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好几的牛二王,当贫协主席当出了经验,种庄稼却种不出名堂。人家把薄田侍弄成良田,栽玉米,粒儿突破包壳,种高粱,穗儿压弯了秸秆。而牛二王,把两亩丰腴的好田种成野草萋萋、不见稻穗。生活的辩证法就是如此严酷无情!
已是县粮食局副局长的牛旺生回家探亲,听说了牛二王的情况,长长叹了口气。念及牛二王当年招工时的推荐之功,就动用手中权力,把牛二王安排在属下一家粮店守夜,包吃包喝,一天还有一元零花钱。
牛二王懂得不能给牛副局长丢脸,就以诚实劳动换得了粮店主任的赞许和好感。可是,当牛旺生被上级交换到另外一个县粮食局当局长后,他的处境就不妙了。第三个月第十七天的上午,粮店主任的脸简直是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就因为盘存时少了一百多斤大米、三斤二两菜油,粮店主任逐一查考,竟然疑到他牛二王身上。面对全体职工侦探一样的眼神,牛二王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辩解说:我有吃有喝,要大米和菜油干什么?
他们说:卖钱!
一句话堵得牛二王瞠目结舌。好在他当了几十年贫协主席,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说:我卖给谁?证据呢?
粮店主任冷笑说:你到县城做临时工图什么?钱。没钱,就是穷;因为穷,就必然作假、做贼!
牛二王哪受得了这种侮辱?可这是县城,不是牛家湾。一腔怒火化做两行浊泪,说:好歹我是牛家湾的贫协主席,好歹我是一个村干部,你们太欺负人了。
众人捂嘴窃笑。粮店主任不依不饶,说:贫协主席早是老皇历了,那能抵得上一百斤大米、三斤多菜油?
牛二王一听这话愣了,懵头懵脑无言作答。
粮店主任又说:当然啦,我们粮店不在乎这大米和菜油,主要是不能容忍窝里的蛀虫、店中的贼!主任拿眼扫了扫大家,说,如果没有人坦白,为了严肃店规店纪,就不得不解雇你了,老牛同志。
牛二王在解放后何曾受到这等捉弄?他余下的工钱也不要,气冲冲地走回牛家湾。他没回家,到了自家的两亩良田。他腰酸腿困、又饿又累,但望着别人种的稻禾如嬉戏的女子,恣意舞动她们嫩绿的衣裳,孤独无助顿生,坐在田埂哭得气短神昏。
赵小美在自留田里除草,稻田谷地深,没望见牛二王。听到粗声粗气的哭声,她以为哪家小两口吵架,就丢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地穿过窄窄的田埂,可是,她望见的是牛二王,脚步就有点凌乱和迟疑。牛二王不是被牛旺生安排到县城做临时工吗?他怎么在这儿哭呢?她放慢了脚步,摘下草帽,擦一把汗,理一理被汗水贴在额上的头发。牛二王看到她了,竟然别转了头。既然如此,她就向后转走。这几十年,她只见牛二王哭过两次,一次是张桂花死,这是第二次。牛二王是不见棺木不流泪的人。
牛三多七十岁了,提一袋米,不喘气地来到牛二王身边。牛二王明白是谁请牛三多来的。
听牛二王嘴唇发青、忿忿不平地倒完苦水,牛三多说:二王呀,我们是农村人,心眼哪里有城里人多呢?我们的命根子是田地,他们吃饭的靠山是做生意,不是一条道啊。你就别难过了,只当花钱买教训。米我给你带来了,生火做饭提元气。明儿我叫三个儿子每人送你两担谷,够你吃到明年开春。到那时,把二亩田收回来,就接上了。
