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化子盖三踩着更梆的响声,穿着雨帘,歪歪斜斜,沿街往西走。莫笑他缩着头、耸着肩、抱着膀子、弯着身子。他冷啊!头上戴着半顶破毡帽,身上穿着扯成绺的、透着洞的、稀巴烂的破衫裤,腰里拴着一条接头儿疙瘩连成串的乌麻绳,脚上挂着一双前露脚趾后露脚跟开帮透底儿的散花鞋。就这一身行头,还被铁心冷面的秋雨湿透了。身上冷冰冰的,肚里空落落的。这日子他过惯了,也不觉得苦,嘴里骂骂咧咧的,这也是习惯,人总得有个出气、消愁、解闷儿、娱乐的法子呀。
盖三儿白日吃千家拿万家,晚上奶奶庙就是他的家。那里边有他的温柔贤惠的妻——送子菩萨三奶奶;有他的床——供桌;碰上彩头,还有他的夜宵——求子还愿者的供品;也有他的酒缸——井。叫化子的天堂,何等温暖,何等舒适,何等安全!今夜晚找人不见,办事不成,乞食不得,倒霉的秋雨害得他好苦,他实在窝火憋气。聊以自慰的是自己不怕“老婆”,回“家”晚挨不了打骂,遭不了奚落,想到这里,他笑了。“还是娶个神仙好,俺那媳妇黑天白日都是慈眉善眼儿笑眯眯的,招人疼着咧!”
这一回是做好梦遇上蝎子蜇——美得不自在。盖三儿急急慌慌推开庙门,摸向供桌,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他不由得叫道:“哟!三奶奶,往日咱夫妻恩恩爱爱,没翻过脸呀。今儿黑我在外边有事儿,回来晚了,你可别生气。来来来,丈夫给你赔个不是,让我上床睡吧。”说着对着上方作了个揖,又去打摸供桌。摸到桌边,双手在桌面上划拉一遍,还没来得及收拾上面的香炉蜡台,就听旁边“扑通”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盖三儿吓得退到屋角里,暗暗叫道:“不好!莫非今夜撞了鬼了!”但稳稳神,想想,又嘻嘻笑了:“嗨嗨,我可是个憨胆大,是神是鬼都不怕!你吓不住我,我可要打火看看你是个啥东西。”他在墙窟窿里摸出火镰火石火媒子。啪啪!扑——啪啪!扑——三次打着火,三次都被冷气阴风吹灭了。这下子盖三儿身上汗毛挓起,心里真发怵,连连甩着袖子往后墙边儿退。窸窸(穴—卒)(穴—卒)的响动,把他惊呆了。突然凄厉的哭啼,吓得盖三儿惊恐万状,扔了火镰,“妈呀”一声,瘫倒在地上。屋子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盖三儿本不是鸡胆兔心的人。他自幼父母双亡,一贫如洗,给财主当过长工,给土豪打过短工,搬过死尸,守过坟墓,睡过乱葬岗子,钻过空冢里的棺材匣子。他想:一个穷要饭的,死了活着都一样,怕啥?琢磨一会儿,胆子慢慢壮了起来。偷偷将打火的物件儿摸到手里,身子蹿起来,叫道:“哈哈,真碰上鬼了。鬼是个哈摸样儿?今夜可要见识见识,与鬼斗一架!斗赢了,我还是人,斗输了,我也当鬼!”他将火打着,向四周一照,只见一个黑影忽地朝火光扑来。盖三儿早有准备,一个滚身,将火护住,反手一把抓住黑影,吆喝起来:“哈哈,我捉住鬼了!捉住鬼了!看看鬼啥长相!”另一只手便拿火来照。这一照,他又惊呆了。抓住的竟是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女子。女子掩面悲啼:“苦哇……”盖三儿赶紧松开手,将蜡台上半支残蜡点着,嘴里骂道:“日他个乖乖娃,逮鬼,却逮个疯女子!”话刚落音,女子便在背后颠狂起来:“嘻嘻,哈哈,呵呵,哟哈哈哈……”笑了又哭,“啊……苦啊”哭了又唱,“我是王母娘的闺女,来到凡间走戚亲。谁敢将我来侮戏,定遭天打五雷劈!依呀嗨,呀呼嗨……”
