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殿房,人称观音堂。自从年轻女子说出她是孝廉府的二奶奶之后,叫化子盖三儿惊疑得张嘴结舌。小小县城,独出一个孝廉。盖三儿听说,孝廉是天底下最清白、最讲仁义道德的人,读圣人的书,遵圣人的训,一早一晚拿圣人当神敬。孝廉公兰庭芳他多次见过,三十来岁,白白嫩嫩,戴儒巾,穿蓝衫,迈八字方步,开口之乎者也。何等斯文典雅!孝廉公的弟弟兰文芳,是个秀才、俊俏书生,谁不知兰家是个巨富,乡下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田土地:城里有半条街的院落楼房,骡马成群,奴仆无数:平日喝酒吃肉,穿绸挂缎,佩金戴玉:出门乘车坐轿,前呼后拥。何等财势!与兰家弟兄结交来注的,多是官宦、鸿儒、富豪绅商,连县太爷都常到孝廉府祝节拜寿,贺喜叙旧;兰府常是高朋满座,车马盈门。何等威风!……可是一千个料不到,孝廉府竟是灾祸横生、虚伪奸诈、坑人害命的肮脏之地。
二奶奶和血带泪、断断续续地诉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
她叫梅冷月,是街东边梅员外府上的千金。梅家在城中开着绸缎庄、金货铺,也算数一数二的富户。冷月八岁丧母,父亲梅若海续一房妻室。冷月虽然很少得到父母宠爱,但家中富裕,锦衣玉食,有奶娘丫环服侍,倒也过得无忧无虑。年事稍长,常感寂寞,便以诗书为伴,针线为友。因而闺居未满,便将孔孟之道研得精通,李杜佳句背得烂熟,什么三从四德、伦理纲常、笔墨文章、描龙面风、挑莲绣桂,她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再加出脱得标致绝艳,竟成了竹川城才貌双全的女子魁首。十五六岁时,说媒求亲的便蹋破了门槛。
梅员外左挑右选,相中了孝廉府的二相公兰文芳。兰秀才饱读诗书,老诚敦厚,人品出众,功名在望。梅冷月十八岁嫁过门,三年中,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十分恩爱。大相公是孝廉,大奶奶是许州府粮道的女儿,一家尽是知书达理的人,倒也能和睦相处。可惜冷月女红颜命薄,丈夫醉心仕途,日夜攻读,劳累过度,得下呕血之症,卧床半载,于今春谢世而亡。年轻轻的二奶奶成了小寡妇,仨月前生了个遗腹儿子,人称暮生儿,唤做宝宝。因嫂嫂不孕,一家人对兰门这条单根独苗疼爱异常。
丈夫死后,做过“七七”,兄长让嫂嫂捎来话,说她年纪太轻,后头的日子还长,是走是留,要早拿个主意出来。这意思无非是劝她改嫁。冷月当即一口回绝,说:“在家从父母,嫁出从丈夫,丈夫死了从儿子。活着是兰家人,死了是兰家鬼。”嫂嫂哑口无言。冷月托言转告兄长,要给她另开一个院子,只要奶娘丫环各一名侍奉,无事不出院门,男子不准入内。这意思也明白:我要守节熬寡一辈子!
女人恪守妇道,遵礼尽节,孝廉公自无不允之理。他让下人把西跨院儿修整齐备,雇了一名奶娘崔氏给小侄喂乳,让梅家的陪嫁丫头秋雁随主。母子主仆四人搬入西院居住,那清静,那闲适,倒跟比丘拜佛、道姑修行不差多少。
昨日是孝廉公的三十寿诞。府中悬灯结彩,鼓乐吹打,从早到晚,宾客络绎不绝,阖府上下一片喜庆。梅员外备了一份厚礼,命两个家郎抬着,到兰府与亲家贤侄做寿。一来为巴结孝廉公,二来想借机会看看冷月母子。兰庭芳对亲家伯父的到来十分高兴,毕恭毕敬,连连揖让,将梅若海请至书房,单摆一桌上等酒席,亲自作陪,边吃边叙。
梅冷月抱着儿子,独坐房中,望着丈夫的牌位,不住地伤心落泪。苦命而冷落的人,触景生情,顾影自怜,难免心酸。
正这时,丫环朴香引着大奶奶王玉娥来了。王玉娥身为官门之女,喜欢浓妆艳抹,说话阴阳怪气,有时宽厚,有时刻薄,叫人摸不着脾气。她走进房门,老远就亲热地叫道:“哎呀呀,大喜之日,弟妹怎么又哭眼抹泪的,莫非又思念起我那死去的兄弟来了吗?”