一袋米、几担谷不是衡量感情深浅的尺度,但常常是鉴别感情真伪的准绳。牛二王感激地点点头。
牛三多极艺术地把话题牵到赵小美身上,说:看看家家稻田上上下下的垄垄畈畈,哪一个不是丰收在望?就连赵小美家,也是交了公粮,还有余粮。改革开放了,就不讲成分论了,种田的都是农民。他说到这儿,就戛然而止,拍拍牛二王的肩道别了。
就像一幅画留白。牛二王半晌无语。
走到村口,一伙人在壮怀激烈地争论什么,牛旺生大侄子牛国宝也在其中。那牛国宝看见牛二王便给大家使个眼色,一伙人便鸦雀无声。无疑他已先知道牛二王被解雇的消息。
牛二王大人不计小人过,摆出贫协主席的姿态,提着米,往家里走。他得先解决肚子问题,而后休息一下。岁月不会跟他嗲声嗲气。再以后,是把眼睛睁开,还是继续睡觉,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问题。
其实,牛国宝那一伙人的话题并不是牛二王被解雇。即使牛国宝知道那事,他也不会作谈资。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牛二王是他叔弄去的,掉牛二王的底子,就是破他叔的面子。他们议论的是赵小美。他们知道牛二王与赵小美之间的恩怨,就不说了。
赵小美从牛三多家出来,倒在回家的路上,就像老牛倒在犁沟里,起不来。乡医院检查的初步结论是肺癌。
牛三多晓得赵小美抽烟,在牛家青砖大院当太太时就抽烟,后来同样抽,只是抽得隐蔽,知道的人很少。牛三多牵头,组织青壮劳力,把赵小美送县人民医院确诊,是肺癌无疑。医生说:病情很重,要化疗和放疗并行,但这是耗钱的治疗。牛三多含泪说:你们做吧,我回去帮她凑钱。
赵小美家无积蓄。所谓凑钱,就是依靠牛三多的老面子,沿家挨户地讨钱。初期住院费,是牛三多从村里有限的积累中借支的。牛三多写借条前掂量了半天。赵小美儿子牛国栋是他送到车站的,却一去三十多年,是死是活,杳无音讯。如果赵小美死了,这钱非他还不可。他哆嗦着手落笔,借款的额度与他家存折上数目相当。他衷心希望赵小美能躲过这一劫,不光是债有主的问题,更主要是她只有六十岁,还没见到儿子!
牛三多挨家挨户地说着好话。好言一句三冬暖,你家伍角八毛、他家一元两块地落到泛白的黄挎包内。走到牛二王门口,他愣一下就离开了。恰被屋里的牛二王发现,追到门外,说:牛书记,急匆匆的,到门口了也不进来喝一杯茶?
牛三多摆摆手,说:改日吧,改日吧。
牛二王说:牛书记,你脸色不对啊,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牛三多支支吾吾。
牛二王不肯罢休,说:牛书记,你是瞧不起人还是咋的?我穷光蛋一个,但脑袋还好使,帮你拿拿主意也好嘛。
牛三多不得不讲出了实情。
牛二王的脸立即阴了,怔怔地望着牛三多。
牛三多见牛二王没下文,就撇下了牛二王。
牛二王想起赵小美救张桂花时的情景。他觉得要还这个情。他稍作打理,重返县城,要回属于他的十七元工钱。
牛二王找了三遍,粮店主任眼珠在眼帘中游移出来,说:老牛,你当初的骨气呢?疯狗吃了吧?她把钱捏成团子,像抛废纸样摔到门外。
牛二王紧跑过去捡钱。粮店主任说:多像狗抢骨头。
牛二王拿着钱,边骂边跑,狗日的!老子当贫协主席时,你爹还没跑水呢!