盖三儿诧异起来:怪呀,方才我说她是鬼,她就哭吼乱叫;这会儿说她是疯子,她又唱又笑。嗯……这里头有假。试试她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他双手一舞,也唱道:“听说来了九仙女,我是王母御门婿。上天要咱做夫妻,来来来,你与我拜天地……”唱着跳着,上前去拉女子。那女子吓得左藏右躲。盖三儿扑了几扑,抓了几抓,没能得手。其实他是佯装声势,故作姿态,并非真厮扯这女子。但通过这场游戏,他要试探出女子是不是装疯卖傻。他便将混街讨饭的泼皮无赖劲儿使展出来,越发撒起野了:“哈哈,我叫化子讨不起老婆,终夜守着个泥胎神像穷取乐,今晚是打猎的碰上个病兔子——该我不费气力讨便宜。来——陪穷大爷睡一觉呀!”他将身子岔开,摆个“大”字形,一步一步逼过去。
年轻女子手足无措,浑身筛糠,象可怜的羔羊面对凶恶的猛虎,惊恐地往后退缩,被逼到墙角里。情急之下,她顾不了许多,当即扑通跪倒,叫了一声:“化子哥……你、你饶了我吧……”便捂着脸抽泣起来,哭声不大,但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这下弄得盖三儿没了辙,泼皮劲头儿眨眼跑得没踪没影,扎撒着两手劝道:“别哭别哭,我知道你不是鬼,也不是疯子。你到底是谁?黑更半夜跑到这破庙里干啥?说清楚了,我不难为你。”
女子强忍悲痛,用水袖擦着脸说:“我是……是……是孝廉府上的丫环,出来办事,天晚迷了路径,到这庙里避避雨……”
“你是孝廉府的丫环?兰府里的下人我都认识,特别是家郎汤二,俺俩光屁股时就好得多长一个头,如今仍是好朋友。我常去找汤二。府上有两个丫环,你是朴香呢,还是秋雁? ”
“我是……朴香。”
“你别动,叫我照着灯仔细看看,若真是朴香,待会儿我送你回去。”盖三儿为何要用灯照照她?兰孝廉府大丫环朴香,是伺候大奶奶的,常出门买东西,他面熟。可是眼前这位,听声音不象,看穿戴也不象。古时候的人穿衣裳也分等级,主子与奴才的服饰不只质量优劣不同,连式样也不一样。小姐、夫人穿长衣,连水袖,着罗裙:而丫环仆妇多穿小衫小袄、短袖,穿窄腿长裤。叫化子虽穷,但见的多,能分出高下。这女子身上虽被雨浇泥污,可头上金簪凤钗,两鬓下八宝串珠耳环,身上锦缎绣花对襟夹袍,白绫水袖,下边八幅绣波纹的白罗裙,又窄又小笋尖儿似的三寸金莲……这怎象个听使唤丫头?一张瓜子小脸儿被乱发遮掩,不时地用袍袖隐隔,盖三儿看不清,便端过蜡烛,拨开人家的水袖去照,羞得女子无地自容,一下子扭个“达摩面壁。”
盖三儿总算看到了女子的真容,他心里怦怦跳着,放下蜡烛,咳嗽两声,收住神说:“你不是朴香,你是大户人家有身分的人。落到这步田地,一准是遭了磨难。你如果给我实话实说,也许我心一软,不但不欺侮你,还会帮你的忙:你要骗我唬我,我可不放过你——叫化子调弄个丫环,可是平常小事儿!”
女子万般无奈,连连叩头作揖,然后哽哽咽咽,说了一声:“化子哥,我是……孝廉府的二奶奶呀……”接着道出了一桩天大的冤枉奇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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