冷月收起眼泪,连忙起身让座,朴香接过小少爷,到院里看花喂金鱼儿去了。
王玉娥坐下,边嗑着瓜籽儿,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再哭有啥用处?你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儿,每天用泪洗面,熬煎得瘦刮刮的,叫嫂子看着实在心疼。不是我说你,你还嫩着呢,一个女人家,一支篙摆渡,身单力薄,咋走得到头……”
嫂子的弦外之音,给冷月本来就沉重的心又增加了几分不悦,她只好垂下头,低低地问:“嫂嫂这话……我听不懂……”
“哟。你是个聪明人,这点道理不是明摆着吗? ”
冷月咬咬牙问:“莫非要我翻穿罗裙?”古时再嫁的女子二次成婚时都得翻穿罗裙,以示不是处女。
王玉娥笑着回答:“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啊!”
梅冷月五内惧焚,肝肠寸断,憋不住满怀凄苦,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大奶奶哎哟一声,叫着说:“这是咋着?我不过随便说说,往前走往后退,你自己拿主意。又没人逼你,这么哭哭啼啼真叫人受不了……”接着又弟妹长弟妹短地安慰起来。
冷月止住哭声,妯娌俩对坐无语。朴香抱着宝宝进来说:“方才汤二在院门外呼唤,说亲家员外爷来给大相公祝寿,正在书房吃酒,叫二奶奶抱着小少爷过去见个礼。”
王玉娥乘机下台说:“那好。弟妹,咱们一起过去给亲家伯父请个安。”
朴香抱着宝宝,引二位奶奶快步走进书房。三人给梅员外和兰孝廉见过礼,落了座位。
梅若海对女儿说:“儿呀,今日是你兄长千秋,你还不速速给你兄长敬酒致贺!”
梅冷月方才听了嫂嫂劝自己改嫁的话,憋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气恼悲苦,正打算趁拜寿之机,借酒明志,当众发誓,守子尽节,省得今后再有人明劝暗逼。她亲自捧壶斟满酒,面含凄容,似有话要说。
兰庭芳摆手笑道:“酒不必敬了,弟妹有话请讲无妨。”
梅冷月端起酒杯,未语泪先流出:“爹爹兄嫂,奴家自幼受圣人的教诲,也算知书达理。嫁到兰家,可谓珠落玉盘:得配秀才,自知三生有幸。三载恩爱,情逾山海。只恨福浅命薄,夫君早逝。我本应殉夫陪葬,以表节烈。因怜腹中遗孤,才苟且偷生。自今情念灰灭,只望子成名,别无他求。谨遵圣训,不违礼教,倘有不轨,天地不容!当众明誓,恳请兄嫂监管,爹爹作证!”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声,使得兰孝廉肃然起敬:“弟妹铁心矢志,令人感叹!孝廉府循礼向善,一定成全与你。”
梅若海在一边觉得满面生辉,心花怒开,连连点头:“好,好,不愧我女,没枉老父一片心血!”
王玉娥心怀鬼胎,急不可奈,插话道:“可怜弟妹一朵花容,弟妹可要三思……”突然,兰孝廉一声喝住:“住口!妇道人家,岂能多嘴!”王玉娥把下半截话咽下肚去,暗暗嘀咕:“哼!熬一辈子寡,说得好听……只怕由不得你!”
冷月的表白得到父兄的赞赏,她乘机又提出一个要求:“俺一片诚心,恳请梅兰两门为冷月立一个贞节牌坊也就够了。”
“女儿放心,牌坊一定要立。”
“我一定为弟妹做一块贞节匾额,高悬孝廉府正堂之上。”
梅冷月心头上的一块大石被搬开,她便轻轻松松地抱着娇儿,回到跨院儿,安安稳稳做起针线、
傍晚,客人走尽。梅员外呼唤自家的仆人,准备告辞。谁知两个家郎喝得烂醉如泥,早被送回梅府,兰庭芳听说亲家伯父要走,慌忙拉扯殷切挽留:“伯父大人教女有方,小侄万分敬佩。白日慌乱,未尽酒兴,如今客也走了,正好借此清静之时,与伯父开怀畅饮,不醉不休!”于是,吩咐家人,重摆桌,再温酒,将梅若海安顿下来。
天交二更,丫环朴香提着一盏熄灭了的灯笼,失神变色地跑到书房报道:“亲家老爷,大相公,快、快、二奶奶院里招贼了……”
兰庭芳与梅苦海一同吃惊地问:“啊?怎么回事?细细讲来!”
朴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奉大奶奶之命,给二奶奶去送夜宵。走到跨院门口,见个黑脸大汉身子一闪,钻进二奶奶院里去了,我一慌,端得莲子汤也洒了,提的灯笼也摔灭了。”
兰庭芳急得一跺脚:“果是有贼!亲家伯父快随我到偏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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