现在,牛二王的口袋里共有七十七元。那六十元,是他两个月的零花钱,装在贴肉的荷包里,已经染上他身上的汗臭。原先,他打算把它送给牛三多,六担谷他不能白要!现在,他只能代表牛三多,送给赵小美了。
牛三多接过牛二王的钱,他不相信是真的。这可是他接的最多的一笔款子。他说:牛主席,你懂得人情了。
牛二王说:是赵小美礼让在先,我是还人情。
牛三多换了一个雪亮的灯泡,再一次清点挎包里的钱,离一千元,还差一百九十八元两角。他指着毛票硬币说:莫怪牛家湾人尖巧,实在是寒碜,肚子饱了,口袋不暖和。
听了这话,牛二王堵得慌,牛家湾人再穷也不能少这一百九十八元两角!宁可亏了自己,也不能在城里人面前倒旗帜。他突然记起来,在县粮店和一个女营业员去拉面条时,途经血站,有三五人捋着袖子,叽叽咕咕的。他问女营业员他们干什么。女营业员嘴歪了歪告诉他,土老冒,他们卖血。他才明白人身上的血可以赚钱。要血不要命,这就好说了。他从床上翻下来,打水洗洗胳膊。听人说,抽血是从胳膊上抽的,他不能让搓得下黑面条的胳膊,叫城里人笑话。他用肥皂洗了一遍又一遍,血管都洗得鼓了起来。第二天,他去了血站,不料人家从他手指上扎针。恰恰他忽略了认真洗手,指甲里有黑污垢,手纹里还有淤泥。那穿白大褂的姑娘眨动着大眼睛,脸上的肌肉厌恶地抽动几下,擦了一个棉球还不够,还擦了四个才扎针。蚁咬般疼痛后,他的血被挤出一点拿走了。他不解地问,卖血原来是论两不论斤呀?白大褂鼻子里哼了一声,瞅也不瞅他。旁边人说,那是验血,合格了才抽。过了一会儿,白大褂像他老婆当年唤猪一样唤他,喂喂,喂喂,你合格了,去抽血。
牛二王拿着准入单子,进了抽血室。一头稀毛的男医生接待他,说:抽多少?牛二王早就默算了,抽二百毫升一百元,抽四百毫升二百元。忙说,四百毫升。稀毛如牛贩子目测牛一般,把他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问:第一次?牛二王大声回答:第一次。声音很大,把身旁卖血的大嫂吓得一跳。稀毛拍了拍他肩,说:中气挺足。牛二王得意地一笑,伸出了胳膊,被扎上了橡皮管。稀毛手掌在牛二王胳膊上扇了几下,说:哟,蛮干净的嘛。牛二王更加得意地说:你以为城里人爱洗澡,咱乡下人也一样……很爽。
牛三多代表众乡亲,把这一千元送给了赵小美。赵小美眼噙泪花,说:乡亲们这个情太厚重了。她抖动着嘴唇说不下去。
牛三多说:你猜,送得最多的是哪个?
赵小美几乎把牛家湾的人家猜遍了,还没想到牛二王。说:哪一个最多。
牛书记说:牛二王最多,共二百七十五元两角。为凑足一千元,他卖了血。
赵小美有了剧烈反应:那包钱不听话地从她怀中滚落到地上,硬币撒得到处都是。她触电似的坐起来,手一扬,把吊针头扯落了。护士听到叫声过来,责备牛三多,老同志,病人不能受太大的刺激。
牛三多连赔小心,弯腰捡着硬币。等他再看赵小美时,她把头侧向一边,任眼泪无声流淌。
然而,化疗和放疗就像一条追在赵小美身后的狼狗,烦它行,但万万不能赶走它。它走了,赵小美的性命就没了。狼狗疯狂地吞噬着借来和凑来的钱,看守着赵小美的命,又消蚀了人们的耐心。该溜的溜了。牛三多不说,赵小美看得出来。
几个疗程之后,药物依然没能遏制癌细胞。赵小美光溜着头,脸庞浮肿得把皱纹都填平了。她平静地对牛三多说:我这辈子能成为牛家湾的媳妇,算是嫁对了人。牛耀祖就不说了。你救了我的儿子,让我活到今天。儿子不在身边,你和乡亲们如此关照我,让我拥有了尊严!她痴痴地望着窗外,可望不可及地叹了口气,说:只是牛国栋,娘这个样子,他不回来看一眼!她双手捧着脸,痛哭起来,肩头激烈地耸动,眼泪把手绢浸透了。
牛三多眼里也涌起热辣辣的泪水,说:牛国栋肯定要回,可能现在时机不成熟。
赵小美说:我一直这么想。可他怎么那么狠心?没时间,捎个口信也行啊。
护士又进来了,他们不哭了。护士说:院财务室通知,赵同志的钱快完了,你们得及时缴款,不然就停药。
牛三多说:护士同志,人都在这里,还怕逃了钱?
