈夫儿子等都难以直接进入她的小说舞台,充当主角。因此从心理学角度考察,她写散文是一种补偿,是她的“家”情结的显露。她必须营建另一个舞台——散文舞台,让她现实生活的“家”中的主角出场。“家”成了她的散文舞台。我们要解读欣赏她的散文就必须认清她的“家”。小青心中的“家”是这样的——
在家里,女人不必把自己伪装起来,女人还自己以本来面目,你可以不化妆就走出卧室,可以蓬头垢面就吃早饭,可以不假思索就对任何问题发表任何看法,卫生间若是不通风,你可以不关门就方便,你可以无缘无故哭起来,你可以笑得吮牙裂嘴,将脸笑歪了也无妨,你可以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脚丫子长脚板子大无碍。
——《家是什么》
这是小青心中的“家”。它为“我”所主宰,“我”在“家”中可以呈现出自然态、原生相,人性可以得到自由的复归。本世纪中,许多散文家如徐志摩、郁达夫、冰心、丰子恺等,向往自由,都是凭借返回自然,拥抱目然,在山水中打滚来获得人性的复归,可是小青情有独钟,另辟蹊径,那就是返“家”,这是最简便易行又十分奏效的途径。她创作散文就是返“家”,不化妆,不伪装,尽情地释放,尽情地倾诉;在《待客》中她向你坦露待客欠真诚的狼狈;在《交朋友》中如实托出她和丈夫的交友之道,在《家是什么》中极写在家之舒坦,等等。总而言之,在这本散文集里,小青的神经是松弛的,心情是轻松的,态度是诚实的,款款地谈,静静地诉,使你感受到安静的家庭氛围,形成一种特有的家庭式的亲切温柔。
小青的散文“家”有其理想境界、那就是宁静。她宣称。“家”应是“最宁静的一片天地。”(《家是什么》)为求如此,她信仰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恪守的哲学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在《童年记忆》中回忆童年的几件不成功的事后,得到的结论是“顺其自”然,不勉强。在“人”与“现实”的关系上,她强调“人”对“现实”的适应,强调“现实”中的存在的一切的合理,重视“道”的“不可道”。比如“狼狈”,实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但小青却能化解出这样的结论:“但是人的一生,若没有几次狼狈,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狼狈》)背后乱议论人,也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但小青却也得出令人意外的见解,“说说别人或者被人说说,也挺好,生活挺滋润,如若大家都闭了嘴,这世界平静倒是平静了,岂不又嫌单调乏味枯燥。”(《说与被人说》)这种看似无奈,近乎阿Q式的自我解嘲,是一种柔弱,但事实上却能化解一切,在精神上是一个强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生活在我的无限宽阔的内心世界里,如鱼得水。”(《童年记忆》)类似丰子恺散文中所竭力昭示的“大人生”、“大人格”(《缘缘堂再笔•大人》)这就是小青的散文之“家”的宁静的力量。
小青格守“顺其自然”,促使她的散文创作形成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柔滑的思维定势。这种思维定势善调和,求平衡。如她对“家”的要求:“女人需要丈夫的呵护,如果没有怎么办呢,那也无妨,家仍然是家,在家里你可以自己呵护自己呀,女人希望孩子听话,如果孩子调皮吵闹怎么办呢,那也没事,家仍然是家,是你最宁静的一片天地。女人也愿意家里的老人通情达理,但是如果老人有时候不够通情达理呢,那也无所谓,家仍然是家,是情感和事理都最最通达的地方。”(《家是什么?》)似乎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但小青把它调和起来了。这种调和和平衡,把她的柔滑的思维机器变得威力无穷:它既听“命”又支配“命”。但从本质上看,这种思维定势是属于传统型的,我给它一个名字:“村姑型”。但小青毕竟置身于开放的现实世界中,平衡是暂时,调和是有限的,而不满足却是永远的,所以她又断言:“真正的目标我们永远也追不上它。”(《满足))她不甘寂寞,“人自自在在地活着,得给自己找点儿不自在;人找到了不自在,便才知道什么是自在;人再努力地去争取自在,这就是人的生活的意思罢。”(《红装素裹》)因此她的散文又显得生机勃勃,富有活力。
三
小青散文富有“女人味”。
“女人味”是一个颇为暖昧的字眼,很难确切界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以20年代红透文坛的两位女散文家来说,冰心散文显示童心,温柔教厚,有女人味;而谢冰莹的散文野头野脑,肆无忌惮,可以放声地笑,可以粗鲁地骂粗话,也有女人味,都得到人们的喝采。谁解“女人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女人味”决不是搽抹到作品上的香水,而是指内在的气质。这种气质,有时几乎就是女人生来具有的一种夭性,是夭生的自然本性。说起来神秘,但一读作品就可给人强烈地感受到。
小青是天生的“人母”,她没有冰心在散文中装“小”的天生的童性,却有天生的为人母的慈性。如果说“母爱”分“母亲”和“孩子”两极的话,冰心是站在孩子一极,写孩子心目中的“上帝”―母亲;而小青则是站在母亲的一极,写母亲心目中的“上帝”―孩子,本文集中有较多篇章以“子”为题材,如《满足》、《牵手》、《旧藤椅》、《体验》等等。她几次写到和孩子去逛街,高兴地去,却因兴趣不同,败兴而归,发誓“下回再不去了”,虽如此,“到了下次,还是会去的”,这种健忘,这种盲目,这种不协调,却正是显示了母亲对孩子的爱之“痴”。尤其是《牵手》,是一篇值得反复诵读的佳作。文中显示的人母对儿子的要求是这样“低”:儿子的一句亲热的比喻―“儿子是妈妈的大衣”,母亲“心里真是有些感动”,也不知为何感动,“感动的什么”,“便觉得人生却是多么的好”,——低;星期天牵着孩子在街上走,在母亲看来,“这一份亲情,这一份感觉,会永远温暖我的心,鼓励我”―低!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糊里糊涂的易陶醉易满足,正是作为人母的小青对孩子的极度的爱深沉的爱。小青被儿子主宰了,儿子成了小青的一切!形成了一种母―子为轴心的情结,这就是人母!这就是小青!它自然地会使人想到朱自清的《背影》。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小青筋文中的母与子为轴心体系的家庭观念仅是传统的父与子为轴心体系的家庭观念的翻版,它依然是“家”情结,说来说去,小青的散文终究离不开“家”,这倒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评说尚早,不过,我要提醒小青:
——切莫太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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