赵小美不停咳嗽,好一会儿才静下来。赵小美吐出了很多血痰,她用毛巾擦了擦嘴上血迹,说着,就敞开了心扉,把她如何引诱牛二王的那桩丑事情外扬了。她幽幽地说:假如我不那样做,牛二王或许不会对牛耀祖恨之入骨。因为我的错助燃起了牛二王的欲望之火,就像酒对酒鬼一样,激起了他心头最疯狂的欲念。所以,女人用贞操去换取平安,是致命的错误。一个女人,即使处于弱势,武器还是保持尊严!她的话突然打住,眼中已泛起泪花。
牛三多坐着,久久无语。
赵小美又咳嗽一阵子,继续说:这几年,我对佛教感兴趣。佛教相信轮回转世、因果报应。这么多人抽烟不得癌症,我得了,就是对我作恶的惩罚,像欠了债必须还一样的道理。牛二王当年坏到透顶,可是后来,他把克扣知青的粮食分了我五十斤;这次,他又为我看病卖血。你说,是不是轮回?所以呀,我想麻烦你老书记,把牛二王请来,我跟他说说话。
牛三多眯起笑眼,说:我和牛国宝立即去叫牛主席。
牛国宝自行车没锁,他把牛书记送来与赵小美打声招呼,就一直猫在车旁等。得到吩咐,他又带着牛书记往牛家湾飞驶。
可是,牛二王家门是铁将军把守。邻居说,牛二王去了县城。县城十几万人,到哪儿去找人呢?赵小美对报信的牛国宝说,缘分未到,那就算了。
牛二王的确在县城。前天下午,从县医院回来的牛三多对他说,赵小美看病的钱差不多了,医院下了催款通知书,不缴钱就停药。停药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他斜着眼瞄瞄牛二王,说:本来赵小美不愿再治疗了,她知道肺癌到了晚期,说花钱也是往水里扔,加重乡亲的负担,增加了人情。
说到这儿,牛三多沉默了。不过,牛二王嗅出了某种气息。牛三多终于说话了,说:你爹真的是牛耀祖爹。他满以为牛二王会震惊,不想牛二王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反过来使自己吃惊地眨巴着眼。
牛二王大大咧咧地说:牛书记,你的意思我懂,不外乎说赵小美是我嫂子,我得管她的事情。牛二王如此平静,是他早就明白他与牛耀祖是同父异母的关系。但他决不能在牛三多面前承认。承认了,就等于承认当年牛三多在李辉面前保了他这个事实。他振振有词地说:牛书记,我哪有这样的命?你别拿我穷开心!
牛二王钢牙铁嘴不改口。牛三多急得七窍生烟,翻动着厚厚嘴唇说:你真是个怪种!他丢下这句话,竭力保持着身体平衡走了。
但是,牛二王是要帮赵小美凑钱的,不是因为赵小美是他嫂子,他从来没当赵小美是嫂子。
说来也怪,张桂花死后没到周年,牛二王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在缤纷花丛中如醉如痴,身边流动着昏黄的月光,顷间,他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神,莫非是花中仙子在淡淡地注视自己?那样子就像在看水中的月亮。直到泪水透透地把他心田浇醒,才知道是赵小美。为了这个梦,牛二王再次去了县城。讨要了两天,口袋里不到五元钱。他睡在长途汽车站长条椅子上,自己对自己说,只能想另一个办法了。
第二天下午,牛二王发现了“猎物”。十字路口,一辆吉普车在慢慢地向左转弯。他选准时机,突然冲过去,往车的尾部一扑,顺势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乱叫。
司机心里说:坏了,刮倒人了。司机连忙刹车蹿出车门外,想把那人扶起来,谁知那人却推开他的手,抱着腿呼天抢地地嚎叫,似乎疼得受不了。从车上又下来一个老干部样的人也轻轻地拉,那人还是置之不理。司机感到疑惑:转弯时,反光镜提示车尾后清爽,怎么突然会出现一个人呢?司机早听说有人专以此为职业,制造各种事端,敲诈司机。看来,这个家伙有问题。司机用脚踢踢他,说:别叫了,不就是要钱吗,你说,要多少?
这句话果然很灵验,那人马上不叫唤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对视了司机又对视了老干部,目光却在后者身上生根了。
老干部认出来了,那人就是牛家湾的贫协主席牛二王。老干部就是县农业局原局长现顾问的李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们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
牛二王也认出了李辉,显得有些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说:李队长,你看这……
李辉站着没动,气得手指牛二王,足足三秒钟没说话。最后,一甩袖子一跺脚,吼:牛二王,自己站起来!你行啊,有出息啊,干起了这一行了。
牛二王红着脸,爬起来,准备开溜。李辉一把抓住他,说:跑个啥?我们还没付钱。
牛二王更加难堪,讷讷地说:李队长,我不要钱还不行吗?
司机不客气地说:牛同志,不是李队长,是李局长。
李辉对司机说:帮我请个假,下午那个会我不参加了。这事情,你也别跟他人说。司机走后,他拉着牛二王说,走,你不说清楚,别想回去!
牛二王无奈地跟着李辉进了一家餐馆。李辉对服务员说:给我开一个小单间,上茶。
两人坐下后,李辉还在嘲讽牛二王,你快六十了,这样摔法,就是铁骨头也摔垮了!
牛二王头低到两胯之间,半天才说:老领导,我是不得已啊!他讲完赵小美的病情,紧紧咬住下唇,克制着自己。
李辉听得口瞪目呆,一时无言以对。
牛二王长叹一口气,说:赵小美毕竟是牛家湾的人,总不能看着她闭眼。
李辉一语双关地说:牛主席,生活总算感化了你,有了长进,我高兴!不过,我还是要批评你,用这种方法弄钱,大错而特错!
牛二王一挥胳膊,说:老领导,你不知道我这个贫协主席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气呼呼地倒苦水。
李辉苦笑着说:你革了有钱人几十年的命,还好意思说你穷。现在不是以往,穷,丢人;富,光荣。万元户上了《人民日报》。
牛二王小眼睛白了李辉一眼,不以为然。
李辉笑得更苦了,说:你还是老观念,跟不上时代步伐。他看牛二王脸变成阴天,又说,你记得你那年克扣知青口粮的事情吗?
牛二王小眼瞪着说:还不是牛国宝那个狗日的告的密。
李辉反驳,你胡说!是六个知青亲自到我办公室反映的情况。
牛二王困惑了,说:不是牛国宝惹的事儿?
李辉说:牛国宝是谁我还没对上号。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好!你还以为你有道理,差点把我的政治前程断送了。
李辉当时因保护牛二王,受到警告处分。这个处分让他仕途一直不顺。不然,用县委柳副书记的话说,他早就提拔到地区去了。按他的资历和能力,现在不是副县级别,至少是地区副专员级别。
牛二王用手捂住心口,痛苦地望着李辉说:老领导,真的对不起!
李辉打住话头,说:都这把年纪了,说对不起就把我当外人了,我这条命还是你救的呢。他看了看表,说:二王,时间不早了,你先带我去看看赵小美,顺便问件事情。过后就在这单间,咱们好好地喝两杯,你明天回去。
牛二王同意,不过,他说:我只能陪你到医院门口。赵小美住在哪个病床,我也不知道。另外,你别向她说今天的事情。
李辉知道牛二王和赵小美的恩恩怨怨,干咳一声。说:好。
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李辉问:赵小美儿子牛国栋回来了吗?
牛二王机警反问:问他干什么?
李辉说:前几天,县长在一次小范围会上对我说,香港一家大公司的总裁年底回来认亲和祭祖,是牛家湾的人,四十多岁。我估计,这位总裁可能是牛国栋。
牛二王停止了脚步,斜起小眼睛说:香港月亮是不是圆些?一个资本家回来,还要县领导陪同。是吃饱了撑不过。
李辉说:牛总裁带回三百万港币,支持县希望工程。人家财大气粗,县里要隆重接待他。
牛二王耐不住了,双目喷火,说:狗日的,反攻倒算了?
李辉扭过头,满脸惊叹号,说:你千万别越错越远。这不是反攻倒算,是回来支援家乡建设!你这个脑筋哪,我晚上认真给你洗一洗。
李辉进了医院。牛二王只觉得头皮发紧,嘴半张着,一副发呆的样子。回过神来,他就不等李辉了。他要回家。
没走几步远,李辉小跑过来,脸色都变了,牙疼般地说:你快回去!赵小美昨天夜里趁护士不注意,溜出了病房,跳了医院隔壁的水塘。现在,她被牛三多弄回去了。
牛二王心中一片茫然,他想说什么,却觉得嗓子被哽住了,他张了张嘴,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
安葬完赵小美后,牛二王病了,一病就是一个多月,每天靠流食度命。医生始终查不出病因。他大脑一直处在混沌状态。这几天,略有好转,他就蹲在青砖大院外墙根下晒太阳。见一溜小车卷着灰尘,开进牛家湾。牛二王想,牛耀祖儿子牛国栋回来了?不对呀。李辉说在年底回。他默念,离年底还有五十八天。他又想,是牛旺生回来了吧?他是粮食局局长,也有小车。他得去看看,跟旺生说说县粮店主任欺负他的事情。
牛二王扶着长满白硝的青砖墙,挪动一步歇一步往前走。一辆小车反射着阳光开过来,在他身旁吱地一声停了。车门摇开,一位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男人露出了头。这个人好面熟。牛二王正想凑过去看个仔细,后面吉普车下来的乡干部,像赶开绿头苍蝇似的把牛二王挥到一边。
那一晚,牛二王和当初分牛耀祖家胜利果实的贫下中农,从青砖大院里搬了出来。除牛二王外,其他人都得到了丰厚安置费安排了。牛二王有气无力地问,我是贫协主席,我怎么没有份?乡里派来安置的干部抖动着花名册说,牛主席,这钱是赵小美儿子牛国栋给的,上面没有你的名字。牛二王额头上青筋一根一根地跳起来,他去找牛三多。牛三多已被牛国栋请到县里最好的宾馆,奉为座上宾。
众人同情牛二王,帮他搬家,但被他阻止了。他自己搬,一趟又一趟,毫无病态。土窑破屋又成了他的家。
牛国宝心肠软,怕牛主席想不开,一直站在破屋外观察。他看到牛二王洗完澡,脏衣服也洗了,晾晒在绳索上。牛国宝放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牛三多提着牛国栋给牛二王的很厚的一沓港币,往破屋走去。这钱是他把赵小美遗书交给牛国栋后,牛总裁从密码箱现取的。他用力推着土窑破屋的门。门很厚重,旷野孤鸦般地叫了一声。门开了,阳光密匝匝地破门而入。然而,牛二王不在破屋里。
牛三多急忙喊来众人,寻找牛二王。牛国宝刚转身,被牛三多叫住。牛国宝提着港币,搀扶着牛三多,往赵小美墓地走去。果真,牛二王衣着整洁地躺在坟沟里。
埋牛二王那天,牛国宝准备写碑文,问牛三多:牛书记,怎么写?
牛三多在一双红眼的眼角扒了扒眼屎,说:人都躲不掉轮回的,写他过去的职务吧。
牛国宝一笔一画地在牛二王坟前那块青石板上写道:
贫协主席牛二王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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